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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故地的创疼

二十多年前,一个失魂落魄的少年在这里游荡,直到夜色降临时分,从草寮里伸出一只黄色的套袖……

从园艺场子弟小学往西就是那片稀稀落落的果树了,它们现在比起昨天已经苍老多了,新生的一些树木远远不及老树多,剩下的老树也大半有了枯死的枝干。水道残破,泵房坍塌了半边。我在一处泵房敞开的豁口那儿看着,想发现记忆中那个黑苍苍的柴油机。里面空空如也,除了一大片油污,就是半张席子,上面有一大团茅草。“这里到了夜晚,也许就会有一个过夜的人。”我指指那团草。梅子怀疑的目光看着我,我没有再说什么。从泵房往西再走下去就接近园子的边缘了,那里至今还有一个护园人的草寮,它歪歪斜斜,草顶已经掀掉了半边。因为护园的季节已过,它被弃在这里。可是惟独里面的干草还有许多,都是当年秋天的新草,只要一走近就会散发出浓浓的气味。

从这个歪歪斜斜的草寮往西再走下去就是那条涨满的芦青河了。河道靠岸处生满了苔草和苇须,它们垂挂在冰凉的河水里,等待一个不幸的少年。一些入夜后就伏在那里的水族嘀嘀咕咕,议论着马上就要发生的故事:瞧吧,一会儿他赤裸身体跳进来时就会怒冲冲拼命游起来,他会往死里拍打河水,一个连一个猛子扎下去;他从河道这边扎到那边,顺着河岸游,这样不知不觉就会让苇须荻叶把身子划个鲜血淋淋……一切如同它们的预言,少年在银色的月光下洗个不休,所有危险都置之度外,直到一阵痛楚袭来,钻心的疼痛让其一下跳到岸上,月光下低头一看:身上渗出的血流像蚯蚓一样从上往下蠕动。

从我们的小果园到学校有两三华里,这之间没什么大路,上学时要翻过一座沙岗,踏着那条两旁生满了灌木的沙土小路到学校的南门。眼前就是一生的留恋之地、只要一想就会心窝发烫的地方:多么简朴的一排排校舍,从瓦顶到墙壁都是红色的,如今稍稍染上了黑色。校园没有围墙,只有爬满了眉豆秧的篱笆。一棵棵垂柳还像原来一样,默默伫立。一个铸铁大钟悬在第一排校舍前的杨树上,它的旁边是花坛,里面开满了火红的大丽花……一切都如同昨天,简直像奇迹一般,竟然没有一丝改变。我甚至相信昨天的气息连同它的所有故事,都原封不动地存于其中。那是一些难以尽言的痛楚和欢愉,还有隐秘。它曾让我无比怀念又无比惧怕,而今却主要是神往。我一走近它的时候,就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变得蹑手蹑脚的。梅子显然也感到了什么,她几次试图将我身上的背囊摘下来,以便让我更轻松一些。我却紧紧地揪住了背带,只在门口伫立了一会儿,然后就绕着篱笆往前走去……

少年伏在沙岸上一动不动,双手垫在颏下。他闭着眼睛,夹出一溜长睫。这被水洗过的额头显得更加饱满,上面有一片厚厚的黑发,在月光下散发出钢蓝色。就是这额头和茂长的头发刚刚印遍了什么,哦,那是紊乱的唇痕,是沾上的腥咸的口水。少年流下了羞愧的泪水,还要用力抑住这怦怦心跳。他不敢回家了,就想在这里一直躺着,就像他见过的一条夜里溅到岸上的鱼那样,被渐渐升起的太阳晒死。

2

他觉得自己如果现在死去,那么这一生也不算短促了;不仅不算短,而且已经十分漫长了——他经历了多少事情,爱恨情仇,死去活来,无比动人的友谊和可怕的中伤背叛,更有今夜这样的耻辱和隐秘。他一想到那只黄色套袖疯迷一般的寻索、泼辣之极的簇拥、让他喘不过气来的挤压、令人心惊的呻吟,这会儿就恨不得沉入地下,让沙子和污泥把自己埋葬,埋得越深越好……

