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文学作品 > 你在高原 > 养蜂人

养蜂人

就这样,我紧挨着他的帐篷,搭起了那个小小的简易帐篷。

我极少遇到这样的人,即便在那些慷慨的流浪汉中间也很少遇到。这样的人无一例外都有一种特殊的本领。他们这种极度的直爽和朴直,使其能够很容易找到真诚的朋友。他们即便在醉酒时,判断力也极强,几乎从不受骗上当;他们一眼就可以把一个生人看得明明白白。在眼前这个汉子眼里,我起码不是一个无赖,不是个劫路的坏人。

3

“伙计,出了门都是一家!我看出来了,咱俩是一样的人。你走在路上有什么不方便,在我这儿看中了什么,拿走就是!”

我与养蜂人老憨一见如故。我很快发现他有一个了不起的品质,那就是在陌生人面前放松得很。他很容易就把一个人当成朋友,产生心灵上的沟通;而这一切又绝对是建立在强大的判断力之上的。这该有多么了不起!在遍生狐疑的现代人之中,具有这样的特征和能力的人简直是凤毛麟角。我由此而深受感动。是的,这是一种能力,然而我们人类究竟在什么时候、又因何失去了这种能力,却是很难考察的事情了。我发现我们在一起时,他并不急着问来问去,也没有任何探听对方底细的那种好奇心,甚至没有一点这种愿望。如果我不主动讲些什么,直到分手时他也弄不明白我到底从哪里来、到哪儿去等等。他只是觉得我们可以愉快地相处,他只对这一点感兴趣。看着他料理手中的活儿,割蜜,摇分离器,摆弄蜜蜂饮水器,从一个木桶把蜜倒入另一个木桶,会产生一种从里到外的愉悦感。他身上传递出诗一般的节奏和韵律,让人着迷。他在蜜蜂搅成一团的地方摆弄这一切,让人替他捏一把汗。我以前也见过类似的镜头,但那些养蜂人头上都戴着一种很奇怪的东西,像某些原始部落老酋长的饰物;而这个人却什么也不戴。蜜蜂落在他的脸上、头发上、手上、胳膊上,他总是笑嘻嘻的。看来他与这些小东西之间已经亲密熟悉到了令人惊叹的地步。我甚至觉得他自己就是一个老蜂王。

养蜂人的名字叫“老憨”,帐篷里只有他一个人。他说他那几个同伙也都散布在离这儿不远的一片地方,因为蜂箱要撒开来,这样收获才多。他说他是这支放蜂队的头儿,喜欢清静,让小伙计们、做饭的,一股脑上西边去了,留下他一个人和一只老狗在这儿守着这片蜂箱。老憨的帐篷里有很多酒瓶,一眼就看出他是一个在野外浪荡惯了的家伙。他很好客,交朋友十分随便,这大概与他的职业有关。当他了解到我常常一个人来这片平原、在南部山区走来走去,而且还曾经在不远处筑过园子,就越发高兴起来。他的大手像蒲扇一样在我肩膀上扇来扇去。由于喝了酒,他的脸有些红。原来他喝酒不分时候,有时高兴了跑到帐篷里就咕咚咚灌上几口。喝了酒之后就变得愈加和蔼可亲,也愈加豪爽和无私。

我难以插手做什么,因为这儿的一切工作都需要很高的技术,专业性特别强。这里的活儿比起一般的农活可难多了。说实话,我还多少有些害怕,怕这一群小精灵一旦发火,给我来个猝不及防……我只好每天为他提水做饭;当我使用自己那套小炊具时,他看了就哈哈大笑,说对我的这一套“行头”可是太熟悉了。这越发使我觉得,一个常年在外边追赶花期、流动不息的养蜂人,与一般人的气质风味相差太大了。

