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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浪歌手

后脊梁顶着一团火,

六月里把麦子割,

麦芒儿扎肉,麦秸儿刺手;

……

干了一天,麦捆儿堆成了垛,

前边的小十字路口好像很热闹,人群围得水泄不通。我们走过去,立刻听到了悦耳的歌声。这歌声美得让人全无预料,让人惊愕,像在干渴的夏天突然喝了一顿清泉。往里挤了一会儿,终于看清了——小鹿嚷叫着,把小阿苔索性举起。这样我们三个人都看清了: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一条腿瘸了,用拐杖支撑着身体,手持一个麦克风在那儿唱着。他的脸上有一道刀疤,头发又脏又乱搭到了肩膀上,看来是经常在阳光下活动的人,全身发黑。他的身旁是一个自制的音箱,一个小小的放大机。他唱的大半是一些流行歌曲,音调很熟悉;可是仔细听一会儿,又会发现那歌词大半都被他改掉了。他唱得很投入,有时眯上眼睛,有时望着天空。围在这儿的有大人、孩子,男男女女,他们都一声不吭。这儿静极了,只回荡着一个汉子的歌声。四十多岁的男人,嗓子浑然柔和,你会觉得他把一辈子的苦楚和温情都唱出来了。那调子曲折委婉,真正是如泣如诉。一支歌唱过,我看见好几个人走上去把几张纸币放在音箱上。小鹿忍不住,也送去了几张纸币。当观众做这一切的时候,歌者看也没看,只顾沉浸在自己的歌声里。后来他终于不唱那些流行歌曲了,而完全改唱自己的歌。我相信这都是从他心田里流出来的。我承认这个镇子可没有白来,这次听到的歌大概不会忘记——这是我旅途上第一次听到一个年纪和我差不多的兄弟——而且身上还有残疾——唱出了这么动听的歌!他的歌词再平易不过,可是却能把我带到一个凄然旷敞的意境。我沉浸在他诉说的那种情境中,一时忘了其他。他唱道——

再去邻居家借牛,

当他们研究着怎样把那只大黄猫拴住的时候,我们走开了。

牛老了,打也不肯走。

汉子拍拍腿:“这就结了不是!”

十月里,玉米熟,

少妇喃喃说:“我们家有一只大黄猫,老爱往炕上跳……”

我跪着掰下棒子把口粮往囤里收,

“你家大门口上该插一撮艾蒿了。还有,和男人上炕的时候,别忘了先用绳子把猫拴住……”

天凉了,烙块锅饼,

小鹿惊怒,握起了拳头。我们一块儿盯视那个汉子。汉子嫌烫似的最后把手抽出,搓一搓说:

扎上棉袄,山南山北出去走走。

我惟恐小鹿和小阿苔走丢,就把他们扯到身旁。我建议绕过大街转到窄一点儿的巷子里,他们同意了。可是小巷里的人也不少,比起主要的街道,这里更多的是卖水果和算命的人。算命的人当中有盲人,也有完全正常的人。奇怪的是一个挨一个的算命摊子摆在那儿,主顾还是不少。有一个四十多岁的汉子正在给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少妇算命,先是看了手相,然后又抚摸她的身体,据说那是在“揣骨”。据算命专家讲,要想真正知晓人的命运,分析得鞭辟入里,到最后非得“揣骨”不可。“揣骨”就是揣摸骨骼。但眼前的这个男人显然在借“揣骨”之机猥亵妇女。我发现他黑乎乎的大手毫不犹豫地从领口那儿插进了少妇胸口。一阵不动声色的抚摸,少妇的脸赤红赤红,不安地看看我们,又看看对面这个下流汉子。汉子尽量神色肃穆,可是由于抑制不住的淫荡,鼻子两旁的肌肉不停地抽动。他嘴里咕哝着:“这地方是该有个痣的!”

