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疲惫与焦渴

……

他捏着我的胳膊,用力地捏,又用拳头在我胸脯那儿轻轻地捶了捶:“我像你这么大年纪那会儿,从来就没安分过,这时候倒规劝起你来。你还没像我那样闯荡过,没折腾掉一条腿或一条胳膊。”

3

我几次想告诉他:压住我的可远远不止一个心事啊,它起码是两个……四哥伸手把我身上黏着的沙粒扫掉,按按我的脊背,“四十岁了,身子骨还结实;不过也没有多少年它就该走下坡路了。人哩,急匆匆地一辈子,还要这么慌慌地走、走。人为什么要活下来哩?就为了慌慌地走?嗯哼?谁能说得明白……”

他走开时,我仍然躺在那儿。这儿离毛玉那片凋零的园子并不远。我一开始仰躺着,用胳膊遮住脸。一些大黄蜂在头顶叫了一会儿,然后又是更高处的百灵在闹。我鼻子里全是草棵的气味,是一阵阵艾草的药香。我偶尔移去手臂,侧脸望一下那座灰白色的海草房子,觉得在浓浓的荒滩底色之上,它真像是一个遥远的童话啊。我愿意这样一直看下去。童话里常常有大灰狼和狼外婆,这儿可真的有那样一个老太婆——她的样子蛮像,实际上却不是。我永远忘不了罗玲的故事留给心头的震惊,只是一时很难将眼前这个老人与当年那个逃难的姑娘融为一体。我倒真的愿意将她想象成一个狼外婆,如果再加上一条大灰狼,那个童话也就成了。因为生活太平庸了,我们需要传奇。

拐子四哥摇头:“可你让一个心事压着哩。”

我正侧脸看着,突然发现这个面前的童话真的活动起来:在一圈围拢的木栅栏那儿,海草房子像是动了一下;从这儿看过去,因为太阳蒸腾的水汽的缘故,贴近地面的一切东西要不时地浮动几下……不过这一次是真的在动:一只大灰狼从小屋中走出来,细长的身子一出门就伏在了地上,这样足足有十几分钟。我一惊,马上坐了起来。这一下我看清了,它仍然伏在地上,一动不动。正这会儿从屋里出来了一个狼外婆,当然就是毛玉了。她蹲下看了看大灰狼,然后动手戳了几下……就像奇迹一般,那只大灰狼慢慢蠕动起来。老婆婆见它会动了,也就站起来,钻回屋里再也没出来。大灰狼竟能直立起来,望了望小屋,心有不甘地转过头,一拐一拐地离开了——当它走开一百多米远时我才转过神来,惊得差点儿大喊起来。我用力忍住,总算没有叫出那个名字。

我心里真难过。我说:“不,我不会离开园子。我费了千辛万苦,我在这里老了好几岁……”

我看得清清楚楚,这哪里是什么大灰狼啊,这不是太史吗?瞧他刚才肯定受了重伤,这会儿正拖着一条腿往南边走。阳光下,他颀长的身材还有脸部的轮廓,一切都是我最熟悉不过的,这不会错的。不过他究竟为什么受伤、又为何从毛玉的屋子里出来?这真让我大惑不解。我强抑着内心里的冲动,终于没有跑过去询问。

“你往前走吧,你还年轻哩。不过我心里明白,前面什么也没有——顶多再有一处葡萄园……就为这个,我才在这儿待下去哩。我的腿伤了,里面的轴承老要咯吱咯吱响——我走了一辈子,再好的不锈钢轴承也会磨坏了呀。我要在这片挺好的园子里披上蓑衣,美滋滋地睡上一觉,渴了就吃一串葡萄。斑虎滑溜溜的皮毛磨在我腿上,让我怪舒服。再也没有比斑虎更懂事的啦,万蕙也不如……不过我知道拦不住你哩。你最后还会扔下这片园子。你不是嫌它不好,不是。你是要接上走。那就走吧,不过你真要走的那一天千万打个招呼……”

那个一拐一拐的身影渐渐消逝在远处。

我没有吭声。

我从草丛里爬起,往小海草屋子走去。像过去一样,那只叫老杆儿的黑花大猫从栅栏上一跃而起,跑回屋里报信去了。

“我什么都明白。从打小咱俩就在一块儿瞎逛嘛,有时一口气跑上老远,夜里也不回家睡觉。咱都是野性子。我的年纪大了,这条腿半夜里老疼,我如果不停地奔走一天,就疼得睡不着觉。这条腿拖累了我,要不我还会走哩。我看着万蕙厚敦敦的模样,老怕对不起她。我想这天底下只有你能明白我哩。要是我没有琢磨错,那就是你日夜让一个心事压着哩!”

