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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山深处

原来我窝棚的隔壁就是小怀的住处。她的孩子半夜呀呀哭,闹得我休息不好。隔壁的另一面就是那些睡通铺的民工了。他们打着呼噜,有时候半夜起来解溲,发出重重的脚步声。可是另一些睡着的人丝毫不受影响。我真羡慕他们。我想起了在海边茅屋时的那些香甜的夜晚。

加友摇摇头。

清晨,出工的铃声响起来。我差不多还没有把早饭吃完,就有一个督工的手提一个又黑又沉的柳条帽子往我的头上一扣,说:

小怀问:“加友,大掌柜的没说再添点什么?”

“伙计,进去吧!”

这儿的菜是定量的,只有馒头和稀饭随便取。我拿了两个馒头,然后伸出饭盒让姑娘盛菜。一个姑娘舀给我一勺煮白菜。我发现虽然菜做得简单,但里面的肉很多,而且都是大块的。肉块上白肉红肉各占一半,那种浓浓的肉香和白菜鲜味引起了强烈的食欲。我端着饭菜往外走时,正好加友回来了。她两手空空,大概把饭盒放下就回来了。我离她很近,看得更加清楚。我发现这张黑黝黝的曼长脸极其动人,与其他人不同的是,她身上没有一点被沉重的劳动磨损过的痕迹。但她的神色却比大多数人压抑得多。她的嘴唇有点儿厚,红润润的。这会儿她看到了我,轻轻瞥来一眼。她的眼睛真亮。

他同时把一个皮包挂到我的肩膀上。那个很破的皮包里是一把锤子、两三根不长的钎子。我没有做声。一边的人早就吃饱了饭,然后套上一件脏衣服就准备动身了。我承认自己以前从来没有干过这活儿,心里没底。不过我并不害怕。

“馋死俺了……”

我随着他们进去。洞子原来刚刚打了十几米深,里面非常干燥,好像也不太危险。我认真地察看着刚刚凿出的石壁,看得非常认真。旁边的几个民工觉得奇怪,有一个人指着我说:“嘿,古怪的东西!”

我看着她的背影。她走路的姿势非常奇特。我听见离开不远的一个打饭的民工对旁边一个民工咕哝了几句什么。他们原来在议论那个提着木头饭盒的姑娘。有一个说:

这儿属鼋山山脉的低山丘陵区,刚刚凿开的石壁一律是浅肉红色,属于中粗粒花岗岩结构。块状构造岩石的局部有轻度变质现象。我想如果继续开下去也许会有些变化。因为在同一地段过去曾经发现过片麻状结构,主要矿物成分为钾长石石英,暗色矿物为黑云母等。这类岩石风化强烈,破坏严重。从上面看由于强烈剥蚀,地貌呈现缓缓的丘陵和台地。下游河流的主要物质来源都来自这些丘陵。这种石头无比坚硬,我想在这儿开凿可真是一场硬仗啊。不过我知道,在这样的地段冒顶的危险性倒也很少。如果山洞开到酥石地段,再遇上黏土夹层,那就要麻烦多了。好像这里的施工队伍从来就没有考虑到支护,好像头顶的那个柳条帽就是全部的安全保障了。听说民工中的负伤事件每个月都有发生,好在尚无大的事故。受伤的人只要稍微能动,就要坚持出工。因为督工是根据出工的次数来记账的,最后由大掌柜把钱拨下来。民工中那些老一点的人帮着督工指手画脚,好像只有他们才有发言资格。好多新手像我一样,到了现场也不知道从哪里下家伙。

穿花衣服的姑娘立刻放下手里的活儿,到小怀那儿。小怀不知从什么地方捧出了一个木盘子,又把盘子里的饭菜收拾到一个圆圆的木盒里,就让加友提上送到周子的办公室里去了。

我给安排到一个地方,就乒乒乓乓砸起来。砸钎子的深浅和角度都有具体要求,稍稍偏斜一点就是一个废孔。督工动不动就骂人,有时还伸脚在屁股上踹两下。

“加友,你来给大掌柜的送去。”

“你这个嫩毛,你的腚撅撅着,让叫驴干了似的。”

四五个女工不知从哪里钻出来,年纪都比小怀小,但没有一个比得上小怀健壮。她们帮着小怀搅弄大铁锅里的粥,掀蒸馒头的笼屉,然后用一个大铁盆盛菜。她们围上围裙给领饭的人往碗里盛东西。有一个姑娘二十岁左右,辫子油黑油黑,穿得比所有人都鲜艳,神态安详,脸上还搽了很少一点胭脂。她人有点黑,但皮肤细腻。小怀喊她:

督工不止一次用这种侮辱性的话来骂我。一开始我真想挥起凿子照他的嘴巴来一下,敲掉他几颗牙。但我知道这种想法并不现实。

开饭时好多人走出了窝棚。他们见了我这个生人几乎不怎么注意。这里的人员流动很厉害,不管什么人,只要填一个表格就可以加入,挣上一笔钱再走掉。听他们说话的声音就知道,大家来自天南海北。

我投入的就是这样一种劳动,这必须忍受。我的愤怒毫无道理。

开山洞的工作要两班倒。这里的工作不是三八制,而是每班工作十个小时,中间空下的四个小时还要留下人打扫场子。那些不上班的民工大多躺在自己的窝棚里休息,睡觉连衣服也不脱,只把头上的柳条帽一摘就打起鼾来。这些民工大多只有二三十岁,最大的也不过五十岁;这些人无论多么累,睡一觉起来仍能活蹦乱跳。他们都很瘦,但每一个人都结实有力。这儿的工资很高,就连服务工也比一般城里人挣得多。小怀说:“像你这样的,一个月就能拿走一千元。”我问小怀拿多少?她说拿七百元,最多时还能拿到八百。“反正大掌柜高兴了,给多少都是哩。”