……

走到大十字路口那儿,混乱达到了极点。手推车,拖拉机,拉粪便的木车,小轿车和面包车大卡车,都在不停地按喇叭。人群好像视而不见,他们继续来往拥挤。各种车子一寸寸往前挪动,结果越塞越紧……这个镇子在这一带山区是惟一的热闹之地,也是两条乡间公路的必经要道,所以就迅速热闹起来了。

听着听着,我觉得身边出奇地安静。转脸一看,小鹿和小阿苔垂下了眼睑。我们在这儿站立了很久很久。所有人都一声不吭。到后来他唱累了,仍然有人喊出乞求似的声音。他们都想再听下去。可是那个人实在累坏了,斜靠在墙上,拐杖松了,倒在了地上。后来他去摸拐杖,小鹿就跑上去替他扶起。

我笑了。任何一个到过这个镇子的人都会说这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不过这种变化有点令人痛心。我发现除了满街都是拥挤的人群,堆积的破烂,几乎全世界乱七八糟的低劣商品都集中到这儿来了。一卷卷的破布、破绳子,做工低劣的衣服,贴面木制家具,漆器,其他一些手工艺制品,首饰……反正各种商品中最粗糙的那一类都汇集到这儿来了,卖给山民。我还注意到大街上多了一些台球桌,那些留着两撇胡须、穿着过了时的喇叭裤、一条腿长一条腿短的牛仔裤、歪戴帽子的小伙子,都在玩这种球。他们在用一种奇怪的规则赌博。这些人都叼着一支香烟,有的还戴了一副墨镜。他们口里哼着小调,用不怀好意的眼睛看着四周的陌生人,如果见了一个女人,直勾勾的目光起码要盯上一二分钟,从上到下细细地打量。那些货摊跟前不断发生争吵,有一个地方还打起来,拧成了一团,只是没有一个人敢去拉架,因为挥舞的砖块随时都能把旁观者的头砸破:这场打斗刚刚把人吓个目瞪口呆,新的一场打斗又在不远处开始……

这个中年流浪歌手身上有一股魔力,他走到哪里都有一群人跟着。跟随他的大半是一些年轻人,我们也裹在了这一伙人中间。他从镇子的小十字路口一直往西,走啊走啊,后来我们看到他在一个卖汽水的小摊跟前停住了,掏出五毛钱买了一杯喝了,抹抹嘴巴又往前走。他的腿拐得并不重,他走路时就用那拐杖把那个包裹挑在肩膀上,只是唱歌的时候因为站久了不得劲儿,才要用那个拐杖把身子撑住。他的步态多少有点像我东部平原上的挚友拐子四哥——想到那个老人,我心里立刻一阵发烫。

“这么多醋呀!”小阿苔喊着,“这里的人可真能吃醋!”

天快黑了,小鹿到路边一个小铺里买来了一瓶速溶咖啡,然后又急匆匆走出。我们仍然在看那个一拐一拐的人,心里都沉沉的。这时候疲累和其他烦恼一股脑儿都给抛掉了,我们视野里只有那个身影。整个乱哄哄的镇子竟然都被遗忘了。那个人走了一会儿大概累了,就在镇子西头的一棵槐树下坐了。一伙青年恋恋不舍围上去,他们看着他,很少说什么。我相信这些年轻人不仅是些歌迷,更重要的是这个流浪歌手的声音里有什么东西击中了他们。

大约用了一天多的时间,我们终于接近了镇子。显然该好好休整一下了。当小阿苔和小鹿远远看到镇子轮廓时,忍不住欢呼了一下。这是丘陵地区所能找到的最大一个村镇了。它处在一个小盆地上,四周都是梯田,那是一种比较好的棕壤。很多年前我从这儿走过时,梯田几乎有一半栽上了各种各样的果树,到了春天满树繁花,蜜蜂一球一球的,花的香味溢满了整条山谷。鸟雀也多。这个镇子可真是美极了。镇上人很富庶,他们的主要收入来源除了果品之外,就是下边一个大理石矿……而今天看起来梯田上的果树明显减少,镇里虽然兴建了几座单薄的楼房,但整个街道看上去比过去破败多了,到处都乱糟糟的,主要路面坑坑洼洼,好多地方还挖起了深沟。多起来的是新搭的商业棚子。这儿出产一种米醋,这时米醋瓶子在街道两旁垒得像小山一样。

天黑了,四周的人一个一个散去。后来,我想他大概也该回到自己的住处了。他站起,不安地四处瞥瞥,目光在我们身上停留一瞬,往前走去。

2

我们待在那儿。我小声问小鹿和小阿苔:“我们在镇里宿下吧?”

我说那好,那就让我们走着瞧吧。

他们没有吭声,只是看着那个一拐一拐的身影。后来小阿苔说:“不,我们也到野外去。”

瞧她那对薄薄的嘴唇多么乖巧。如今这一双嘴唇再也顾不得描口红了。不过它的本色更漂亮一点儿。

3

“你把我们看成什么了!你以为我们真的不能走了吗?你能走多远,我们就能走多远!”

