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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小山村

村头原来叫“老杆儿”。晚饭后他提着一盏桅灯、披着一件棉大衣来了。他在这儿吸烟,与四个人拉呱。为了表示感谢,吕擎翻了翻背囊,翻出了一个打火机送给了他。老杆儿玩弄了一下说:“是个宝物。”说着就一下溜进了自己的衣兜,“要说活计嘛,现在是闲清时候,不多。你四个就住这里好了,村子大,也不多这几张嘴。远道来的是客,赶空儿讲讲外面的事儿。”

一切准备就绪时他们才发现,要找一点柴草可真难!屋里屋外都没有,炕上,席子下面,全是碾压得细碎的一点茅草末……余泽和阳子自告奋勇到外面去找柴火。半个钟头过去了,他们手里只捏了一点柴棒和几根茅草。想喝茶和粥都办不到了。

从谈话中他们才发现这个村头对外面的事知道得少极了。可是他却嘲笑自己村里的人:“俺这个地方进来的人少,出去的人也少,你看他们什么都不知道,到现在那些耳朵背的老人还向我打听,问城里的鬼子走了没?我比划说早没了,他们还不信。”他说整整一个村,到过县城的只有六个人,除了他以外,没有一个人见过大海。

太饿了,好多天没吃上一顿饱饭,这时就狼吞虎咽起来。饭后总要喝一点稀粥,他们就在大屋子的锅灶那儿琢磨了一会儿。锅灶上没有锅,只有一个石砌的小灶台。他们试着在上面横了两块石条,把自己随身携带的小锅子摆上去。这样在下面点了火就可以烧水。

听到这儿,阳子就好奇地问他在哪儿见过海。老杆儿说:“有一年我出伕,向北走了千八百里,那个地方有个海,名叫‘王屋’。”

莉莉首先吃了一口,嚷叫:“又香又甜!”

吕擎觉得名字好熟,立刻打开地图。余泽也凑过来。

打开木头盒子,原来是四个大碗:大粗瓷碗里装了细碎的食物,仔细看看,原来是瓜干切成的小块,拌了玉米粉蒸成的干饭。

他们找到了,那儿离海还有一二百里远呢,那个“王屋”实际上就是一个大型水库的名字。吕擎叹了一声,没说什么。

大家都很感动,又一次感到了山里人的慷慨。

老杆儿说:“在这一周遭,俺这是最大的村子了,也是最富庶的村子。俺这儿除了婆娘以外,什么都不缺。现在是光棍最少的时候,一共才剩下二十来根。”

傍晚送饭的来了。村头让人送来一个大木头盒子,蒸汽顺着盒缝冒出,一股香味直顶鼻子。山里人见送饭的来了,都咂咂嘴巴走开,扔了一句:“放开肚量尽吃!”

老杆儿临走把桅灯放下,说夜间解溲用来照个亮儿,只安心睡下就是,他收留的客人,没人敢来骚扰——如果有些光棍在四周胡乱喊叫,莫理。“山里人不比城里人,能说不能做,没大凶险。”他说过就走了。

山里人你看我、我看你,都说这年头花花绿绿的事儿可不少,保不准哩……

莉莉吓得一声不吭。阳子安慰她:“村头说了,‘没大凶险!’”

说到“劫匪”,四个人吓了一跳,问:“还有那种人吗?”

3

“天哩,”他们连连摆手,“不中不中。他一个人护得住?上去劫匪怎么办?”

这一夜他们睡得香甜。天亮之后计划了一下,当务之急是出去搞来些烧柴,再就是看看有什么活儿可做。余泽和莉莉去搞柴草,吕擎和阳子就在村里找活儿。

阳子问:“那儿不是有看山的人吗?”

