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文学作品 > 你在高原 > 瑟瑟发抖

瑟瑟发抖

“那样要压一大笔资金呢!他们受得了吗?”

“不,只要有一个隐蔽的藏车处,他们总有办法的。”

我佯作内行:“这你太不了解他们了。他们能做成这么一笔大生意,说明他们跟外国人有非同一般的关系。你不了解他们的进价,又不了解他们的付款方式,怎么就知道他们受不了呢?”

“那未免太乐观了吧?”

娄萌一下给噎住了。她扬着耳朵听下去。我接着就发挥自己的想象力:“那些家伙钱多了,条件也就越来越高,慢慢还有了一些特殊的嗜好——说出来没人信,我也不好意思给你讲,好在我们都是老熟人……”

“是这样,在东边的城市里,现在所有的走私车差不多都让一个胖家伙给控制了。他们的条件太苛刻。他们知道只要这一批车能掌握在自己手里,就不愁让它们飞走。”

“就是呀,我们又不是外人,有什么不可以说的?”

娄萌的眼睛一亮:“是什么?你快讲讲看!”

“是这样的……他们太喜欢女人了!”

“我不是不愿意干,而是他们的条件太苛刻了。我原来一直不好意思跟你讲,实际上我什么都清楚……”

娄萌愣怔怔地看着我。

娄萌快活大笑。她捏了捏我的鼻子,“那些汽车进来很难,运出去也很难,中间得有个联络人;而且一路上的安全由我们这边保障。这中间只要把价钱谈妥,把当地的事情解决好,也就没有问题了。我还可以给你派个助手”。

“他们喜欢冒险,大把大把摔钱,最后还想……想打你的主意呢!多么荒谬,他知道我曾经做过你的下级,竟然直接提出来……”

我心里想:好一个穷光蛋,长得肥墩墩的。“而我见到的‘穷光蛋’,都很瘦。”

我当时肯定是一副很悲伤的样子。

“现在呀不是过去,现在没人把走私什么的看得那么重了。经济要发展,有时就得这样。我们反正也不是把钱装到自己腰包——你别看我们现在干得红火,我自己还是个穷光蛋呢!”

娄萌不动声色听着,后来就紧紧咬着嘴角。我知道她多少有点被激怒了。她慌乱地坐在那儿,下意识地把头发抚一下。

娄萌和马光对我的打扰越来越频繁。我甚至怀疑岳父也在后面怂恿他们。他是想让这一对男女把我早些拖下水吧。当娄萌终于明明白白向我提出,让我在东部留意那些走私汽车的时候,我再也忍不住了。但我故作糊涂绕来绕去。娄萌高兴了。她说:

我说:“那个家伙也太无耻了,简直是无耻透顶……”

就是这样一双漂亮的长腿,却要一直跑出自己的土地。他的标准太生硬,太独特,也太粗陋了。他甚至正用这个标准来衡量一切。正因为我没有像他一样使用那个标准,没有逃开和躲开,他就为自己的姐姐愤愤不平了……也许将来他作为一个倔犟的东方人会踏上那片土地的,那时候他就会设法忍住什么。不仅仅是思乡,也不是寄人篱下的冷寂。反正是自己曾经厌恶和憎恨的巨形蜂巢,会一次次压上心头,压得人不得安眠。什么彬彬有礼的姑娘小伙子呀,什么洁净得像洗过一样的天空呀,一切都弥补不了另一种东西。你的自尊和敏感只会帮你的倒忙。我不知道谁才会在那儿过得愉快。我遇到不止一位朋友,他们两手空空地归来,装满了一腔愤懑。那儿是另一片荒原,那儿长出的疯狂的树林,玻璃和金属结构的摩天大楼,找不到放牧的草地和洁白的羊群。

娄萌的脸白一阵红一阵,脸都歪扭了。她砰一声砸了一下桌子。我看到她两手发抖,“必要的话,我会去告他们的……敢这样侮辱我!”

