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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三张纸币

“你从这儿走了不久,爹妈都死了。你知道,这都是因为我妹妹偏。偏死得好惨。她死的前几天把什么都告诉了我。她告诉我,她也许要跟上一个人走哩。偏对我说起过他的名字哩……”

一会儿,他竟然吭哧吭哧哭起来。

他说到这里瞥了一眼梅子。

我面前的老人肚子疼似的,一下蹲在了地上。他摸索着捡起了镰刀。

“我知道,”我说,“如果我当年把她带走就什么事情也不会发生了……”

我告诉他这是梅子,我的妻子——我们已经在大山里走了很久,我们是特意赶来看看当年的作坊的。

偏死了,哥哥再也无心做别的事情——刚开始他到处找,到处找,在山野里转,到作坊里来,寻找妹妹的踪迹。就这样,一直到这片作坊破败了,屋子遗弃了,他还是没有离开……我问面前这个老人:

“是你呀,啊呀你回来了?”他大喊着,张开的大嘴里挺立着几颗残牙。

“这作坊最后是怎么废掉的?”

我只想从他的拉扯中挣脱出来……可是这声音多么熟悉!就在即将挣开的一瞬间,我突然想起来了:他是偏的哥哥啊!是的,这个男人,就是这个男人……可他怎么会是这样?他在当年是多么强壮的一个小伙子啊,现在则完全变成了一个老人,像是一眨眼的工夫变成的!

“因为闹鬼。”

他嘴里呜呜啰啰喊着什么,我一个字也听不清。

“闹鬼?”

正在我疑惑的时候,突然他往前闯了一步,胳膊一抖,手里的镰刀掉在了地上。他跑上来,还没等我做出反应,就一下扯住了我。

“偏,还有那个恶人的魂灵,他们就是不肯走开,老在这个作坊里打斗。所有做夜班的人都能听见他们一夜一夜追赶、呼叫,不止一次把人给吓昏了过去。他们都不愿在这儿做活了。”

手握镰刀的黑脸男人站在前边不远处望过来,一声不吭。他只用恶毒的眼睛盯住我,咬着牙齿,眼睛眨也不眨。

我吃了一惊。我突然明白了:敢到这片屋子里来的也许只有我们这几个人了。我终于知道了它为什么死一样沉寂。我又问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为什么我今天进村时一个熟人也没有看到?

梅子害怕了。

他叹一声:“你离开得太久了,山里不比别处,这里寒气大,受不住这么长的日子啊。他们有的老了,有的死了。他们就是活着你如今也认不出哩。”

这是一个面色黝黑的男人,大约有六十多岁。这个人是谁呢?我觉得他的背影有点儿熟悉,可又实在想不起是谁。他手里紧紧握着一把镰刀。

我特别问到了一个人——我的那个女房东:“她现在好吗?”

我们赶紧走出去。真的看到一个人,他正站在窗户旁边,伏在墙上。我刚问了一句,那人迅速离开了。

我的口气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漠。

梅子点点头。

他的嘴半张着,不再合拢。这样许久,就像刚刚记起了什么似的,拍腿喊着:“你最该去看看她。你走了以后再也没回,她好伤心哩!你知道她多么想你,她是全村命最苦的人了,你啊,早该去看看她了……”

“有人……”

我想不出她会怎样,没有吭声。

当我在屋子里细细察看的时候,梅子突然揪住了我的胳膊。我转过脸:小窗上好像有人影闪了一下。

他低下头说道:女房东的男人在我走后第二年就出事了,死于矿井的一次塌方,接着那个挂着一团鼻涕的小男孩又被开山的人不小心炸死了……

我这会儿不愿告诉梅子——不过也许她早就猜到了:就是在这间屋子里,有个叫做“偏”的姑娘,有过悲壮骇人的一幕……此刻,在这间黑乎乎的屋子里,惟有她的那双眼睛依旧是那么明亮。它穿过一片时间的雾霭望过来,望着一个满身尘土的人——他归来了,就站在这间屋子里……这儿的声息和气味还是那么清晰可辨,我竟不由自主地伸出了双手,像要抚摸什么。到处都是那双沉沉的、带着无限怨艾的女性的目光。我在墙上抚摸着、辨认着……这儿什么痕迹也没有了,岁月把一切都覆盖了。

