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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偎和叮嘱

“你如果不起这个誓,就再也不要回来看我了——我也没有你这个儿子!”

我没有吭声。妈妈,原谅我吧妈妈。

我什么都明白。可我还是无法回应。妈妈是怕我今生招灾,所以才在当年煞费苦心,为我找了个山里义父——如果不是这样当机立断,我早就被拉到大山里强制出伕了;而他们惟独想不到的是,当年的我只有离开菲菲,才能让父亲活下来!我就是在这样的紧急关头逃出茅屋的——可是妈妈至今还不知道,我根本就没有在那个义父身边待上一分一秒,半路上就逃掉了。我害怕“父亲”这个字眼,不再想有任何父亲,也不认识那个山里义父,大概这辈子也不会去认识他了。

可是妈妈的目光一直盯在我的身上。这样许久许久,她的语气才变得柔和起来:“孩子,你如果是个孝顺孩子,这会儿就向妈妈发个誓吧:你说,忘掉这个茅屋,忘掉爸爸和妈妈。你今后只记住你是一个山里人,是山里人的孩子——你记住了吗?”

我恨这种虚假的、可怕的遮掩……正因为这恨,我才要回到茅屋,回到妈妈身边。我不能失去妈妈,不能。我现在面临的苦境是,从今以后要永远失去妈妈——谁能体会这种哀痛?

妈妈瞪着眼睛。天哪,她让我发誓。我发过了多少誓——我为什么总要发誓?摆在面前的这个誓言不是关于爱,而是关于其他,是让我忘掉自己的血脉、自己的出身、自己的亲人、自己的茅屋!这等于发誓要把自己连根拔掉——这是多么可怕的一个誓言啊!

“不,妈妈,我要把你接走。我要把你带到山里……”

妈妈那一刻突然站起来,拢拢白发,伸手指着我说:“好孩儿你刚才说了什么!你该给妈妈发个誓:要按我说的去做,忘掉!忘掉了,妈妈这辈子才能安生……”

“我的孩子,你错了,你妈在这里亲手送走了外祖母,还有你父亲。这个茅屋就是你妈的命,我这辈子就得守着它过了……”

“妈妈,妈妈,我不能忘掉!我一辈子也忘不掉啊……因为这太难了!”

“那就让我留下,妈妈!你就这一个儿子,让我就住在茅屋里吧,哪怕他们把我押进大山里做苦役,也总有回来的一天啊!”

“你不懂,孩子。他们不会让你安生,他们会让你去大山里出伕,会押上你走……到那时什么都晚了。听妈妈的话吧,我的好孩子!你千万不能留在这里,千万不能成为小茅屋里的人。你不光要学会走远路、学会一个人过日子,还要学会忘掉父亲,忘掉妈妈;记住祸从口出,你这辈子无论走到哪里,都不要提到自己家里的人,你要忘掉是从小茅屋里走出去的人……”

妈妈背过身去,不再理我。

“不,我不能让你一个人守在小茅屋里。”

我只望着她的白发……

当时,一个重大的选择就横亘在我的面前:或者留下,或者和妈妈一起离开。经过了一阵权衡,我终于把内心里的决定告诉妈妈:我们一起走吧,因为这里原来就不该是我们的归宿,它只是我们的一个逃难之地,一间避难所,如今到了离开它的时候了。妈妈听了却坚决摇头:“不,我已经离不开这里了。你的父亲、你的外祖母都留在了这里,我日后也是一样。孩子,你得走,你快自己走吧,好孩子听话,走吧,走吧——你爸不在了,可我还有邻居呢——等到那一天这里太平了,好孩子你再回来……”

“妈妈,妈妈……”

那是一次非同寻常的归来。我在平原上一直待了许久。最后我竟然不知该走还是该留:如果离开平原,我一定要把妈妈带走。因为从此她就是一个人了,她的年纪越来越大,绝不能独自留下。我是她惟一的儿子啊!父亲死了,那些背枪的人尽管对小茅屋不再那样步步紧逼了,可他们还是要时不时地过来盯视……可是,我大山里的日子啊,我在那儿甚至没有一个家,又该怎么安顿年老的妈妈?我有时甚至觉得自己真正的家还是这座茅屋,我的根永远扎在了荒原上……

她显然已经下了决心,我恨自己再也无力更改……

2

这样许久妈妈才转过身来:“也许以后——孩子,也许什么事情都会让风吹走的,真到了那时候我会喊你回来。妈妈这会儿身体还好,再说邻居老骆两口子都是好人,我们两家相处得不错。他们日后会照顾我,我闲着没事也能帮他们做点事情。他们如果有个孩子,我就给他们照看孩子。你放心走吧,等我老了,老得不能活动的那一天,我会喊你的……真有天晴的那一天,我会看着你把媳妇娶到茅屋里来……”

