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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黄色的菊花

她未置可否,只说他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一次他出发……

“他是你的好朋友吗?”

“什么是‘出发’?”

她摇摇头。

“就是出差。离这儿更远一点儿的那个海岛上有一支部队,他回部队时,每一次都要路过这里。”

“他是谁?”

“后来呢?”

“在很远的地方。”

“后来,他也许不再出发了吧,反正好久没有来了。”

“他在哪儿?”

“他好吗?”

她说:“是的。”

“你看呢?你看他像个坏人吗?”

有一次她找出了好多相册让我看。我看到了各种各样的人,男男女女,老的少的,漂亮和不那么漂亮的。她一个一个给我讲他们的身世,我就像听故事似的。后来在每天入睡之前,我们就要讲相片上的一个人、他的故事。我听到了好多有趣的事儿,也听到了一些令人扫兴的事儿。他们有的过得快活,有的不快活;有的与她有着密切的关系,有的与她分手并且再也不能相见;有的是她朋友的朋友……照片上有一个穿了水手衫的男人,让我觉得有些特别。他长得不难看,有二十多岁——她总是让我猜他的年龄,我就这样讲了。

“不知道,你说呢老师?”

多么可怕呀,我觉得娶她的人一定像老熊一样可怕。老师一声不吭。

她在那个照片上抚摸了两下,把相册合上了。

这一回她毫不羞涩地点头。

“你如果看到一艘军舰从海上驶过,会怎么想呢?”

我问:“你也要做别人的媳妇吗?”

我说:我会想到军舰上有一个人站在甲板上,他是一个水兵,正向岸上遥望。他手里有望远镜,会看到你和我。

她笑了。

她把脸转到旁边去了。她的身体有些颤抖。她什么话也不愿讲了。我以为她在泣哭。当她回头时我才发现,她的脸上没有一点泪痕,只是更红了。

“为什么?”

接着我无论说什么,她都像没有听到一样。这样待了很久,她才回过神来,然后握住了我的手。

“它一夜一夜搂抱着她,让她做它的媳妇。”

“让我们接上说故事吧。”

我生气地瞪大了眼睛。

我在乌黑的夜色里屏住了呼吸。我突然想到了父亲,想到了这个秋风瑟瑟的夜晚。我几乎能看到那些站在小茅屋后面的人,听到他们低低的咳声。我想到了妈妈,想到了外祖母……我忍住了什么。我想象着在外祖母怀中一样,渐渐安眠……可是没用。“老师,我睡不着了,真的睡不着了。”

后来老师终于也讲起了故事,这些故事显然都是临时编出来的,轻松而又动听。什么蓝色的湖岸,仙女,公主,黑色的老熊,老熊偷走了仙女,把她放在高高的树上,然后用两只又粗又长的胳膊去摇动树木,仙女从上面跌下来,老熊就紧紧地把她抱在怀里……

她的身体,手,在这黑影里总是让我想到妈妈。她的手在我的头发上一下一下滑动。“……老师,我是个坏孩子。”

“外祖母的故事多,因为她是一个老人啊……”

她一声不吭。

“外祖母在我睡前总要讲一个故事……”

“可是我会变好……”

就是那个夜晚,从未有过的幸福像火焰一样把我烧得浑身炽热。我发誓永远也不会离开老师,我想当自己衰老的时候,当很久很久以后,我如果还能记起童年,那么首先就会想起这些夜晚。我的脸庞长时间依偎着她如花的心窝,偷偷洒下了幸福的泪水。她抚摸我的周身,渐渐无一禁忌。她把我弄湿了。我自己几乎没法不去吸吮她。妈妈、老师和外祖母,我的童年,我的少年——让生命永远停留在这个季节里吧!

“……”

她丝毫都没有责备我。我渐渐平息下来,一颗心的跳动渐渐放缓……我把脸歪到一边。可是再也没法安睡。她的手在我的后背上轻轻抚动,后来又一下一下拍打——她想用这个动作催我入眠,可这个动作跟妈妈简直没有什么两样。

窗外的月亮升起来了。我仍然没有睡意。夜晚的光亮,那种无处不在的光亮,使我更清晰地看到了她的眼睛。

她醒来时脸色彤红。我睁眼看着她,突然觉得自己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我在迷蒙中吸吮了她。可是我朦胧中似乎知道她紧紧地抱住了我。我说:“老师,我,我刚才是做梦,我梦到了妈妈……”

