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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寂寥之春

我想等这梦做下去,结果等啊等啊,到天亮了都没成。我焦急,就自己出门去找,找这梦的下半截。我一连好几天攀在海棠树上,直到真的等来一个人——他是个比梦中少年大一点的人,不,他大多了。他的连鬓胡子看起来至少有十八九二十岁了。不让人喜欢,因为不如梦里的少年好看。可是没有别人了,只好这样了。

那个梦没有下文就结束了。

他对我笑,我也笑。他就攀上来了。他在大树的粗桠上搂住了我。我闭上眼。梦的下半截肯定就是这样了。我在等他干点什么——他会干什么?我一点都不知道。因为梦里没有做到这一截上……

我的海棠树,我昨夜梦见正趴在树桠上,一个人爬上来了。他气喘吁吁的,伸手在叶子里摸啊摸啊,找海棠果呢。他摸到了我身上,我一声不吭。他害怕了,不动了。我想你继续摸吧,你找到了最大的一颗海棠果啊,这一会儿算让你摸着了。

他的手又大又粗,手背上毛烘烘的,青血管一条条高出手背。我真的不喜欢。我后来告诉他:我不喜欢。可他这时候再也不愿讲理了,说:用不着你喜欢。他把这只讨厌的手伸到我衣服里面了,让我颤颤抖抖。可是树上没有地方可躲,躲闪得厉害就会跌下去。没有办法,只好忍受着。

炎热的夏天走了,秋天来了。海棠果熟了。多么甜啊,多么甜啊。我天天在想一个人,就藏到树上不下来。我在想他,想他来这儿该多好。

结果就因为我害怕跌到树下,他就胆大起来。我哭了。他不管我哭还是怎么,从上往下地把我细细摸了一遍。我真想咬他一下。我想咬破他的脏手。

……

他多么胆大!他最后硬是把我的裤子褪下来,挂在了树枝上……我急得跳下了海棠树。我光着屁股。他在树上拿了我的裤子说:“不上来就不给你穿。”我害怕了。我总不能光着屁股回家啊。我让他发个誓,发誓不再摸我了。他发了誓。我就再次爬上了海棠树。

只不知何时才能再见。长时间以来只是阅读她的文字。那是面对一片绿原的倾吐和交谈。洁白的信笺上没有说明,也没有标题。我每一次都像珍藏一块易碎的冰晶那样,读过之后把它小心地包裹起来,放在手边。

这个络腮胡子后来是自己掉下去的。活该他跌得大叫。事情是这样的:他认真地看我光着的下身,然后轻轻地摸我,摸着摸着,突然身上乱抖,尖叫一声就掉了下去。他跌得好惨。他可能把什么地方跌坏了,在地上一声连一声喊着,捂着一个地方喊。

凹眼姑娘是我在这个城市里遇到的惟一一个故乡女性。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她也来自东部平原。我早她几年出生在荒原茅屋里,并且先行一步来到了这座城市。我觉得这真是奇怪啊,就像一种奇妙的人生约定。

我穿上裤子,撒开腿就跑了。

在这个姗姗来迟的春天,我想起了那个不幸的人——凹眼姑娘。我知道她的刑期仍然漫长。有时候我抑制不住内心的冲动,真想把一切都告诉梅子。我想她如果不存偏见,如果能从另一个角度去看待我们的交往和友谊,那么也会心生怜惜……

我再也不敢去海棠树了。我哭了一夜又一夜。我哭的是梦里的那个少年。梦里的好少年没有来,结果来了一个毛猴似的人,他代你把我摸了。我知道这事儿是谁也不能代替的。我哭的就是这个……

3

谁也想不到,做梦当然更是想不到,我的那个细细高高的少年来到了一个大城市,他原来要在这里和我碰头,而不是在那棵大海棠树上。他要在马路边、在街巷上、在路灯下摸我,搂住我亲吻。我们亲啊亲啊。是的,海棠树上做这些太不方便了,就是再粗的树桠都不行……

我明白了。我在心里替庄周难过。

4

我问娄萌李咪为什么会来。娄萌说:“那是李贵字带来的客人。”

天终于转暖了,大概吕擎他们就要在路上脱下自己的棉衣了。远行人迎来了一个好季节。我对梅子说:山里一定是泉水淙淙,小溪化冰,各种春草长出来,野花也开放了。这时候是流浪汉又唱又跳的好日子呢。梅子说:“你总说‘流浪汉’,吕擎他们可不是流浪汉!”