我敲门时,里面传出一声:“进来吧,妈了个巴子。”开口就是一声粗骂,这早就让人习惯了。

我笑了。四哥不再说什么,他把凑到跟前来的斑虎搂住了,手搭在它长长的鼻梁上。斑虎有些懊丧,只有它不会掩饰自己。它似乎变得沉默了。我突然记起好久没有听到它的吠叫了。我不知在这个季节里,它奇异的脑瓜正思索着什么?它在作出怎样的判断?四哥坐下来吸烟,吸了一会儿说:

进门还是那幅老旧的图景:头戴黑呢帽的老太太正用左边开口的大襟衣服包着大猫,双眼眯着。不过她似乎正在气喘,仔细些听,能听到哧哧的声音。有一点隐隐的呻吟掺在其中。我再细细端量,竟然发现她额上有一道浅浅的抓伤。联系到刚刚离去的太史,一幅打斗的场景竟在脑子里拼接起来:他们刚刚就在这儿厮打着,老人被一个强悍的男子欺辱,却决不认输,奋力反抗。两个人在炕上滚成了一团,又从炕上滚到了地上。不过我无法自圆的一个结局是:那个太史落荒而逃了!这怎么可能呢?一个六七十岁的老太太无论如何也不能战胜那个强悍的家伙……也许这全是无端的猜测,是误解。管他呢。我向老人问好,然后试着问道:

斑虎用警觉的目光盯着我。我从它的神色里甚至看出了一丝怜悯。四哥说:“我知道你走不远,可还是不放心。也许是上了几岁年纪,我就不愿让你一个人走来走去然后一个猛子扎到海里呀。”

“我看到太史刚从这儿走了,他一拐一拐的……”

“都找你哩。”

“那是他出车跌伤了。狗日的玩意儿还不得找我来治?我给他上了跌打药,又正了一遍筋骨——要不他就得爬着回家……”

“谁?”

我吸了一口凉气。心头的疙瘩稍稍解开了一点。不过只一会儿又被新的疑惑给缠住了:他是怎么来的?爬进来的?这显然又不对了。如果是有人抬他进来,那么在治疗时那些人更不会走开啊。想不明白,也不愿再问下去。

他吐了一口气:“没怎么,找你哩。”

老人双眼微微睁开:“你哩?为什么登门啊?”

“怎么了四哥?”

我支吾了几声,“哦,我嘛,我不过是没事了进来看看您老……”

他没有说话,站在那儿盯着我。他的目光里有一种奇怪的东西。

“我老又有个什么好?又不是大闺女,又不能用急。”

“四哥,有什么要紧事儿吗?”

她几句话必要沾粗。我低下头,磕着牙,想着怎么对付她。可我还没有想好怎样说,她又开口了:“来吧,让大婶给你相相面、看看手相、揣揣骨,给你算算命吧!这也是老邻居的缘分,换了人,你得先交上百儿八十块钱再说。”

正当我在海边上拧干短裤上的盐水准备穿上的时候,拐子四哥从远处走来了。他走得很急,一点儿也不像往日那么悠闲。他掮着枪,身后跟着斑虎。当他远远地看到我时步子越发急促了,走到跟前时已经气喘吁吁了。我问:

我还没说愿意与否,她已经牢牢地拉住了我的手。看过了手,又扒拉耳朵,端量一番,最后伸手抓了老杆儿扔在一边,用力地探过身子。她离我很近的嘴巴真像一个又深又阔的黑洞,散发出一股浓浓的草药味儿。这样对峙了片刻,她突然一抬右手,张大五指箍在了我的头顶上,让人一阵阵发疼。我忍住了,知道这就是所谓的“揣骨”了,据说是民间最高级的算命方法。

2

她捏得很细,手指在我的头骨上按着摸着捻着,嘴里发出“嗯嗯”声,又像挑拣西瓜那样敲击一二下,最后做成剑指模样,直点在我的脑门上三两分钟。“得了,行了,你给我老实坐下,听大婶与你细细道来。”

我想起有一年夏末我与肖潇几个年轻人在这儿游泳的情景。这会儿,或其他一些安静的时刻里,我总是无法回避这个年轻的女教师。我知道两人之间有着深刻的差异,我们只在某一点上是相近的。可我知道这“某一点”恰好又是绝对重要的,它让我神往不已。在未来的岁月里,我也许会像感激葡萄园那样感激着她——我也许会在某个将要来临的告别中,把这句感谢告诉她。我会告诉她,一种永远无法表达的真实,就包含在这一句之中了。

我多少有些惶恐地坐下,像等待一个宣判。

太阳在头顶闪烁。我身上由于沾了海水,这会儿被太阳一烤,紧绷绷、火辣辣,像被烙铁烙过了一样。这样只消一会儿我的身上就会蜕去一层皮——实际上我来到这片平原后,已经不知蜕过多少次皮了。我的皮肤曾让阳子、吕擎他们好一顿惊讶。他们说我像一个黑人;后来吕擎又纠正说:“不,像一个落魄的手艺人。”……他的比喻让我很满意,“手艺人”的涵盖可是宽广极了的。我愿意他们说我是一个真正的流浪汉,说我是一个打鱼人。“打鱼人……”我这会儿正羡慕地看着远处的一溜儿黑影。他们日夜不息的号子声曾多少次给了我力量。我有时真想加入到他们的行列。他们大口地喝酒,赤身裸体在海滩上奔走,睡在海边的渔铺里,说着没完没了的粗话。他们有时喊拉网号子的时候,还能够巧妙地糅进一些猥亵的故事。我不愿挑剔他们,因为我羡慕他们。我知道在这些粗糙的表层之下,覆盖着的是最柔嫩最纯净的东西。我了解他们——他们在设法排遣毛孔里渗出来的一种奇怪的汁水——那是生命的汁水。而我面对自己的,却是一颗被扭曲了的、既不安分又不年轻的心,这是四十岁的心,我对它已经有点儿失望了……在海岸上,我让身体沾了一层干沙,像穿了一件奇怪的汗衫。

