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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夫妻工

她领着我们到了隔壁。那里的院门没关,女人喊了两声就走进去。

梅子惊讶的目光看着我。在别的村子里我们也遇到贩卖女人的事,不过像眼前这样的故事还是第一次听说。我很想到隔壁去看一下,因为发生在身边的故事太奇特了。我试着问了问,女人马上说:“这有什么难?咱去就是了。”

一会儿里面迎出一个蓬头垢面的五十多岁的男人。他眼神发僵,唯唯诺诺跟在女人身后。女人问他话,他听不清,原来耳朵有点儿聋;女人不耐烦了,伸手在他的头顶那儿使劲拍一下。

女人拍拍手:“还违法哩,不知告了多少次,官府也拿他们,就是拿不住。”

这一拍他什么都听得清了。

“这样做违法!”梅子说。

他哎哎应答,还倒水给我们喝,让我们到炕上坐。他的腰有点儿弯,端水时头要使劲扬起,但还算不得一个驼背,只是腰有毛病。

我们还是听不明白。她接上解释:“这些年山里人都知道出了个‘断绳女’,不过谁也没亲眼见她。那是一对骗人钱的夫妻:一个扮成中间人,一个扮成找婆家的女人。两人勾搭好,钱一到手,女人就设法尽快逃走。他们约定在一个山洞子里会合,吃饱喝足,再去找另一户人家。你看看缺德不?”

女人指着他的腰告诉我们,这是前些年出夫役开山洞的时候被石头砸伤的——“你想想,人都这样了还受得住那个‘断绳女’糟蹋?那个‘断绳女’是个馋痨,嫁到谁家就没命地吞下吃物,然后夜里疯浪得不让男人睡觉。她倒是强壮啊,一户一户吃足了,再来折腾人家男人。经了她的男人十个有八个要害虚喘病。你想想,五十多了,加紧搂抱女人又不能睡觉,那还了得?”

“遇上‘断绳女’啦!”

我应一声:“那了不得。”

梅子问:“是谁?”

梅子在后面捣了我一拳。

她说下去:“你知道,这年头可有转着心眼骗人的。有一个女人,经中间人说合嫁到了他家,结果他一辈子攒那几个钱全给搭上去了。有两千多块呢,两千多块,全是一分一分攒起来哩,差不多都是毛票钢镚儿凑的。两千多块钱装了半米袋子,就交给那个中间人。中间人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手扯着手把女人交给了他。那个女的一进门就嘻嘻笑,头上扎了草把子,两只眼角往上吊着,腮上一片红。我那会儿一看就给俺男人讲:这不是个牢靠的主儿。谁知这一下让我说准了。那天中间人扛着钱走了,那个老光棍就请族里人把女人用链子拴起来。那链子好长,这一头拴在屋子旮旯的木桩上,还不碍她爬到炕上睡觉。锁链子后来又系到窗棂上。老光棍夜里就抱着个带链子的女人,一活动哗啦哗啦响。族上人都知道,起码头半年是不能松开链子的——可谁能想到‘贼有飞计’,原来人家女人有个断链子的小器具掖藏在身上。有一天夜里她说出去解溲,老光棍就在屋里等,后来只听链子咔啦啦响,就是不见人回来。一会儿没动静了,老光棍出去一看,人没了!那个链子给当腰截断,茬儿都是白的。老光棍立刻哭着喊着找族里人,灯笼火把照了半夜,把河套子里的树丛子都踏倒了一片,结果影儿也没见。到后来才知道,破锅偏偏碰上了漏屋,原来是她呀……”

女人接着说:“老光棍这下完了。你看他的眼神发浑了,那都是哭的。他一连哭了六天。”

梅子有点儿吃惊。可我一点儿也不觉得奇怪。我知道要按一个村子算,十几个光棍绝不算多。

我心里酸酸的。我看着这个男人,目光停留在他的手上。这双手啊,骨节早已变形,每个骨节都有杏子大小。男人见我注视他的手,索性就伸过来,让我尽情地看。

“他被人家骗了。那也是一户老光棍——这村里的光棍有十多个。”

梅子指着关节问:“这是怎么了?”