我们往前走,不知不觉地尾随着那个一拐一拐的身影。前边是一片小树林,他大约发现有人跟踪,到了小树林那儿竟然一跳一跳跑了起来。我不忍心看他这样,就对小鹿说:“算了,我们等一会儿再走。”

我明白他们有点受不了,决定尽快找到那条河谷,然后一直向北,抵达一个很大的镇子——从那个镇子到小城有交通车。我问他们是不是可以坐交通车直接到小城去?小鹿看看小阿苔,小阿苔一连声地嚷:

小鹿抿着嘴角看那个隐没在树林里的身影。

小鹿也说:“哎呀真想!我们绕到村子走一走好吗?”

天黑得越来越厉害,我们尽快寻找自己的宿营地。小阿苔仍然要到那片小树林里去。我知道她想再一次看到那个流浪歌手。我拒绝了,怕再一次惊扰那人。我们故意绕过小树林往北,发现了一条浅浅的水渠。我们走到渠畔上,沿着它折来折去。前面是一丛茂密的紫穗槐棵子,这说明快有水了。紫穗槐棵的旁边有那么多蒲苇,可见拐弯处水渠变宽了,而且蓄了很大一汪水。当然农田中的渠水是不可用作炊饮的,好在我们的水囊里还有水。我们决定就在紫穗槐棵旁边那块平地支起帐篷。

离开石屋时,小阿苔突然咕哝了一句:“真想喝一杯咖啡呢!”

可是当我们动手点起小锅的时候,突然小阿苔喊了一声跳起来。

小阿苔和小鹿觉得真有趣,咯咯笑了。

我和小鹿过去一看,原来她在抱柴禾的时候发现了一个人——是那个歌手,他已经先一步抵达了这儿,刚才蜷着身子躺在紫穗槐棵下,尽量不发出一点声音,想不到小阿苔伸手摸索柴禾时摸到了他的头发……原来他从小树林里穿出,藏到了这儿。他大概估计我们会尾随他进树林吧。他为什么这么胆怯?对我们为什么疑虑重重?

眼下,看着这个废弃了的小石屋,我又对他们讲了那一次经历。我说:“别是一对落草的神仙?他们故意在半路上截住我,给我一个开导吧?”

他支支吾吾,连连说:他是要在这儿困觉的,他可没有打谱吓我们。

按年龄看,他这句话颇为不妥。可当时我一点也没觉得有什么失礼的意味。他们极端的淳朴和真诚感动了我,直到很久之后回想起来还是那么亲切——记得前几年我故意绕路到那儿找过,很想在那儿再吃上一餐饭,看一看他们的生活。可奇怪的是再也没有找到那个大石洞子。在这一带大山里我不可能迷路,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想了好久都想不明白……

我心里一阵难过,连忙向他解释——我们是什么人、从哪儿来;请他不要害怕,和我们一块儿吃晚饭,等等。

“我们要是有你这么个大娃多好呀!”

流浪歌手呆呆地看我们。篝火燃起来,他的脸暗一下明一下。后来他总算一声不吭地盘腿坐在了那儿,看来要这样坐等天明。小锅里米水翻腾,一阵浓烈的香味使流浪歌手的眼睛明亮起来。吃饭了,我们一再邀请他喝一碗米粥,他答应了。小阿苔殷勤地给他盛饭、拿干粮。他感动了,乱蓬蓬的胡须抖动着,接碗的手也不停地发抖。我离得近了些,闻到他头发上散发出一股邪味。我心里纳闷的是,这样的人竟然可以唱出如此甜美的歌子!我问他话,他尽量答得简单,有时干脆一声不吭。后来我们就不便过多地询问了。

临走的时候,老头子拉着我的手感叹:

睡觉的时候,我把自己的帐篷挪出一块让他睡。他怎么也不应。后来我看到他把肩上的包裹解开,展开一条口袋模样的东西,抖一抖就在帐篷旁边躺下了。篝火烤着他。看来他很愉快惬意。这一下我怎么也睡不着了。半夜爬起来,待在篝火旁边,添一点柴禾,然后动手煮一杯茶。我蹑手蹑脚,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可尽管这样还是把流浪歌手给惊醒了。他坐起,立刻到怀里去掏一包烟草,礼让一下就自己吸起来。

那个老头终于也回头赞扬起老伴来,对我说:“你不知道俺这口子有多么好的饭食!什么都能让她做成好吃的。用榆树叶做面卷,用地瓜叶做咸饭。她烙出的地瓜饼啊,像斗笠那么大,像蒲团那么暄,咬一口就像吃大肥肉一样,呜啊呜啊满口香!”