多么可怕啊,最终一切就会这样消失……

妈妈最后的话让我好难过。真到了她衰老得不能活动的时候,她到哪儿去喊儿子?我这辈子大概命中注定了要流浪一生。在不远的将来,这片平原上将没有一个人知道我是谁的孩子。

我在想眼前的坟,包括外祖母的坟,它们总有一天会与旋起的一座座沙丘混到一起。这就是不可遏止的一个结局。

“到了那一天,你从山里领回一个媳妇吧。”妈妈说。

就在这片荒野上,父亲曾经枪不离身。但他的枪绝不是打野物用的。那是战争处于最艰难的日子里,父亲的队伍不得不撤回这片荒原上与敌人周旋。一些生生死死的传说许多当地老人都还记得:他们有的能说出父亲当年穿了什么翻毛大衣,大雪天里卧在沙丘上过夜;有的说战斗中心爱的马打伤了,父亲搂着马哭……轰轰烈烈的岁月就这样过去了,一个功臣的结局是进冤狱、做苦役。好不容易熬到归来,父亲急三火四往回奔,一踏上这片荒野,第一件事就是到处寻找战友的坟。可惜遍地沙丘,有的像坟堆一样大,根本就分不清哪些是坟、哪些是旋起的沙丘了。他离开时好失望。

大山里有个“媳妇”吗?我不知道。山里的媳妇忠厚老实,温柔韧性,是在石头缝里长成的。她们像树木一样生出来,皮肤也像树木,手脚就像枝杈一样粗糙,个个都有一副好心肠。她们会蜷曲在男人怀里,一夜一夜睡得香甜无比——到了那一天我会告诉妈妈,我在山里长大了,而且还骗来一个媳妇。我使用了这个“骗”字,是因为我没有勇气把真实的一切告诉给那个相依为命的女人……这种欺骗带来的负罪感将压迫自己一生。我闭上眼睛,把那个念头压在心底。我只是最后告诉妈妈一声:

枪啊,武器啊,它们的故事与父亲永远连在一起。那时我害怕倾听一切与父亲有关的故事——只是如今,在他永远沉睡的时候,我才觉得那些故事是如此地诱人和神秘……

“我听妈妈的话,我会离开——不过妈妈千万保重啊,千万保重……”

当我坐在坟边沉默时,远处传来了一声枪响。大概是那个人发现了什么猎物。

分别那一刻,我像小时候一样伏到妈妈怀里。妈妈抱住了我:

也就在最后的日月里,她与父亲结下了永远解不开的疙瘩……外祖父在生前曾经与父亲闹翻过;而在这个荒凉的丛林里,父亲与外祖母也没有和平共处——不,父亲在最后的日子里与所有人都闹翻了,他大概要拒绝整个的世界。

“孩子,你个子长高了,可你多么瘦啊。你一定要多吃饭,在山里吃得饱吗?”

她也有了故事中讲的那样的小茅屋,只是没有仙桃,最后就在这座小茅屋里告别了人世。

“吃得饱。”

她的话引得全家都笑。所以父亲当年对她好的时候总要买桃子给她吃。外祖母吃了那么多桃子,最终也没吃上一颗“仙桃”。她在坎坷的生活中很快熬白了头发。再后来她失去了外祖父,就跟女儿出了城,来到一个偏僻的小果园里居住了。

“把进山以后的事儿,所有事儿,走前都给妈妈说一遍吧。”

外祖母最后在故事中反复强调“仙桃”两个字。

“我给妈妈说一遍……”

“那天正好儿子到山里打柴去了,回来晚了没吃上桃子。结果呢?儿子越来越老,长到六七十岁的时候,他的父母倒是返老还童了,看上去只有四十多岁。他们俩常常呵斥那个老儿子,他做下什么不好的事,他们就说:‘你这个小东西,就是不听话。’那些不知底细的人来他们家,听了看了,都以为他们两人不孝:对自家老人不该这样啊。他们不知道那个‘老人’才是孩子呢。就因为他没有吃上‘仙桃’——那是一个‘仙桃’啊!”