看着他徐徐扬起的两道眉毛,觉得这是多么好的一个小伙子。可惜这只是一个壳子。看他那两条结结实实的圆腿,我又想起那次开运动会,我去看他参加长跑的那一次。那时他穿了一条深蓝色小短裤,两条漂亮的腿在跑道上弹来弹去。我和梅子的目光一直追在他的身上。我们心里对他充满了疼爱。那时候我真的一再感到了所谓的“亲情暖意”,所谓的“温柔”和“爱”。我告诉小宁:你看到了吗?那个人是你舅舅,你看,他跑得多快!小宁笑出了两个酒窝,酒窝里盛满了自豪。

她的眼睛渗出了一汪泪水。多么艰难的、难以为继的夫人,一生要忍受多少苦难和诱惑。我这时对自己刚才的举动有些后悔了。我开始厌恶自己,对她有些同情。

“你这么笨,那就得在这儿熬了。让我姐姐也跟着你一块儿熬。”小鹿说得很快,笑嘻嘻的。他一点也不明白这句话会多么深地刺伤我。

3

“我太笨了……”

必须去看一下岳贞黎了。这是一个让我无法放下的老人。跨进这座大院的时候,我觉得自己与这个主人好像隔开了一个世纪似的。冬天的橡树路仍然绿蓬蓬的,常绿植物使这儿并不过分冷寂。岳家大院有许多蜀桧和女贞,还有一棵大大的雪松,它们都在严寒中显出了勃勃生气。可能是过于安静了吧,在它们的反衬下,这里却让人想起一座空旷的墓园。我提前与主人联系过,与过去不同的是,接电话的是岳贞黎本人,他的声音里透着一种焦渴,说十分欢迎我过去一下。

小鹿说:“你真笨,先在那儿待下,混个绿卡再把他们接过去就是了!”

田连连早在主楼前边等我。他还留着光头,因为身体好,大冷天里只穿了很少的衣服。他没有说话,向我点头,引我进屋。门厅里坐着岳贞黎,看来他早已经等在那里了,这会儿一见我就高兴得要站起,田连连赶紧过去扶起他。我发现他的手抖得厉害,一条腿好像也有些跛。难道是害了中风吗?看样子很像。我想问一下又怕唐突,还是忍住了。“你、宁,啊,天很冷的!啊,今年冬天……”他的声音很大但不十分清晰,好像也没有表达出完整的意思。我扶住他时,他努力将我推开一下,自己往前走,走得还算可以。

我反问:“梅子和小宁呢?”

我们在客厅里坐了。这里有一盆君子兰正盛开着,屋里的暖气很热,我只坐了一会儿就不得不脱下外套。可是我发现岳贞黎正在忍住寒冷的样子,瑟瑟发抖,嘴唇都变了色。我想这是他长时间待在门厅里的缘故——可那里同样也很热啊。这时田连连从一旁过来,将一个暖水袋塞进他的怀里,然后走开。

小阿苔甚至不解地问我:你前些年到国外去过,为什么还要一次次回来?

“我去了一次,知道你、你也去了!那小子还不死心,这我能、能想到的……你们谈了不少吧?你能告诉我、我,他心里想了些什么、什么?”岳贞黎抬头看看门口,像是确信田连连走开了,这才急急地说起来。他好像要抓紧时间谈些什么。

我默然了。在他们看来手足之情父母之情都是“鸡毛蒜皮”,他们可以不顾一切去追求个人幸福。这就是新的一代。他们从来不觉得自己亏欠了别人,好像他们打生下来的那一天起就等着别人偿还,而且没完没了。他们耗掉了自己的那一份,又接上耗别人的,最后拔腿一走也就算完结了。

我不知该怎样回答。我怕不小心踩到他的地雷上。在与岳父长期的相处中,我总算多少明白了一个道理:他们这一代毕竟经历了战争年代,比我们更有战略战术意识,哪怕是最平常的生活中、哪怕是与亲人之间,也会自觉不自觉地应用和贯彻这些原则。这虽然从交往中看来是一个问题,但一般来说是并无大错的。我们平时常说“商场如战场”,可见在商场上应用原本没什么错;那么在平时呢?在非商场更非战场的情形之下呢?二十多年前讲“说说笑笑中有阶级斗争”——那时战略和战术的法则也就无处不可以应用。但时过境迁,今天大概早已没有这样的必要了——可这在他们来说,已经成为漫长的斗争环境养成的一个习惯,不斗不行了。我现在模模糊糊觉得,在已经过去的这么多年里,父子两人有许多时间在对峙,在这场漫长的对峙中,凯平算是彻底地失败了——失败者已经从这座大院中逃走了。但他们之间的这场战争还在持续,从大院内蔓延到大院外,甚至是东部平原,它远没有结束。我现在心里自问自答:“这样干值得吗?”“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呢?”“可能要等到某一方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吧。”