他们在街道上走,不断有人围上来,于是他们就问有没有需要帮忙的。村里人听了都嘻嘻笑,连连说:“帮忙的,帮忙的。俺这儿不缺帮忙的,就缺婆娘。”吕擎和阳子摊摊手:“抱歉。”

他们咧咧嘴:“天哩,那么金贵的东西谁敢放在山顶上?”

后来他们走到了村边的一间大石屋前。这石屋太大了,门窗又被堵上了,他们就有点好奇。有一个通洞,伏在那儿看了好久才明白:这儿是一座教室——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他们怎么也不会相信,每一张课桌都是石头砌成的,桌面由一张比较光滑的石板搭成,就连讲台也不例外。那个黑板看不大清,黑黢黢一块,是椭圆形的……吕擎问了问走来的村里人才知道:天一冷老师走了,学生回到家里,焐到热炕上了。他们说这儿最金贵的就是读书人。老师离这儿几十里远,生病或家里有事,孩子就没处读书了。这个小学校实际上要容纳周围四五个小村的孩子。

吕擎问:“那为什么不把电视机放在那儿?”

吕擎和阳子听在心里,很快生出个主意。他们找到老杆儿,提出让他们四个趁着天冷没有老师,给村子上上课、带带孩子,教他们读书唱歌;还有,教室里好多石桌都塌掉了,是不是由他们帮着整一下?因为总不能在这儿白吃饭,他们本来就是出来打工糊口的。

原来要看“电影匣子”也并非易事,周围山太高,一开电视满屏都是“雪花”,这就必须有几个人像抬轿子一样,把电视机抬到南面狸子山顶——狸子山顶上有一个看山的老石屋,在屋里才能收见电视图像。年轻人说:“红红绿绿,水、山、人儿、唱大戏的,什么都能瞥见。”

老杆儿由于得了一个打火机,商量事情很容易。他搓着脖子:“怎么不中呢?中哩。”不过后来又跟上一句:“做也有的吃,不做也有的吃,远道来的是客,咱知道大山里来个新鲜人不易。”

吕擎几个很高兴,因为在这里竟然还可以看到电视。吕擎问电视放在哪里,山里人摆摆手:“急了不中,不能天天看上。一个月里只有初一十五才能瞅几眼,解解馋。”他们一边说一边扳着手指,“嗯,该给村头提个醒了……”

就这样,他们四个动手把封起的窗子重新打开。这一下屋里变得亮堂了。接着他们又用红薯面打了糨糊,找来一些纸,把窗户糊上,把屋里打扫一遍。坍塌的石桌太多了,他们一个一个把它们整好,然后又把上面的灰土擦净。墙上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有。莉莉就从她的挎包里找出一个画册,拆开贴到了墙上。这样就可以开学了。

原来前一段这里曾经来过城里的扶贫队,他们带来了棉衣、被子,“还带来一个‘电影匣子’”,他们比比划划。阳子怎么也弄不明白,想了想,就在纸上画了一个电视机。山里人看看,拍着手说:“像煞!就是这物件!”

开学那天老杆儿也来了。好多村里人都轮番伏到窗户上看。

那些人七嘴八舌说着,最后他们都听明白了:大屋子正是过去那些扶贫队住过的。提起扶贫队他们就眉飞色舞,指点着莉莉说:“扶贫队里也有你这样的大好婆娘,头发也这么披散在肩上,俊煞。”

第一堂课由吕擎来上。他招呼村里人都到屋里来坐;除了几个年轻人怯生生地走进来偎在墙角,其余人都坚持在屋外听。老杆儿坐在讲台一侧,吸着烟锅。阳子、余泽、莉莉都坐在靠讲台那儿。

他招呼一个民兵头,把几个人送到了一间大闲屋子里。屋里照例是一个大火炕。刚进门,一些山里人就敲门拥进来,原来他们是来看稀奇的。

吕擎按照原来的课本和教课进程,只是重新温习一下孩子们原来学过的东西,然后再导入新课。他发觉这些孩子瞪着一双眼睛直盯盯地看他,让人怀疑他们是否听得明白。

村头是一个留着平头的、脸色苍黑的汉子,四十多岁。他一个一个把他们打量一遍,又看了看他们随身携带的证件之类,问清来意,鼻子里吭一声:“远道来的是客,只要不嫌弃就住下,吃物多得是。”