我的老师,我的老师……

我和老师睡在一张大床上。我一声不吭地躺在她的身边。我嗅到了一种从未闻过的特殊气息,它多少有点像木槿花的气味。我在心中重复着一种自语,她好像听到了,有一次把我的脸扳过去,一只手抚在我的眉毛那儿。后来她就这样睡着了。我却怎么也无法入睡。她的眼睫夹出了一溜,很长很长。她在轻轻呼吸。我一直看着她一动一动的鼻翼。这样不知多久,像是紧偎在妈妈身边那样,我也沉入了梦乡。“妈妈,妈妈。”我吐着梦呓,簇在她的怀中。

后半夜她也无法入睡,后来干脆坐起来。我们一块儿去看窗外。这时满天的星斗都在燃烧,它们仿佛滴下一些滚烫的岩浆。我还听到海浪在奔涌。多大的浪涛声啊!我说:你听,你听这晚上的海浪,它们就要涌过来似的——我相信它已经很近了!

这些日子里,妈妈每到了晚上就让我去老师那儿做伴——她的催促让我满心欣悦,简直不敢相信是真的。后来才知道,这是老师亲自对妈妈提出的一个要求——一连好几天,一个黑影就在她的宿舍四周徘徊……她害怕了,一开始找菲菲,后来又找我——因为我毕竟是一个男子汉啊……

她真的在倾听。

我渴望,渴望永远待在她的身边。

3

她说这一天过得特别愉快。是的,我觉得她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高兴。有一会儿我甚至忘记了她是我的老师……只有她凝望远方的时候,才让我感受一份“老师”的严厉。

让我无法忘掉的是,在那些秋天的夜晚,在极其悲苦和幸福的时刻,我们曾紧紧地簇拥和依偎。我仿佛寻到了人世间的第一份糕饼和甜泉,不顾一切地吸吮。在那些夜晚的尽头,黎明的窗前,我不敢凝视她的眼睛。

那天一大早我就在丛林间那条弯弯的小路上等待。她出现了,一个小斗笠把乌黑的头发遮住了;她还带了一个红色的、扁扁的小水壶。我们手扯手往林子深处走去。这会儿我又发现她穿了裙子,穿了长长的袜子。我真怕荆棘把她的腿划伤,老要担心她的腿。我想荆棘碰上她之前,我会马上喊一声的。她扯着我的手……

怦怦心跳持续了很久很久。

我们星期天一起去林子里。这是我的建议。我要带她去看一些开得无比茂盛的合欢树,看一些罕见的从北方飞来的大鸟,特别是去看河口那儿刚刚结成的一片棕色的蒲棒——无边的蒲苇,一片片的芦花,大鱼在下面穿来走去,发出扑通扑通的击水声;各种各样的蟹子抬起两个大螯,在河岸紫穗槐棵里横行来去……我们要一起去看这一切了,这都是我一个人时发现的。这对我来说是一个了不起的节日。其实我最想让她看的,就是那只花鹿。没有了,它永远也不会有了。

她抚摸我脑廓的手指那么柔软。在她的抚摸下,我的头发越来越光顺,只有前面的一溜稍稍不同,它们像鸟羽一样鬈在额前。它们大概在用这种方式感谢我的老师。

2

而我感谢的方法还有许多。使我一发而不可收的,就是为她采来无穷无尽的鲜花。这是我的感激。

她离我很近地看着我。我那会儿发现老师的脸上有几个小小的雀斑。除此而外,再没有一点儿别的什么斑点,皮肤光洁细腻极了。我觉得她是天底下最美丽的一个人。

可怕的是不久之后。没有任何准备,没有一点先兆,嘭的一声,老师没有了。

我只想哭出来。那是我不能承受的一种巨大的幸福——它有重量,它太沉了。

可是我手中的鲜花呢?

她不回答,只是望着窗外。我觉得她不再回答的事情就一定不该问下去。

我说过,我把它藏在了书包里,一直放得焦干,碎成了屑末。

“真的?”