李咪一直和李贵字簇在黑影里倾心交谈。李贵字不时发出得意的笑声。他们两人显然与这个聚会格格不入。

是的,也许他们只是远行者。不过远行者与流浪者到底如何区别?不知道……我只是一想起他们身负背囊、挥手告别的那一刻,心里就有难以抑止的激动。

娄萌的手挪开了,第一个鼓掌。大家都噼噼啪啪拍了几下,我也糊糊涂涂跟上拍了。我的手痒。

在这暖洋洋的城市的春天里,我真的感到了某种勃勃生气。很想做点什么,尽管没有一个完整的计划。一连几天都在翻书、在屋里徘徊。因为我经受不住诱惑,在这个春天里一次又一次陶醉在一些文字——它所引起的畅想之中。我十分惊异于凹眼姑娘的文字能力,说实话,它从一开始就引起了我深深的惊讶,接着就是难以言喻的神往。这些文字分成了两大沓,当我抽出了下边的一沓时,马上看到了关于老城堡的部分……老天,我忍住心底的胆怯,匆匆看了几眼又赶紧藏起来。我会一点一点走进这专属于我们两个人的、昨天的隐秘。

年轻人再也不吱一声,沉思少顷,重新回到了黑影里。

如果不是杂志社的事情打扰,我会一直这样待下去,埋头在这个小小的空间里,一口气读完那些令人怦怦心跳的文字。

他闭上眼睛,夹出了长长的一溜眼睫毛。我略微有点吃惊:这个在沉默中突然变得激动不已的年轻人竟长了这么好的一溜眼睫毛。

我发现这个春天的杂志社跟过去有所不同。马光因为接替了我的职务,踌躇满志,已经或多或少地露出一点浅薄相。那个小女打字员变得更为落落大方,甚至在众目睽睽之下依偎马光,用头顶去蹭他下巴颏上那片黑黑的胡碴。马光的个子好像更高了,胸毛发达,动作粗野,动不动就想把她举起来。

他牙齿咬得咯咯响,接着又把手往前伸去,奓开五根手指,大声朗诵:“……请问为什么要歌颂春天/朋友你可知道/春天萌发了鲜花/可也暴发了瘟疫/正是这瘟疫夺去了/少女们宝贵的生命……”

娄萌对我说:“马光越来越不像话了,这样很不好的,这会破坏工作秩序。”

“我仍然记得那一天,可是我不想解释,一句都不想解释!”

马光却在另一个方面使娄萌颇为满意——他越来越多地把一些企业家带到办公室来,那都是各种各样的人物:有的厚道,一看那张脸就知道创业艰辛,见了娄萌马上有点慌里慌张的。还有一些是说话高喉大嗓、动不动就拍桌子的粗汉,他们都有一副充满欲望的眼神,几乎个个胡碴铁青,目光坚硬,臀部肥大,能说一口非常流利的粗话。

我极力把注意力放到一边。我发现有一个人一直不太活跃,他是个脸色苍白的小伙子。这人个子矮矮的,留了一副惹眼的小胡子。正在大家热烈争辩之后、谈话稍稍冷却下来时,他突然从黑影里钻了出来——这才提醒大家聚会上还有这样的一个人。他细长的双目射出了很亮的光,走到正中央的灯下,瞥了瞥娄萌,又瞥了瞥李贵字和所有的人……右手缓缓举起,举到耳侧,然后握成了拳头。这样待了一会儿,他伸出食指,指着头顶的天花板说:

偶尔有一两个女作者径直闯到杂志社里来,她们如果与我说得多了点,马光就会觉得受到了冷落,有一次问我:“拴上了一个?”我点头:“拴上了一个。”“这个小家伙,像面捏出来的一样,不过很有劲头。”

“你想干什么?”娄萌小声问。我也不知道要干什么。我只是本能地、条件反射似的往前迈了一步。因为当时我的眼前闪过了庄周那对沉沉的目光……娄萌拍打我的手,又捏我的手指。“你是个毛头小子,傻大个儿……”

姑娘走后大家还要谈论。娄萌说:“这种姑娘是这个时代的特产,是新近出产的一批‘小浪人儿’……”我觉得娄萌还真有眼力——我的笑容凝在嘴角,娄萌警觉地看我一眼。

娄萌稍稍用力地扯了我一下,算是给我一个提醒。我再次坐在原位。

马光说:“‘小浪人儿’一般都很有才华。有一年我出差遇到一个‘小浪人儿’,小小年纪已经出版了两本书。我们熟悉之后,她还签了字送我一本。我回来一看,他妈的,净写驴子配马,真叫泼辣。”

我“腾”的一下站起来,往前迈了一步。

老编辑问:“怎么泼辣了?”

就在这时候,我被一旁的情景给惊呆了:那个李贵字竟然在昏暗的灯光下忘情地拥住李咪,而李咪竟然一声不吭、毫无反抗。

“动不动就说‘干一次干一次……’这一类话。净这种粗话。不过语言很大众化。”

我没有做声,只是在感觉着这只手的温暖。娄萌一直看着我,重复着:“大家在一起多么好!多么好!”我一直不吭声。她说:“多么好!”

娄萌笑了,捂着水杯看马光。

就在这时候,娄萌握紧了我暗影里的一只手,像对待一个比她小得多的年轻人说:“你知道我很不愿你辞去主任职务的,你身上体现了我们杂志真正的希望……”

这天我正在家里喂丽丽吃饭,小涓突然来了。她一进门就踢踢两条腿,这是她的习惯性动作。她的腿粗、圆、直,有一种不必讳言的美。她踢完腿开始大呼小叫:“你不知道吗?她回来了。”“她是谁?”“就是莉莉呀!那个跟上‘西天取经’的女人。”

马光的母亲走进来看了看,又退回去。

我吃了一惊:“真的?都回了?”

我把目光转向了娄萌,发现娄萌有点愤愤的样子。她仰起脸问我什么,我听不清;她拍拍扶手,示意我就坐近一些。我们俩小声说起话来。马光、金鱼眼姑娘,还有李咪、李贵字几个人都在那儿热烈地争辩,噼噼啪啪拍打沙发扶手,后来又把什么东西碰倒了,发出“砰嚓”一声。

“就她一个。我还以为你早知道了呢。”

我发现那双金鱼眼慢慢地渗出了泪水;马光沉默着,像一匹马那样垂下了头颅,两手夹在两腿之间……金鱼眼和沙哑嗓子一齐站起,一边喃喃自语一边往角落里走,两双手握在了一起。

我再没有吭声。接下去我问她是怎么得来的消息。

我心里说一声:妈的,又来了。我知道这种聚会总是这样:总是有人陡然激越起来,说一些驴唇不对马嘴的话,每次如此,概莫能外。那个人的样子我看不清,但多半是凭感觉得知,他喊完之后立刻用深情的目光注视起那个姑娘。他大声吟哦,一遍又一遍背诵起翻译诗……

“我到她们那个资料室借书,看见一个人很面熟。我想这不是莉莉吗?我以前没有跟她说过话,不过我认得她。后来问旁边的人,他们说,她和一个大学生偷着跑了,现在又回来了——看她的脸多么黄、多么瘦!”小涓蔫蔫的:“阳子一点消息都没有……”

娄萌带头提到了什么,马光很快发言。李贵字拍手时把脸扭向一边,举止显得有点莫名其妙,原来李咪在一边咕哝了一句,他是为李咪拍手。那个金鱼眼声音艰涩地问了马光一个问题,马光用了十几分钟作答。他一边回答一边问我:“这样讲可以吧?”实际上我什么也没有听进去。其实他怎样讲都无妨。马光这家伙真的不可小觑,这在平时还真的看不出来。他好像谈到了加缪、贝克特、尤尼斯库,讲着讲着激动起来,最后像一个醉酒的人那样大声呼喊起来。他的呼喊还没有落地,立刻有一个沙哑的嗓子接上:“打倒斯特林堡!打倒卡夫卡!”