“不要怕我担心,不要瞒下什么,也不要漏掉什么,跟妈妈讲吧,从头讲吧……”

在城里住时,她还告诉妈妈和父亲一个故事:“有一对老年人日子过得不错,那个‘不错’不是指他们富有,是指他们俩和和睦睦的没有什么愁事。他们生了一个儿子,住了一间小草屋。有一天老头子到河边上玩——那时候已经是秋后入冬了,桃子早没了。你想想早就下霜了,眼看就要下雪了,那样的天叫入冬。入了冬哪找桃子去?桃树叶子都落了。可是老头子在河边的一棵小桃枝上发现了独零零的一个大红桃子。这桃子呀,红得刺眼,香味直扑鼻子。老头子就摘了拿回家来。他想这么好的桃子我可要和老伴一块儿吃啊。他们就一块儿把桃子分吃了。谁知吃了那个桃子以后,他们眼见着年轻了,皱纹少了,白头发也变黑了。

3

“人如果每天吃一个‘仙桃’,就会长命百岁。”

夜晚,这个舍不得安睡的分别前的夜晚啊,我和妈妈相依一起。我真的长壮了长高了,长出了黑黑的胡碴儿,可在妈妈面前我永远是稚弱的孩子。夜深了,当我翻动身体时,妈妈总忘不了给我揪揪被子,有时还拍打着催我入眠。黑影里我睡过去,突然又惊醒过来:我梦中清清楚楚看到了一个白衣白马人呼号着跑过平原。

听妈妈说,在很早的时候——那时父亲刚刚进入外祖父在海滨小城的府邸,不久就成为这个家庭的一员。外祖母是多么喜欢这个女婿呀,那时她总愿看着他,亲手给他做衣服,有好吃的也愿留给他。而父亲从外面回来总要买一些最新鲜的水果给外祖母,因为外祖母喜欢。她有一个特殊的保健秘方:每天吃一个桃子。她总跟桃子叫“仙桃”,说:

“雨神,鲛儿……”

生前,这是两个互不相容的人。最后的年头里,他们和解的时候不多。

是的,我归来的日子正遭遇平原上的连年大旱,上年纪的人又在低声叙说那两个字:旱魃。奇怪的是直到如今也没人怀疑这个妖怪的存在。妈妈说,这几个月来,甚至真的有人在野地里一天到晚转悠,只为了能在焦干的原野上找到一处阴湿之地,发现旱魃的藏身之所。我在深夜听到妈妈翻身叹息的声音,就问了一句:“有踪迹吗?”“没有。他们在暗暗地找。”

我往前一点,在坟边坐下。此刻,我正面对着外祖母和父亲……

那些巨大的追打旱魃的场面又闪动在眼前了……整个平原上的村民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他们破衣烂衫,手举铁锨镐头,还有扁担抓钩,一步步向前逼近。原野上是升腾的青烟,有和尚道士们在做法事。大法师奇怪的装束吓得人们一声不吭,孩子刚刚哭出来就被大人捂上了嘴巴。所有人都向着焦野中心那个奇怪的湿丘移动,这样一天、两天,人们都在露天里宿下,跟随在和尚道士以及大法师的后面。一连十几天不洗脸,再加上大风扬起沙尘、人群搅起泥土,还有烟熏火燎,所有人脸上都挂着脏腻。据说这样正好增添了几分悍野,也给旱魃一些威慑。大法师手举桃木宝剑念念有词,紧跟在后边的是携了武器的民兵。围捉旱魃的事情因为闹得太大,第十天被上边得知,有人乘坐一辆吉普车赶来阻止,刚喊出一句不准大搞迷信活动,就被大法师的桃木剑指了一下。人流汹汹,粗鲁的叫骂淹去了一切。人们继续围捉旱魃。

“你的眼有毛病。”他说着站起来,歪腔歪调唱了几句,摇晃着走了。

那一场盛大的灾节本来一切顺利,只可惜发湿的坟丘被挖开了,里面空空如也,没有一丝湿气,哪里还有什么旱魃。坟主是平原上的大家族,他们一呼百应,手持锄镰锨镢打将起来,人群退让避祸,只有民兵向天上放枪。这一场仗直打了几天几夜,死伤无数。天还是无雨,可恶的旱魃正在暗处得意呢。

我知道眼睛里有什么渗出来。我抹了抹眼睛。

旱魃捉不到,只怕是一连半月的铺排阵势又会引来雨神,于是剩下的日子里整个平原又鸦雀无声,一天到晚都在惶恐之中……

他突然“嗯”了一声:“你这小子,你这小子是个‘风泪眼儿,风泪眼儿’。”

