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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 夜

没有暖气的夜晚才会知道这座城市的干冷和严厉。我尽管盖了厚厚的被子,还是冻得瑟瑟发抖。这个冬天非把人冻死不可。

打架的人明显增多,显而易见,这个时候人们的火气比过去增加了许多倍,动不动就抄刀子。有一天就在我们居住的楼下响起一阵狂呼,打开窗子一看,一个人已经躺在地上,身边是一摊血……

这对我们、对许多人都是一个残酷的冬天。这样的冬天只有某一类人才有好日子过,他们这时候只在恒温室里盖着鸭绒被子舒服。这样的天气最让人担心——这个世界上还有另一些人。

我一辈子也搞不明白的是:我们这座城市里到底有多少“破烂”?

天亮了。邻居告诉,昨天晚上立交桥下又冻死了两个:一个老人,一个小孩。当发现的时候,他们已经死了不知多久。

天仍然阴着,雪还是不能酣畅淋漓地落下。天冷得出奇,倒霉的是暖气又坏了。那个大锅炉一年中只使用一个冬季,可是差不多每个冬天都要坏上两三次。简直没有一点顺心的地方。再不就是停水停电。有水有电又有暖气,那么就是各种各样的嘈杂,是从窗缝门缝挤进的尘埃。不知为什么,楼与楼之间总要围上一帮吵架的人,再不就是一拨接一拨收破烂的人——他们的呼叫声直到午夜还在响个不停。

梅子瞪着眼睛,手一松,碗掉在地上跌碎了。

与岳父的那场对话让我一直没能忘怀。我总是在想该怎样回应那个具有哲学意味的命题。我甚至认为,哪怕要有一个稍稍像样的论述,起码也要写成厚厚的一本书……

到底谁来管管他们——这个世界上的另一些人?

我噎住了!这个命题过于晦涩甚至深奥,让我一时没能反应过来……我张大了嘴巴看着他,对他的反应敏捷有着无法掩饰的惊讶。

梅子好长时间不能平静。我相信人人都应该有自己的一床被子,所有的打工者和流浪汉都能够挣到这床被子。我说:“肯定是有人把他们的被子从身上揪掉了!”

他马上接答:“逆历史潮流而动,就是下流!”

梅子大惊:“谁揪掉了他们的被子?”

“致富要讲究方法,不能像有的人那样下流……”

“说不准。可能是马光他们那一伙吧!”

他硬撅撅的目光看着我,挑衅意味十足。

梅子唉声叹气。她当然不信。

“致富光荣!”

寒冷的夜晚我睡不着。想得很多,又想到了那片被毁的东部平原,想到了那拨朋友:凯平,庆连和荷荷,还有其他一些人。一个个面庞在眼前闪动。真想他们。我羡慕帆帆那样的大玉米地,那是让人垂涎的一片啊。我知道凯平心里也有那样一片田园,他的战友已经先行一步去了高原,就因为那里地广人稀……一个人没有了土地没有了家园,只好从东方走到西方,从乡村走到城市——哪儿都不属于他,哪儿迟早都要赶开他——到了那一天再走向哪里?梅子……我无法忍受,天太冷了。我终于附在梅子耳旁小声说:

“可是革命也不是为了自己当个老财吧。”

“我在这儿待不下去了,我快忍不住了……真的,这儿太冷了……”

他马上提高了声音:“革命不等于贫困!”

梅子抚摸我脸上的胡碴:“你这样的人,在哪儿都待不住……”

“不管怎么说,革命至今,我们还是要对那些大资产阶级有足够的警惕。”

“不,很早以前……我那时就待得很好……”

是的,他们动起来了,正像报上说的,“闻鸡起舞”。不过我觉得一个人上了年纪,经历了那么多事情,一听到鸡叫就起舞,还是有些说不出的滑稽。有一次岳父以嫉羡的口气谈到了凯平的职业,我既忍不住,又想故意逗他,就说:

梅子再不吭声。她大概在想“很早以前”是什么时候。黑影里,停了半晌她吐出一句:“你在做梦……”

“反正总得找点事儿做,像父亲他们老同志不也动起来了吗?”

我明白她是什么意思。我只想解释“很早以前”是什么时候。我在怀念很早以前……即便在梦境里,我也懂得恐惧和仇恨与绝望是两回事儿。梅子淡淡的一句话真是击中了什么。梦想,是的,梦寐以求。我真的不能怀念以前?没了这样的资格?那么我是谁?我是什么人?我这样的人究竟属于昨天还是今天?