小鹿不以为然地撇撇嘴:“算了吧,也不能因为这点鸡毛蒜皮的事儿就失去那么好的机会呀!”

多么悲观的结论啊。它来自我的预感。

我告诉他:在那儿居住应该看自己合适不合适。我总觉得父亲只有你一个儿子,你还是留在他们身边现实一点儿;而且你们走了,我和梅子也会想念呢。

“唔,你、你听到我的话、话了吗?凯平——”

小鹿说:“那当然了。听说我们有好几个队友在国外定居了。”小鹿说得很随便,像谈一件很小的事情。

我醒过神来,匆匆应了一句:“啊,是的,是的,我们见面并且好好谈了……他非常挂念您的身体!然而,他离您太远了,工作又忙,这真是……真是很不方便的。您的年纪越来越大了,如果能够和他生活在一起多好啊……”

小阿苔直接称呼我为“大哥”,脆生生的“大哥大哥”的声音从这间屋里追到那间屋里,问这问那,问读过的书、走过的地方和听过的故事。好像她小小的脑瓜里有永远装不满的空间。有一次她还提到了出国的问题,说:“我如果有这个机会就不回来,”说着看一眼小鹿,“不过得我们一块儿才行。”

我因为从近处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岳贞黎的神色,所以吓得赶紧收声。他显然是给大大地激怒了,嘴角在抖动,手也抖得厉害。他的手拍一下膝盖:

想象一下那个毛茸茸的小嘴巴印在她嘴巴上的样子,会是最有趣的事情。她和小狗丽丽接吻的那个镜头实际上可以囊括和折射人间所有的幸福。那样真好。

“他忙?他挂念我?那他为什么不来看、看我?他一头钻到帆帆的农场、农场、农场……狗东西!”

小阿苔说:“可惜我没有看到。我如果看到,一定会抱着好好亲它。”

我无言以对。是的,我的谎言被当场揭破。凯平与他之间并不存在挂念的问题——首先不是这个,而是警觉和提防,还有仇视。

小鹿提起当年我们养的小狗丽丽,眉飞色舞——悲痛业已淡化,这时剩下的只有愉快的回忆。

“他到底想怎么办、办呢?”

我告诉他们原来有的,就因为太忙了,经常不在家,它们就死了。

他单刀直入。我想说:怎么办?当然是仍然要和帆帆生活在一起,最终生活在一起。我还想劝老人一句:行了,你的这种阻挡已经尽力了,该适可而止了;而且最后你是必然要失败的,因为时间是偏向于年轻人的,你管不了身后事。我的这些话如果说出来就显得太过冷酷,因为它们是真实的。我说:

他们在那儿商量给我取一个外号,一口气取了十几个,仍不如意,后来就说算了算了。他们又建议我在屋里养一盆花:“看,爸爸妈妈那儿有多少花,你们一盆也没有!”

“他最后还是要听帆帆的吧,这说到底取决于她——她的态度并没有什么转变,没有同意他……”

最让我高兴的时候就是小鹿领着小阿苔来了。他们热恋的状态、青春的气息,都在感染我。这不能不引起我诸多回忆。在大学里我曾像一个刚刚放飞的鸟儿,那种愉悦和亢奋心情到现在想起来还让我激动和神往……他们两个手扯手在这个不大的空间里蹦跳,让我觉得奇怪的是,他们差不多天天在一起,这会儿还一定要手扯手。小鹿毫无羞涩地亲着小阿苔,小阿苔要吻他的时候却要用力跷起双脚。一会儿小鹿就把小阿苔抱在怀里,有一次甚至还把她搁在了写字台上。这样搬上拿下像取一只小猫。我觉得这个小阿苔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艺术品,是人世间所能找到的最好的有生命的玩具。她几乎没有一点忧愁,不会生气,从来都不曾沉着脸。黝黑的面庞,紧绷的皮肤,像描出来的生气勃勃的眉梢,还有那双分得很开的大眼睛——梅子在年轻时也有这样一双眼睛,不过那双眼睛从一开始就比小阿苔成熟得多。

