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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来

“‘老碡’……”我吸了一口凉气。

“那个人毒哩,糟蹋了好多女的,最后还要把人整死,扔在草垛旁、路边上。已经出了好几起了,公安局说都是一个人干的。局子里那个叫‘老疙’的头儿,发誓要抓住他用菜刀剁了。话是这么说啊,快一年了,连个影儿也没见,人心惶惶,夜里不敢出门……老疙给那个色狼起了个名儿叫‘老碡’……”

斑虎叫着,原来拐子四哥提着几条鱼走进来了。他有些高兴,望着我,把鱼扔进了水盆里。

我睁大了眼睛。

他到屋里取出了一个酒葫芦,那里面装满了瓜干烈酒。我领教过这种酒,劲道可真大!拐子四哥终于高兴起来了,这使我松了一口气。可是只一会儿那种笑容就不见了,兴奋的火花在他的眼里闪了一下就熄灭了。他的手按在我的肩膀上,沉沉的。我们一块儿走到了鼓额的屋里,刚站下又走出来……吃饭前的一会儿我们走出屋子,在葡萄树下走得很慢。他沉沉地吐出一句:

“枪是要的,这个地方,还有小城里,越来越不平安哩,老出事儿。这也是俺俩挂念鼓额的地方……你不知道这地方,这会儿又出了一条色狼……”

“我一辈子也不会饶那些人。我这个人哪,从来不记仇,可是这一回他们算跟我结上了仇。”

我屏息静气听下去。

“哪些人?”

万蕙只顾说下去:“你四哥也说,这里其实有做不完的事情,养鸡养鸭,再种点菜,能收多少收多少。最后剩下一棵葡萄也是咱的嘛,那就好比独生孩子!他一天到晚摩挲那杆枪,出去溜达,可就是一个野物也不往回打。随着年纪大了,他看着什么野物都亲……”

“谁毁了咱的园子?这还用问!”拐子四哥拿出烟锅,盯住了南边黑黝黝的山影,“也许小白老健他们是对的,这已经是最后的办法了。咱们被逼到了绝路上……”

我心里一栗。我咬咬牙关:“塌了吧,塌了我们还会重新盖更好的。”

4

“天哩,”万蕙抬起头,“你那个四哥啊,像犯了什么邪病,园子兴盛那会儿他还留着小屋,到后来你招了事,他一发狠就把那个小屋卖了……园子这儿裂一道,那里陷一块,这个茅屋早晚有塌的一天——那时怎么办啊?”

说到小白老健,四哥的声音变得像耳语一样:“他们不会被逮住的,这个你放心好了。我估摸着,他们这会儿正在暗里瞅着大势呢!只不过得分外小心,这个年头什么事都能发生,人心比什么都凶险!过去谁记得这片平原上的人有这么狠?现在为几十块钱都能出人命:卖瓜的用刀捅人,开车的把人轧个半死就开着车逃走,让这个人在路边上一点点把血流干……这些都是眼皮底下的事儿,说起来都不敢相信!”

“这一段你们没回村里的小屋看看吗?”

四哥叹着,握着拳头,身子发抖:“那天几个村子把集团砸了,接上又起了大火,好一顿烧啊!这让人高兴,烧吧烧吧,老百姓都这样说。后来有人说小白和老健几个为首的全给抓住了,有人替他们难过。我压根就不信……”

“大兄弟,你走了以后,海边上的船老大来找俺俩,说走吧,住到渔铺子里去吧,保你们的小日子过得红红火火。你家四哥理也没理。他才不会离开这儿,我也不会,这才是咱的家哩。我俩打从来了这片园子,就没打谱挪窝儿……”

“没有,他们都躲在一个安全的地方。他们是冤枉的,早晚会还给清白的,村里人从一开始就是自卫。真正的肇事者是另一些人……”

我走进了那个喷吐着蒸汽的屋子。万蕙一边忙着一边说:

“什么时候都有坏人,可现在的人坏得太离谱儿……谁家还敢把一个小姑娘扔在这儿?过去园子里有一大帮子人,这还多少能给她壮壮胆,现在就剩下我们老两口了。她爸妈非要把闺女领走不可,我最后也催鼓额:‘听话孩儿,回你爸妈跟前去吧,这里不是过去了。’我一说,她就趴在万蕙胸口上哭。万蕙也劝她:‘好娃儿走吧,反正早晚得走。等你想俺老两口了,我就让老头子去把你接回来。’这娃儿啊,走的前一天哭得两眼像杏子……是她爸硬把人驮在背上走开了……”

万蕙在厨房里忙着。米饭的香味随着一团白色的蒸汽涌出。这香味使我产生一种强烈的感受,让我觉得又一次回到了自己的家,一个贫寒的、却是真正给人安慰的家。

“她就在老家待着吗?”

这片几年前还令人垂涎的园子,这会儿却在苟延残喘。谁有办法挽救它的命运?谁能让它起死回生?这里海水倒灌,土地塌陷,我们像绣花一样整出的田垄,平如银镜,可这时一眼望去坑洼遍地,到处都是深浅不一的地裂。那是撕开的大地肌肤,是惨遭斫伐的伤口……谁也没有回天之力,你盯住的,只是一片等待陷落的土地。也许它不可能全部沉到脏水里,但它会变得一片狼藉。苦涩的死亡之水啊,已经把这里深深地浸透。我举目西望:那个国营园艺场,女园艺师罗铃和园艺场子弟小学的肖潇——海滩平原上最美丽的两枝苞朵,你们别来无恙吗?

“前些天我去看过,这娃儿瘦得不成样子。我是头一回到她家去,要不是亲眼见了,谁能想到这一家会这么穷……”

3

“当年不是你去雇她来的吗?”

武早,你正在疯迷地奔跑,你疯了,你再也不会停下,你迷失了。

“是啊!我只在村头儿家待过,那天就是他把那个孩子交给了我……怪不得这孩子不愿回去,那里的日子太苦了……”

你们远去了,如今也像这片荒原一样,不发一声……剩下的就是我永久的等待了:我虽然不记得什么时候有个约定,但这约定肯定是有的,即我们约定了要在这荒原相聚,而且永不分离。我是一个信守诺言的男人,因此我归来了。这里今天一片萧瑟,我在童年伙伴身旁,和拐子四哥夫妇在一起,我在等候……我的另一些朋友,所有那些在城里或路上、或沮丧或兴致勃勃的朋友,你们能够体味我这一刻的心绪吗?几年来我抓乱头发,满心烧灼,一脸皱纹,白发眼看着糊住了双鬓;我牵挂,我揪疼,我上路;我的挚友也全在路上……

拐子四哥说到这儿不吭声了。我以前去过,见过那个平原小村。窄窄的街道,不大的小屋,一条条泥巷,到处透着一种说不出的淳朴。说实话,我喜欢那儿下午阳光打在土末上的颜色,那一条条弯曲的土路。但我仍能明白鼓额为什么如此依恋这儿的茅屋,因为她已经喜欢上了一份全新的生活,园子里的每一根葡萄藤都牵着她的心。我问:

武早和鼓额、肖明子,还有小白老健他们,全都走开了,没有音讯了——这个凋敝的、已经没有任何前途的园子,留下来与我相守。我奔走不停的两只脚,就要在此拴上铁链。无形的锁链啊,其实它早就缚住了我,时下把我重新牵回了这片荒原。我爱这片荒原,我恨这片荒原,我怀念这片荒原,我诅咒这片荒原……荒原啊,我既害怕见到你,可又离不开你。你与我的所有朋友拥有同一个名字,它就是——荒原……

“园艺场的朋友还来吗?”