这里的夜晚啊,与大山里的夜晚是同样的颜色。妈妈还在叹息,不知是为焦枯的平原难过,还是为自己的儿子。

我回头去看那坟,一动不动地看。

睡不着,我叙说起大山里的日子。妈妈说:“你是他的儿子……你父亲在枪弹下面死不了,在大狱里面死不了;那些背枪的人也折磨不死他。他最后病得多重,还被逼到田里去扛石头、刨地。他照样活下来。他是折磨不死的一个人,一个总有办法活下来的人。你是他的儿子,你真是像他。”

他走过来,拍拍我的肩膀。一股浓烈的酒气。

我却一声不吭。过了一会儿我问妈妈:

“怎么说呢,”老猎人又喝了一口酒,“谁也不知道他到底干了什么,只听说是个犯了大罪的人,下过大牢;到底干过什么咱就不知道了。也许打仗的时候当过特务?还有人说他当年也神气过,在城里跺跺脚,几层高的楼也要摇晃呢。不过我看他这个瘦干干的模样真不像呢,”说到这里他哈哈大笑,“人哪,爬多高,跌多重,还不如当个草民百姓。这回该打得他乱晃了不是?做个草民多舒坦,愿喝酒就喝酒,愿搂着老婆睡觉就睡觉。高兴了背上一杆土枪,扑通一声打下个野物,老婆孩子一顿好吃。你说是吧伙计?”

“爸爸是怎么死的?”

我咬紧牙关忍住了,问:“他到底犯了什么罪?”

“怎么死的,也许他早就该死了。他身上带着好多伤。他差不多什么病都得过,最后还是活下来。他活着时很少吃药,也不找医生。那次肋骨断了找过一次医生,往上面敷了一些草药也就算了。他什么都能忍。我催他去看医生,催得急了他会骂人。就那么忍着,咬紧了牙关往下挨。我是他老伴,我得像他一样咬紧牙关啊。他不吭声,我也不能吭声。他后来知道自己的日子不多了——你走了以后,孩子——孩子——我必须把这个告诉你,告诉你爸爸在最后那几年里少有的好脾气……”

“怎么怪?”他瞪大眼睛,“这个人来这里住了这么多年,就是没人听他说过一句话,谁也不知道这是个什么家伙。那些揍他的人也不过是瞎揍,因为他们什么都不知道。老有人揍他。一揍他,他就闭着嘴咬着牙,一声不吭。你想谁不恨这样的人?有时候他不光是不吱声,就连眼也不睁,这就更招人恨。那些背枪的人使劲揍他,一边揍一边说:你这个样子就是不服气,就是揍得轻了。啪一个耳光。他还是不睁眼,不张嘴。你说话呀,说话呀,他就是不说。那些人只得再揍。揍得久了,也都觉得没意思起来,后来也就不愿去动他了。你看这个人怪不怪!我亲眼见那些人怎么揍他,那才是狠哪……”

我有些吃惊。不过我心里却更加难过——多么难得,这个全家的暴君,被我偷偷诅咒的人,竟然……妈妈说下去:

“他怎么‘怪’呢?”

“最后他除了做活的力气以外,已经剩不下一点力气打人了。有一回他揪住我的头发往怀里拉,我往后弓身子——大概费力太大了,他差一点累昏过去。他的手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了。我对他说:孩子他爹,你打吧,他外祖母没有了,孩子也走了,就剩下我一个人在跟前让你出气了。你放心使劲地打我吧……谁知他听了这句话就松了手,喘着,躺在了那儿。不过他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我,一直在端量我。后来他坐起来摸我的头发,一下一下摸。你知道孩子,你爸到后半辈子就没有这样动过我的头发。我流了泪。打那儿以后我不记得他打过我一次,连瞪我一眼都没有。眼前就我这一个亲人了,你爸知道剩下的日子没有多少了。他大概睡不着的时候也要回头看看自己这一辈子吧,想来想去,大概也想不出有人对他这么好过。

“哼哼,埋了一个怪人,一个苦命人,”他说着又灌了一口,叹息一声,“唉,死了也好啊,反正活着也是遭罪。”

“他进了冤狱的那些年里,我一个人拉扯着孩子,服侍着老人。我在这个茅屋里等他,苦苦等他,就等他回来揍我啊。他大概把这些都想过了。趁着这工夫,我也想了想自己这一生。多奇怪啊,我不太后悔。只记得有一段日子我在恨他,不过更多的是因为没了指望,那时候我真是不想活了……就这样,那个夜晚以后他开始对我好了,像换了一个人一样。不过苦日子把他折磨得已经不会说软话了,到死之前,他都没有把他想过的东西告诉给我。我只知道他在最后的日子里想过来了。他看我的眼神也变了。他想和我手拉手过完这最后一年、两年。他饭后没事时还想扯着我的手出去散步——可是那些背枪的人不让他出门;我就扯着他的手在院子里走。我们俩走啊,走啊,那时候我们俩都不平静。我们都想起了在海边小城里的那些日子,想起了你外祖父健在的那些日子……孩子,那时候你爸多年轻……我们俩扯着手在院子里慢慢走,晒着太阳。我们走不动了,你爸断了肋骨,全身是病。他每个骨节里都有毛病,走起路来全身骨头都响,他还要不停地哼哼。不过尽管那样,那还是一段少有的好日子……就这样走啊走啊……