我们问怎么了?

女人在一边告诉:“深冬腊月要在河里捞卵石,那是工地上要用哩,河水都冻着冰,一天一天在冰水里面掏,关节还不要冻坏啊。”

我们吃饭,她就坐在一旁不停地说着:“做人还是得有良心哩,俺不能学隔壁那家,做下伤天害理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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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在屋里看着,女人轻手轻脚走动,快言快语说:“你们经多见广,给这个老光棍再找个女人吧。你别看他有病,家里富着呢!”

梅子笑得喷饭。

她一边说一边领我们到了屋子另一间。原来那里有一个粮囤,里面装满了红薯干。老光棍睡的地方也同样令人称奇:一个大土炕,足足可以睡上一个班的战士。土炕上边是厚厚的茅草,上面铺了一块肮脏不堪的大羊皮。女人指着羊皮说:“谁有这样的好被子?那个‘断绳女’丧尽天良,盖着这么暖和的大皮被子还要跑。这样的被子往身上一裹,半夜像火炉一样暖和哩!”

我不知她说的“男人”是指哪一个。“俺男人一口就喝下半碗糊糊,咕嘟一声咽下一块大地瓜,老虎似的。”

老光棍关节鼓起的大手一推一推地在炕洞前比划着,告诉我们:

她让我们“尽吃”,她要坐在一边看着。梅子被她看得有点儿不好意思。新娘说:“你们城里人吃饭都是一小口一小口的,小嘴儿窝窝着,真好看哪。你可没见俺男人吃饭……”

“架火,架火,冬天夜里还架火……”

我们回到厢房,打开那个带盖的篮子,这才发现晚餐很丰盛:两碗绿豆和麦子豇豆合成的米粥,两块红薯,两碗煮得很软的瓜干。梅子说:“我们可吃不了这么多啊!”

我明白了,他是说每个夜晚这个土炕都被烧得暖烘烘的,再盖上那个羊皮被子,当然不会冷了……

梅子笑了。

从那个老光棍家里出来时,女人突然凑在我耳边问了一句:

“一个女娃,一个男娃;女娃大,男娃小。跑来的是男娃,十二岁了。十二岁的男娃还想吃奶哩。”她说着,一边按了按自己鼓鼓的乳房。

“有‘小油鸡儿’吗?”

梅子问:“男孩女孩?多大了?”

我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只以为那是一种飞鸟。

“俺新男人待俺好,你别看他身强力壮,粗粗鲁鲁的,心可细着哩。他一点儿重活也不让俺做。你想想,三十多岁的人没个婆娘,这会儿有了,亲还亲不够哩。他亲咱怪狠……不过,”她红着脸瞥瞥梅子,“俺也不能做个负心人,不能一转脸就忘了原来的男人。俺只是琢磨着隔三差五回去看看他,带些吃物。俺孩儿老要跑来,夜间就拱在俺被窝里睡,俺新男人也不烦。你看看,他的心多敞亮。照理说那么大的孩子了,一把扳不倒,哪好拱进被窝里……”

“上一次我们南屋的那家住了两个城里人,他们走的时候送给拳头大的一个‘小油鸡儿’,一拧哇啦哇啦唱哩……”

她的叫法真使我们耳目一新,但想了想也觉得极为贴切。从她的话里可以听出,她不想再回去了,因为这里的生活使她非常留恋。

我明白了,她说得太快,原来是“小收音机儿”!她想让我们也送她一个。梅子听明白了,忍不住大笑起来。我只说找找看。实际上我是在盘算送她点儿别的,因为我们随身只带了一个半导体收音机,有点儿舍不得,一路上就靠它收听一些消息。这时候倒是梅子抢在前边应了一句:“我们回头就送给你!”

她点点头:“原来讲定在这里只打五年‘夫妻工’哩。”

回到屋里,梅子把我们带来的惟一一台收音机送给了女人。女人欢天喜地跳了两下,一拧开关,里面立刻传出了播音员的声音。她拧了一会儿,有些不高兴:

梅子有些惊讶:“怎么,你还要回原来的家吗?”