我心里念叨:我的好兄弟啊,也许是我把你害了,也许我的心就该硬一些,让你一直住在林泉;你真该一直待在那儿……我不敢想下去。那里差不多也是一种铁窗生活——我至今记得把你领出高墙的那一天,你像个孩子一样,一出门就紧紧抱住了我的胳膊。你是怎样的一个人啊,是你的妻子,那个叫象兰的美丽放荡的女人毁掉了你——可我们却不能在你面前责备这个女人,连一个字都不行……

他当然知道这是指罗铃和肖潇,点头:“她们以前是找你和那伙朋友的。你们都走了,她们来得就少多了。那个女教师肖潇是个好闺女啊,她回城探亲去了,走前还来问你哩;她不像罗铃,把肖明子给拐跑了,人也不照面了……”

“你四哥以为他又到河边打猎去了,背着枪在后边追,穿了不知多少树丛子,影儿也没见。后来你四哥一听到枪响就跑出去。他到处打听,问遍了河边上的人,都说不知道。他有个三长两短可怎么办啊!海边拉网的那些人也说没见……”

“拐跑了”几个字言重了。我只问肖明子什么时候离开了园子?

我看到了,那双大鞋子就在屋角,摆得十分齐整。

“他离开得早。他嘛,我早就看出眼神有点不对劲儿,跟你大嫂子说:‘这孩子要叛啦。’她还不信呢。”

“枪在怀里,要不也得被人拿走。他是赤着脚跑的,你没见他的大鞋子吗?还在屋里!”

一个“叛”字用得有趣。我摇摇头:“他们还是各奔前程吧……”

“他的枪呢?”

“是啊,这孩子叛得好哇。叛了吧,都叛了才好……肖明子如今在园艺场里做临时工啦。那是罗铃给他找下的差事。这一下好啦,两人天天在一块儿了……”

“他比鼓额走得还早。你四哥追了老远,踩着他的脚印往前追哩……那天他骑着摩托上班,随便往路边一放睡起来。醒来以后摩托就没哩。”

四哥有些激愤。对于肖明子和罗铃的事情,他过去远非这么恼火,谈不上赞许,可也并不特别反感。

鼓额的土炕上仍有一床单薄的行李,一个小花枕头;行李叠得十分整齐,堆在了炕角,就像主人随时都要归来一样。屋子里仍有一股淡淡的脂粉气……鼓额隔壁就是武早的屋子:这么多空空的酒瓶;屋角放了一个很大的挎包,鼓鼓囊囊,蒙着灰尘。我过去提了一下,很重。屋里本来还应该有一个半新的大摩托,一杆双筒猎枪——枪和摩托都不见了。我担心武早又挎上猎枪奔向了旷野,因为他的精神已经不正常了。他的失踪将使我承受巨大的压力,一切责任都将落在我的身上。当时是我把他从那个精神病院、从高高的围墙内领出来。我那时看不得他望向我的目光,心里发疼。最后我不知费了多少周折才把他从精神病院领到葡萄园里,为此还留下了一张严格的契约,上面注明由此引起的一切后果皆由我承担……好在有一阵他终于开始好转,最后甚至可以像一个健康人那样工作,甚至在关键时期出任了镇酒厂的酿酒师……

接下来很长时间他都不再吱声。我们都在想一个人,想武早。我们最不忍提到的就是他的名字——可这会儿终于再也闷不住了,四哥一下下拍打起膝盖,低低喊着:“老武啊老武啊……”我安慰他:“也许有一天,他会突然出现在园子里的——你看他的东西还在……”他磕着牙齿,摇头:“没指望了,一个人要是随便走走,不会离开这么久的。那个葡萄酒厂出了事,镇上人一块儿埋怨你,说人是你找来的,你不该介绍一个疯子来造酒!武早那时候饭也不吃觉也不睡,人倒越熬越精神。镇上有人指着鼻子骂他,他就给了那人一拳。最后一伙人围上来把他摁在地上……”