我走向了山野,变成了一只瘦削而强悍的动物。不止一个夜晚,我摸着下巴,感受颌下生出的胡须。有时我也会陷入一个男人的困惑、急切和重重疑虑。这样的时刻,我只有回忆金黄色的菊花以及关于它的一切,才能索回那份安慰。

这会儿她说话了,说自己有一个弟弟,像我一般大。

温柔好比甘泉。她像明媚的阳光一样照亮了我,指引着我的路径。但她照出的远不是一片坦途。在那个脆弱而执拗的少年岁月,我得到了什么又失掉了什么——今后的岁月,我将独自面对无数个夜晚,那是使我恍惑的、漆黑的夜晚,让我深深迟疑和惧怕的夜晚……

我怯生生地把头靠在了她的身上。我仍然在想那只失去的花鹿。

金黄色的菊花,摇颤欲滴的露珠闪耀着令人眩目的光芒。我在深夜里凝视它,感受着那种怅然若失和丝丝暖意。我用这一生寻找什么追逐什么?我的金黄色的菊花啊,就为了将它交还,我将在山路上、在荒漠上奔走一生……

我说这些的时候,想的最多的就是林中的那只花鹿——奇怪的是这会儿觉得它的眼睛就像一个人——两双眼睛十分相像!我想起来了,那是菲菲的眼睛!我的心怦怦跳了起来,只一声不吭。她一直抚摸我的头发。

几次恍若看到了你的身影,都是虚幻。一切都为了你,祈盼着你,追逐着你,赴险舍命在所不惜。回眸茫夜,夜幕之后仿佛总是渗出了一些秘密。我被它压迫着,鼓舞着,伴我度过剩余的岁月;当我把目光投向更远的远方时,一眼就看到你站在遥渺的高原,看到你在风中飘动的齐耳短发;你的目光正穿过千里万里的风尘向我投来,我就在你的注视下不停地奔走……

“其实我才不会伤害它们。我觉得它们是我最好的朋友,我离不开它们,它们也不该离开我。它们这样对待我,是对我的厌弃和不信任。我在心里默念:‘我不会伤害你们,求你们留下来和我玩一会儿吧。我比你们孤单啊,我只有一个人……’”

4

她笑了。

你走了,留下了我和菲菲。在那个夜晚,那个散发着腥气的旧渔帆下,我们紧紧相拥。本来准备在那儿度过长长的一夜,对外面的喧声充耳不闻。那是永别的前奏,可惜我们当时对那个结局还一无所知。那个海浪翻腾的夜晚只留下了誓言。我不知少年的誓言意味着什么。我们在相互诉说,忠诚相告使人热泪涟涟。在黑暗中我看到了她整齐的、白玉米一样的牙齿。而且她身上真的散发出鲜玉米一样的清气。她使我多少能够忍受一点失去老师的悲恸。一切都短暂地得到了缓解。我的爱有了着落,它原来是这般巨大,这般强盛。就像吸吮老师那样,我又一次重复了那个动作。她慌促惊异的模样会让我记上一生。她让我一次次依偎……这个时刻,我简直可以爱这一切了,海滩上的合欢树,原野上奔跑的棕色小兔,各种各样的小动物——刺猥、天上的百灵……我们那个夜晚都相信这是一种坚如磐石的友谊,一种永不分离的相伴,是蓝天之下独一无二的真诚……我怎么也想不到这中间还会有背叛和背弃,更想不到我们在后来会彼此造成深深的伤害和误解——它将使人绝望得要死……

她问我平常怎么度过一天——不上学的时候。我告诉她,我大多数时间是一个人,除了和妈妈在一块儿,再就是一个人爬到大李子树上,或者到林子里去……我在那儿静悄悄的,一声不吭,连呼吸都很轻……我告诉她:因为那时各种各样的小动物都出现在四周,它们不知从哪儿飞来跑去,这就让我有机会离得很近观察它们的眼睛,羽毛,它们的模样。“我观察了很长时间之后,它们才发现我离得这样近;我有时甚至一伸手就能摸到它们。它们呼啦一下逃走了。”

当我走到了人生的十字路口时,竟误以为是闯入了绝境。我将胆怯当成勇敢,我将欣悦视为悲怆。我走了,宿命般地走进了埋葬父亲青春与希望的南部大山,走得无声无息又凄凉悲哀。就在那个无月之夜,平原送走了一个满是情思的少年……在山隙、在一个人的深夜,那些压抑不住的回忆和漫想啊……而这样的日子里,我的背囊里一直有一束焦干的菊花。

我点点头。我多么高兴,但这高兴是藏在心的深处。问题就在这里。

我的老师离开了平原,而我离开了菲菲。

“你应该高兴一点儿——能吗?”

我曾经苦苦地寻你,望着满天繁星大声询问:你在哪里?