岳贞黎的头一直探过来,花白的眉毛抖着,这会儿身子往后一撤,随着叹了一声。他闭上眼睛:“帆帆这孩子,嗯……还算有点主意……”他咕哝着,渐渐又把眼睛睁大,转向我:“你觉得帆帆拉扯着孩子能、能过下去吗?她能、能过下去?”

这也的确是个逼到眼前的问题。

“她把一个现代化的农场管理得井井有条!我真有点佩服她,这是我想不到的……”我终于畅快地说了起来。刚才我一直像憋着一口气。

我不到岳父家去,岳母就经常来了。她一来就帮助料理家务,做饭,打扫卫生。我劝她停一会儿,她好像干得更起劲儿了。她是疼惜梅子,一举一动都包含着无声的指责。她觉得女儿太亏了。现实的情况是,梅子在外边上班养活我,而我一天天只是这么闲逛。我好像听到了她心里的长叹:怎么办呢?一个中年人天天晃来晃去,剩下的日子可怎么办啊……

“啊啊,她啊,她没白在我身边过、过这几年啊!她会经营的……我想她和孩子——小阿贝!我想啊……”

2

他的声音哽噎了。

这倒是一个新情况。我想那不是美尼尔综合征,就是中风之类的毛病。这很不幸。凯平没有说过,可能也不一定知道。但我一想起这个老人哆嗦着一路去寻帆帆,心里还是有点感动。我想什么时候真的应该去看看老人。

我的心沉了一下。我被一个老人的深情和慈悲深深地打动了。这时候我又想到了那个总是不动声色的田连连——作为帆帆以前的丈夫、小阿贝的父亲,他显得太无情太冷酷了——就我所知,在前不久老人踉踉跄跄奔向农场的时候,这小子甚至没有跟在身边!这更像是一个冷血动物……

“想干吧,干不成了——两只手老要哆嗦,可能害了什么大病。”

岳贞黎累了。他的手抖得更厉害,身子大仰在沙发上,紧紧地闭上了眼睛。田连连蹑手蹑脚走来,从门缝里看了一眼,又抱来一床毛毯盖在他的身上。我们都不再说话,直到听到一阵鼾声,这才小心地退出来。

我的眼睛瞪大了:“他干了这行?”

我和田连连坐到了门厅里。我很想和他一起到外面走走,可他不敢离开这儿时间太长。我发现这段时间里田连连变了不少,脸上的皱纹明显密了深了,眼角也耷了一点,使整个人看上去有一种死气沉沉的阴冷。这种表情多少接近于岳贞黎,也算近朱者赤吧。我小声问道:“岳伯伯什么病?中风?”

“是这样,他把自己那些老朋友老同事闲了没事描画的东西都搬来了,这会冲击画廊生意的……最可笑的是他把凯平他老爸也领了来,现身说法,让那个家伙也学着描上两笔……”

“不,不是的。是夜里受寒……”

“什么意思?”

“这么好的暖气会受寒?”

我问了岳父的作品行情,马光说“蛮好”:“已经卖掉五张了,价钱都不低。本来可以卖得更好,可惜你岳父这个人太厚道……”

“首长老了,打仗时身上又带了伤……那天我床上的电话一响,就知道不好,赶紧披上衣服去了。首长斜倚在床上,全身打抖,脸也青了。我问他怎么回事,这才发现他话也说不清了,伸手指着屋角喊一个人的名字。我好不容易才听清……”

我几乎脱口而出:“我看也是。”

“他在喊谁?”

“有了她,我们的画廊简直是一个可怕的地方了。可是我们又没有那么硬的心,不知该怎么解雇她。一看她喋喋不休的嘴和闪闪发光的几颗金牙,我就觉得那个画廊是个晦气地方!”