他问最前头的一个小姑娘,小姑娘马上瘪瘪嘴,哭起来。吕擎赶紧下台去哄,她才安静下来。

后来他们好不容易才打听到了村头家。

老杆儿说:“伙计,你说话音儿不对头。你得慢慢讲,让他们慢慢听。”

莉莉不时地回头,有几个年轻人就做鬼脸,还有人做着奇怪的手势。莉莉小声问余泽:这是什么意思?余泽说是一种黄色手势。

吕擎明白了,他只有使用山里话,他们听起来才容易些。可是这些孩子总有一天要接受山外的事物。再说他讲的是标准的普通话。后来他设法尽量地放慢了语速。

进了村子,街巷仍像以前见到的那么狭窄,仍然是一间间小石屋子。一只只瘦狗在街上蹿跳,偶尔还能看到一只猫跳到高高的院墙上。很快有山里人尾随上……由于他们几个身负背包,走路急急匆匆的,山里人就大惊小怪地叫:“飞脚片子!飞脚片子……”

老杆儿在一旁说:“哎,这就有个八成了。”

他们顺着谷地往前,走了多半天才看到了前面的村落。那儿长了几棵树,高高耸起,这使他们心底荡起了一线希望。如果这个村里有事情做,那么吕擎几个就将在此待下去,或者以此作为长期的落脚点。自从进山之后,他们一直在找这样一个地方。眼下从这个村子的规模以及所处的地理位置看,可算是进山以来最好的了。他们都在心里默祷,希望能迎来一个幸运。

那些男人围在窗户上,一开始把目光投在吕擎身上,到后来就一个一个研究起他们四个人来,目光渐渐收在莉莉身上。莉莉被看得不好意思。再后来有人在窗户外面发出了奇怪的叫声,像胸口痛似的,使劲捂着肚子,弓着腰。老杆儿站起来,把嘴里的烟管拔出,猛地一声向窗外喊道:“‘狗秧子’,你小心我去砸扁了你!”

2

一声吆喝,那种哼唧声没有了。他又转脸对惊呆的吕擎说:“莫听,只管讲哩,‘狗秧子’就有这个毛病。”

他们一边说一边推拥,把几个人送出村口。分手时吕擎问他们:哪里才有活儿做?人总要做活儿吃饭哪。一个年轻人说:“那你到山前大村子去吧。”

下了课,老杆儿跟到他们的住处,说:“‘狗秧子’快五十了,人不坏,就是爱扒女人窗户,人变得越来越痴。上一回在山顶看电影匣子,上面出来一个女人唱戏文,大伙儿正看得起劲,‘狗秧子’哼唧哼唧哭起来,又蹦又跳……”

一边的年轻人咬咬耳朵,突然大声喊了一句:“城里鬼人贪心不足哩!”

吕擎提出以后要自己做饭,说咱总不能让人伺候啊,这样已经给村里带来不少麻烦。老杆儿说饭都是他老伴做的,“那不过是多带出几口子饭的事哩!”吕擎他们再三要求,老杆儿总是不应。其实莉莉和阳子早就想自己做饭,他们担心山里人的卫生状况。余泽弄清了他们的想法,有些气愤:“连这个也受不住,那就只好回城里去!”阳子和莉莉就再也不敢吭声了。

他这样说时,手指莉莉。莉莉气得咬紧了牙关。阳子指指余泽说:“这‘大好的婆娘’是他家里人。”