小鹿和小阿苔也从帐篷里钻出,围到了篝火旁边,直盯盯地看着流浪歌手。

“你说笑不笑死个人!”

接下去的交谈,使我们得知这人也是东部平原上的。他从小喜欢歌,不仅会写,而且会唱。他十几岁的时候,甜美的歌声就由地方的一个广播站给录过音,在喇叭上播送过。后来他曾去报考过一个文艺团体,大约就因为身上的残疾,没被录取。这是他抱憾终身的事情。可怕的是后来。他们兄弟两个,父亲临死前立下了遗嘱,考虑到他的身体不好,就把一大间屋子分给了他,另一小间分给了兄长。兄长娶了媳妇,他们还是在一块儿劳动,一块儿做饭吃。有一年上他到这个镇子赶集耽搁了两天,回家时,想不到狠心的哥哥嫂子改了遗嘱,还伪造了一份契约,把那一大间房子收回了。嫂子说:整幢房子都是俺的;不过好歹也是兄弟两个,就凑合着住在一块儿吧。他当时惊得目瞪口呆。不过他还是把这些接受下来。他知道自己是一个不中用的人。他起早贪黑到地里做活,后来家里的零碎活,喂猪,剁猪菜,拔兔子菜,放羊,都由他一个人包揽下来。他一离开这间屋子,一跑到田野里就不停地唱歌,直唱得眼泪汪汪。有一次他哥哥到外边找他,因为天黑了他还没有把羊牵回;哥哥一看他在这儿唱歌,就啪啪给了他几个耳光,说他只知道在这儿痴嚷,快死在外边算了!说着牵过羊就走。他一个人给扔在黑影里。往回走的时候,路过了一眼机井。那时候的机井又细又深,他低头看了看,见里面的水亮里有几颗星星在闪,那几颗星星真美呀。他当时真想扑到那几颗星星中间。后来他闭了闭眼睛,咬了咬牙,又忍住了。就那样,他算是走了回来。

那一天他们做了很好的一顿饭让我吃。饭后还让我参观了他们的饲养场:在石头洞穴旁边不远,用柴禾棒子架起了一个大棚子,棚子下边又是树条编起的各种笼子和草窝。我看了看,几乎山里能够逮到的所有动物都被他们饲养起来了。兔子、野猫、小狐狸、刺猬,甚至是长虫、鹌鹑、野鸽子……那个老太太对她半路上找到的这个老头子崇拜得五体投地,总是无限深情地瞅着他,一遍遍重复着一句话:

从那以后他就再也没有回到那间屋子去住,而是在村头搭了个草棚子,回去把几个破碗和一个生了锈的铁锅子搬出,一个人过了起来。一到了农闲季节,他就背上一个小布卷南南北北唱起来。他去得最多的就是这个镇子,因为他记得就是在这个镇子的一次游荡中回晚了,才发生了那样的变故。他说他挣的钱并不少,每一次从立冬到春天这一段时光,算是他的好日子。那么多听歌的人,这个塞五毛,那个塞一块,能把他的包子装满。“不过,我可不敢在热闹地方住……”

他们谈论这个事情一点也不感到难为情。戴着四方小帽、神情有些怪异的看山老头还对我说:“瞧她那对大奶子,养十个八个娃也不在话下哩!忒怪哩!”

他告诉我们,他脸上的这道伤疤就是有一次被一伙年轻人用刀子割的。他说那次唱了一天,累极了,就钻在村子东头的一个草垛子那儿睡着了,后来被人用脚踹醒。他一看,有三两个年轻人用刀子逼着他,让他把唱歌挣来的钱如数交出。他把身上的每一个兜兜和包包都翻过来了,所有的钱,连钢镚儿也没有落下,都交给了他们。可他们还是嫌少,硬说他藏了,就在他的左颊上划了一刀。血呀,哗哗流,他用手去捂,感到血水是烫人的。从那儿起一到了晚上,他唱完歌子就要东躲西藏……

老太太摊着一双多皱的发亮的手,满脸急切。

小鹿一声不吭。小阿苔在抹眼。

“那娃儿就是不来哩!”