天渐渐暗下来,我仍然不想走。实在疲累了。我像见到了一个多年不见的好友,不管他愿意与否,打心眼里想在这儿滞留一会儿。

夜里,我们待在他那个宽大的帐篷里一块儿喝茶。他从一个角落搬出一块生茶砖,用手掰下一块儿,然后就熬起来。这种茶我很少喝,很酽,劲道很足,因此好长时间都不愿去睡。他捻亮了帐篷里那个桅灯,高兴了还从瓷罐里捞出一些做得很好的酱菜,搬弄起酒瓶。

他钻进去取来一个杯子。杯子有点脏腻。不过我饮了一口凉凉的水,发现里面搅进了甘甜的蜜。

他的兴致很高,让人把什么忧虑都丢在了脑后。

只有在野外才能遇见这样的爽快人,我点点头。

刚刚升起的月亮在夜雾里照出一片橘红,那颜色让人想到童年。我小时候在河边丛林里奔跑的时候就无数次经历过这样的夜晚。夜气湿漉漉的,槐花的香味在微风里吹拂。

“喝水吗,伙计?”

老憨说:“如果月亮特别亮,有些蜜蜂就不安心待在蜂箱里,它们也要跑出来玩,顺便也采点蜜回来。”

我走近了,觉得那么惬意,一下把背包从肩上摘下,然后扔在了他的帐篷跟前。

他喝过酒再也不能安生了,弓着腰在帐篷里走动,两手挥动说一些笑话。他有很多故事,可惜总是讲得没头没尾,可能是太兴奋的缘故。后来他从一个木盆里翻找什么,竟然找出了一个短短的竹笛。这笛子太小了,而且和一般笛子的吹奏法大不一样:一手按在一端,另一只手在几个孔眼上移动,吹起来声音尖尖的,让人觉得吹奏者简直太吃力了;可是听下去,这才发现它的声音特别哀婉动人。

我摇摇头:“不,赶路的。”

老憨吹了一会儿,放下笛子看外边的月亮,说等月亮再升高一点,这儿就该热闹了——有月亮的十五、十六、十七三天里,他的“人马”就要聚过来,那时候这里最热闹了。

“地质队吗,伙计?”他嗓门粗粗的。

原来他们养蜂人在这一片大海滩上撒得到处都是,他们很少像他这样一个人待着;到了明晃晃的月亮天,他们就迎着这笛声远远近近走来,在这儿闹、喝酒、天南地北瞎扯几个晚上。

那狗用力往前扑,一根锁链锁住了它的脖子。养蜂人拍了拍它的脑袋,它立刻扭着腰肢甩着尾巴,向我表示了很不情愿的欢迎。

“俺就是这么打发日子的!”

“喂!”我赶忙向他打了声招呼。

他的这一群蜂子属于一个林场里的,由他承包下来,他又找来了一些帮手;每年向林场交蜜,或者是把蜜卖了交款。与他一起的这一大群朋友,有的携带着个人的蜂群,也有的是另一些单位的,还有的是专业养蜂场的。这些人都跟上他南南北北走,像一大家子,像一路集结的散兵游勇。他说:“俺没老婆,可是相好的还能没仨俩儿?男人女人哪,真正相好就行。在野地里遇上,三两句话,递个眼神,张开胳膊一搂,是好是孬也就知道个八九不离十了……”

前边是一个大大的帆布帐篷,帐篷旁边就是摆成了工字形的蜂箱。有一个人,黑红黑红的脸膛,留着短发,两眼在阳光下微眯。他拤着腰,看到我,嘴角荡出了微笑。他向我举了举手。

他的话没能让我笑出来,因为我知道这完全不是玩笑,对方的判断力是极强的,我当然相信他的话。

这时正是下午四五点钟的时光,天不冷也不热。我又听到了狗的叫声,这声音多像我们以前的护园狗。我迎着狗吠走去。

老憨这个夜晚很激动,说话时常常往外边探望:“……冷了热了,都得把对方揣在肚子里。哪怕是隔着千千百里,她肚子疼你这边也能知道,这才叫好!眼下我那个老伙计正在几里外的帐子里用铁勺搅锅,锅里熬了鲜鱼。她就愿吃鱼,一沾腥气就欢天喜地,也难怪她老往海边那些鱼铺子里跑。那家伙呀,大胡子老二手不老实,我点着他的脑瓜吓唬过他:你的手指头给我离老嫂子远些!”

