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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流动的盛宴

吕擎和阳子都被逗笑了,不过他们相信:一定会拢住那些上识字班的人。他们准备除了教他们识字之外,再讲一点外面的事情,那等于是一天连一天开故事会。关键是形式要活泼,要有趣,在不知不觉中给他们灌输一些知识。村里人毕竟太闭塞了,不止一次有人问吕擎他们:大海什么样子?如今的大官腰里插不插匣子枪?一个奇怪的论调差不多让四个人笑了半天——有位老人说北京和南京是分别镶在天边上的两块大石头,一个在北,一个在南,那上面雕花刻字,最大!

老杆儿说:“扶贫队也有人来鼓动这个事,我说你吃饱了撑的?他们不听,结果呢?刚过了三两个晚上就没人出门了。你们不知道山里人的脾气,夜长夜短都愿搂上婆娘孩儿睡大觉;剩下的就是没有婆娘的光棍汉,光棍汉脚野,你那石头屋子能关得住他们?他们闲着没事在街道上胡串,扒人家后窗听话儿,再不就三三两两扔土块打架,他们才坐不住哩。”

吕擎和阳子还建议村里搞一些工副业,靠山吃山,这里是否可以开矿,或者利用石头搞点什么?

他们四个人除了教学和安顿自己的生活之外,就没有其他事情可做了。但进山以来的慌促和匆忙总算得到了一点缓解。他们看着孩子们那一张张黑黢黢、被山风吹皴了的小脸儿,看着他们亮晶晶的眼睛,心里就觉得温暖。但吕擎几个琢磨着,总觉得还应该为山里人做更多的事情。做什么呢?吕擎和阳子去找老杆儿,建议再给五十岁以下的人办一个识字班,到了晚上就可以点上桅灯教识字。

老杆儿说:“你这主意也不新,外来的人都这么说。别说没矿可开,就是开出来,东西也运不出山哪。你们也见了,这山路有的地方一尺宽,年轻人要走还得睁大了眼哩,怎么往外倒腾东西?”

他们这时都听明白了,那个“赖赛”就是人贩子从山外贩进来的女人。

一句话让他们不吭声了。

老杆儿说:“你们不知道,那个‘赖赛’就是前些年一千块钱外加十个毛皮筒换来的婆娘,原是挺好的一个大闺女。刚来那会儿一心要跑,男人给她脚腕上拴个大石头。这会儿好了,打也不走了。咱这山里穷,没有多少好光景看,那时不比现在,没有电影匣子。不过山里也有山里的好处,你们这回亲眼见了,瓜干总算不缺,都能吃个肚儿圆,往炕上一倒,也算个福分。”

后来,识字班的事情老杆儿总算答应试一试。他让民兵头挨户下了指令。

这歌声多少有点像野物的叫声。前边那一群抬机器的人不断发出另一种吼叫。一个女人尖着嗓子大声叫,一旁有个男人粗愣愣的嗓子说:“赖赛,你他妈的咋啦?”叫“赖赛”的那个女人大声应一句:“有人拧我腚。”一旁又是一片哈哈的笑声,把一切都淹没了。

第二天夜里,老老少少都到了大石头屋里。他们有的坐有的站,像看西洋景一样,瞅着城里来的这几个人。一开始由吕擎讲,讲识字的意义;再后来是阳子讲。莉莉讲的时候最受欢迎,他们都说:“好大婆娘,不光俊,小嘴儿也怪巧!”

大家打起火把,呼呼隆隆从狸子山顶把电视机和发电机抬下来。一群人唱着叫着,嘻嘻哈哈,仰脸一看,头顶都是闪亮的星星。老杆儿和吕擎、阳子、余泽、莉莉一行人走在后面。再离开一点就是那个民兵头。走了很远,后面还有人大声吼叫。老杆儿说:“听听,‘猫头’恣得唱哩。”

第一堂课热热闹闹下来之后,再不用发动,都按时出来上课了。可惜来的人数很不稳定,年龄也不像限定的那样在五十岁以下。有的老人到识字班里来,竟然还端着一壶老酒,一边听一边饮。最可怕的是烟雾,山里人个个吸烟,有的老太太更是烟锅不离嘴,天气太冷,又不能开窗,一会儿屋里便烟雾腾腾……

这天夜里,直到电视节目结束,任何一个频道按开都出现一片雪花时,山里人才打着呵欠,关了机器。

后来的日子,四个人计划了一下,决定由余泽和莉莉留下来应付识字班、教孩子,吕擎和阳子则背上背囊继续向南。他们想寻找一些新的村落,开辟一些新的冬学和识字班,必要的时候再找一些活儿干。每到星期天,他们四个人再到这个山前大村里聚一下。一个冬天的事情总算有了着落,大家都很高兴。

2

吕擎和阳子背上背囊,跟老杆儿打个招呼就走了。他们走时老杆儿说:“外面吃物不济,抵不住了就早些回来吧。”吕擎和阳子谢了他,说:“我们在这里安了家、留了人,这里才是我们的根据地呢。”

尽管老杆儿这样阻止,一伙年轻人还是发出奇奇怪怪的声音。有人离开了石屋,回来时故意大声喊叫:“真好吃物啊!瓜面开花大馍啊,咬一口喷喷香啊,真好吃物啊!”