喝水成了大问题。他们都有喝茶的嗜好,特别是吕擎,离了茶简直不行,可是要喝热水就要有柴草。搞柴草成了最难的事。他们不得不花费很多工夫到山谷里去搜索,一片落叶、一截草梗都要小心地捏起来。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他们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烧柴在这里像金子一样珍贵。除了险峻的崖畔,没有任何地方留下一点烧柴。崖畔上有一些焦干的荆棵在风中抖动,样子实在诱人。这儿每一道山谷、每一块岩石的接缝都被人搜索过了。每家每户都把庄稼秸秆小心地藏好,任何可以点火用的东西都不敢浪费一点。在大雪封山的日子里,有的人家就不得不用瓜干生火:灶里烧的锅里煮的都是瓜干。这里的庄稼长不旺,遗下的秸秆也少得可怜。天旱,山上不生东西;到山外买煤炭,运输费和煤炭本身的价值都让人望而生畏,所以在大山里,烧柴和吃物同样金贵,有时一斤瓜干还换不回一斤茅草。如果逢上大雨年头,山上就长出旺旺的一些绿色——可惜还没等长得成熟,就有人把它们揪了藏好。刮大风的日子,村里人都起得很早,带着一个口袋,到河套那里去“淘屑子”:土坡下面,拌在细沙里总有一些杂草屑末,黑黑的,他们就把屑末小心地捧到口袋里……

一个鼻子上带伤的年轻人说:“老会计也是瞎担心,其实你们有了这大好的婆娘,心也收得住。”

4

吕擎吸了一口冷气,对余泽说:“我们都成了‘城里鬼人’。”

他们走出村子,“狗秧子”就一直跟在后面。他笑嘻嘻一路小跑,紧紧跟上。他们站住,他也站住。他们想跟他扯几句话,可他总在旁边嘻嘻笑,并不靠前。阳子小声对余泽说:“这都是你那个小娘们儿给引来的。”余泽铁青着脸,不吭声。这些日子余泽更瘦了,头发更长,上面总是沾着一些草屑和土末。莉莉跟在他身边,连日的奔波和劳累,已经顾不得嗲声嗲气地说话了。

在大街上他们才渐渐明白:这个村子里没有村头儿,老会计就是主事的人——推拥他们的年轻人告诉,以前也来过城里人,打扮和他们差不多,也是找活儿干的——那些人会木工,村里人就让他们打一个小柜子。这些人歇在一个老碾屋里,平常也在那儿做木工。他们用刀子刮木板,搅弄着一个小铁罐熬胶,不少人围了看。有一天大早,又有人跑去看了,见碾屋里空空的,铺盖全没了,这才知道他们跑了。“连声招呼也不打,城里鬼人!”后来一查点才知道,去年村里从山前娶来的一个媳妇没了。老会计派人到山前村子去找,都说没见。那边知道了又过来要人。结果好一顿折腾。二十多天过去了,那个媳妇才回来——原来是跟着这几个城里鬼人跑了,跟着他们走村串户,生生给糟蹋了一路……

光秃秃的山,光秃秃的谷地,到处是碎石、沙砾。他们捏起地上一点点可以用来点火的东西,装入一个背囊,其他所有东西都集中到另一个背囊里。死去的灌木被人连根掘了,有的地方酥石被风吹落,又露出了没被掘尽的灌木根,他们就千方百计把它们揪出来。在更高一点的酥石崖上,由于那些灌木的根系固定了表土,所以它就塌不下来。但没有人敢到崖上去揪那些干枯的灌木,因为太危险了。他们只有眼巴巴地望着。可当他们一转脸时,莉莉吓得捂上了眼睛:“狗秧子”不知什么时候顺着斜坡跑到了凸出的酥石崖上,他竟然大着胆子沿着崖棱往前走。

几个年轻人就这样推拥着,把几个人赶到了街口上。

吕擎他们一齐喝止,可“狗秧子”只笑嘻嘻的,竟然拍着手。再后来他匍匐着身子往前爬,要揪一根干干的灌木枝条。他用力地揪、揪。

吕擎怎么也不明白。阳子刚要说什么,几个年轻人催促说:“走吧走吧,又不是卖‘大画’的,走吧,哪有活儿干!”

