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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母亲

2

“老姊妹,他回来看你了,还领着媳妇儿。你看看他们吧。”

这时候我才发现,原来女房东已经双目失明了。她的眼睛看上去像正常的眼睛一样,可是真的什么也看不见了。

女房东从炕上下来。她在这一声呼叫里马上变得镇静了。

偏的哥哥一次又一次在她的耳边大声喊着,她这才听明白了一点儿。我迎上前去,让她的手抚摸我的头发、我的脸;这手在我的嘴巴那儿使劲捏了两下,然后摸我的后背,拍打着:“我的娃儿,我的好娃儿。”

“老姊妹!”他叫着。

她推我上炕坐下,她也上炕。我牵着她的手,又把她的手放到梅子身上。她抚摸着,抚摸着。接着她把那床被子扯开来,让我们盘腿坐在炕上。她说:

这时候院子里响起了脚步声,原来是偏的哥哥。他被这喊声惊动了。好像他一直就在门口蹲着,这时候走进来。

“娃儿,你不知道,你的兄弟在你走后第二年就被开山的炸死了。娃儿他爹是早一年死在矿井里,我身边没有一个人了。我哭啊,就这样生生把眼哭瞎了。可我知道这西间屋里还睡过一个挺好的娃儿,他长得白白的,头发乌黑,是个好娃儿。他走了,走那会儿连告诉我一声也没有。他难道出了什么事儿?我一夜夜为他祷告,说老天爷啊,我一辈子没有做过恶事,你从我手里夺走了两个人了,可别再夺走这个娃儿。我等他,盼他回来啊,我知道他忙哩,可他也该回来看看啊,我要做玉米饼给他吃。我天天为他祷告,我知道如果真有神灵,他连一块皮儿也不会伤着。他还会回来。我天天给他打扫屋子,擦桌子。我等了他这么多年,他再不回来我就死了……”

“我的娃儿,我的娃儿,我就剩下了一个娃儿。他走了,他走了……”

老人说着,一边用手去擦眼睛。梅子在一边哭。我这时候却一滴眼泪也流不出了。我只觉得泪水在心中奔涌。我真想在老人跟前跪下来。我觉得她才是一个被遗弃了的女人。她一个人孤孤单单地活在这个世界上,比我见过的任何人都更加不幸。

她拍打着那个小桌,拍打着炕席子,又把炕上的被子抱在怀里,大声地喊叫起来:

我说:“老妈妈——妈妈,你的孩儿回来了……”

她几乎是呼叫着扑进了西间屋。我和梅子都跟过去。

当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还不知道它的含义是什么,可我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吐出了这句话。老人还把我当成了当年的那个娃娃。她可惜看不见我的胡碴长得多么密、多么硬,我的皮肤也开始松弛了,已开始走向了中年。可是她一次又一次把我揽到怀里,抚摸我,拍打我。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老人霍地一下从炕上跳下来。她差一点儿跌倒,梅子赶紧去扶住她。

这个夜晚我想陪伴老人在东间屋里睡,可她硬把我推到西间屋,说:

“老妈妈,妈妈,我就是西间屋里的那个娃儿,那个娃儿,西间屋里的娃儿……”

“那才是你的屋子,你去吧,你去吧孩儿。天一会儿就亮了。”

老人啊啊地叫起来,两手抱住了我,“你是那个娃儿!你是那个娃儿!”

我们睡在了很多年以前睡过的土炕上。睡到半夜,我觉得那么温暖。后来我听到了什么声音,走下炕来一看,见老人在中间屋的灶前为我们烧炕。我把老人搀扶到她的炕上……

“我是你的孩子,我是你的孩子……”

3

“你是……”

在这个不眠的夜晚,我和梅子商定:我们一定要把这个双目失明的老人接到城里住一段。我们以后还要按时接济她,尽量使她生活得幸福……我们今后要常回这个小院,这个简陋的茅屋。我们要尽可能多地来这儿……

“我来找我的父亲。我来找我的妈妈……”

梅子丝毫也没有异议。她不停地点头。

老人大声问:“你是谁?”

整个的夜晚她都握紧了我的手,一刻也不愿松开。我想,这个大山里遗留给她的故事告诉了什么?她明白了什么?她能知道我突然离开这座大山意味着什么吗?到底是什么缘故?她不曾追问……可是她会悟得出来。

妈妈,妈妈……

我当年就像逃离恐怖的厄运一样,一有机会就要逃离。但我不知道那一次的逃离留给我的会是这么深的误解、这么长的牵挂。显而易见,我成了一个罪人,而且没有多少弥补的机会。我所能做的也许就是更多地帮一下老人,仅此而已。

妈妈,我真的再也没有回来,真的没有。妈妈,海棠树的落叶像沾了鲜血,它那么红,铺展了一地。我收集着海棠树的落叶,把它们收成一个高高的坟尖。我发现昨天的茅屋坍塌了,它们留下的一堆泥巴也被一场暴雨冲走了……

天亮后,我把接老人到城里住一段的意思跟她讲了。

我点点头。

老妈妈全都听得明白。她听了之后久久没有做声,一双失明的眼睛望向窗户,仿佛透过窗户望向了很远很远。这样停了一会儿,老人突然吐出一句:

“你永远也不要回来看妈妈,听见了吗?”