老杆儿高兴了,掏出那个丁烷打火机,慢悠悠地点着了烟锅,目送他们走向远方。

老杆儿在一旁呵斥:“坐下坐下,莫乱喊叫,你莫忘了咱这是看西洋景儿。”

吕擎和阳子往南,翻过了两座大山。

吕擎和阳子交换着眼色。阳子忍不住嗤嗤笑,捂着嘴。一旁的余泽和莉莉一声不吭。莉莉抱住了余泽的一只胳膊。屏幕上出现了一男一女两个外国人接吻,男的拥住女的用力地吻。大约有一分多钟,石屋里的人一声不吭。后来看山的“猫头”一拍膝盖,愤愤地喊:“天哩,这是做甚!还有庄稼人过的日子吗?”

在山的那一面,他们看到了四五个村子,都小得可怜。问了一下,这几个村子里几乎没有一个孩子读书,理由是离学校太远。这儿人都知道山前那个大村子里开了小学,不过又觉得到外村识字划不来。山里人都说:“娃儿们能写上自己的名字就不孬。”吕擎和阳子找到村里管事的,建议这几个相距不远的村子联合办一个小学,但遭到拒绝。

石屋里不仅不冷,因为人多,一会儿都汗津津的。一个老头子一边吸烟锅一边小声咕哝:“奶奶的,山里人做梦也想不到还能按时到狸子山顶看电影,怪恣哩。”一个老太婆也抹着眼睛说:“怪恣哩,怪恣哩。”另一个老头叹气说:“如今咱山里人只缺三样东西哩,吃物、烧柴和婆娘。”旁边的老婆婆附和着:“就是,就是。”她一边说一边抱住自己的膝盖摇晃,说起了一个顺口溜儿:“灶里有柴,囤里有粮,怀里有婆娘。”这时轮到旁边的老头抽出烟锅咂嘴了:“啧啧,一点不错,除了咱村,别村还没有电影匣子哩,婆娘嫁咱村不亏。”另一个说:“不亏,不亏,这些年外面贩进来的婆娘一开头还哭,到后来笑了不是?”一个老人说:“哭个什么?那是一千块钱外加十个毛皮筒换来的,也不便宜。好婆娘!如今看来腚大腰圆,能吃能做,一张脸盘子也怪大。”“怪大怪大。”老婆婆说。

他们又继续往前。有好几个晚上,走到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只得找个地方搭起帐篷。他们点起篝火,用石块垒起一个小灶烧水做饭。包里有很多瓜干、盐和干菜。日子久了,他们一闻到瓜干掺了盐的那种气味就有点恶心,但谁也没有抱怨,总是大口吞食,作出一副吃得很香的样子。

吕擎和阳子在旁边帮余泽解释,后来他们总算应允了。余泽扭动了几下,那图像终于清晰起来,一男一女两个播音员坐在那儿。莉莉高兴地拍了一下手,石屋的人都大呼小叫。他们相互拍打,举着拳头喊。老杆儿说:“静下哩,静下哩,好好看电影匣子哩!”

阳子有一天忍不住呕吐起来,脸色苍白,没有血色。吕擎把他抱在怀里。他闭着眼睛,后来又吐了很多水。整个夜晚吕擎都照看他,让火烘烤,又给他裹上睡袋。阳子说:“吕擎哥,我有点熬不住了,想吃一块饼干。”

电视机图像不清,一会儿是雪花,一会儿是扭曲了的人形。“天哩,这是咋哩!”老杆儿站起来。余泽说:“让我整一下看。”大家都屏住呼吸。他想过去调一下旋钮,可是他刚走近了,旁边的一个人就喝一声:“动不得!”余泽赶紧把手缩回。那人说:“扶贫队的老师早就给整治好了,说轻易不要动这钮子。”

吕擎在背囊里到处翻找,只有几粒花生。阳子嚼着花生,嚼得很细,不舍得下咽。吕擎安慰他,说再翻过几座山,就可以找到那个大村镇了。他打开地图。从地图上看,镇子离这儿只有二十几里远。