告别了老人,我们在园艺场以及四周的灌木丛中走着。这是我们一家人的辛苦劳作之地。我记得这里的一草一木。在大得没有边缘的园林中间,是长长的引水石渠、栽了白果树的大路。从大路上走一趟,可以看到红砖盖成的场部房子,看到一处处低矮的、像地堡模样的护园人小屋;大路的最东端就是那所园艺场子弟小学了,那儿同样是几排红色的砖房。

同样是在这个地方,这个荻草密密的河岸,也同样是一个冰凉的秋天——不,是初冬,是刚刚结了冰凌的日子。就是那样的一个日子,他躺在这儿已经多半天了,连续三天的逃学都瞒过了家里人,心底的忧伤也无处诉说,只这样挨到一个个落日黄昏。不知什么时候,他被一阵吆喝声和啪啪的脚步声惊得大睁双眼——他从苇丛间抬起头,一下看到了三个人:两个掮枪的民兵,一个瘦瘦的老人。那个老人一拐一拐走着,腿都拖不动了,另外两个掮枪的年轻人就搡他揪他……少年死死盯住中间那个老人——他们越走越近,这让他看得更清,那个老人并不特别老,他正是自己的父亲。只一眼他就明白了:父亲又一次被押到某个地方给折腾了一番,这会儿刚好归来。这样的事是经常发生的,但与以往不同的是,这一次肯定是折磨得过分了,因为他看到父亲嘴角挂着血迹,腿明显地拐了。他们偏偏走到了离少年躺卧处只有二三十步的地方——是父亲先停下的,他大概实在走不动了,一手撑了一下地,然后缓缓坐下。可是屁股刚刚沾地,背枪的人就狠力一拍老人的肩膀:“你他妈装什么样儿?快走,再晚就赶不上饭局了!”父亲呻吟了一声,算是哀求。两个人呵斥起来。父亲呻吟。再踢,拉和推,父亲爬起来,一手撑着肋部,艰难地往前挪动……

我们怔怔听着,久久不语。我看着眼前的荒凉,极力不让心中的惊惧流露出来。活蹦乱跳的昨日就这么完结了,真像是一场噩梦、一个遥远的神话。

这一幕就在离少年二十米的地方发生着。当时他恨得牙齿咬出了声音,只不出声。他还因为胆怯而浑身颤抖,因为害怕他们发现而用力咬住了牙关……这样直到他们远去了,少年才明白这恨和恐惧到底有多深。不过他不敢肯定刚才是恨那两个年轻人,还是恨自己的父亲。他觉得起码有一多半是恨那个不幸的人:这人自己遭殃,还给全家带来了无穷无尽的灾难。他的恨一瞬间弥漫了河岸……

最后我们总算找到了几个上年纪的园艺工人,向他们打听起卢叔。奇怪的是他们大多不知道这个人,有的虽然略知一二却讲不清楚;最后是一个脸上生了黑斑的老人告诉:“那个人早就没有了,有一次打猎,追赶一只狐狸,连放两枪,第三枪炸了膛了,脸开了花……”

只有在这个月光明媚的夜晚,在逼人的羞愧压得少年抬不起头的时刻,他才感受了自己的罪孽有多么深重。眼看自己的父亲被往死里折磨和欺辱,一个少年竟然无动于衷,竟然不能够像一头豹子一样冲扑上前,这耻辱和罪孽深不可测!这月光啊,逼得他头不敢抬眼不敢睁……

梅子惊愕地望向四周,一会儿弯腰向前,走进了一个生满艾草和荆棵的地方。她蹲下,久久端详一朵荆丛中探出的蓝色小花……

3

她屏住呼吸,四下里张望——这里没有当年那么茂密的丛林了,几乎再也看不到一棵大树。我们继续往前,按照记忆去找那个捕捉阿雅的卢叔,那个有着草泥围墙的小院。由于沙丘链不断南移,园艺场南部边缘的林草已被吞噬,那个小小的院落竟然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我大步丈量,不止一次重新确定它的方位,最后还是不得不告诉梅子:小院真的没有了,它原来就在这儿,是这片淤积的黄沙覆盖了它。

我们最终绕开了校园,走出园艺场,走向了海滩。

“那只阿雅!”

