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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流浪男女

梅子连忙摆手。

“不尝尝吗?挺好的关东烟儿。”

3

烟荷包里有烟有纸,烟纸是一些撕成长条的报纸。他飞快地卷起一支长长的喇叭烟,又从火里捏出一个通红的木炭——这真让我们惊讶,因为红色的木炭就捏在他的拇指和食指之间,我们差不多听到了炙烧皮肉的吱吱声,闻到了焦煳味儿,可他一点儿不在乎,硬是捏着它把烟点好,然后再把那个炭火重新放到火堆里。他使劲吸着,吸几口,又把烟蒂插到身边的女人嘴里。女人吸了几口,一边徐徐地吐着烟,一边对梅子说:

他们吸了一会儿烟,两眼马上变亮了,话也多起来。兴儿拍拍肚子:“好一顿饱吃。”又说:“俺姊妹俩,吃不愁,穿不愁,一天到晚满山走。天黑下来,俺就找个草窝,铺一铺,软软和和搂抱着一睡,比什么都好,给个县长俺也不换哪!”

这时候我想起了什么,到帐篷内的提包里翻找着,找出了一些糖果、糕点,还有一包香烟。兴儿和那个女人就大口吃起来。糖果咬得脆响,他们的牙齿真好。吃了一会儿,我让兴儿吸烟,他一把将烟推开:“这种小烟棒,不顶事的。”然后就从腰上抽出了一个很大的烟荷包。

看来“县长”在他那儿是最重要的一种人生参照。

这很可笑,但我们都笑不出来。他的询问方式来自一种非常朴素的观念,显然并没有侮辱我们的意思。

“夜里不冷吗?天再冷下去怎么办?”梅子非常牵挂这两个人。

兴儿拍着两个尖尖的膝盖:“我见过山后村县长一个亲戚,就穿了这样的衣裳……”

“天冷草多,人老觉多。”

这突如其来的一问让人摸不着头脑。梅子张大了嘴巴,“干吗要跟他是亲戚呀?”

梅子给逗笑了。

“县长是你家亲戚吗?”

“睡在草窝里,两个人搂抱着,使劲搂抱,还怕天冷吗?俺和俺姊妹就这样过冬哩。”

兴儿这时脸上有了笑意。他在火光里盯着梅子的衣服看了又看,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会儿,突然问了一句:

小女人笑着,一边笑一边偎在细长男人怀里,还把两只手插进男人的腋窝。看上去,他们在一起的样子有点儿像长颈鹿驮了一只小猴,令人忍不住要发笑。

“别把我们当外人,大家都是来山野里转的,只不过刚才你们出现得太突然,让我们有点儿害怕……”

兴儿又说:“你俩看来也是有福的人,知道在野地里搂抱着睡觉,这滋味才叫好哩。姊妹们在一块儿别吵也别闹,有点儿吃物一块儿分了吃,比什么都好……”

梅子笑了,我却没有笑。一句话让我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我刚才的确问得太多了,这很像盘问一个生人,至少是不礼貌的。像所有人一样,他当然也不希望别人扰乱内心里的某种东西,拒绝吐露关于自己的一些秘密。我知道很多流浪汉就是这样:高兴了可以无所不谈,可就是不允许别人刨根问底。我觉得自己不够尊重他,心里泛起一股歉意。我说:

我深以为然地点点头。这时候我才多少认定了,他身边的女人就是他的妻子或恋人。我很想问一句他们什么时候结婚、为什么不在一个地方定居下来?但又怕惹他不高兴,就打住了。

“问这问那,让人害怕!”

他告诉我们,他们本来打算今晚就在靠近我们帐篷的那个灌木丛里睡觉。他说那里已经铺好了一个草窝。

我觉得这个人的神经可能有点儿不正常,就不再问下去;可是我不说话时,他的嘴巴倒张开来,咕哝了一句顺口溜儿:

我问:“如果夜里感冒了怎么办?

女人在后面吃吃笑,两手按在嘴巴上,又奇怪地把鼻子搓了一下。我问他们的那个村子离这里有多远,兴儿不高兴了,闭上了眼睛,使劲把嘴角瘪着。这样他的整个嘴巴变成了一条很长的线。

兴儿说:“你是说病倒吗?哪能病倒哩!俺和姊妹从来不得病。”

“三十五六。”

他说这个夜晚有这么好的一堆火,就不到草窝里去了,他们要在火堆旁边过夜。我想请他们到帐篷里睡,可我看到了梅子担心的眼神,就没有说出来。

“你多大年纪了?”

又玩了一会儿,我刚说要睡觉,兴儿突然从怀里摸出了一副肮脏不堪的扑克牌,摇晃了一下,非邀请我和梅子一块儿打几回扑克不可。梅子吞吞吐吐地推让,那个矮小的女人就大大咧咧说:

兴儿看看女人,“也有也没有”。

“姊妹,耍耍牌儿吧,耍耍牌儿夜短。”

“没有家吗?”