我几乎什么也没想就告诉小涓:我明天就去看莉莉。

该谈点“艺术”了,我想。

5

接下的一段时间,我被一个长着金鱼眼的姑娘邀请了。这个姑娘性情内向,很少说话也很少笑,使人觉得她在这些人当中是一个多少令人怜悯的姑娘。整个跳舞的过程中她没有说一句话,显然是一个十分羞涩的人。可是我不知道这样的人怎么会到这里来,又怎么会受到马光他们的邀请——我想她可能也是一个艺术的崇拜者,仅此而已……一曲终了,大家停下来。

到了资料室,莉莉不在。

2

我又找到她的单身宿舍,终于见到了她。她的小嘴噘起,那模样好像随时都能“哇”的一声哭出来。她的确瘦了,也比过去憔悴多了,不过头发还是长长的,一双眼睛还是那么水亮。一会儿,她总算勉强地笑了笑。她像害冷一样浑身哆嗦,披上一件衣服,坐在一个破旧的沙发上。

我觉得李咪的处境很危险。

我问她什么时候回来的。

接上马光讲了什么,娄萌又讲,再就是鼓掌。我发现这个聚会挺正规,马光和娄萌轮流做了这里的主角。大家喝着各种饮料。音乐声渐渐大起来。娄萌邀请李贵字跳舞,但结果是娄萌和马光结对,而李贵字和一直偎在身旁的李咪跳起来。

“十几天了。本来我不想上班,后来人家知道我回来了,就问这样那样;我还要给余泽和阳子请假呢。”

娄萌以前赞扬过马光,说他总有办法跟那些企业家取得联系,尔后很快就建立起密切的关系。看来他经常找的就是李贵字这样的人物了。

我想起他们现在真是逾期不归了。

娄萌在旁边稍稍提高声音说:“贵字老板对我们的刊物帮助很大噢!”

“要编个玄天玄地的理由,不然的话这假不好请的,我差点死在路上。”

这个人的眼神极其奇特。

我对莉莉的话总有点将信将疑,因为她一贯喜欢夸张。不过这个弱不禁风的人半路归来似乎并不出人意料。“余泽他们没有送你回来吗?”

这名字在我脑海里一跳。我当然知道这个人——是插手校园事件、扬言要用直升机接朋友们到海外度假的那个家伙。他朝大家点点头。

“送我?他们忙着在山里啃石头,哪有心思送我。后来还是阳子把我送到了汽车站,买了车票,又转了火车,这才回来了。”

李咪旁边是一个脸色发青、疙里疙瘩的男人。这男人肚子很大,但身体的其他部位都很瘦小。他剃着平头,眼窝很深,右手紧紧抓着一台极小的便携电脑之类的东西。马光介绍他:“这是企业家李贵字。”

我最急于知道吕擎他们现在的情况。莉莉摆一摆手说:“别想吃一顿像样的饭,也别想洗澡,别想好好睡觉……”

这时暗影里站出一个矮矮的小姑娘,她戴了一顶绒线帽,穿了毛茸茸的衣服,打扮得像一个小熊猫,胖胖的很可爱。我刚刚觉得有点眼熟,她就哼了一声。这声音唤起了我的记忆——这不是李咪吗?老天,真的是她。她伸出手。那是一只火烫烫的小手,出了很多汗。

“这都是预料之中的。”