我问了他的年纪,比我还小一岁。可是他看上去已经是五十多的人了。我告诉他,我也是小平原上的人,我以后一定要去看他。

这些地方总是躲避山雨的最好去处。在山里可以遇到很多类似的地方,而且有时里面还住了人。总有那么一些不愿回到人群中的人——他们大约是野了一辈子的看山人、流浪汉,或者是牧羊人。记得在东边的那个大山阴坡,我曾经看到一个半塌的石洞子,走进去才知道里面被一双巧手收拾得干干净净,过日子的气氛很浓。原来一个看山的老人在此独居了半辈子,后来大约是一个女流浪人吧,半夜里摸到了这儿,两人就再也没有离开过洞子。我造访的时候他们已经六十多岁了,还雄心勃勃地想生一个孩子呢。他们对我讲:已经这样努力了好几年。老太太说:

小鹿想起了什么,指着我对流浪歌手说:

我说:“如果我们不带帐篷,在这里过夜是再好不过的了。”

“他也会写歌子!”

前边出现了一个像地堡似的小石头屋子。小鹿最早发现,指了一下,小阿苔的眼睛一亮。我知道那肯定是废弃了的看山人的住处。走过去,果然见屋顶露出了天空;但仍然可以看到基本完好的小锅灶。锅已被摘除了,留下了一个黑洞洞的灶口。锅灶旁是石头砌起的火炕,在屋里占去了三分之二的空间,未免太大了一点。火炕上还有半截草苫子、一层柔软的山茅草。

流浪歌手立刻盯着我,把喇叭烟从嘴里抽出,凑近了问我一声:“真哩?”这声音小而神秘,像对一个暗号,又像怕旁边的人听见似的。

继续在山半腰寻找可以落脚的地方。我记得东边不远就是一个山垭口,我们可以由那儿往北穿过山脉,踏上一条平坦的河谷。说不定谷地里还会找到潺潺溪水,捉到一两条鱼美餐一顿呢。说到捉鱼的事情,终于使两个年轻人高兴起来。小鹿摩拳擦掌,好像用武之地就要来了。可惜他振作了没有多久又重新蔫下来。显然两人情绪很不稳定,而且互有影响,这对于山间旅程是再糟不过的事了。

我点点头,补充一句:“不过,我的歌子远没有你写得好。”

再往前走,植被变得稀薄了。中午我们为了寻一个歇息之地,直奔了半个多钟头。到处都是荆棘乱石,好不容易找到一株可爱的柳树。我们想到柳树阴凉下面,可是到了那儿才发现不知让什么动物弄得很脏——可能不久前有一只食肉动物逮到了一只大鸟,结果到处都是散乱的沾着血块的羽毛,好像是一只大山鸡。“这肯定是狐狸干的!”小鹿说。我想也可能是黄鼬,或花面狸它们干的坏事。在这一带山上我曾经看到过花面狸……各种各样的小飞虫在阳光里旋动,有一种小蚂蚱飞起来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顺着光亮望去,展开的羽翼闪着可爱的粉红色。一只孤单的黑鸟,很像一只大斑鸠,在不远处的一只秃头杨树桩上蹲着,宛若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它叫了一声,嗓子沙哑,头部斜向我们,很像是对这些远道而来的客人表示问候。它对我们的到来一定是困惑极了。

“哪里话哩老哥,你数念数念看。”

小阿苔两手罩在嘴巴上“啊啊”喊了几声。她想听一个回响,没有。稚嫩的声音很快就消散在大野之中。

他的“数念”就是让我哼一哼自己写的歌子。可惜我的嗓子不好,就很勉强地低声哼几句。

“怎么才能更好玩?你总不能让这儿满山都是唱歌的小姑娘吧。”

他听得认真,手里的烟都熄了。他感叹着,两手用力搓自己的膝盖,后来又嫌冷似的往篝火旁挪蹭几步。他咳几声,说:

“如果再好玩一点就好了。”

“我也为你数念几段吧!”

