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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山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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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分手的时候不知哭成了什么模样。母亲跑了,明白这一辈子再也见不到救命的老人了。她跑啊跑啊,迎着大雪往外跑,一直跑到村边的小山上。小山上厚厚的大雪里有一棵棵松树,松树下面就蹲着一些男人和女人,他们有的攥着刀子,有的攥着一杆土枪。他们就是活动在这个山上的武工队。就这样,队伍上收留了离家出逃的姑娘;再后来,她又和另一个苦命人见面了……爸爸妈妈就这样在一支革命队伍里成长起来……”

梅子讲着,流出了眼泪。她结婚以来多次断断续续说起这样的故事,但从未像今夜这样泣哭。我多想安慰她几句,可一时又不知该说点儿什么。

“他一天到晚骂,有时好几天不让外祖母吃一口饭,只让她喝刷锅水。外祖母饿急了,就到牲口槽里去扒一点儿料豆吃。东家说:‘可恶的女人,和牲口争食!’他就踩住她的身子往狠里打。打完了,他又躺在炕上让她捶背,给他挠痒。外祖母不知哭了多少场,她知道这都是因为这个讨来的女儿的缘故。她也明白这个讨来的女儿再不逃走,谁也保不住她。就这样,在一个冬天,天下着鹅毛大雪,外祖母塞给母亲几块红薯干、一卷破棉絮,让她跑了……

这时候倒撩拨起很多奇怪的回忆。我在想与岳父岳母一次次的冲突,回忆着我自结婚以来那个家庭所给予我的诸多不快。那种隔膜真是难以言喻。那个老人严厉的面孔,他对我的奇怪提防,使我在很长时间里都有点儿绝望……我充分感受了这些生活在橡树路上的老人的奇特,他们对于我们整整一代人的痛苦都麻木不仁。不仅如此,整个别人的痛苦他们都视而不见。他们住在一个有大橡树的院落里,这些院落封闭了自己的生活。他们从来也没有想过,正是他们自己、他们这一类人,对这座城市里的很多不幸都负有深深的责任……可是在这个时刻,在梅子的述说里,我突然觉得他们并不像我认为的那样——他们不过是贫穷的孩子,是山草,是山谷上随风摆动的植物。他们仅仅是遇到了一个偶然的机会才没有死亡,然后艰难地成长起来,就是这样而已。

“她要拌马料,还要给东家一家做针线活。外祖母哭着说:‘不明不白,俺到底是这家里的什么人?’那个东家说:‘说是什么人就是什么人。’他们不舍得给她吃,也不舍得给她穿,每年从剩下来的牲口料里拨出几袋子豆粒和麸皮,就算一年的口粮。有时东家高兴了,还捏着一个干硬的蛋糕,递给外祖母说:‘奖你一块点心,吃吧,喂娃儿吧。’这时候母亲已经长成了十六岁,东家一天到晚盯着她。有一次他去捏弄母亲的身体,外祖母跪下,给那个男人说了数不清的好话,央求他。那个男人说:‘杂种!’……

我还想到了柏慧,想到了柏慧的父亲柏老。我曾经怎样仇恨那个“伪学者”,一度觉得他的双手沾满了智识阶层的鲜血。可是只有到了后来我才明白、才懂得好好地注视他的那双手:那不是我所熟悉的、端烟斗的柏老的手,不是。柏老既不值得也不足以承受这么深刻的仇视。柏老本身也是一个可怜的人,也是一株幸而没有死亡的“山草”,他只不过在一种时代的误会和误解里侥幸地活着。他本身既是一种不幸,又参与制造了另一些不幸……

“外祖父有一天进山里讨要,让外祖母一个人抱了孩子等在山坳里。她等啊等啊,本来他在天黑的时候就该赶回来的,可是直到半夜还没见人影。这一夜等人的滋味真不好受。第二天她不得不顺着那条羊肠小道急急往前赶,走过一个村落又一个村落,去打听男人。最后在人家的指点下,她在离村边不远的一条小路上看到了死去的外祖父。原来他被另一个强壮的乞丐给打得昏死过去了,再也没有转醒。那个乞丐当时饿急了眼,要抢他的一块玉米饼。外祖母哭啊哭啊,搂着死去的外祖父不愿松手。就这样,外祖母抱着拣来的孩子,一边讨要一边哭,用地瓜糊糊喂这个不知道来路的苦命孩子。有好几次母女俩都差一点儿饿死。再后来,有一户人家刚刚死了女人,就收留下外祖母,说是给他家里做个帮手,让她睡在马棚里。