“你的意思是我们要赶上潮流,不要被潮流抛在后边,你害怕跟我饿肚子……”

这个夜晚我才发现,我哪儿也不属于。梅子仿佛在这个寒夜里提醒了我:我的赤脚奔波,我的那些煎熬,饱含血泪的挣扎——就是这样的一个人,竟然还要怀念以前怀念昨天!你怀念什么?天哪,这样一个人还在怀念,还在抱怨甚至诅咒今天……你在怀念凄风苦雨中,一家人围在一块儿,因恐惧而不停颤抖的没有尽头的长夜吗?

“你该想法做点什么了,你不回杂志社我也赞成,可是现在失业的人多,用人的地方也多,大家都动起来了,你东边的事儿反正已经过去了,也不能这样干等吧。”

你敢怀念那样的夜晚——大李子树下的小茅屋在狂风怒吼中打颤……不知有多少李子树枝被折断卷走,茅顶也快掀光。如果这时候下雨,我们的茅屋一定会漏下倾盆大雨。还好,只有沙子扬进来。屋后依然有吭吭咳嗽声,这咳嗽声使我们一家人一动不动。那是一些在寒夜里站岗的人。他们在盯视这个茅屋,背着枪。这些人个个都有高超的点烟本事,竟然能在这样怒吼的狂风里划亮火柴把烟点着。他们穿了羊皮大衣,尽管冻得不停跺脚,或围着屋子走来走去,但仍要忠于职守。他们的枪上插着生了锈的刺刀。父亲刚刚放回来不久,瘦骨嶙峋,皮包骨头,脸色焦黄,眼看就活不久了。可是一到了白天他们还是把他牵出去,像牵一个动物那样牵到工地上。到了晚上父亲脚步踉跄回到茅屋,一头拱在炕上就再也爬不起来了。

我没有接过话头。我已经变得无心无绪了。这一段时间心里乱到了极点。

就是在那样的一个日子,有一次我在林边玩——那儿有一些做活的人,他们大多不认识我。我听他们一边干活一边闲扯。有一个说:

“那你回来得晚了。现在城里不是过去,让你愉快的地方还多着呢。你该到大街上的那些地方转转去——你愿意吗?”

“听说北边有一个县,人家已经开始了!”

“是。和她一块儿谈话倒是愉快。”

我留心他们的话,不敢喘气听着。

她走了。梅子看出了什么,说:“你还恋恋不舍呢!”

另一个问:“是吗?”

2

“是的!开始了……”

娄萌听得眼都直了,只一会儿眼圈就红了。她终于急急摆手:“停停,别说了别说了,玩笑开大了……”

我全都听明白了。他们说的大意是:已经开始了,那个地方正把当地的坏人一个个拖出来“干掉”,有时一天晚上就要打死好几户人家,要让坏家伙们全都“绝根”。有的是刚刚三四岁的娃娃,有的是八十多岁的老人……全都拖出来打死了。从此以后那里就全是好人了……

娄萌搓着手,像害冷,又像叹息焦急。我开了一个玩笑,说:“如果倒退一些年,你和他才是最合适的一对儿呢!那会是多么轰轰烈烈的一场啊,你们两个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才貌双全,一个赛似一个,天底下的人都该嫉妒你们了……”

说话的人当中有一个吓得浑身哆嗦。另一个说:“反正都是些坏东西,留着也是浪费粮食,还不如这样好些……大概咱这地方也快了!”

“听说了。还有,他的家庭条件——嗯,你们是不讲这个的;不过那样一个小伙子,真可惜呀!我有时琢磨……时代真的变了……”

整整一天我都吓得一动不动。我趴在一棵灌木下边。我相信自己离死不会太远了。傍黑时我设法溜回了家,大约是借着一片灰暗。在家里我不停地抖,牙齿都碰响了。妈妈问我,外祖母也问我。她们说:“孩子,孩子你怎么了?你害病了吗?你怎么了?”

“凯平是最优秀的小伙子,那才叫英俊!”