“因为这里是大山。”

说着就压低了声音唱起来。尽管这样,那歌声仍然还是那么动人,也许是离得近了,我听出他的嗓子有点沙,不过却平添了另一种魅力。他一口气唱出好几首——有一首歌写午夜里他听到了一只羊在野地叫唤,那羊的声音让他难过,让他哭,就这样一夜没有睡;他出去寻这只羊,什么也没有,田野里的秋风把草扬起来,扬到了空中,天要下雨了,他重新回去睡觉……就是这么平淡的内容,可是经他唱出来,不知为什么老要让人流泪。

“为什么?”

小阿苔一声不吭,直到有眼泪从鼻子两侧流下。篝火下,锃亮锃亮的两道线。

“有;不过这儿的坏人比城里少多了。”

另一首歌是唱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喜欢鸟,养了两只百灵;老人还生了两个儿子,两个儿子轮换着接他到家里住。后来有一天早晨两个儿子吵起来,吵得很凶,打起架,打得头破血流,他给两个儿子劝架的时候才知道两个儿子是因为他才打架:一个嫌另一个这么早就把老人送到了他的家里。老人就一声不吭,提着百灵笼子离开了。老人洗了一个澡,然后把鸟笼交给了村里另一个老人——他信得过的一个老人,然后就找了一根绳子,到经常挂鸟笼的白杨树上,了结了自己……

“山里面有坏人吗?”

这一首歌他唱着唱着自己也哭了。他说:“你们大约听不明白我的歌……”

“不害怕。”

我说:“每一个字我都听得明白。”

“你不害怕吗?”

我想他大概以为歌里用了很多当地土语。我说:“我就是小平原的人,我听得懂。”

“可不是一个人吗。”

流浪歌手闭着眼摇头,眼泪在眼睫毛上跳动,“不,不是这个。我是说我的歌子都是写了我们村里的真人真事——你不是村里人怎么会听得懂呢?”

小阿苔问:“过去你都是一个人在这里走来走去吗?”

我恍然大悟,拍着他的肩膀:“不,我听得懂。我全听得懂。”

一只兔子箭一般从远方射来,在离我们五十多米的地方折向谷地了。山坡上空无一人,除了鸟雀的吵叫再也没有别的声音。

他用另一只手盖在我的手上,握得我的手都疼了。他又拍打我的肩头,说:

随着山势的增高,好像季节也在深入。在大山的阳坡上,华东山柳竟然长得黑乌乌的。在这儿的灌木棵中我们甚至发现了迎红杜鹃;鹅绒藤开出白色的花朵,通体上下那淡淡的绒毛可爱极了。这儿的植被明显好起来,各种各样的野花在春风里闪烁。草也密了,颜色深浓,几乎遍地都是大小画眉草、知风草,甚至是滨麦和羊草;偶尔在它们中间还能看到一株肥肥的千金子。在一棵野核桃树下边,小阿苔发现了一株紫点杓兰。这种花在岳父家的小花园里有。她怜惜地看着它。可惜还不到开花季节。小阿苔指指点点,小鹿又从旁边发现了一株绶草:如果到了七八月份,这个山坡上会开起多少美丽的绶草花呀!我向他们指点着,小斑叶兰、铃兰、吉祥草、萱草,等等。当初夏或初秋季节走在这个山坡上,那会是什么情景!

“老哥,你是一个好人!”

可说过之后,依然是哭哭啼啼。小鹿用各种办法给她鼓劲儿,模仿在电影上学到的那些行军歌谣,巧嘴滑舌地给她说竹板:“我们都是钢铁汉,日夜行军二百三,少流血来多流汗,打个漂亮歼灭战!”话是这样讲,他自己也有气无力了。

第二天,我们得知流浪歌手要从这儿回村子去了;而我们却要到那个小城。我们恨不能伴他一直走下去。现在不得不分手了。

她撇撇嘴:“才不呢!”

分手的时候真是恋恋不舍。

扳指一算已经是第五天了。当我们一连翻过三座山包时,我确信小鹿和小阿苔就要告饶了,尽可能把他们背负的沉重转移到我的背囊里。可即便这样,小阿苔还是唉声叹气。小鹿牵着她的手,不断安慰。小阿苔已经有点哭哭啼啼了。我故意刺激她说:“怎么样,后悔了吧?”

从告别了这个流浪歌手之后,我发现小鹿和小阿苔再也没有了欢蹦跳跃的神气,他们常常望着道路两旁大片大片的田野、田野上长的各种庄稼、杂草和野花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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