蓬蓬荒草间,到处都留下了我们一家人的足迹。外祖母和妈妈当年就在这儿拣干柴、采蘑菇;因为田里的活计少了,父亲又被打发来拉渔网。这时的父亲身体已经越来越糟了,他出门妈妈不放心,就让我暗暗跟上。妈妈说父亲干活时,你就伏在海边的沙子上看着他……这儿永远是人声喧闹,那些无学可上的孩子、流浪汉,都聚集在海边,等待着遗落在地上的鱼虾,等待着渔铺旁的大铁锅剩下的最后一口鱼汤。我一声不吭地看着那一溜赤身裸体拉大网的人,那其中就有父亲。无论有多少人,我都会分辨出他的身影。这些人当中,惟有他穿了一条短裤,瘦得皮包骨头,用力拽拉的时候,差不多整个身子都悬在了网绠上……

“谁?”

那个凶狠的海上老大手持一根棍子,不停地巡视,拉鱼的人稍有懈怠,就要被他连踢带打一顿怒斥。有一次他用手中的棍子压了压父亲的拽绳,嫌它不紧,就立刻把父亲掀翻在地。父亲在炙人的沙子上滚动、躲闪,海上老大就不停地踢他。踢啊踢啊,海上老大就像踢那些年轻人一样,踢得父亲最后蜷到了一起。父亲两手拼命护住身子一侧时,我突然想起了父亲以前断过两根肋骨。那个河边的罪孽感又一次淹没了我。与此同时,我更加明白了妈妈为什么让我跟了来,明白了自己的使命……下面发生的一切都让对方猝不及防。我呼喊着扑过去,那一刻肯定像个狰狞的小兽。

“梅子,当年我就在这儿看到了它……”

海上老大一时呆住了。

我告诉梅子,父亲归来的那个上午就在这儿四处寻觅,他试图找到战友的坟墓,结果没能如愿,因为这儿的沙岭太多了……脚下有无数条隐隐的小路,它们曾经被各种各样的人踏过:猎人、园艺工人、砍柴人、凶神恶煞般的背枪人,还有我们一家。我当年就是踏着这样的小路隐于丛林之中,在荒原深处度过一个又一个白天和黑夜的。

父亲趁机爬起,却用严厉的目光阻止我……

深秋的小果园一片寂静。风息了,没有一声鸟鸣。这过分的安宁让梅子不安地四下张望。落叶铺地,呈现出一片斑斓。被第一场寒霜洗过的秋草变成了红色……这出奇的安静,正好用来谛听昨天。难以置信的是那么多故事、那一大坨纠缠不去的往事竟然就发生在这里,这片脚踏之地。谁能相信这儿的每一寸泥土都渗进了血泪、汗汁和欢乐?我们在园子里徘徊了一会儿,忍不住再次去看那个泥屋。门上还是挂了一把大锁,老骆一家仍然没有回来。我们该离开了。再往哪儿去?我们几乎没有商量,一直往北,一口气踏上了那片草地。丛林稀疏,一处处沙岭高高耸起,上面长满了灌木,看去真像高大的古冢群。是的,这里面埋葬的是整整一个时代的隐秘啊。

我一切都视而不见。我狠狠地抱住了海上老大一双又沉又重的、下端陷入沙子的腿,想把他一下顶翻。可是我这才发现太难了,这双腿就像两根石柱子。海上老大低头看我,目光里满是怜悯。可是这就越发激怒了我。我再次掀动了两下,然后就动用了牙齿。海上老大脸上的怜悯没有了,很快啊啊大叫,跳着,挣脱着。可是我紧紧咬住了他……我记得海上老大像狼一样嚎着,直到有人赶过来把我们俩分开。