音乐响起来:低低的音乐,一首西方曲子。耳熟,但叫不上名字。马光拍拍手掌,音乐却没有停下。他开始一一介绍客人。由于我是第一次参加这个沙龙,所以首先介绍了我。在说到我的名字时,我感到黑影里有人像鸭子一样伸长了脖子。这立刻让我觉得来这里似乎有些唐突。旁边坐的大概都是常客。我逐一辨认客厅里的人。娄萌在旁边稍微提高了嗓门,说我是他们那里最有才华的一个人。我一直想谦虚一下,但舌头涩得拉不动,最后也没有张口。

莉莉抚着沙发扶手,“我什么苦都能吃,我不是害怕吃苦,我是太委屈、太委屈……没人关心我,亏了他们还是些大男人,一个个呆痴痴的……”

娄萌让我挨着她坐,讲了什么,声音很小很柔和,我听不清楚……

我笑了。莉莉没有理会,一个劲儿地嚷下去:“我再要不逃回来,不饿死也得出别的事,反正不得好死……你不知道,荒山野岭什么人没有?他们逮住一个女人就是一顿强奸……”

客厅里已经坐了十来个人。角落里灯光太暗,我看不清具体的面孔。马光一开始不在,后来才和母亲一块儿进来。母亲温和地笑着。接着马光给大家倒水、摆水果。就在这时,我看到了娄萌。

我觉得这太耸人听闻了。我只说:“你和他们三个在一块儿,这应该有起码的安全保障……”

这个冬天,马光的小院暖融融的,它一溜四间平房,外带一个挺大的耳房。聚会用的客厅是西头最大的一间,与房子前廊新装的玻璃长廊连成了一体,一下子变成了原来面积的一倍以上,大约有六十多个平米,真够气派。想不出马光从哪儿搞来这么多钱。客厅里有十几张皮面沙发,高档茶几和电器什么的,总之一应俱全。

“算了吧,三头绵羊!三头蠢猪!人家手都伸进我衣服里来了,我一喊,他们还说别大惊小怪。一个女人这方面比什么都重要,这有什么不明白的……”

马光的家是这座乱哄哄的城市里一个很难让人想象的特殊角落。它夹在市中区破破烂烂的老式灰楼和矮小的平房中央,顺着一个小巷往里拐,巷子窄得仅能跑开一辆车。而尽头一小段只可走开几辆自行车,所以轿车不得不停下来。这是一段砖路,大约一百多米,一直通到那个灰色的门楼——小小门楼几乎和周围没什么不同,可是当你按一下门框上那个红色的按钮,马上可以听到里面响起动听的音乐声,接着有人出来开门:或是马光,或是他的母亲。这是一个非常幽静的小院,院里栽了夹竹桃和玫瑰。

莉莉远行一趟,没有任何长进,惟一的变化就是学会了像男人一样不停地吐口水。这当然是一个不好的习惯。

可能是太寂寞了吧,我当时就萌动了好奇心,一口答应下来。

“那些山里人哪,又脏又懒,吃饱了瓜干,就知道搂着老婆瞎睡。我呀,这辈子也不到那些地方去了,没穿的没吃的,虱子滚成了球,大姑娘小媳妇天一热露皮露肉的,冬天里穿个破棉袄,直打哆嗦……你不知道那里的风多么大,雪多么大!还有,最冷的天,舌头伸出去拉不回来……”她说到这儿得意地一笑——显然满足这个比喻。我不得不打断她的抱怨:“他们这会儿在哪?干些什么?怎样安排日常生活?”

马光下班时对我说:“愿不愿到我那儿去,晚上?”还没等回答,他就说:“去吧,娄萌也去,还有很多熟人,都是一些朋友。你会觉得不虚此行的。”我知道马光近来常常热衷于“艺术沙龙”之类的事情,听说还专门整出了一间豪华客厅。马光的父亲去世前做过一个实惠部门的头儿,所以留下了一座很宽敞的房子。

“还在南山;那里的大山不把他们埋了才怪,他们不会拔出腿来。原说开春以后就走,我看他们走不出来。干什么?什么都干。那真像逃荒要饭的‘叫花子’,身上有虱子,脸上有黑灰。办冬学、凿石头,死乞白赖当牛做马,一个月吃不上一口肉,一个个成了阴阳人,男不男女不女……”

邻座那个年纪大一些的女人有一次小声告诉我,说她在走廊里看到了什么。她笑得很诡秘。我问看到了什么,她就是不答。生活往往就是这样,有人故意把一个谜团扔给你,然后就想在一旁看你抱着它玩。

“你能不能说得再具体一点?”