我怎么也没法把听到的告诉她们。我只把这个秘密藏着,暗暗等待。我在等待那一天的到来……就是这狂风怒吼的夜晚,外边的每一声咳嗽,每一个弄出的响动,都会让我全身发抖。

“这算什么……反正,有一天我要去看看她——只有看了,才能明白她一个乡下孩子是怎么迷倒了飞行员的……”

后来,大约就是在那样的恐惧中,我被送到了南山,从此也就离开了这个茅屋。我相信父母在作出这个决定的时候,一定也像我一样,听到了那样的传言,只是没有说出。我似乎这一生都能听到他们两人在暗影里的小声商量:“放孩子一条活路吧……”

“其实是各有利弊的,你的成熟和经验超过了一般人,这方面她怎么也没法和你比的。”

我顺着那条活路往南,向着朦胧的山影逃去。从此我就成了一个孤儿,只把小茅屋和大李子树留在了心中。

娄萌的脸红了,却更加兴奋:“咱的年纪大了,现在不能那样讲了……”

3

“是这样,你们都是数一数二的漂亮,聪明过人。”

很久之后,我在他人控诉和回忆当年的各种文字中,终于找到了佐证,证明树林边人们交谈的内容并非虚妄。有关那一类事情的报道资料,多次证明了我当年听到的议论一点不假。当时南南北北都发生过打杀“四类分子及其子弟”的事件——而我的父亲刚刚从监狱里放出,我们在当地人眼中属于十恶不赦的人,当那种打杀的狂潮卷到南部和东部平原的时候,我们就一定没有生存的希望。这蘸着鲜血和眼泪的关于当年恶性事件的报道,竟然在今天还会使我长时间地发抖。我一夜连一夜失眠。那种恐惧像在眼前,成了不能消失的噩梦。我躲闪着,回避着。我觉得这个世界总有一个角落可以远远离开这个噩梦。

她立刻把身子探过来一截:“怎么说呢?”

我的一生都在四处奔波,都在寻找一个安全的角落。我咀嚼恐惧之后存留的一丝轻松和甘美。深夜,当我偎在梅子身边,嗅着她温暖的气息,总是一次次把热泪咽在肚里。

我想了想,答:“她吗,其实和你都是一样的……”

那时候我想:终于寻到了一个安全的住所,这是真的吗?

这期间我好好打量了一下娄萌,发现比起往日,最突出的就是那羞涩的眼神和火热的面庞了。好像她又一次陷入了某种性质的爱恋之中,有一种冒险的狂热、满足、尝试和放松的幸福,兴高采烈。她简直什么都不顾了。她那么勇敢,甚至要与我一起去找凯平,一起去东部。当然只是说说而已,一时还难以成行。她大概非常清楚我和凯平深刻复杂、源远流长的友谊。我怀疑岳父把帆帆与农场、岳家各种各样的纠葛也如数告诉了她,这才引起她的浓烈兴趣——“我听说帆帆姿色过人,你在这方面是很有品位的,你怎么看呢?”说完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我一遍又一遍在心里感激她,感激她的一家。是他们给了我这种安慰和安全。可是他们并不知道我离这种恐惧多么遥远又多么切近!出于一种特殊的敏感、羞涩和自卑,我一直没有把心中装着的那些恐惧、我听到的那些议论以及后来所看到的报道,告诉我最亲近的人。它们好像是关于我一生的不祥的咒语,我只把它作为训诫,长存心中。

娄萌常常来找岳父,有时还要中断谈话,手持便携电话去大门外哇啦哇啦讲一会儿。马光总是尾随着娄萌,也变成这个庭院的常客。岳父这儿热闹多了,便携电话和桌上的座机交错响起。他再也没有多少时间写写画画了。各种各样的人在这儿来往,把个可爱的小院搅得乌烟瘴气。我决定以后每个月里来这儿不超过一两次,而且主要是去看岳母、小鹿和小阿苔。那个硬邦邦的老人非但不需要我,而且从一开始就厌恶我。他周围大概一辈子也没有过这么多靓男丽女,其中起码还夹杂了两成骚货。他现在真有点朝气蓬勃,出人意料地焕发了青春。

可是这一切又常常没法逃过她那一双眼睛。她的眼睛一度是那么纯洁无私,只要望着我,就把我心中的阴霾赶得无影无踪。有时她就这么定定地看我一会儿,问:

我估计得不错。不久,首先是一辆高级轿车开进了他那个小庭院前边的停车场上,接着又是加紧研究他们老年书法家协会怎样参与一些公司工作。

“你有什么事情?你怎么了?”