“你这个‘鸡儿’怎么不会哇啦哇啦唱戏文?”

“你说,俺要老不回去好吗?”

梅子给她重新调了波段,里面传出了歌唱的声音。她高兴了。

她的口气里充满了幸福和安逸。从她的言谈举止中可以看出,这是个极容易满足的女人,而且崭新的婚姻生活正给她带来了无比的欢乐。从粮囤那儿走出时,她突然悄声问我们:

像在别的人家借宿一样,梅子总要向主人家问个不停。她不能当着房东的面就往笔记本上记,可她总要凭着记忆在睡前记到笔记本上。我很赞赏她的做法。

她说刚嫁过来的时候,天天都吃好的:“咱吃麦子面和地瓜面掺起来做成的小饼呢,还有那种白面小水饺,咬一口冒油儿……”

这一次女主人告诉了很多村子里的情况,这使我们知道了这个村子大约有二十多对夫妇是由中间人从山的那一边“弄来”的,现在大多过得很好。有两三户半路跑走了;还有一户人家跑走了不到一年,又重新回来了。女人说到这里加重了语气,说了一句给人留下极深印象的话:

另一边是一个陶缸,她把缸盖打开,我看到里面装了一些很小的布袋。她满脸欢笑地捏弄着这些布袋,告诉布袋里分别放了豇豆、绿豆和麦子,“过节时,俺两口把它们掺在一块儿熬粥喝。”

“有情人棒打不散哪!”

她见我和梅子并不急着吃晚饭,就领我们去参观大屋里的粮囤。在那间宽敞的大屋最西边一间里,直接用土坯垒了一道矮墙,墙的另一面就算是他们家的粮仓了,里面一连摆了两个抹泥衬里的紫穗槐编成的囤子。每个囤子上都有一个木盖,掀开盖子,里面是满满的玉米和红薯干。有的红薯干已经开始发霉变绿,梅子说变质了怎么办?女人摇头:“这不要紧,在日头地里一晒,用手一划拉,这些绿毛就掉了。”

接着她解释说,只要是跑走再回来的女人,一定会安心过上一辈子好日月,从今以后什么也不能拆散他们了——“那叫‘回头女’啊,俺这里都知道,‘回头女’比什么都金贵哩!”

“金矿也不是村里的,挖出来的金子也不是咱庄稼人的。”

我问了一句不该问的话:“你算不算‘回头女’呢?”

梅子插一句:“那边不是有金矿吗?”

她的脸一下变了,有些不高兴:“我怎么能算‘回头女’呢?我又没跑过!”

她说到这里眼中闪着动人的光彩,“俺新男人一点儿也不心疼钱。他那时答应得痛快,俺就背着包袱来了。俺来了,有时候他还不止给俺答应下这些呢。”她说这边的日子富得流油,可不比那边。

……

“俺新男人是个好小伙哩。”

我们在村里住了两夜,第三天一早要告别这户人家了。我们收拾背囊,盘算着最重要也是最后的一程:一口气翻过鼋山。

我终于听明白:原来她嫁过来是为了养活原来的男人和孩子,多么新奇。她说:当初就跟这里的男人讲好了,每个月给那边的人二十块钱、三十斤红薯干。她咂着嘴:

与这对夫妇分手时,我们照例要给他们酬谢,可这两个人无论如何不收。女的按着怀里的收音机说:“天哩,这是做啥哩?只要路过村里别忘了俺这个门就好,那咱比什么都高兴哩!”

女人抹着眼睛:“谁说不是?可也没有办法,俺要养活孩子和男人哩。”

男的说:“是哩!是哩!……”

我忍不住,问:“撇下丈夫和孩子,这样做不觉得亏欠吗?”

我看到梅子的眼角有些湿润。

第二天夜里男人又出去了,她照例到厢房里来说话。我们在交谈中得知,她原来是金矿附近一户人家的女人,有两个孩子。有一年她丈夫到金矿去做短工,在一次事故中伤了一条腿,丧失了劳动能力,她就离开了他,接着嫁到这里来了。

我们走了很远,他们还站在门前招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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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我们与山里的一户好人家分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