蜜蜂在上边吮吸,它们像可爱的小精灵。就是这些小精灵连接着我的童年故事。那时候的所有的温馨都托在它们灵巧的翅膀上。我长久地看着一个个小蜜蜂在那儿弓腰用力,它们飞来又飞去。我沿着蜜蜂飞来的方向往前,一会儿就听到了咳嗽声。

我听到这儿笑了。

绿蓬蓬的灌木丛那儿偶尔有一株长得很壮很高的洋槐。洋槐灌木棵上开满了沉甸甸的槐花,它真的像一场瑞雪那样压下来。这一串串的槐花吸紧了我的目光。

他很认真:“这是真的。有一回我去了她那儿,正赶上鱼汤还没开锅,你老嫂子躺在沙滩上,大胡子把她按在那儿,一下一下地按。我老远就喊起来,伸手比画着要揍他。可那家伙还是一下一下按。我跳过去一看这才明白:我那口子骨节疼,让胡子老二给按巴按巴,解解乏……我把胡子揪起,你老嫂子扑打扑打身上的沙土:‘嗨,老二的手真有劲,给我搓揉得不孬,赶明儿再按吧……’我说:‘你算了吧!’胡子老二对我喊冤说:‘光是按,一点好处也没沾……’我说:‘你还想沾什么?’胡子老二说:‘也就是亲个嘴儿吧……’你看看,就是这么个东西。他说是说,对我、对你老嫂子,都是一百成……有一年上我们带着蜂箱转到东北,他也跟了去闲溜着玩,找到了一棵人参。人参不大,也不知是不是真正的野参,他采下来用一块破布包着,满天里找我喊我。冬天来了,人和蜜蜂都得熬冬。有一天实在冷得不行,我就打了几只野鸽,把他给我的那棵参放进去,熬了一锅鸽子参汤。结果哩,不到半夜,我就被燥火烧起来了,去雪地里乱蹦,急得大呼小叫。你老嫂子用雪粉擦我的脸、后脖、腋窝,折腾了半天才能躺下喘一口气……哎呀这参好大力!”

天上出现了蜂子,而且越来越密。我想大概离那片茂盛的槐花不远了。我估计对了,因为后来我闻到了北风里吹来的浓浓清香。我长舒一口气。

听到这儿我又笑了。我问他这些年都去过哪些地方?

我只想一直向北,想早一点见到大海。机器的轰鸣一直响在耳畔,到后来我就大步奔走起来,头也不回……直走了很远,地上仍然没有庄稼,只长满了马尾蒿、各种各样的灌木——问了问,原来这片地方已经荒了两年——两年前就被人买走了。这儿到处都生满了地肤、蒺藜、疯长的葎草和蕨类植物;有的地方汪着一湾水,里面长了一片茂密的长苞香蒲。由于这里长久没有耕种,上一个季节的雨水把土地的肥料都冲到了湾里,所以香蒲才长得出奇地旺盛,乌黝黝的。香蒲旁的水面漂着浮叶眼子菜,它们中间是一两棵慈姑……如果在过去我一定要设法把慈姑的果实挖出,可这时已经没有那样的心情了。我只想快些离开。