她一边说一边牵上梅子的衣袖往火堆跟前拉。

“老在外面。”

我们有点儿拗不过他们,只得玩起来。后来我才发现:原来兴儿和这个小女人玩牌的技术高明得不得了,前几盘我们很快就输掉了。兴儿伸出黑乎乎的手问:

“兴儿,”我叫着他,“你们俩一直在外面转悠吗?”

“给点儿什么?”

女人伸手在衣服里摩挲着,可能摸出了几个虱子,一甩手扔到了火里。她说男人叫“兴儿”。

这时候我才明白他是在赌博。我有点儿不高兴了,但又不愿惹他,就从衣兜里摸出了一个打火机——这是准备路上点火用的。他接过打火机看了看,说了句“也行”,就从领口那儿一下溜了进去。

饭后我开始问起那个男子:哪里人、叫什么名字等。他不愿回答,只瞅着身边的小女人吃吃笑。

接下去我和梅子说什么也不想干了,可是这一对“姊妹”非坚持“再干几盘”不可,说如果我们怕输东西,他们就让着我们好了,而且还说赌输赢的东西可以小到不能再小——针头线脑、烟卷、玉米饼、花生米,反正只要有点儿东西就行。兴儿解释说:“总归要赌点儿什么。说到底俺也不是为了东西,是为了一点儿‘意思’,是吧?总不能白干吧!”

梅子瞪大了眼睛,转向我。我倒觉得没有什么。

经他这样一说,我觉得倒也没什么,就把香烟和糖果拿出来。可是再干下去时,我又有些后悔了。因为我渐渐发觉,兴儿和他那个矮小的姊妹原来不仅打牌的技术高明,而且还很会作假:尽管手脚麻利,最后也还是被我发觉了。他们会偷牌,会在暗中飞快地调换。

他们看了看稀粥,嚷叫“好东西,好东西”,用力鼓着嘴巴吹一吹,就在锅边上喝起来。梅子给他们一个碗,他们摆摆手:“不用不用。”然后一口气喝完了稀饭。手里的玉米饼吃完后,他们又一块儿伏到水边上,咕嘟咕嘟喝起了生水。

我不忍戳穿他们的把戏,也就陪着玩下来。只是一个多小时的时间,我拿出来的所有糖果和香烟就全部输光了。

我让他们喝一点儿稀粥。

那个小女人剥开糖纸,把糖果放到嘴里,咔咔地咬碎了,说:“赢来的东西就是甜哪。”

2

我觉得这是一对有趣的、同时也是一对无可救药的山间流浪人。

梅子推了我一下,我想起什么。锅里还有一点儿米水,我们就放到火上煮起来。

4

他这样将玉米饼烤了一会儿,半边都给烤煳了也不在乎,拿起来吹一吹,一人一个咬起来。

总算可以睡觉了。我们进了帐篷,发觉他们两人仍迟迟不愿睡去。这两个人遇上了我们大概很兴奋吧,一直坐在火边咕哝着,还互相脱了衣服,低头认认真真地捉虱子。他们两个在那儿折腾,我们也就不能入睡了。再到后来,他们离火堆很近很近搂抱着,刚一躺倒就发出了呼呼的鼾声。

男人接过来,在火上一翻一翻烤起来。我觉得如此携带玉米饼倒是极为别致,这样即便不烘烤,一路上它们也不会变凉。

我和梅子不知什么时候也睡着了,醒来时发现那两个人还没有醒,还在相搂着呼呼大睡——我和梅子都觉得他们的睡姿有趣极了,同时有些说不出的感动。

正在我们端量他们的时候,那个男人拍拍身后姑娘的背,姑娘就解了衣服上的一个扣子,从怀里掏出了两个巴掌大的玉米饼——竟然是贴身放在那儿的!

醒来后梅子就去做饭,她这一次要准备四个人的饭了。正淘米,火边的那两个人搓搓眼睛,一睁眼就大声喊:

“姊妹”在山里是一个非常含混的概念,这可以指有血缘关系的兄妹,也可以做一般男女之间的亲热叫法,更可能是未婚恋人的一种称呼,所以这会儿也就难以确定他们的关系了。

“一顿好睡!”

他一直说是“俺姊妹”。

吃过早饭我们就要上路了,可兴儿正玩兴十足,我们又不忍心马上把他俩抛开;我渐渐觉得这两人十分有趣。

“俺……俺姊妹。”

兴儿小声问我:“你媳妇多大了?”

“你领这姑娘是谁?”

我告诉他多大了。

他把我们的尼龙充气帐篷叫成“小纸屋”,这使我觉得有趣而又不祥,因为我知道山里死了人时,老乡就给死者用纸做成牛马、猪羊,或者房子之类。我打断他的话:

他对在我耳边上小声咕哝:“她长得真好看哪——怎么这么好看?”

细高个子男人搓搓鼻子:“俺常在这儿过夜,这地方有水,怪好哩;俺刚转回来一会儿,可不是藏了吓人的。俺回来晚了,腰里揣了两个玉米饼,看见有火,想借火烤一烤。俺压根儿没见这么好的小纸屋,走近一看,就不敢来哩……”

我没法回答。

我问:“你们藏在帐篷边上干什么?”

他还是问得很认真:“你说她怎么长这么好?”