这片无边的夜色让我想到,无论是梅子的父母给我造成的痛苦,还是柏老的虚伪、他的欺世盗名,或是其他种种不可告人的阴谋,这一切都有着更为深远的背景和缘由。当我们身处山野,离开了喧闹的人群,冷静地面对裸露的夜空和土地时,就会惊讶地发现:他们都不是我们真正的敌人。一切都是可以理解的,可以追溯的,甚至是可以原谅的。

“母亲家里同样贫穷。外祖父和外祖母没有孩子,他们就像我们遇到的兴儿一样,在山野流浪,到处讨要,拔野菜,撸树叶吃……就靠这样才没有饿死。走到村里,谁家有点活儿,他们就缠着人家做,只为了喝上一口热汤,吃上几块红薯干。有一天他们在山里走,走到半夜,听见一个地方有哇哇的哭声,走过去,捡起一个破草包,见草包里面躺着一个小女娃娃——她就是后来的母亲……

我突然觉得没有了敌人。那么,我真正的敌人究竟在哪里?

梅子早就听过这些故事,可是今天复述它们,内心里的感受会是完全不同的。她说的这些对我并不生疏:后来,她的父亲就找上了一帮队伍,成了一名军人,成了一名革命者,又逐渐成长为今天的岳父。正是饥饿驱使他走向了另一种人生。

这个夜晚我感到了深深的痛苦—— 一种没有敌人的痛苦。

她说着声音低沉起来,“实在饿得不行了,有人来招看场的,爷爷和奶奶就把骨瘦如柴的父亲交给了他们。他在那儿能吃上玉米饼和咸菜……”

这时候我才觉得自己是一个孤独的人。

她说从小就听他们讲自己的身世,知道父母小时候与山里人的生活也是大同小异的。她说爷爷奶奶、外祖父外祖母都是山里人,不过她从来没有见过他们。在她的内心深处,他们像影子一样……父亲和母亲偶尔提到他们、提到他们大山里的生活,她也从未有过身临其境的感觉,有时甚至觉得那也蛮好玩的。“妈妈说父亲是一个在泥巴里打滚的孩子,一直到十几岁还没吃到一块玉米饼,一直靠爷爷奶奶嚼着糠末和瓜干把他喂大……爷爷和奶奶没穿过一条像样的裤子,奶奶用一块破麻袋做成了衣服,爷爷要出远门,又不得不把奶奶这个破衣服改缝了一条短裤……”

我真正地孤独了。我像一个人站立在了无边的荒漠上……

这个安静的夜晚,她又一次说到了他们。

黑夜里,我紧紧地握住了梅子的手……

我再没吭声。我知道梅子这次进山,会是这许多年里最重要的一次经历。她看到的是与自己迥然不同的人生,是另一种生活,是做梦也没有想到的一些事情,这一切对她来说太陌生了。与我稍有不同的是,眼前的这些会促使她去想许多事情。一路上,她不由自主地多次讲到了自己的父亲和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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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子叹息着:“如果一个老人给孤零零地扔在山沟里,真让人心里不忍……”

闪烁的星星与大地上的眼睛对视着。这个夜晚我突然觉得天地间有着一种奇怪的无法证明的对应——天上有多少颗星星,地上就有多少只眼睛。这二者之间极有可能分毫不差。为什么?我不知道。可是这是我真实的感悟,是一闪而过的念头。这样的闪念在我少年时候频频发生,那时一个人漫无目的地游荡着,独自面对天空树木荒漠海洋和大山,天籁向懵懂的生命传递一些模糊的、然而是最重要的信息。它们沉积在心中,或化为一个信号飞出脑廓,让我惊讶中又不能解答。今天我长大了并且正在一天天苍老,这些信号不再频频出现,可是偶尔飞临却让我仍然无法解答。它们极有可能是无解之物。