鼓额和肖明子是我们园子刚开始就有的两个雇工,一眼看去简直就像两个孩子。几年过去了,鼓额瘦小的身躯一点点变得丰腴了。她吃着万蕙做出的可口饭菜,那是刚刚采下的玉米、红薯、花生,以及拐子四哥从海上搞来的鲜鱼。就是这些食物使这个小姑娘很快地胖起来,脸上有了光泽,眼睛水灵灵的明亮逼人,头发也变得黑乌乌的,胸脯挺起,成为一个迷人的乡村姑娘。她看上去娇小紧实——只要是到葡萄园里来的人都要多看一眼。她是这儿的主人,不需要任何人指派,一天到晚忙忙碌碌,从春天到秋天,身上总是沾着葡萄藤蔓留下的绿汁,脸上溢满了幸福的微笑。另一个与她年龄相仿的肖明子越来越顽皮,也长成了一个像模像样的小伙子——他后来与那个女园艺师罗铃有了非同一般的友谊,一颗心就不再收拢了,所以他的离开并没有让我吃惊。

“他们打了武早?大胡子精不管?他可是镇长啊!”

2

“他还巴不能把武早痛殴一顿呢!他除了钱还认得别的?他把一笔钱砸进酒厂里去了,恼着呢!”

万蕙说不下去。我走开了……

真想不到武早在这段时间遭了这么大的磨难。我心痛得一时无语。我喃喃着:“如果我们在一起,事情也许……”

“大兄弟,你不知道,鼓额那孩子等你等得比俺还苦哩。我告诉她你不回了,她就哭……我只好编个瞎话,说你开会去了。这孩子等啊等啊等不来……她妈她爸来喊人,想让孩子回家哩,说这园子完了,孩子不能老待在这里。孩子可不愿回那个家啊,她是打谱一辈子在园子里做的。她病得爬不起了,她爸要把她背回去,一伸手就提到了后背上,人瘦得像捆秫秸……”

“那也许不会出那么大的症候;还有,如果小白老健这些人在一旁摽着,大胡子精那伙也不敢揍人。那些日子武早一天到晚咕咕哝哝,想起你来就问哪去了?什么时候回来?我只说‘快啦快啦’。他夜里不睡觉,在灯底下胡写乱画,我凑过去看,他就用手挡上。其实我哪能看得明白。我知道这是写给你、再不就是写给那个婆娘的。你看那个鼓鼓囊囊的挎包,里面塞满了信……”

园子里只剩下这一对夫妇了。往日里的火爆一去不复返了。旷敞的茅屋如此寂寥——那个叫鼓额的孩子呢?还有肖明子?我来到酿酒师武早住过的那间大屋子,这里无比空旷……万蕙一直跟在我的身边:

我想到了屋角里那个大背囊,不由得站了起来。

万蕙用衣襟擦眼睛。我一句话也说不出。

“不用急,那个大背囊归你哩。东西都在里边了,你没事了从头看吧!”

原来四哥夫妇要为我准备一顿好一点的晚饭!我想去拦住四哥,但想了想还是忍住了:只要他高兴……万蕙说:“大兄弟,我前些天给你四哥讲,你不会回了,他就闷着。小白也不来了,有人暗地来这里找过他。后来才知道你被公家解救出来,回了城里。你四哥那些日子急得啊,舌头上全是水疱!这回总算好了,过去了……你是为了陪伴我们俩才遭这么大罪的。这园子真的不该是大兄弟长待的地方啊。俺知道你这是顾怜俺,是个仁义人啊。你四哥夜里没事了,就给我讲你小时候,说那时他领着你在河边海边上走,就像兄弟俩,天黑了钻进草垛子里就睡……”

我在想这位疯迷的挚友——你也许给我留下了什么至关重要的口信、一些叮嘱;也许其中还留下了不能对别人道的秘密……回到屋里,我马上要解开那个背囊,拐子四哥却阻止了我:

“到海边弄几条鱼去。”

“先吃饭吧,那不是一下子就能看得完的……”

拐子四哥在吸烟。我发现他有毛病的那一条腿费力地往一旁伸去——只是初秋的天气,他的下身就穿了那么厚的裤子。他两鬓的白发更多了,背也驼了。我归来的第一眼,就是感觉他有点老了,心里忍不住一阵痛楚。我把这痛楚掩住了,可留在心底的却是双倍的悲伤。我不知道万蕙在催促他干什么,只见他用力地拄了一下身侧的那杆土枪,站了起来,又把烟锅磕了,一拐一拐地走了。我不想去问什么,可他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