我发现自己多少有一点嫉妒。她坐在我的对桌,更多的时候不像一个领导,而像一个温厚的大姐;除了那一丝明显的浮浅气,我常常觉得她是一位难得的女性。我时不时地想起斗眼小焕在她本子上飞速写下的那句即兴歌谣……

“要具体呀,三天三夜也说不完,我们受那些苦你做梦也想不到。人哪,折腾这一回下辈子都忘不了。等我有空把这些从头讲给你听,你就会明白我为什么跑回来了……一开始我和他们一样,也是蛮大的劲儿,我想无非是锻炼锻炼嘛,增加点见识吧,吃苦又算什么?就权当又一次‘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谁知压根儿就不是那么回事儿……”

马光与娄萌配合默契。我一直觉得娄萌很喜欢马光,有时候一个微笑、一个眼神,都能让人觉得他们在传递什么。我伏在桌上读东西,常常感到头顶正有频繁往来的目光。

“你回来他们都同意吗?”

杂志社的马光已经正式接任了编辑部主任。这对我而言本来是一件求之不得的好事,他倒像因此欠下了什么,对我变得格外热情,有时要带我去看一场戏,再不就塞给我一张免费餐券。娄萌也看出我这一段有点忧心忡忡,就说:“你该找地方好好玩一玩,也许我们又该开一个作品讨论会了。”我说:“谢天谢地,今后再有这样的讨论会,操办者应该是马光了。”

“当然,再待下去我也成了累赘。我帮不了他们,他们还得来保护我;再说余泽那呆子也没心思照顾我了,吕擎说什么他听什么。还有阳子,都听吕擎的。我在他们那一伙里什么都不是,他们就知道支使我干这干那,只要山里人高兴,他们把我卖了都愿意。”

我在这座城市里真的变成了一个孤单的人。当家里人都离开的时候,只有我一个人在小屋里待着,一时做不下什么别的事情。我好像在一种寂寥中期待着什么——到底是什么我也不知道。这或许有点像后方的战士在等待前线的消息……丽丽长时间注视着我,眼睛蒙上了一层忧郁。它沉默一会儿,再回到自己的角落。即便高兴起来,它注意的也都是一些微不足道的东西,像一截线头、一个瓶盖、落在地上的一张纸等。它尽可能把它们弄活,给它们以运动的生命。但只是一会儿,它就重新失去了兴趣。

我笑了。我这一笑,莉莉委屈得哭起来:“他们真能把我卖了呀,你们不知道,山里人时兴买卖‘婆娘’。我们就遇见一个一千块钱外加十个毛皮筒买来的‘婆娘’。可那个婆娘是什么啊,大鼻子大脸,身子短,手像鸡爪一样……就是他们不把我卖了,也会有人把我抢了去,山高路远到哪找去?有些日子我吓得觉也睡不着,饭也吃不好。我老哀求余泽:‘让我走吧,让我走吧。’他一脚踹在我身上,骂:‘滚你妈的蛋!’我就滚他妈的蛋了……”

她说得有点夸张,可是这一段时间我真的常常走神。除了阳子的日记所描述的那些情况之外,我几乎什么都不知道。如果他们行进的路线是东部山区和平原,那么我还可以想象一下,因为我对那里毕竟太熟悉了。我甚至可以预想一下他们会遇到怎样的艰难险阻。我对东部的民俗风情以及自然地理了如指掌。而他们这次去的却是最贫困的南部,我对那里一无所知。

我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

梅子说吕擎他们把我的“魂儿”给带走了。

莉莉跺脚,用拳头捣我:“你坏你坏,你笑你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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