“好孩儿,你去商量商量那个人吧。”

我点点头。

“谁?”

我扶着老人,耳畔突然又回响起与母亲分手时那几句要紧的叮咛:“孩子,你永远不要告诉别人你有个父亲,永远不要……”

“就是昨晚随你们进来的那个男人——偏他哥呀。”

我刚刚说出这两句话,就哽住了。我很久没有这样了。这一次我在山里没有找到那个义父,可是现在却毫不费力地找到了当年的房东。

我给弄蒙了。但我没有问,就带着这个疑问回到了西间屋里。在那儿,我琢磨着老人的话。后来,我让梅子留下,一个人走向了街巷。

“我是当年那个人,我是住西间屋的那个年轻人啊……”

这个我生活过的可怜的小山村,它的每一块石头我都熟悉,可是如今它真的变得陌生了。街上行人的目光告诉了我什么,还有,老人那句奇怪的嘱托也告诉了我什么……

她冰冷的声音让我心里打颤。我直视着她的眼睛,忍住了什么,嗓子艰涩地告诉:

我打听着,费力地找到了偏的哥哥。

“你是谁?”

六十多岁的男人正在早晨的时光里奋力做活。他砰砰啪啪在屋里砸着什么。我推门一看,见他坐在地上,两腿伸平,两手各握一把菜刀在剁着猪菜——这个姿势多么熟悉啊。我突然想起了父亲——那个平原上的父亲!他归来不久也学会了这么干活:两腿伸在地上,一手握一把菜刀,砰砰啪啪地干着。那种奇怪的姿势曾经让我很久以后想起来都有点儿害臊,他那两只乌黑的脚伸在那儿,我不知道它们像什么,我只是有点儿讨厌那双脚——这会儿我看到的是一双同样大的乌黑的脚:它们肮脏不堪,散发着臭气,上面有着无数的裂口和纹路,里面塞满了永远也洗不掉的灰尘、泥渣。可是,这时候我在一边蹲下来,着迷地看着他挥动菜刀。

她的手紧紧地揪住了自己的衣服。梅子上前推开了窗户。光线好一些了,可是她还是认不出我。

他像没有看到我一样,只顾低着头剁着、剁着,好像沉迷进这种特有的音响和节奏之中了。他眼前的猪菜剁得很碎很碎。我发现他在干这一切的时候,只是紧紧地闭着眼睛。后来他的眼睛睁开了,活计也做完了。

“你是哪来的?”

他从一边摸起烟斗。我告诉他要把老人接到城里住一段的设想,然后说:“我想和你商量一下这事儿。”

我没有回答。

他眯着的眼睛费力地睁开了,吐出了长长的一口烟:

我轻轻坐到她的身边……梅子还站在那儿看着。我愿意这样陪伴老人一会儿。可老人很快就醒来了,一翻身碰着了我,惊呼一声坐起来:“谁?谁呀?”

“不是你要商量我,是她要商量我哩。”

我站在那儿,不忍心把她惊动,想让她就这样安睡一会儿。她的头发全白了,而且十分稀疏。我记得当年她的脸色红润,微胖,头发乌黑乌黑,头发下面是两道浓黑的细细的眉毛。她长了一对好看的眼睛,直挺的鼻梁,坚毅小巧的嘴巴。可是这会儿她的牙齿已经全部脱落了,嘴巴瘪着,眉毛差不多也脱光了。她腿上搭着一片露着棉絮的破被子,像死去一样蜷在那儿,连呼吸的力量都没有了,就像一截枯木随便被人抛置在一个角落。

“是的,她让我听听你的意见。”

我们迈进了东间屋子,立刻看到了一个骨瘦如柴的女人,她蜷曲在碎了半边席子的泥炕上。大约是老眼昏花,耳朵也不灵,竟然没有听到我们的声响。这让人想起一个放弃了一切希望、一切生趣的女人。我们从进了小院的那一刻起,就什么都明白了。她连屋子也不愿打扫,可她竟然把我住过的屋子收拾得那么洁净。

“孩子,听老人一句话吧,不要把她接走。不要把她接走——你知道这个村子里有多少孤单老人吗?”

我慢慢走到了另一间屋子里。我这时那么渴望看到女房东。

“不知道。”

梅子在我后背轻轻拍了两下,算是安慰。

“那你也不用打听了,反正你听着就是哩。我们俩就是孤单单的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你走了以后,她男人死了,孩子也死了——知道吗?只有我一个人去帮她料理日子。她的眼看不见了,是我牵着她的手在院里走,在街上走,出去晒日头……你知道吗?娃儿家,娃儿家……”

我把纸币拿到手里一遍遍看着,一句话也说不出了。我只觉得难忍的羞愧、还有其他,全都鲠在了喉头。我说:“这……”

我什么都明白了。我突然间领悟了:我连领走老人的权利也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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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像哀求似的对我说:“好孩儿,你不要领走她,不要领走她。你知道山里有多么冷吗?你知道山里人是怎么熬冬的吗?上年纪的山里人入了冬都是搂抱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