一片失望的呼喊声。

他们背囊里沉甸甸的,全是瓜干,还有做稀粥用的玉米粉。那包玉米粉他们一直没有舍得吃,这会儿吕擎就熬了糊糊让阳子喝。阳子只喝了一点就推让起来。吕擎说:“山里人一年的多半时间就吃这种瓜干,我们如果不是亲身经历,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会是这样。”

机器呼隆呼隆响起来,民兵头在旁边又吆喝了一声,有人把电视打开。

阳子没有吭声。后来他说:“这些天晚上我睡不着,就想,无论什么地方老天爷都要指派一些人去看守的,只要你守住一个地方,就不能抱怨。这大概就是平常说的一个人的‘命’吧。”他望着帐篷的尖顶,“有时候我琢磨,这地方简直寸草不生,交通不便,明摆着这一辈子、下一辈子都要吃苦受累,他们都有两条腿,为什么不逃出大山呢?想来想去想不懂,后来才明白,他们的骨头和肉,还有他们的心眼,就是这一架架大山变成的,就是这里的土和石头生成的,他们自己就等于是这里的石块和泥土,当然离不开了!”

民兵头喊着,到石屋看了一会儿,又到石屋外面,说:“开机器、开机器,时候不等人。”他手腕上画了一个很大的手表,这使莉莉忍俊不禁。像他一样,好多年轻人的手腕上都画了手表。吕擎看了看表,已经是晚上七点了,这时候正是新闻联播的时间。

吕擎拍拍阳子:“你说得太对了,这个道理只有进山以后才弄得明白。有人怎么也搞不懂:人的命和山的命会这么紧地贴在一起。你可以发现,这些人的抱怨一点也不比别处的人多,他们的笑声一点也不比别处的人少。”

一边的“猫头”用烟锅指着发电设备对阳子说:“你们城里人真会动心眼儿,造出这种古怪物件。”发电机旁边有一个铁支架,上面拴了一只电灯,这样发电的时候,小石屋四周就变得灯火辉煌了。猫头又说:“冬天好,夏天这灯一亮,山里虫子都引了来,闹人。”

阳子刚吃进的一点玉米糊糊都吐在帐篷里。他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吕擎一直照看着他,觉得此时的阳子真像个可怜巴巴的山里孩子。

山顶的风很大,好多石块都给吹得滚落下来。山里人看一次电视多不容易。吕擎仔细看了看那个发电机,它通过联动轴,与一台小功率柴油机连在了一起,下面由一个铁托盘连为一体。柴油机和发电机都刷成了绿颜色,保护得很好,旁边还有一个帆布做成的罩子。

因为阳子的病,他们的帐篷一连好几天都没有挪动。有一天起了大风,这风几次要把帐篷掀倒。风声有点像打雷,轰隆轰隆从山口那儿掠过。没有经验的人一定会以为是山上的什么东西倒塌了。好吓人的夜晚……

看山的人叫“猫头”。他们走近了时,吕擎瞥了瞥,觉得那人的外号起得真绝。他有六十多岁,身体硬朗,那脸庞的模样让人一下就想起猫来。大家忙着支机器,吆吆喝喝,民兵头在旁边指挥。老杆儿只和“猫头”坐在石屋的角落里吸烟。

3

从山下看,山顶的那个小石屋只有拳头大,走到近前却也不小。它由灰色花岗岩砌成,大门是松木棍子钉成的。人还没有挨近,门就敞开了,一个干瘦干瘦的老头站在那儿吸烟,不时向这边扬扬烟锅。老杆儿对吕擎他们说:“看见了吧,‘猫头’等上了。”

大风之夜的第三天,阳子总算好了一点,他们于是重新背起背囊。吕擎把重一点的东西背在自己身上,开始翻越前面的山岭。

在天黑之前,他们终于攀上了山顶。

山岭与他们翻过的那个狸子山属于同一条山脉。整个山脉向北,渐渐东折。眼前这一段轮廓清晰,往西逐渐显得高大、雄伟,隐入了黄色的山雾。东面的山坡陡峭险峻,而西部则比较平缓。他们急于想找到一条河,哪怕是一条小溪,都会欢快起来。有河流不仅取水方便,而且顺着源头总可以找到一个个富庶的村庄。山、水、人,这三者之间总有一种相互依存的关系——还有,只要看到山溪,就会有一些旺盛的树木,可以看到在阳光下泛着金色光泽的干草……

太阳落下西边的山岭了。老杆儿说:“好东西也不能一天全享了,快些,快些去支机器。”余泽和阳子看到后面另一些人也抬着什么,问问老杆儿,才知道原来那是一台小型发电机,也是上次扶贫队一块儿给的。山里没有电,要看电视当然要自己发电。

从地图上看,这儿属于陵山山脉,几个山头也都有名字。陵山山脉的北部有一条济河——于是他们就费了好长时间寻找济河,结果仍然无济于事。他们认为走的路线不对,但后来站在山岭最高处,一眼就看到了宽宽的河谷和高大的河阶地。河床没有一点水,铺满了水旺季节冲刷出来的砾石。吕擎第一个喊出:“济河!”