“哪里?哪里都去。哪里有花咱去哪里,天南地北的花,按花期先后得在心里画个路线图,一年年咱就按这图跑啦,跑到哪儿算哪儿。帐篷一支,小锅子一熬,这日月就算开始啦。从春夏秋冬四个季节说起吧,冬天我领着蜂群在西南边角上繁殖;天暖啦,早春来啦,再往江西一带挪蹭。经过浙江再走,天也暖和啦,走到江苏,走到山东,最后才走到东北。初冬天里在东北过不错,等天快大冷了,就沿着长江中下游往前转悠啊,到江南去越冬。一年里就这么个转悠法儿。从十二月到三月,玉溪昆明大理这些地方,油菜花不孬,天气暖融融,小风不大,这时候不光能产浆出蜜,还可以分批培育蜂王啦。再不就到广州惠阳佛山韶关一带,那里紫云英和蚕豆花正开哩;不过在那儿你得小心寒流。到了四月里你得上南昌、上井冈山、萍乡这些地方,革命老根据地的油菜花开得挺旺;再不上湘潭也行,反正都是好好干革命的地方,花儿不少。四月底到汉中,五月里到昆山,六月八月到湟中,九月十月到湛江。秋天来了,你不去吐鲁番就往东北跑吧。通化、延边,朝鲜族说话叽里呱啦。牡丹江、松花江、白城子,都是好地方……”

我发现在离开这一段不长的时间里,这块平展展的沃土竟变得一片狼藉,它看上去有点疙里疙瘩,到处都翻掘得高低不平。远远近近都有机器在轰鸣,那是挖土机和排成一串的大卡车。

4

走入平原腹地了。在这儿,我闭着眼睛也可以摸到它的一道道筋络:一条条土埂和沟渠。可是当我大睁眼睛四处观望的时候,又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我不得不正视这样一个事实:面前的这个人到处流浪,虽然他有为数不少的一帮朋友,但大部分时间还是像眼前一样,一个人度过。一个养蜂人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毫不费力地抵挡寂寞,可见不是一个庸常角色。我倒极想知道他是怎么走入这种职业和这种生活的。从交谈中我发现,他不仅有这种职业的人所常有的豪放、经多识广的特征,而且在闲暇时常常一个人陷入沉思。后来我偶然间从他的帐篷里发现了一些陈旧的书籍——扒拉起来,发现书种很杂,其中有传记、探险实录和植物学一类,甚至还有好几本诗集。我取起一本,问他喜欢读这个吗?

2

他点点头,没有做声。

天上舞动的蜜蜂引起越来越多的回忆,直过了很长时间才从沉浸中返醒。看看这片田野,咀嚼儿时故事,想刚刚离开的那座城市:都会的人流,沉沉的目光,以及马光和娄萌对我布下的陷阱。我觉得简直是从一场梦寐里走出。一个人为什么要那样活着?为什么非要在那儿安放自己的小窝?是谁做出了这样的规定?

这一天我们一直玩到很晚,两人不知不觉喝掉了一瓶白干,而且是高度烈酒。我记得很少喝过这么多的白酒,可奇怪的是这次不仅没有醉倒,而且还恰到好处地舒畅;而对方脸更红了,也更加兴奋。他开始谈论那几本诗集了,说自己多么喜欢这些诗!“我这个人哪!我原来是怎样的人哪!我就这么一个人走到了今天……哎,一切像在眼前,一闪,几十年就过去了……他妈的!”他慨叹不已,说自己一开始就是一个很能幻想的孩子,小时候把一切想得多么好啊。他想长大了要走很远很远,到外边去做一番大事情。他生在林场,可是心却在遥远的一个大世界里。后来他真的考上了省城一所大学,那一年刚刚十九岁。他是他们班里最年轻的一个大学生。他告诉我:假日里他们到处游玩,去离他们大学不远的南部一所有名的寺院。寺院里的那些僧人对他们一直构成了一个谜。他们常常伏在寺院外面看,看他们在里面诵经、敲木鱼。这些僧人奇特而朴素的服饰、倦倦的面容,那时对于一个从林子里来的少年构成了多么大的吸引。

割野蜜要有特殊的手艺,弄不好就会给发怒的蜜蜂蜇死。真的,我们发现那个割野蜜的老猎人嘴巴、鼻子都被蜇得肿起来,猛一看那样子怪吓人的。野蜜抹在槐花饼上就成了天下最了不起的美味。我永远也没法忘记那种独特的清香和沁人心脾的甘美……