“于畔……他的老战友!”

我忍不住笑了出来。

我脱口说了一句:“这是凯平的亲生父亲!”

“从那时起,我们的画廊就冷清了不少。当然我们又重新雇了一个。现在雇人特别难,稍微上点样子的女孩和小伙子在这一溜大街上很快都派了用场。你要找一个像样的可真难。我们现在找到的是一个镶了金牙的老处女,是刚刚从机关上辞职的。哪儿都好,就是太懒,有时能一整天坐在那儿不动一动,顾客来了她都不站一下;而且一闲下来就缠着我们讲这讲那,都是一些天方夜谭。实际上她比所有过来人都开放得多,讲起她原来那个机关上的顶头上司就没个完,数叨那个老处长的种种毛病,‘他喘气就像牛一样,’最后还加上一句:‘他的身体可真好啊!’……一说起自己的婚姻就慷慨陈词,好像在这个世界上所有不结婚的女子当中,只有她的理由最为充分。为什么?就因为她与原来一个副部长的孩子谈过恋爱——他们谈得那个缠绵啊,简直是惊天地泣鬼神,互相之间滚烫烫的信件来往了足有两大箱子——可是这种‘光说不练’是要付出代价的。结果呢?在那个可怕的令人诅咒的春天里,有一天她到他们家去了,她热恋中的人不在,只有副部长一个人在家。在她心目中他早就是自己的公爹了。她说:‘我向他问好,手里提着好吃的东西,一下举起来——这是晚辈的一片孝心哪。哪有这样的长辈,拍拍打打,摸我的头发。我知道他把我当成了孩子。可是啊,他的手伸这儿伸那儿,就这样,有了这么一场,我还怎么有脸见我的那一位啊……我苦熬到现在,也算是问心无愧!’……”

田连连看看客厅的门,确认里面的人还没有醒来,这才说下去:“他原来夜里做了个噩梦,梦见自己又伏在于畔的背上,于畔的肠子淌了一地……他喊个不停,谁也不应,醒来以后全身冷汗……”

马光说当时他懊丧极了,同时也松了一口气,知道不必再挽留了……就这样,两天之后那些家伙来甩下一沓票子,扯着那个小姑娘的手就走了。马光说那一天他把票子远远掷过去,飞车族哈哈大笑:“一个蛮子。说不定还是一个阳痿……”那个小姑娘就在两个人中间扭扭捏捏,回头看了看,尽量装出一副恋恋不舍的样子。两个家伙扳着她的肩膀亲亲热热,像兄妹仨似的,踏踏踏走下楼梯……马光说到这儿长长叹息:

“你进来以后他已经清醒了?”

马光说那天直到摩托的轰鸣声消失了,他才想起去商量一下那个小女店员。他本来有点担心,担心说出这句话之后她会“哇”一声哭出来。谁知道他刚试着说出半句,女店员就笑嘻嘻地看着他,还问:“这是真的吗?”

“只醒了一半,因为他还要往角落里缩,眼看着屋角喊呢!”

马光说当时他真想抓起咖啡杯砸到他们脸上。他一直忍着。“他们要把那个小姑娘劫走。就在下边,他们有个歌厅,就是西边大街上从东数第二个挂满了彩灯的地方。他们恬着脸嚷叫:‘换一换吧,她在你这儿是旧的,到了我们那儿就是新的了,买卖人鬼精明,都是在场面上混的,吃喝不分家……’说着还硬往我嘴里塞了一支香烟,用打火机给我点上。我把香烟取下扔在一旁……他们走的时候丢下一句话:‘两天以后就来领人了!’……”

“他喊什么?”