她好像问了什么,我没有听清。

从今以后,一个不会变更的目标就是寻找我的老师了。这一束金黄色的菊花在背囊中变成一撮粉末,我也要双手捧到你的襟中。

她拍拍我的脸,又重新埋头工作。后来她终于放下笔,与我一起看起了画册。

不期而至的中年,两手空空的中年,不知该诅咒还是庆贺的中年……

我只是看她。

中年不是老年,中年不会像个婴儿;而老年就不一定了。中年只是中年。中年一只手扯着悲风,另一只手牵着梦想。所以我仍要不厌其烦地回忆,仍要难忘,仍要怀想;我的秋夜,我的遗失,我用以抵抗的内心,内心里隐下的至宝……就是那些夜晚让我记住了,留下了;那种安慰的深度不可测知,那种永难忘却的经历非我莫属。它甚至没法让我交与挚友,也没法向谁请教和咨询。没有谁、没有任何一种友谊配得上领受……

“怎么啦?”

我幻想着用碱水把它冼掉。可是它就像那种攀援的地衣草一样,一到了自己的季节就在原野上茂长。它们把扎根泥土的绿色给缠裹了……它们靠吸取绿色植物躯体的营养而生,然后一片灿烂。它们不断地在原野上蔓延。一片一片,一片一片,到处都是这灿烂的金色……它们的颜色就像一片片菊花,阳光下,灼目的金色露珠闪烁。露珠在阳光下一闪一闪,像透明的珍珠在花丛间滚动;它们是活鲜的生命。颤颤的金色在秋风里歌唱,一直唱到银霜普降,也还是在唱。

我有时眼睛离开画册看着她。我的目光使她停下了手中的笔,她问:

记得当年我不停地去折那些金色,折了满怀满把。妈妈刚开始不明白,说:

天晚了,外面,同学的嘈杂声,各种各样的声音,都消失了。我们一声不响各自独处,有时她拿一些画册给我看,自己做读书笔记,或者读书。每天只要在她那儿坐上很短的时间,我就拥有了无尽的欢乐。我可以迎接各种各样的打击而不至于丧气。痛苦和不幸真的一度远离了我。

“孩子,你把它们都糟蹋了,你一次只可以折一束……”

“没有歌……”

“不……”

“没有什么?”

“你干吗要折那么多?”

“我没有……”

“……”

“你一支歌都不会吗?唱一支歌吧!”

后来妈妈知道了……妈妈发出了赞许。

妈妈很快知道了我把那些开得最好的菊花折下来送给了谁。有时妈妈见一簇菊花开放了,就催促我:“送给老师吧,多好的菊花。”我有时真怕碰掉菊花瓣上那一点点露珠,只想让它颤颤地交到她的手上。看着她面对那束金黄色的菊花发出的微笑,是我最幸福的时刻。她看着菊花,目不转睛,过了好久才转过脸来。我坐下来,有时什么也不谈,就那样静静地坐着。她在我眼里像母亲又像姐姐——如果我有姐姐的话……有一次她问我会唱什么歌,我答不出。因为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唱歌。

在大山里,狼的嚎叫,乌鸦惨凄的歌声,都不能赶走这彻夜的芬芳。我在那孤零零的山屋里遥望北方,想象那些夜晚;北风凛冽时,我还想到了大海,黑乌乌的海浪涌峰,渔帆的气味,菲菲亮晶晶的眼睛,像白玉米似的牙齿。“我爱你。”我在午夜里独自喃喃。这是我迟迟学会的一个字眼儿,我不曾在妈妈和外祖母面前吐露过这样的字眼,于是再也没有机会——人的一生遭逢的机会总是太少,人的一生总是在错过;就是太多的遗憾和错失让人陷于痛苦——我没能伸手抓住自己爱的历史。

她给我注入了生的希望和渴念……

“妈妈,外祖母,爸爸……”我像呀呀学语般默吟,伴着怒吼的山风。我一眨眼就踏上了父亲的山路。冰凉的夜色啊,父亲,我的父亲。

我不记得任何人像我的老师那样,也不认为以后还会有人像她那样,在最不幸的时刻里给予过那样的庇护和安抚。是的,在那些绝望的时刻,她把我紧紧搂在怀里,驱除了我无边的恐惧。她那么温暖,她的全身都散发出一种千层菊的香味儿。

我就是在那些夜晚长出了黑硬的胡碴儿。我过早地度过了少年。

在那些日子里,如果没有妈妈,没有后来我遇到的几个至关重要的人,我也许同样会选择死亡。除了妈妈,那时让我有足够的理由活下去的,只有老师和菲菲;而同时给我妈妈一样温暖、菲菲一样柔情的,却只有我的老师。

想象中,一只温柔的手掌抚摸着我黑硬的胡碴——你永远也不要移开这手掌,永远也不要……我紧紧地、紧紧地抱住了这只手……

1

“牵着我走出大山吧。”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