我搓搓手,往篝火跟前凑了凑,也示意这两个人往前一点儿。

我有点儿不好意思,指指他那个小女人:“她不是也很好看吗?”

梅子见这个中年男子身边有个女人,这才安静下来。

“那当然哩,”兴儿拍起了尖尖的膝盖,“说到底她们都是好东西呀,你想想,在冬天里咱要是没个女人搂抱着,冻也冻死了,渴也渴死了,饿也饿死了。一句话,死个十回八回也不稀罕!”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我被他逗笑了。我说:“你看,你那个姊妹身体很单薄,我是说她很瘦小,身体一定很弱,你可要好好照顾她呀。”

我又问了一声,他才慢慢从背后将其拽出——原来那是一个小极了的人。仔细端量一下,是个女人。她的身高大约只有他的一半,年龄也比他小得多,可能只有二十左右岁,发育得不好,所以就显得更加瘦小。她也像他一样,满面灰尘,头发被尘土弄得乱成一团。

“那还用说?俺对她老好了。俺过河蹚沟,都是把她揣在怀里。什么重活也不让她做,逮个麻雀子烧了,都是把‘肉枣’塞到她嘴里。俺这一辈子也就这么一个依靠了,走哪儿带哪儿。俺用衣襟揣着她走的路,你这半辈子也走不完……”

他吞吞吐吐。

他的话让我的心口热乎乎的。我瞥一眼梅子,发现她正在那儿收拾东西……太阳已经从山崖上升起来了。我们不得不启程了。临走时我说:

“后面是什么?”

“兴儿,我们一块儿往前走一段怎么样?我们一块儿翻过前面的那座山好吗?”

梅子吓得牙齿发出咯咯的声音,大概她以为遇到了山鬼。我知道在这片大山里什么人都有。我打量着他,发觉他身后好像还有什么东西,因为他的两只手一直背在后面,好像藏住了什么。

兴儿回头和那个小女人商量了一会儿。好像他们在争论什么。争了一会儿,兴儿搓搓手过来了,对我说:

随着应声,灌木啪啦啪啦响,不少枝条被随之踩折了。他走出来,于是篝火下出现了一个奇怪的人影。他长得很细很高——也许是我的错觉吧,我觉得他的脖子只有手腕那么粗,而头颅至多有常人的一半大小,看上去就像一只奋力举起的拳头。他的两只眼角有点儿吊,鼻孔外翻。我断定这个人从来没有洗过脸,整个头发、颈部、脸上,还有身上的衣服,全都是土石颜色。我想他如果伏在山上,人们就很难不把他看成是山石的一部分。他或许有点儿像在山野里活动久了的蜥蜴或变色龙之类,已经自然而然地把自己的肤色与周围的颜色协调起来了。他站在那儿,如果说是一个人,还不如说是一个动物更为贴切。他除了会说话之外,那眼睛的神色、微笑,都有一点儿动物般的怪异。

“我也想跟你们合伙,可是……还是算了吧。你们是好人,实话实说,我们两个手不老实,在一块儿时间久了,说不定会把你们的东西偷来。”

“俺出来。”

他倒真够坦率。我看看他那两只黑乎乎的手,有点儿不相信。兴儿把手举起来,说:

我壮着胆子命令说:“你给我出来!”

“这是真的。我这人啊,哪里都好,就是有一桩毛病改不掉:手不老实,见了好东西手就发痒,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把相中的东西摸索过来,就是好朋友的东西也不行。”

梅子也跟过来,抓住了我的衣襟。

我笑了。

一个男人的声音。

他把两只手使劲往一块儿碰着,“有一回,我看中了一户人家的芦花大公鸡,先是逗着它玩,再后来就设法把它偷来了。人家兄弟几个一开始也待我不薄,后来见我偷了他们的鸡,就把我抓住。我伸出右手说,当时就是这只手发了痒,是它逮住了那只鸡的——‘你们真要够朋友,就把这只手给我用斧子剁去。你们今个不给我把这只手剁去,就是他妈的王八蛋,就不算真朋友!’那几个兄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有一个敢操斧子的。我就把手一摆说:‘不剁?那这只手就归我了,啊?以后丢了什么东西可别再埋怨我……’打那儿以后我就再也没去找那几个兄弟玩,因为他们不够朋友!”

“俺……”

他的奇怪逻辑让我忍俊不禁。梅子大惊失色地看着我,又看看对方……最后,我握了握他那只本该剁去的手,告别了。

我的心扑通扑通跳起来,鼓起勇气喊了一句:“谁?”

我和梅子背着东西走了。

我迎着声音走出帐篷,用手电四下照着,什么也没有发现。后来我觉得帐篷近处那些灌木晃动得有些异样,就往前走了几步。我仔细地一个个树隙探照,最后听到了一种细细的、用力屏住的呼吸——我终于看到了一对发亮的眼睛。是猴子吗?猫头鹰吗?不,我很快想到那是一对人的眼睛!

直走了很远,他们俩还在河滩上望着我们,目送我们远行。我想:这个河滩上度过的夜晚是很难忘掉的,也许很久以后还会记得起来。这两个人哪,在这片山野里到处游荡,我们有一天还会再碰面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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