窗外,残留着的一些葡萄树在风中摇动,上面有结下的几串葡萄:串穗小得可怜,全都开始变红。往年的这个时候,窗外的这几棵最大的葡萄树茂盛喜人,它们全身都挂满了鼓胀胀的串穗,让人一下就会想到那些给人饲喂的乳房,饱含着乳汁……如今它们是干瘪的,苦涩的,就像走向终老的妇人。四哥一边搬动酒瓶一边叹气:

“你快走啊,你怎么还不走?”

“你瞅时间到北海滩上去看看吧,看看那些杂树林子……接下去咱这平原就全要一点一点毁了、死了。我怕那一天真的会来,真怕哩!”

我的目光尽量回避着茅屋四周的树木。我害怕看一棵又一棵葡萄树,它们盯视的目光让我心疼,我不敢看它们的眼神。那是衰老的冷漠的目光。葡萄树四周的田埂上长满了灌木,篱笆下是一丛丛刚刚结子的苘麻、光果田麻和疯长的葎草;一些刺苞南蛇藤缠在栅栏上,它的棕红色的假种皮刚刚长出。篱笆上还爬满了木天蓼,它结出了黄色的圆形浆果。这些木天蓼一直生长在我们园子四周,锄草时拐子四哥总嘱咐不要把它们除掉:它们长得太旺盛了,嫩叶常常被万蕙揪下来做成一盘菜肴……这时我听见大老婆万蕙在一旁督促拐子四哥:

5

斑虎从听到我脚步声的那一刻就激动得全身拧动,嗅遍了我的全身,扑上来,用两只胖胖的前爪搂住了我。我看得清清楚楚,它真的眉开眼笑。这时,当我一间一间屋子看过、走在园子里时,它就一直跟在我的身边,尾巴拂动着我的腿,不时用舌头舔一舔我的衣服。有时候它会突然跃起来,用湿湿的鼻头触一下我的手、我的胸膛。这让我不知怎样才好。这只与我在野外一起度过了无数夜晚,给了我无数安慰的护园狗啊,在最愁闷的日子里,它总像个懂事的娃娃那样,与我默默相视。我相信它是这个世界上最聪明的一个生灵了,很少有其他生命能够像它一样理解我的心。说起来也许有人不信,当梅子从城里赶来时,当我们俩寻找一个僻静的地方一块儿坐下来时,一直跟在后边的斑虎一定要从我们身边走开。它大概要把这一段时光单独留给我们两人。

一切恍若隔世。死亡的确在逼近这片平原,而且正加快了步伐——这是显而易见的。归来的路上,我看到的全是令人痛楚的景象。芦青河如今不只是混浊,远远望去简直像一汪墨汁,里面再也不会有一条鱼了,果然也没有看到有一个渔人。如果沿着它继续往前,一直走到入海口,不知那片美丽如画的河湾会是什么模样?这时我又想起了三先生,想起了跟包和他那个长长的故事。是的,真的如同故事所说,一场出卖早就开始了……

走在园子里,一抬头是灌木枝条围成的篱笆墙,上面爬满了豆角秧,它们长得像过去一样,黑乌乌肥胖胖地垂挂下来。鸡停止了啄食,几只鸭子仰脖叫着,它们大概认出了我吧?这会儿一齐探头看我。

我是平原的儿子,所以我才一次次归来。我在生命尚存的日子里,会一遍遍讲述自己母亲般的平原。是的,我如果不能把她亲手描绘下来,那么当她褪尽了颜色的那一天,谁来证明她的昨天?