这倒问住了我。我如实回答:“这些我都没有具体想过。我只想帮他、只想见到他……当然,这样我们就会常常想起他,这要比过去累;可是没有这种负担,我们也不会轻松,我们的心累。”

深夜梅子没有入睡,她从帐篷的一个边隙那儿久久地望向星空。我知道她走入了神往的时刻,这样的时刻在城里是绝少出现的。我也一样,我不看星星的时候,就会用两耳捕捉四周的声音。那是静下心来就会蜂拥而至的所有大地之声,是风与树木与岩石与泥土交谈的声音,是无尽的生灵喘息之声,特别是山草——这种无边的窃窃私语……在一切的声音之中,山草的声音是最为谨小慎微小心翼翼的,因为它是大自然中最弱小最无助的生命。然而它又是最多的生命。

我和梅子吃过晚餐后就待在了帐篷里。四周太静了,这使我们又像回到了城里那些沉默的夜晚。后来我们又讲起了正在寻找的那位老人,梅子说:“如果他真的被我们找到了,那该怎么办呢?给他钱,还是按月接济他?”

漆黑的夜色中,我仿佛看到一只四蹄小兽在山草中跃动。它小心地伏下身子吻着山草,柔韧的蹄爪拨动着山草。它们在轻吻和低语。这只小小的四蹄动物已经从大海之滨奔到了高山之巅,极目遥望之后又踏向绵绵山岭。它在询问每一株山草:是否见过从海边来的一个孩子,一个男孩,一个走失了的孤儿,一株山草?山草回答:我们就是他,他就是我们,你看到了这满山遍野的我们,还有什么好疑惑的?

这儿地势不够开阔,四周显得很局促,树木也没有我们上一个宿营地那么稠密,小灌木丛稀稀落落。整个山野显得荒凉,寂寂无声,没有多少野物的声息。我们虽然依旧把篝火拨得很亮,大概今夜再没有谁会来打扰了。也许我们心里正希望再有兴儿那样一对流浪人闯过来呢。

那只娇小而泼辣的四蹄动物在迟疑中奔驰飞跃。它在山草中穿行,张望,依偎。最后它终于明白了:原来自己也是一蓬山草啊,小小的、四处移动的一蓬山草……

这天晚上我们就宿在那座山包下面。那里只有很小的一条溪流,但毕竟是有水的地方,我们就像昨夜一样搭起了帐篷。

它在想那个不能忘怀的孩子。那是它永恒的记忆。它在历尽艰辛之后还是有忍不住的叹息:“他只要在野地和山岭我就会找到;那些日子里无论他走多么远,我都会找到他;夜里他奔波一天,累了宿在沟边稼禾间,我就在离他十几步远的地方蜷着。我一整夜都能听到他的呼吸。我必须跟随他,以我微不足道的能力护佑他,哪怕在危急之时发出一声啼叫也好。这是我必须做到的,这是我的使命,也是我们家族的传统:护佑那些好人、有恩于我们的好人。我一时也不敢松懈地跟上他的脚步,惟恐他走失。可惜我辜负了家族的重托,有辱神圣的使命,生生让他走丢了——他没有消失在山野里,因为这里的一切都挡不住他的身影;他最终消失在城市里,在人影幢幢密密挤挤的地方——可怜那里最让我恐惧,我在那里将变得一无所有,眼睛和耳朵和嗅觉全都不再管用,我无法辨析他的声音和气味,我丢失了他!天哪,我没有脸返回海边,没有脸回到我的家族了。最后,我将疲惫和羞愧地伏下来,贴紧大地,化为一蓬山草……”

离开河湾之后,我们沿着山坡上的小路一直向南。我估摸了一下,大约再走上半天的时间,就可以到达另一条河谷:沿着它往前,很容易就能翻过那座山包——山下二十多华里,就是我当年开过作坊的那个小村了。那既是我的人生、也是我们这次旅行的重要一站……

所有的生命,其归宿就是一蓬山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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