梅子对我这一类言论深恶痛绝。但无论如何,我在自己家里还是发现了一个基本事实,就是一个老同志一旦赞扬起资本主义来,显然要比年轻人卖力得多也真诚得多。看来他这一次从欧洲回来,非要甩开膀子大干一场不可了。

“哦……”我愣一下,赶紧调整思绪,说一句:“没有……”

“是的,那里的妓女长得更壮实……”

“又在想过去的女朋友吧?”

“可是爸爸说,那儿的妓女更多,两性关系更乱!”

这揶揄来得可真不是时候。

“这不算什么,我们这儿也有类似的问题。”

你的手指揉动我的头发,从浓黑揉到银白,从浓密揉到稀疏。世上只有一个人不讨厌我深深的皱纹和干枯的双目。我是指母亲消失之后,我的孩子的母亲。为了报答你的宽容,我将夜行千里,为你采来谷地上的马兰和最后的一束桃花。我把这轻薄而洁净的礼物插进晶莹的水瓶,放在你的床头。啊,我留意了你安睡的样子,想起了羔羊和鸽子。那个时刻,我眼前却是愈涨愈高的水浪,一层层涌起,将我和你覆盖。我感激这温柔的水,它在我胸中一直荡漾了四十年。

梅子听不出这是一句玩笑,马上反驳说:“他也谈过外国的毛病,他就说过妓女问题!”

而此刻,我却要感激你的提醒。多么重要的提醒,只是我仍要怀念。我是怀念那一束紫色的马兰花,还有大李子树铺天盖地的药香味儿……

老人既容光焕发又唉声叹气。他叹息刚刚见过那样一个世界,接着就是大呼小叫,坐在门厅里对那些半生不熟的客人挥动着手臂宣讲,一张口就是欧洲怎么怎么,好像这个世界上除了他之外没有任何一个人到过欧洲。不过我仍然担心,对梅子说:“老同志见了花花世界千万不能动摇啊,可他动摇了,一张口就是外国,影响有多不好!”

这寒冷的夜晚哪,我们多么孤寂。孩子睡去了,他轻轻的呼吸多少给人以安慰。梅子怕他被冻醒,又加了一床被子。记得不久以前,仿佛就在昨天,我们的屋里还有一对日夜吵闹打架的龙虾,有一个小狗丽丽。丽丽通红的鼻孔,像绒线做成的一个玩具似的跳跳跃跃。纯洁的双目,金色的眼睫毛。一个精灵,憨厚的不晓世事的娃娃。它给人无限想象。注视着它的眼睛,先要设法忍住什么。好好看一看,看看怎样才能对得住这个小小的生灵……现在它是没有了,它被这个不值得留恋的世界给绞杀了。丽丽的死,与我很早以前那个狂风怒吼的夜晚恐惧的因由竟是同一个,那就是:杀戮。

半个月的时间好像一晃就过去了,岳父胜利归来。

一个三岁的娃娃,一个八十岁的老人,被一帮不问青红皂白的人在寒夜里拖出,生生杀掉……

我不由得佩服起岳父的眼光了:当年嘲笑他为争那个写字的头儿拼了个你死我活,现在看自己就显得浅薄多了——下一代无论如何还是算计不过上一代,讲起人的心眼来,真是一代比一代要少。

我相信那种残暴的力量像脱缰野马,一会儿窜到世界的这一端,一会儿又窜到世界的那一端,并从昨天窜到今天。不过它们有时也会改变面目。在今天,就是同一种残暴的力量在毁坏这个世界,在使这个午夜变得如此寒冷。寒冷的冬夜呀,还有很久很久以前的那个寒冷的冬夜……

岳母告诉,岳父出版诗画集的事情现在也有了眉目,都是一些公司和他们老年书协合作出版的。

我庆幸自己在这个时刻的辨析和归结。

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我一辈子也搞不明白,只是真的心寒。

时间一天天流逝。梅子照例忙着上班,小宁背着他的双背带大书包来往于学校和小窝之间。好像只有我一个人无所事事。这个世界把我撇开了,我也不敢走进这个世界。我好像仍旧是一个人在荒原上,无边地游荡,从肉体到灵魂。“在大浪滔滔的既往与未来合流之中/在永恒的现在之中/我总看到一个‘我’像奇迹似的/孤苦伶丁四下巡行”……

“听说都有一套现成的办法。这些我不懂。反正是几百辆车往城里开,一般都是晚上,排成了长队呢。娄萌和马光他们介入较晚,慢半拍。”

我眼见得变得越来越焦躁,双目焦干。每天一到了中午我就望着窗外,盼着响起宁子欢快的脚步声,还有梅子那熟悉的脚步声。

“那么海关呢?缉私队呢?”