下面的人都屏住了呼吸。

老会计立刻端起了架子,吩咐身边几个人:“送了去,送了去。”一边说一边用手推了推身后的女人。女人赶紧往墙角那儿偎了偎。

忽然“哗啦”一声掉下一些土块,连人带灌木一起,全跌下来了——他如果迅速躲闪还来得及,可他手里硬是抓着那截灌木不放……下面的人呼叫着围过去。他的脸流出血来,嘴角那儿被尖棱棱的一块岩石划破了,血就从那儿流出来。他已经不省人事了。

阳子听明白了,捂着嘴没有笑,点点头。余泽连比划带解释,后来总算让老会计明白了:几个年轻人是路过这儿,想找点活儿干,以免饿肚子。

莉莉吓得大哭起来,吕擎、阳子和余泽赶紧把压在他腿上的几个石块搬开,把他抱开一点。

在吕擎他们与之对谈的时候,周围的人差不多一声不吭地盯着莉莉。老会计指着莉莉说:“‘大画’都是照她描出来的吗?”

十几分钟之后他才醒来。一醒来他就尖着嗓子叫:“疼死了,疼死了!”吕擎按了按他的肋骨,他叫得更厉害。“怕是肋骨折断了。”吕擎说。

吕擎忙着解释,可是老会计和周围的人差不多都没有听懂。老会计伸出烟锅,指点着墙上的“大画”咕哝了几句。阳子听得很用心,告诉吕擎:“他问‘几个钱’。”

阳子和余泽吓得不吭一声,莉莉还是哭。

引吕擎他们进来的几个年轻人对老会计说:“卖‘大画’的又来了。”

他们把他背起来,背回了村子。

老会计坐在一个很大的石头炕上,披了一件宽大的棉衣。棉衣是黑布做的,许多地方闪着油亮;身后是一个脸有些凹的女人,看上去有五十多岁,见了生人也不抬头,只是哧哧地纳鞋底;女人身后又是三个娃娃,一个女孩、两个男孩。小男孩下巴尖尖,眼睛细长,穿得鼓鼓囊囊,这使他们的头看上去显得很小。他们见了生人呆呆地坐起,仰着脸。

“狗秧子”受伤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全村。一个老中医来了。他两手乌黑,指甲长得吓人,用一种姜黄色的草药给他捂在了肋骨上,又用粗布袋子捆好。“狗秧子”像挨宰似的大声呼叫。“狗秧子”一个人住了一间石屋子,没有一个亲人。吕擎对老杆儿提议,说“狗秧子”是帮他们搞柴草伤的,他们有责任陪伴和护理他。就这样,他们硬是把他接到了住处。

吕擎他们被人领着,到了村里最宽大的一间石头屋里。这间屋子是一个老会计的。老会计面色苍苍,说起话来拖音拉调,架子很大。原来他的屋里贴了很多“大画”。那些“大画”都是几年前的女明星挂历。看来老会计比较讲究,它们张贴时都用高粱秸在边缘围镶了一下,算是框子。

老杆儿说:“狗娘养的东西,这一下有了福分。”

刚开始吕擎他们听不懂,问了问才知道是“卖美人画”。山里人用手比划着。在村里,印了明星照的挂历散页被叫成“大画”,是一种了不起的消遣品和装饰品。

他们五个人就在一起吃饭了。

他们进入每一个小村,立刻都会有一帮人把他们团团围住。年轻人和老人都有,连七十多岁的老婆婆也手拄拐杖围过来,喊:“又是卖大画的吗?”