我点点头。

“孩子,你问你爸是怎么死的,那我就告诉你吧。你知道他过去就有‘心口痛’的毛病,疼起来不要命,就在地上打滚。最后他就那么打着滚喊:‘痛死我了,痛死我了’——要知道你爸过去再疼也不喊一声的……我慌着去找医生,他就喊着喊着死了。过去他在田里做活时如果犯了病,只是那么滚动,一声不吭。他在我面前才那样喊出声来——他就这样喊着死了……”

猎人晃着酒壶,听了我的话,咕咚咕咚灌了两口,擦擦嘴巴:“你问那个新坟吗?”

屋里静极了。我只听见妈妈细弱而急促的呼吸。

“你认识他吗?”

“我以前叮嘱过你,不要恨你爸。我知道你心里一直恨着他。他给你带来了一辈子的屈辱,往狠里打你,可他还是你的父亲。他为了让全家活下去就得拼命地做。他要养活这个家。后来我俩商量把你送到山里,因为那是救你的最后一条路……他到最后也没忘你,他是眼望着南山死去的。”

我想父亲生前也算个让人瞩目的人物了:臭名昭著。经过这么多年风风雨雨,当地人会怎么看他呢?带着这个好奇心,我问猎人:

窗外黑漆漆的——起风了,风拍打着窗户,外面有黑黑的树影在晃动。这时我突然想起了房屋后面站着的背枪人——我小声问妈妈:

一个背着皮囊和枪的猎人摇摇晃晃走来,叹着气在一边坐了。他望着西边的天光,从衣兜里掏出什么,咳着。他向我举举手里的东西,是一个酒壶。我摇摇头,他就独自享用起来。

“他们还在吗?”

这一天我在坟地上坐了很久。太阳透过云层,发出暗紫的颜色。新坟上没有一株绿草。一只小鸟飞来,绕过了新坟,落在了外祖母的坟上。

“大概不在了,孩子,今夜别去管他们。”

一连多少天,我都一个人出门,在外祖母的坟地上徘徊。离开她的坟几米远有一座新坟,不用说就是父亲的了。

“不,我要知道他们是不是还在窗子后面、还在背着枪……”

那些天我像刚刚从一场昏睡中醒来。

妈妈叹一声:“你父亲死了以后,他们就没了心思。他们死盯着这茅屋多少年了,最后只剩下一个老太婆了,他们大概也觉得没什么意思了,倦了。”

父亲没有了。当最初的震惊过去之后,我首先感到的是全身掠过了一阵可怕的轻松。就这样,一个巨大的石块猝不及防地、永远地从心头搬掉了。接下去的一段时间里,我尽量不跟母亲提到父亲的死。我觉得他的痕迹永远从茅屋里抹去才好,虽然这不可能。

我舒了一口气。

赶回平原茅屋时,我还不知道家里前不久刚刚发生了一件大事。

那个夜晚余下的时间里,我一直在琢磨着爸爸的病、他死的情景。我不敢想象他在地上喊叫滚动的样子——多么可怕啊,当时已没有一个人能够救他。他在地上翻滚,嘴啃着泥土,痛得两手插进了土里……我问:

那一天我悄悄从山里归来。并不是因为听到了父亲的死讯,而是被一种奇怪的感觉缠住,以至于非要回来一次不可。这之前我曾一遍遍寻过菲菲,得到的却是比死亡还要可怕的讯息。如果说我尝过了死亡的滋味,那就是因为菲菲。我必须忘掉她,忘掉她的一切……那一次匆匆回返只为了妈妈,为了那长得无边的思念。我几乎一刻也不能耽搁,那么急切地想看妈妈一眼,还有,看一眼我们的大李子树。

“医生怎样讲?”

我不在他的身边,这说不上好还是不好。我当时默默接受了这一不可更改的事实,镇定自若。他也许早就在我心里死去了。

“医生只说那是内脏出了毛病,不知什么地方破了……”

我在山中流浪的日子里,父亲死去了。

我紧紧地闭着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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