山里人一声不吭,后来他们干脆把电影匣子放下,坐在山半腰,一边看莉莉一边听她唱歌。老杆儿烟锅不离嘴,这时候忘了吸,烟早就熄了。莉莉唱完,吕擎又接上唱。刚开始他们还听得蛮有滋味,到后来老杆儿终于忍不住,阻止他说:“还是让婆娘唱吧。”莉莉又唱了一会儿。

他们欢快地奔向这条干枯的河流。

余泽看看莉莉,莉莉甩甩头发,真的唱了起来。她的嗓子很好。阳子不停地鼓掌。

顺着济河往前看去,它的左边是一些更小的河汊,很难判定它们流向何方、属于哪条山谷。在河的右侧三四公里远,耸立着另一座很尖的山峰。河的四周有稀稀落落的树木,但长得都很矮小,这是由于水源缺乏和土层贫瘠的缘故。他们发现了黑榆和长得不像样子的山杨、胡枝子。

老杆儿歪头看了看余泽:“说你婆娘哩,她就哼一哼咋样?”

吕擎和阳子又一次打开地图,发现济河就流经他们此行的目的地——那个大村镇,然后一直奔向西北。有好长一段,济河差不多与山脉平行,后来才拐向正北。在山脉的南部、西部和东部,都分布着一些细小的河流,而济河算是最有名、最大的一条了。一些星星点点的村落就分布在这些大大小小的河流旁,其中那个最大的村镇就在济河的拐弯处。

十几个人吆吆喝喝在前边走,后面跟着老老少少大约几十个人。他们一路嚷着:“看电影匣子啦!过节啦!”还有的高兴得唱起歌来。那些歌没有一句让吕擎他们听得明白。不知谁喊了一声:“城里大婆娘亮亮嗓儿。”一伙年轻人就跟上起哄。

再往前要穿过一段峡谷,那儿的路太难走,他们不得不绕道往东,从前面那个山峰左麓返回济河。

像迎接一个节日似的,整整一天,他们都像村里人一样高兴。太阳还没有落山,街上就一片吆吆喝喝。年轻人挽起衣袖,抬来一个很大的筐笼,把套了一层黑布的电视机装在里面,由十几个人围着扶起,再由几个人轮换抬上,往村东南那个狸子山顶攀去。吕擎他们跟在后边。老杆儿吆喝着,说带上吃物、带上水。

刚转过山麓,他们就看到山阳坡上有一个小村子。它只有二三十户,但看上去比他们一路上所见到的其他村子建筑齐整,显得富庶。村子里有几十棵树,而且远远的就听到鸡狗的叫声。大约是从济河分出的一道河汊就从村中穿过。离山脚很近的地方,可以看到被山水冲刷得很干净的光秃秃的石头。村子西面一座小山上正开一个小小的石坑,石坑旁边搭起了一溜棚子,有人在棚子里噼噼啪啪砸石头,棚柱上拴了几条狗。

他们知道这是村头对他们所能表示的最大慷慨了。从进山以后,他们没看一次电视,只能收听广播。

他们走去时,好多人都围上来,七嘴八舌地询问,男男女女一共二十多人。

老杆儿说:“你四个辛苦。今儿个不是初一,也不是十五,不过破破老例儿,咱一块儿上山看电影匣子去。”

他们走近了,才看出石坑旁在做什么,稍稍吃惊。他们在做墓碑。问了问,这儿有造墓碑的传统。过去只是三两个人干,现在则开起了墓碑作坊。

“狗秧子”的伤养好了,却怎么也不愿离开他们的石屋。夜间他们睡觉,狗秧子就坐在那儿,把桅灯火苗拧大,替他们守夜。莉莉在“狗秧子”的注视下怎么也睡不着,后来就哀求吕擎把他赶走,余泽制止了她。老杆儿进来了,他揪住“狗秧子”的头发说:“狗娘养的,你以为福分大得使不完?你坏得流水,滚去!”说着照准屁股给了他一脚。“狗秧子”说:“大叔。”老杆儿又是一脚。吕擎和阳子怎么劝阻都没用,就这样眼看着村头连打带骂把“狗秧子”撵走了。

在济河两岸,这里的墓碑最有名。整个小村就靠做墓碑维持生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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