有一次他和几个同学终于走进了寺庙。他好奇地看着僧人,问这问那。有一个五十多岁的和尚对他特别热情。这天在寺庙里转了一圈儿,不知怎么就走散了,几个同学不见了。他想他们可能已经回学校去了。天暗下来,那个热情的和尚请他在这儿过夜,还给他吃了一餐精美的斋饭。夜里他和老和尚共眠一床;他一直闻着一种奇怪的焚香,睡不着。和尚夜里还要咕咕哝哝念一遍什么,最后笑吟吟地和他拉起一些世俗事情,问学校,问他的出生地……后来他实在太困了,就睡过去了。不知睡了多久,记得天起风了,哎呀可真冷。他在睡梦中觉得自己都快冻僵了,后来又觉得自己被盖上了厚厚的被子——再到后来他又被什么给挤压醒了。他一睁眼,发现那个和尚正紧紧拥住他,肥胖的胸部像火一样灼热,让他全身都感到一种烤痛。他一下给弄蒙了,不顾一切地挣扎。可是对方的手臂他一辈子也忘不掉,那像蟒和索,又韧又黏。这个人几乎要把他挤压化了。就这样,他没有一点力气了,动也动不了。他觉得赤裸的身体被和尚给弄脏了。他哭着,可是又不敢发出声音。和尚还伸手捂他的嘴……天还不亮,和尚一松劲儿,他就跳了一下,抓起自己的衣服就跑出了寺庙。

外祖母说:“林子里有好多野蜜,这都是那些跑了散了的蜜蜂在那儿留下的。”

他至今还记得看到东方露出的第一缕曙光的感激。他跑啊跑啊,不歇气地跑,也不知怎么跳过了那么多的荆棘和岩石,到后来一屁股坐在学校大门口……里面是零散的、踏踏的跑步声,他知道有的同学很早就来到操场了。他这会儿那么羡慕他们。他坐在那儿哭了很久,最后才把眼泪擦干。他在学校四周转悠着,直等到校门打开。他试着在操场上跑了一圈,然后才回到自己那个拥挤肮脏的小宿舍去。

那时的园子里苹果花刚刚凋谢,像豌豆那么大的苹果让我们看个不休。记得有一次一个打猎的老人在林子里割了一块野蜜——我们像遇到了天大的喜事,立刻跑回告诉外祖母,还把托在柞树叶上的野蜜送给她。我说:“这就是老猎人给我的,是他刚刚割到的!”

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笑过。不久,他的头发长了,脸上有了灰尘,衣衫也不再整洁。老师找他谈话,班主任严肃批评他,因为他的学业下降了,而且常常一个人发呆。他就是没法打起精神,什么都不想学,什么都不相信。他只盼着假期到来时快些回自己的林场。

在这片海滩平原上,过去到处都是一片片的鲜花:洋槐花、苹果花、桃花。有一次,我记得十几岁的时候翻过一道沙冈,当登上一个冈顶的时候,突然闻到了一阵奇异的香味,一抬头立刻看到一片火红的桃花!啊,那花像云絮,像绸缎,像织绵,永远留在了我的记忆里。小时候跟着母亲到洋槐林里采回槐花,在苇席上晒干,然后就装到了囤里。从入冬到开春的这一段,外祖母把它用水浸好,撒一点盐做成槐花饼:有的做成圆的像月亮,有的做成两角翘翘像小船。我如果领来了朋友,妈妈就给我们每人一个槐花饼,说:“走吧,到园子里玩去吧!”我们欢天喜地,一边咬着饼一边跑出去。

记得是一个风雨大作的夏天,离放假还有十多天的时光,他挨呀挨呀,好容易挨到了这个假日,可学校就是迟迟不放假,要统一组织去郊区支农,要求同学们再晚走十天。他再也忍不住了,一咬牙,偷偷携上一点东西就奔向了车站……