可是我找不到合适的话语。园子啊,茅屋啊,我从回来的那一刻就一遍又一遍端量,像端量我的至亲……这一溜四大间茅屋显得这么空旷和陈旧,尽管它被人精心地收拾过了,可还是难掩颓败的模样。我的那一间里,那张宽大的泥巴写字台还在,一切如旧,与离开的时候一模一样,上面没有一点灰尘;哪怕是一张没用的纸片,他们都收拾得好好的,摞在了一角;记得炕上的被子走时很脏了,这会儿又被拆洗得干干净净叠放在那儿。从屋里出来又去塌了半边的厨房,在厨房一眼看到那两口大锅:其中的一口已经封住不用了,剩下的那口刷得干干净净,木头锅盖洗得泛白,看一眼马上使人想到了香喷喷的米饭。

“老宁兄弟,你说咱们三口在园子里做点什么?”四哥像出一道试题那样瞅着我。我还没有回答,他就咬咬牙关:“总不能干等着,等它一点一点完吧……咱这么眼瞅着自己的孩子生了病,看着它一点一点闭上眼——你说这不是拿刀子割咱的肉吗?”

我安慰她,安慰这个天底下最好的女人。

我望着四哥,心里盘算的是何时从头给他复述跟包和三先生,他们讲述的那个可怕的故事……

“天哪,大兄弟!慌什么?”她拍打着衣襟,竟然哭起来。她呜呜哭着,双肩颤抖不停,扳住我垂下的双手,用力地扳动:“大兄弟,你遭了什么罪俺都知道啊!你走了多久啊。我和你四哥天天盼呢……前一天还以为是没指望了,你再也不会回了,俺知道谁抓进集团黑屋都没有好结果……”

四哥伸出烟锅指着远处:“你不知道,芦青河上游那儿又建新厂子了,是外国人和这边合办的。为什么要靠河建厂?就为了让一些脏东西就近流到河里去!前些天有个描眉画眼的大胖女人和戴眼镜的小个子男人来了,在咱园子四周窜来窜去,后边跟了人,扛了三角架子,在这儿测来瞄去的。有人说那是从海外来的厂商,要在这里办一个‘人造汽油厂’。听说这会儿正在签订合同呢……日子真要翻个啦。你回来喝过老嫂子烧的开水吧?你没觉出有什么怪味吗?你用它泡泡茶看,再好的茶也喝不出滋味来……”

“慌什么?”

我点点头。一切都在变苦变涩……

万蕙说:“他是慌得哩……大兄弟,他一直慌着哩……”

“从井水变味的那一天,我就知道咱这儿害的是绝症,你就等着看吧。老天爷,有人下手真是狠哩,老天爷,咱们活着的人要咒他们哩!”

“可他就这么看着我。”我说这句话时觉得眼圈一阵发热。我老要忍住什么,从踏进葡萄园的第一步就开始忍着……

可是我们除了这种诅咒,再就是等待吗?

“他没怎么,他好好的。”

这个夜晚,我们三个人围坐在那个四方小桌旁,每个人都斟了满满一盅酒。我归来的每一餐饭都如此丰盛。我记起每一次出发归来,万蕙都要加几个菜。那时如果园艺场的朋友们知道了也必要赶来,大伙儿围在一块儿喝酒……斑虎跑过来,我把一个肉块抛到空中,斑虎跳起来接住。它在愉快地扭动,用力摩擦我的腿,兴奋得泪花闪闪。其实它这些天来一直在掩饰着什么,暂时没有了满面悲怆。实际上我从踏进园子的第一步,就从它扭动的身躯上看出了那种难以遮掩的悲凉。一个多么了不起的生灵,它有时会压抑自己,悄藏起熊熊燃烧的激情。我向拐子四哥和万蕙敬了一杯酒。他们痛快地将酒饮下。四哥擦着嘴:

拐子四哥一声不吭地看我。我不太适应他这沉沉的目光……我和万蕙在一起时小声问她:“四哥怎么啦?”

“我的好兄弟,你到底还是回来了,这真像梦哩。你该回来呀,好兄弟,哪怕就为了尝尝我的瓜干酒,也该早早跑回哩。城里有这样的酒吗?没有。你可以忘了拐子四哥,可你不能忘了他的酒葫芦。咱俩今夜要大口喝酒,喝醉了就奔大海滩上,领着斑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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