“你呀,一肚子心事翻卷哩,顶得你坐立不安。老事,新事,糊成一坨。不过你说到底还是让一件事给逼坏了,逼得你半死不活——这事儿搁到谁那儿都受不了,搁在咱这儿咱也受不了;说到归总你还算好样的,换了别人,不死也得蜕层皮,嗯,蜕层皮……”

我继续向大海深处游去。在这里连一只海鸥也没有,很远很远的地方似乎只有一个帆影。一条飞鱼从我的左侧飞去了;一些跳荡的银亮的小鱼不时从我身边蹿起;有一个花花绿绿的东西在远处向我招手,游近了,才知道那是一个海蜇——它正伸展着令人眼花缭乱的彩色触角,如果沾到身上,那是真正致命的。那个触角离我最近的时候只有一二尺远。我飞快地逃离,脸上渗出了汗珠,手心儿里有些发凉。

我的心怦怦跳,最后不得不央求她:“老太太,您有话倒是直说啊,你说我是怎么了?”

“他大概像我一样,又到远处游荡去了……”

“怎么了?这话还用着我来直说?你是心里如明镜哩,咱是点到为止。”

在这片孤立无援的大海上,我慢慢地安静下来。一个浪涌向我打来,把我的头发弄湿了,耳朵也灌进了水,那种难受的滋味使我想起了小时候听过的一个故事。那是一个真实的故事:有一个游泳能手,他一个人要游到一个海岛上去,并且以前成功了好几次。从海岸到那个海岛,通常都是坐帆船去。这一次他游到半路,突然腿抽了筋,半边身子痉挛。结果没有任何办法,就那么眼瞅着自己沉下去。他死了。当时有多少人传递着这个惊恐的消息!可是仅仅过了几年之后,也就很少有人提起他了。大家很快遗忘了他们曾经有过的一个游泳能手,以及他的不幸……我想这时如果像他一样,我在事故中消失了,那么没有一个人知道我在哪里。四哥和万蕙、肖明子和鼓额,还有肖潇、罗玲他们,都不会知道我的下落。四哥也许会告诉别人,说我终于抛下了葡萄园,不辞而别了——

“可我……真的不明白!”

我一个人走出园子,避开那些喧闹的声音,一直向北。我这会儿只需要安静,需要一个人独处……我走到了海边,然后冒着稍稍的寒意跳到海里,痛痛快快地游了很久。这儿离打鱼人很远,浮在海里,只能看见远处那一溜儿活动的人影。他们的嘈杂只隐隐约约地传来。我游泳的技术很好,可以一口气游到很远。海岸线在我眼里越来越模糊了,前面,碧蓝碧蓝的,偶尔闪过一层墨绿的海水从我眼前掠过。我知道海底是深沟,长满了缠住泳人手足的长叶水草。

老太太一下跌坐在炕上,然后不停地放屁。我不得不躲开一点儿。她这样一通,大口喘息,抹着鼻子,哼叫着,迎着我大声嚷着:

好像就为了改变这个秋天里的什么,所有人都暗中攒着劲儿忙碌。大家汗漉漉兴冲冲,全力投入园子里的事情。是啊,这绝不是懊丧的季节——拐子四哥和万蕙在园子里来回奔走,还有肖明子、鼓额,他们都不停地做活儿,高声谈笑。最繁忙的收获期已经过去,拐子四哥辞掉了从周围村里请来的短期帮手,剩下的所有活计都要我们自己来做。这些日子里大家的衣服上都结满了汗碱,却顾不得洗一下。我设法逗鼓额和肖明子笑,甚至挑起一个话题与万蕙辩论了一场,大吵大闹的样子。拐子四哥笑语连篇,在园子里一会儿喊这个,一会儿喊那个,这一切都让人想起几年前那些火火爆爆的秋天……可惜无论是我还是拐子四哥他们,那种高兴劲儿好像都不太自然,而且硬装不了多久。那些秋天的收获离我们越来越远了,好像它根本就不曾属于过我,我只是匆匆走过的一个看客。可是这茅屋,这葡萄园,这片土地,至少留下了我几年的艰辛——因为我和大家一场漫长的劳作,一片凋落衰败的葡萄园才重新繁荣起来,它真的历经千辛万苦……时下令我怯懦的是另一种东西,它不同于沮丧和悲伤,是莫名的什么,在悄悄地、一丝一丝包围过来,离我越来越近……就是它让我犹豫不决,一次又一次驱赶着疲惫和焦渴!它让我屈服,让我时常变得六神无主。倦怠和渴望加在一起的折磨,这也许是从未有过的。

“这话还用我说嘛?你分明是让那个大闺女馋得啊、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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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连着打了两个惊天动地的喷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