梅子一再说:“你总得找点事情做。人的心不能太大太远——无论怎么还是得解决眼前的事儿——先求‘生存’,再图发展。现在是好好‘生存’……”

可是岳母说得很轻松:“现在不比过去了,对这种事儿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听人讲,当地有些大机关还参与走私呢。人家说一艘大船一下就能运来几百辆高级轿车……”

“我们也有权谈‘生存’吗?”

我真闭塞,真的没有听说……不过这会儿我恍然大悟了,明白了为什么马光和娄萌频频光顾寒舍——除了让我接近凯平之外,还想借用我在东部城市长期活动的便当,一起参与那种勾当。而且我如果没有想得太歪的话,她一定还考虑到了岳父这个保护伞。这令人心寒,也多少有点害怕。

梅子用怪异的眼神盯住我,好像在问:“怎么没有?谁妨碍我们了?”

“听人讲,马光和娄萌在这边搞的公司其实也倒卖走私车的。他们与海边那个港口的一些部门有往来……那边走私的事当地没有不知道的,你能没听说?”

“是的,”我在心里回答,“我已经失去了这种权利;不仅是我,还有你,很多很多人都失去了这个权利……”

我吃了一惊,问怎么回事儿。

奇怪的是,正是我们这些人生出了眼障,竟然对那一切视而不见。当你看见像河水一样涌进城里的打工者、流浪汉,看到在桥洞下生生冻死的人;还有,东部平原上、山区褶缝里那些挣扎者,你能说自己还有权利奢谈“生存”吗?没有,在他们面前我们大概失去了这种权利。我不认为我们大家投入的这场游戏是道德的,我们也没有谈论“生存”的权利。也许我的下半截命运已经不允许自己再去选择其他了,我的命运已然规定。

“你不知道马光和娄萌他们也参与了?”

人天生就是不同的,人就是分成了很多类,而我自知自己属于另一些人。总之我将以个人的某种方式,加入他们的行列。没有人明确地告诉我必须这样做,但却是我四十余年的感悟。它是冥冥中的一道命令,它已不容更改,只让我忘记一切去服从吧。梅子说那件事已经过去,不,我在心里说:在这个世界上,我永远都被追逐着……“我在这里活不好,我再也不能在这座城市转来转去的了。我还是得离开……”

我想也可能因为在海边小城耽搁的时间太短了,我真的没有听到。

这句话让她害怕起来。

“没有听到走私汽车的事儿吗?车是从东边过来的。”

“这儿不属于我,这儿直到最后也不会收留我。”

我说没有听到什么。

“那是你自己太倔……”梅子声音低低,“你知道有人欢迎你回去工作!安下心做吧,大家都在忙……”

老头子走了。他那个宽敞的庭院我光顾得多了一些。我和小宁一有工夫就回去,把冰箱里最好的东西都拿出来吃了,闲下来就在他那个大办公桌前玩,坐在那个古香古色的大摇椅上晃一会儿。我想到底是老同志了,很会安排自己的晚年,瞧这间办公室多么体面。只有他离开了,我才能这样仔仔细细端量一番:绿色地毯,白墙上镶了一截榉木护板,悬起的仿齐白石的虾图……桌上是一点宣纸,笔架上挂了粗粗细细一排毛笔。不太和谐的是裱好上墙的那些主人自己的书画作品:这是“活”的艺术,“生存”的艺术。瞧这一切安排得多么妥帖而蹩脚,尽管要费不少劲儿。岳父这之前曾与一个资历相仿的老范头争夺老年书协主席,竞选搞得轰轰烈烈,最后如愿以偿。最近听岳父司机讲,马上就要换一辆更高级的轿车了,比机关配给的标准要高出许多——岳母说那可能是一辆走私车。近来有许多走私车在这个城市跑来窜去,好像已经习以为常。说到走私,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岳母也变得有了兴致,说:“你在东部城市一定听说了,口岸就在那里。”

是的,都在忙……这其中有不少人是在忙着做一个真正的坏蛋,一个丧尽天良的“成功者”。多少人试过要做一个“诚实”和“道德”的富翁,可是几乎没有人能够如愿以偿。令人难以置信的是,也就是在同一个星球上,前不久我还参加了那样一个葬礼—— 一个老人的葬礼。一想到那个场景我心里就有一阵发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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