“狗秧子”精神很快好起来,有一点工夫就盯住莉莉看。有一次莉莉给他换药,他一下抓住了莉莉的手,莉莉用力想抽出来,他只是不放。

“做点什么?”几个人问。山里人答:“没什么好做。”村里的年轻人和老人都在一块儿拉呱、摸牌。村里的主食是地瓜干,谷子玉米小麦,还有各种豆类,在这里都比较稀罕。有人把五谷装在布袋里,吊在屋子当中,既防鼠也防霉变,同时也是一种富足的炫耀。

吕擎说:“就让他握一会儿吧。”

这正是山里大闲的冬天。原来只要入冬,山里人就得在家熬冬。这里人衣服少,出了屋子远一点,到了山根那儿,风就大起来,冻得人受不住。再说屋子外面也没什么事情可做,既不种庄稼也不收庄稼,更没什么工副业,所以都得待在屋里。

莉莉看看余泽,再不往回抽手。余泽没有吭声。

吕擎几天前就说要在村里找点事情做。终于来到打工糊口的日子了。可是无论走到哪个村里,那里的人都说:“要打工?俺自己还没活儿做呢!”

“狗秧子”双手捧着莉莉的手往脸上贴着,流出了眼泪。

他们在那个山脚停下,满怀希望地注视着前面不远的一个较大村落。从规模上看,它起码有一百多户。他们好几次用这样的目光端量前边的村落了,因为背囊里可吃的东西差不多全光了,仅有的一点还要留下以防不测:那是不易变质的饼干和在路上弄来的煎饼。钱还有一点,但已经不敢再花了。

余泽说:“莉莉,你沉住气。”

在山岭交错的谷地,稍微平坦的地方才开始出现村庄。所有这些村庄都在大山皱褶里,多到一百户左右,少至五六户、十几户——这些人家相距一个较大的村子总是不远,于是在行政区划上就归属那个大村了。村子里总算有稀稀落落几棵乔木,但长得都很细弱。几乎所有的村子都坐落在山中比较适宜耕种的地方,平坦之地也仅仅是那么一小块儿,却被矮矮的几幢石屋占据了,耕地只得从石屋旁边往外蔓延。除了自家院落和墙外的一点土地,再就是山岭上的薄地。垒起的石堰一道一道,远远看去非常美观,只可惜石堰围起的土层很薄很粗,粗得几乎不宜耕种。照样没有水,挖一尺多深,土仍然干松。石堰上可以看到早年栽上的山楂树、杏树和桃树,现在大部分都死去了。

莉莉说:“嗯。”

不知翻过了多少山梁。他们跋涉了十一天,已经深入到真正的大山腹地了。做梦也想不到有这样的地方。过去只要一提到“大山”,他们的脑海里都不约而同地出现一片绿蓬蓬浑苍苍的形象。山是蓝色的、绿色的,蒙着雾气,野物的呼叫此起彼伏……眼下他们却来到了一座完全不同的山。刚刚进山时度过的那些夜晚、看到的那些景色恍若隔世。原来大山腹地是如此地干燥和贫瘠。山坡上满是碎石和沙土,土层很薄,几乎无水。奇怪的是大雪在这里也变得稀薄。站在山顶,稍不留神就要滑倒,酥石哗啦啦随着身体一块儿从陡坡往下滚落。山上没有树,也没有草,那干结的草根和一点点灌木枝桠都没有水汽。它们的样子让人想起很久以前有一场大旱。实际上这些年里一直是这样干旱。由于山上没有树,山坡又陡,所以稍微细一些的土末都给冲刷到谷底了。山上被冲洗得越来越贫,既留不住土也蓄不住水。偶尔能在山梁上、在谷底看见一株树,哪怕是一株小得不能再小的、弯弯扭扭的黑松,都要让他们指指点点,呼喊几声。一座岭又一座岭,全是黑乎乎灰蒙蒙的碎石表层。

“狗秧子”抱住莉莉的手,浑身颤抖,坐也坐不住,一下子躺在炕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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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哭起来,哭得像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