当我走出小城,踏上人烟稀疏的窄窄的乡间土路时,这才发现春天已经铺天盖地而来。到处都是春天的气息。路边和渠畔偶尔能看到一株洋槐,上面缀满了白雪似的槐花。那芬芳的花朵,独特的清香,让我一次又一次扬起鼻孔。也是同一种缘故吧,数不清的蜜蜂正从遥远的天边飞来……

开学了。他不愿回学校来,他简直害怕那个省城了。他再也不愿离开林场一步。父亲催他骂他,后来还打了他的耳光。他是哭着登上火车的……随着车子离省城越来越近,他哭出了声音。下了火车往前走,离学校还有十几公里的时候,他突然停了下来。他已在心里做了个决定:一辈子再也不来这儿。

今非昔比,时光荏苒,那儿已经没有了一棵巨大的李子树,没有了那座茅屋,也没有了大李子树下的外祖母……

他又回到了林场。他平静极了,告诉爸爸:他被开除了。这当然是撒谎。不过父亲最初的埋怨、绝望的喊叫过去之后,也就是那样了。他在林场里开始做活—— 一直到现在他都算是林场里的工人,与过去不同的是,他现在已经是四海为家了……

东部城市就是“国际葡萄酒城”的所在地,这儿有我一大拨朋友,有一个叫武早的酿酒师,还有那个遗弃了他的疯浪女人……我想在离开之前看他们一眼。首先去找武早。没有踪影,那个女人也不在。告别东部小城怅怅的——剩下的事情就是一个人负着背囊向西,穿过整个平原,一直走向我的故园了。

老憨的大手按着胸部:“你看,这就是我年轻时候不大不小的一个事故。现在看是一回事,那时候它可算改变了我一生的命运。现在想一想我也不太害怕了,我还能从头至尾地告诉你。你看我不幸也有幸,遇上了那么一个人,那个堕落的‘玄人’!我给吓得跑回来,当时只知是祸,不知道后面的因果。我同宿舍里的同学都顺顺利利上完了大学,他们全是追求上进的人。到后来你猜怎样?”他的大手挥动一下,“他们毕了业,其中六个当中有三个还成了研究生,两个出国深造,都多多少少成了有名的人物。后来你猜又怎么着呢?两个成了右派,一个成了反革命,一家伙发进监狱里,早早死了。我们班上一个最漂亮的女同学,学习也好,会唱歌,是真正的一朵校花——后来她写了一本书,那书出了毛病,被判了刑,也进了农场。那农场可不是人待的地方,她被两个喝醉了酒的看守剥光了衣服……她想死,就是死不成,出来的时候生了个小娃儿,不久小娃儿也给折腾死了,她就服毒自杀了……还有好多残酷故事,我不愿一个一个讲给你听。我想告诉你的是,我的那些同学十个有八个还不如我哩!我现在是四海为家,想在哪儿搭起帐篷就在哪儿搭起帐篷……老伙计,你不想随我们这一帮走吧?”

他们离开的时候静静地看着我,再也没有了刚来时那种轻松嬉笑的神情。他们刚刚知道了一点“旅行”,知道什么才是东部平原的故事。小阿苔说她只盼另一个假期的到来——只要有机会,她就会跟上我到东部。我答应了他们。

他只是玩笑地随便问了一句,却让我心里强烈一动。我的眼睛突然热辣辣的……一个孤儿突然遇到了收留者。我真想双手拥抱他。

我一个人在东部小城徘徊,准备徒步穿过那片平原,走进故园。小鹿和小阿苔恋恋不舍地离去了,他们假期已尽,只好按原计划返城。可这对于他们来说,一场遥远的跋涉好像才刚刚开头。他们甚至想孤注一掷,突破假期之限一直跟我向东,去找那个不复存在的故园,去寻那个流浪歌手。我劝阻了他们,让其按时回返。我说自己也许很快就会回城的,我的计划也是常常改变的。

他摊开手掌又笑了:“我也是穷乐乎;我这样的人哪知道忧愁……”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