听到这儿,我扯了一下梅子的手。我们再也没有停留,立刻就去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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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这片土屋虽然上面露着天,已经不成样子了,可它实在还是流浪汉的一个好去处。可是这片土屋让我心里发疼,让我紧紧咬住了牙关……

三个人穿过小河,沿着崖边的一条小路走得飞快。我走在最前头。要知道,当年我每天都要沿着这条小路来来去去。

屋里照旧是空空荡荡。当年的一切都不见了:条桌、笨重的木凳、锤子、石板,什么都没有了。留下来的只是满屋的垃圾,是老鼠扒开的泥土。可是在屋子的一角有一团乱草,那上面有人躺过的印迹。梅子也看到了,说:“这肯定是那些流浪汉留下来的。”

我小声对梅子说:“到了那儿一定要好好安慰她。”

我在一间屋子跟前迟疑了一会儿,但还是走了进去。

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叮嘱。我并没有跟她讲什么,我从来没有告诉:就是这个女房东当年偷走了我好不容易才保留下来的几张钱币。我什么也没有讲过……

梅子一直紧跟在我的后面。我一间一间看得很细,一边走一边给她讲当年的情景。我这会儿感到有点儿奇怪的是,这些房子一直空着,为什么不能派上一点儿用场?它们没人管理,眼看就要全部废掉了。

偏的哥哥跟在我们后面,走近那个房东门口时就停住了,说:“你们自己进去吧。你们进去吧。”

“就是这儿,这是最北面的几间,当年我们就在这里做夜班。那时候这里多热闹,点起的煤油汽灯照得屋前空地一片通明。里面到处都是欢声笑语。如果不是因为那个秃脑会计的话,我们也许会一直过得快快活活。当时全村的人都眼巴巴地看着这儿,把作坊当成了救星。那时山里人有多么穷,你没法想象。我们每次到外面出差都要借钱凑路费,一个村子的人把钱集中起来,这家三毛,那家两毛,就带着这些零零散散的钱到外地去……”

门是开着的,我和梅子一直走进去。

我屏住呼吸,仔细辨认着,寻觅当年的痕迹。

这个小院比我印象中的还要破旧,院子里没有任何绿色,到处都死气沉沉。不仅院门没有关,连屋门也没关。我们进去的时候正好有一只鸡在锅灶上解下粪便,用力地啄着一只葫芦瓢。梅子把鸡赶跑,掩上门。屋里有一股霉味,好像许久没人住过似的。我首先进了西间屋,一颗心立刻噗噗跳起来——当年我就住在这间屋里啊。进去一看,与中间屋子和院落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这儿收拾得干干净净,简直没有一丝灰尘!可是看上去这间屋子又分明没有人居住。这幢小屋里只有老房东一个人了——看来她经常打扫这间屋子。特别令我惊讶的是,我当年使用过的那个很破的小桌子还放在原处,桌上有两三本书被书立支撑着,整整齐齐摆在那儿……这一切都和当年一样啊!

房屋阴冷逼人,黑苍苍的。岁月没有饶过它们。有几间房屋眼看就要坍塌了,当年筑起的墙壁已经有好几处掉下了墙皮土,露出了长长的泥草。几排房子组成了一个院落,院落的大门早就破损了。我一脚踏进去就惊起了一群鸟雀。里面死一样寂静,大概除了老鼠之类再也没有一个活物了。

我伏到桌子上,细细地抚摸我的书我的昨天。我来得太晚了,这屋里的气味,这所有的东西都告诉我,我来得太晚了。

我们涉过河水,登上山包,直接走进了那几排房屋。

“你看,当年我只有这么几本书。我走得太急了,是一气之下走掉的,这些东西都没有来得及带上,你看……”