我摇摇头。这办不到了。关于它的故事还没有完:明天离开平原,翻过前面的那座大山时,我会继续讲下去……

我大口喘息,揩着一脸的沙子和汗,还有血——这是海上老大的血。父亲在一边踞着。海上老大一会儿发出一声尖叫,一阵怒骂,还想将扶住他的人推开。我听到了大家劝慰的声音。就在这时,我看到父亲缓缓站起来,捡起了一边的那根属于海上老大的棍子,一步步向我走来。我不相信他会打我,我只是盯着他。

这个黄昏,我把纸币的故事讲给了梅子,她马上瞪大了一双杏眼:“是吗?在哪里?”她当然想亲眼看一看。

他艰难地走近了,举起棍子。

那时候我常常发出莫名的呼唤——更确切一点儿讲是呻吟——因为不能忍受的折磨和悲伤,因为恐惧和焦渴……未来的路是这样曲折,这样神秘莫测。冥冥之中有谁做出了这样的安排?我命中注定了要走近和离去的地质学,我不能终止的失而复得的流浪:该来的全来了,命运无可逃匿。

棍子举得很高,一下下落在我的屁股上。我全忍受了。

那些年,我在河边遥望着一天的繁星、远处重重叠叠的山影,一颗心常常飞得邈远无踪。长夜里的河水漫得很宽、很平,近岸不时发出轻轻的溅水声。我躺在沙岸上仰视苍穹,有时会觉得整个身体正在往上浮升,随时都能借着一种无形的云气飘荡起来。一颗灵魂在星际间穿梭,冰凉的夜色使其倍感孤单。我在这样的夜晚,会觉得自己所做过的一切,走过的路和忍受的磨难,所有这些都是为了那个遥远的“我”。那是另一个神秘的、可以与之重叠而又是完全不同的自己。此时此刻,“我”在哪里?这个“我”沉静肃穆,冷漠无情,只在一个时下难以企及的高处盯视着、俯察着。不过经历了最艰辛的努力、九死一生的跋涉,自己正在与之一点点接近;未来的一天我们终会汇合,合而为一……

回家后母亲掀开我的裤子看了看,没有发现红肿的地方。“痛不痛?”我摇摇头。“你当时为什么不跑呢?”我摇摇头。

茅屋里的外祖母不久就没有了,也许卖掉宅院本身就是一个噩兆。我们该不该卖掉它?围绕那座宅院的所有争执,外祖母当时真的一点儿也不知道吗?

我和梅子登上一座沙岭。大海仿佛就在眼前。海边上几乎没有一个人,更没有船的影子。海浪疲倦地扑打沙岸。显而易见,海里已经没有鱼了,被污染的水中只有少量贝类。鸥鸟也见不到了,而过去它们总是一群群起落……我们沿着海岸往西,一直走到芦青河湾。

在孤单的大山里,我曾一次次把纸币从衣兜里摸出来,在小河边,在月光下,抻理着旅途上弄出的皱褶。多么奇怪啊,那么大那么富丽的一座宅院,只化作一小沓带花纹的纸片握在手里,真正矗立在大地上的东西却再也不属于我们了。

芦青河奔流的水今天已经成了酱色。河湾两旁密密的丛林不见了,而是一片片生满了苇荻的水洼……梅子定定地望着河湾。我们都在想自己的父亲:我的父亲,她的父亲。他们都在这儿参加过一场场惨烈的战斗。奇怪的巧合,不可思议的人与历史……

那三张崭新的纸币我一直保留着,后来,即便是最困难的时候我都没舍得花。我知道它是外祖父的宅院化成的,好像一旦失去了它们,我们留在那座小城的印记也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河湾的太阳缓缓降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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