我想起其中的一个女店员很漂亮,长得过于娇小,一双眼睛奇怪地往上吊着,让人看了很难忘记。“坏就坏在她那一双眼睛上。消息传得飞快,结果就招来了这么两个恶棍……他们毫无廉耻地把我的咖啡杯子往边上推了推,说:‘有话直说,我们就是冲着她来的。’我一听恨不得给他们一拳,但还是咬咬牙忍了。他们说,‘我们的条件很优厚,怎么样伙计?让一让吧!’我不知道他们要做到什么地步。我说这是我们的雇员,我们通过劳动介绍所,手续也是完备的……飞车族说:‘你得了吧,你那一套我们还不知道?俗话说见了面分一半嘛!你该懂点礼貌……’”

“喊‘于畔’、‘老于’,喊‘你饶了我吧,你饶了我’,全身抖得不行了,我一抱他沾了一身汗……”

他告诉我有一天画廊里去了两个年轻人,一律戴着黑眼镜和黑皮手套,所谓这个城市里新兴的“飞车族”。“这样的人我们当然惹不起!”马光说他当时赶紧把他们让到里屋,给他们端上咖啡,好好招待一番。“刚开始还以为他们要来骗几张画,以前也发生过这样的事;后来才弄明白,他们原来是冲着我们那个年轻女店员来的。那个小不点儿你见过,”马光用手比画着。

“这种情况你不应该和他分开睡,起码也要住在同一座楼里。”

马光拍拍我的肩膀:“还行,反应不慢。这下子你知道画廊的妙处了吧?告诉你,娄萌这娘们儿一点都不笨。刚开始我还以为她只想帮帮老头子们呢,后来才知道这里面的门道大了!唉,不过也有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情……”

“医生也这样说。可首长不同意。他已经习惯这样了,多少年都是自己过夜。”

我听明白了:“这不等于是一种‘洗钱’的方法吗?”

“当时没有赶紧送医院吗?”

“是这样,”马光从基本原理讲起,“那些需要老头子们办事的人直接送钱是不行的,那就是行贿;再说老同志也根本不会要的。买他们的作品总可以了吧?他们的东西标价不低,再高也买——你敢卖我就敢买,就这样把价钱炒上去了,最后两边都高兴……”

“开始没有,像过去一样,天亮了一群保健医生来到家里。看不出什么,半上午才去医院。在那里住了两天,什么都查了,不是中风,也没发现其他突发病的症状。医生估计是神经紧张或者……就这样拖到现在。吃一些药,饮食上规定了新要求。总是害冷,一天到晚冷……其实我知道病根在哪里,自从帆帆离开以后,他就一天不如一天了!没有办法,谁也没有……”

我真的不明白。

田连连的口气里有一种绝望,这会儿想起什么,猛地刹住了话头。

马光因为画廊的事似乎有了新的理由,时不时地来这儿一趟,不过他很少谈绘画,因为压根儿就不懂。他告诉,他原来估计得不足——原以为只是一件雅事,是做做样子而已,同时可以与艺术家有点来往,商场上也需要用画打通关节——谁知道这直接就是一笔大买卖!“你可能不明白,只要橡树路上的老头们把字画往这儿一摆,肯掏钱的还真不少。”

我紧接上问:“你上次为什么不随老人去一次农场?你真的不想帆帆,也不想孩子吗?”

这个冬天最冷的时候还没有过去,接下来的日子都在盼一场雪。天阴着,但是没有情况。那种晦暗的天气让人更加难以忍受。

他有些紧张地看看我,一双手竟然像岳贞黎那样抖瑟起来。他把手背到后面去。这样一会儿他才盯住外面,眼望着副楼的方向说:“我……有任务的;首长让我守在这儿,我就……不能离开。我听首长的,一切都由首长决定……”

梅子偶尔要拉我去一个画廊。它隶属于那个公司,马光和娄萌也少不了参与。因为岳父的书画也挂进去两张,所以这个画廊得到了他和他们那一帮老人的大力支持,也成为梅子喜欢的一个地方。

我盯住他,这会儿觉得他的脸相是那么憨厚朴直。我压低声音问了句:“给我说句真话,你不准备和帆帆复婚吗?有没有这个可能?”

1

想不到这一问让他立刻慌乱羞怯得不行。他简直是无地自容,抖动的双手从背后拿出,又再次藏起,小声呼喊似的说道:“我,我怎么可能啊!她……你不知道她有多么……多么厉害……这是没有影的事儿啊!她走了也好,她肯定不会回来也不会再和我……她就是走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