梅子这会儿大概知道了我为什么要直奔那里,明白它就是当年那个作坊的旧址——那里有多少故事啊,这里有个叫“偏”的姑娘……

梅子翻动那些书。有一本书里掉出了一个小纸片,我取到手里一看,见是一小片稿纸。我想起来,当年女房东因为不识字,她见了地上的废纸片也不敢扔掉,总是把它捡起来交给我……

穿过大半个村子,过了村中的一条小河。小河因为在村里转了两个弯,所以我们要两次涉水才能登上村西那个小小的山包:山包上有几排平房,它们比村中的房子要高大一些。

炕上,我盖过的被子还放在原处,它们叠得十分平整,棱角分明——当年我每一次起床时都要把它这样叠好,然后将枕头放在被子上面。如今它们还是原样放着。它们简直像当年一模一样,只是看上去颜色更旧了。

他们笑什么?梅子看看我,我也无法回答。

多少年了,再也没人使用它了。这一切都让我忍不住想流泪。我把脸挨到枕头上,深深地嗅着。我想嗅一嗅当年的气息。那是一种使我垂泪的气息。

走进这些石头街巷,我不得不压抑着心中泛起的阵阵激动。奇怪的是,我们进村后已经走了好久,可连一个熟人都没有看见——好像这个村子换了另一茬人,好像完全陌生的一代正在飞速长成,他们已经替代和主宰了这里的生活。村里人都用奇怪的目光看着我和梅子,有时还发出两声快意的嬉笑。

梅子从枕头旁摸出了几个圆圆的石子儿,在手里抚摸着、看着。我告诉她这是我到作坊去的路上拣来的石子儿,当时随手放在炕上……这时我又想起了什么,到那个小桌前拉开了抽屉——抽屉里有我写满了字的几张纸,还有一支铅笔、一支钢笔。钢笔里的墨水已经焦干了,我费力地旋开笔帽,把它放到光亮处看着。

她满脸兴奋。是啊,她一会儿就要踏上丈夫的滞留之地、那个在一次次讲叙述中变得多少有些神秘的地方了。我们俩不再耽搁,而且不由得加快了步子,一会儿身上就热汗涔涔……

“梅子,你看,什么都在这里,它们一丝一毫没变!这就是我那会儿的全部家当……”

“对,就是那个小村!”

我把抽屉从桌子上摘下来。我发现这些抽屉的垫纸还像原来一样清洁完整。这是我从一张画报上撕下来的,把它们铺在抽屉底部。

“就是那个小村吗?”

这会儿,梅子不知怎么把这张垫纸提了一下——大约是想把垫纸抖抖干净吧?她把它从抽屉里提出来……就在这一刻,让我震惊万分的奇迹出现了!

随着走下去,我渐渐觉得这一带有些陌生,仿佛从未到过这里似的。可是当我和梅子登上一道山坡的时候,一眼就望见那个小小的村落了——我伸手指着远处那散散落落的棕色屋顶,对梅子惊喜大喊:“你看到了吗?你看到它们了吗?”

这张垫纸一撤,立刻露出了缠绕在我心头、让我耿耿于怀的那三张纸币!

由于河谷拐了个弯,白天瞄准的群山从这里望去,已经落在河谷的左边。我们沿着山谷走得很慢。这儿的山岭大都由玄武岩构成。脚下的土层很薄,树木长得特别矮小;而生长在河谷里的树木,根须可以深入十几米的地下。所以河谷中的树木总是和山坡上的树木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山上瘦小的枝桠在秋天刚刚深入时就脱光了叶子——这使我们想到那些早早谢顶的城里人——我想到了那所地质学院,记得那些在花坛和甬道边缓缓漫步的人大半戴着眼镜,头发稀疏,面色萎黄……这就是人类当中特殊的一族,他们渐渐都要长成这样一副模样。

我惊叫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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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子也看到了。她的眼睛从纸币转到了我的脸上。那是一对冷峻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