那个领工的人干一手好活。他的个子最高,所以他做活时腰弓得厉害。他几乎只用别人一半的时间就可以把一个孔打好。这个人长了两撇很黄的胡子,可能因为排行老五吧,人们都叫他“老五”。整个的过程中我丝毫不敢分神,因为怕不小心把手砸坏。结果我的锤子挥得既慢又没有分量,砸上去就是叮叮当当的。老五走过来说:“那还行?一听动静就知道你不肯卖力。”后来我才明白:真正有劲的锤子打下去不是“叮当”声,而是“砰砰”声。

3

“没劲,不知从哪来了一头瘦裆骡子。”

我觉得周子的口音有些耳熟,问了小怀才知道他也是平原上的人。他们那个村子的土地很少,村里一多半人都出来做工、经商,或搞其他事情。周子一起手就搞起了地下包工队,刚开始没有经营执照,再后来不知跟一个什么开发公司套上了关系,包工队也就可以挂牌营业了。这里的工资像城里那些工厂一样,每月发一次。不过每月工资并不固定,“他说给多少就给多少,他自己又是会计又是队长又是公安局又是法院,他一个人什么都是哩。这儿全是他一个人说了算。”

他指着我对大伙说。那些人哈哈笑。老五又说:“你这样的东西,给你个大闺女你也搂不住。”

离天黑还有一段时间,我把背囊放好就出来溜达了。我发现有一些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在大掌柜的办公室里进进出出,吆吆喝喝,有的手里还拿着一根皮带。他们每一个人的样子都有些凶。我知道这就是包工队里的督工。这些督工有时也随民工钻洞子,可是更多的时间要在洞子外面转,在窝棚四周瞪着眼睛。小怀告诉我:这些督工是负责治安保卫的,他们不做什么事情,都是大掌柜的嘴和腿。他们分成三班,工地上日夜都有他们在值班。我明白,实际上这是一些准武装力量。他们没有正规武器,但他们背了猎枪,还是双筒的。这些家伙一律抽洋烟,哼下流小调。小怀说:这几个年轻人都是周子带进山里的,他们是一伙儿。

各种各样的脏字被他串起,竟然说得那么流利自如。到后来他教给我握锤子钎子的方法。有一次我没有学会,他竟然拧着我的耳朵一拨,让我在当地打了个旋。我的脸涨得通红。那一刻我哗地一下把锤子和钎子扔在了地下。老五愣了,去看旁边的督工。督工不知转到哪里去了。老五像公鸡一样尖尖一哼:

我很感激。我有失眠的毛病,一个人睡也许是重要的。

“我日你妈的,犟驴,我日你妈……”

每个窝棚里都是一溜大地铺,铺了厚厚的秫秸和茅草,上面卷着黑乎乎的一些行李。窝棚都是由秫秸和树木枝条做成的隔断,里面大多是通铺;有一两个所谓的单间也不过是隔成的一块窄地,里面只能睡一个人。小怀告诉我:“你本该睡通铺,那些小间是女人住的。这里有一个空着,就给你吧。”

他骂一句就用拳头照着我左肩骨那儿捣一下。他的拳头可真厉害。我忍着,疼得蹲下来。他揪着耳朵把我提起,我终于忍不住了——看上去仍旧不动声色。我把两只手拧到了一块儿,看上去好像疼得不能忍受。他不知我是在憋着一股力气。趁他没有防备,我把两只拳头并起,“砰”地一下击在了他的鼻子那儿。他的鼻梁立刻给打变了颜色,昏黄的灯光下,我看到他的鼻子哗哗流血。我弄不准他的上唇是否给打裂了,反正他嗷嗷大叫,一边叫一边往上蹿着。接上他就从旁边抓起了一个铁钻子,直迎着我的小腹和脸胡乱捅过来。我躲闪着,眼看就要给逼得趴下。我知道这一下非完不可……正在这时那个督工赶来了,他把老五拉开。

我发现这会儿最高兴的就是小怀。她给我提着背囊——我怎么拒绝都不行,她非要替我拿不可。我发现她的力量很大,一只手就把那只大背囊提牢了。她领我到一个窝棚那儿。

老五站在那儿呼呼喘,拤着腰,揩着脸上的血说:“这个臭狗,想脱下裤子干我呢。”

我走出来觉得一阵轻松。马上就要加入这一伙开凿大山的人,想想真是痛快。这个手续也简便。这个世界上有多少地方在等着人去卖命。那些家伙张开血盆大口,一个个都是敲骨吸髓的好手,他们直到最后把你嚼成一口渣吐出的时候,连一点点怜悯都没有。

一句话惹得旁边的人哈哈大笑。谁知这一笑老五自己也轻松好多。他摸了摸鼻子上的血,大概伤得并不像我想象的那么严重。他到一边去了。那个督工站在我的旁边,拤着腰。他手里握着一根皮带。我爬起来拍打着身上的土,然后捡起地上的钎子和锤子工作起来。

“走吧,这就行了。收拾收拾,叫小怀找个地方住下。明天你就可以上工了。”

我不知这长长的十个小时是怎么熬下来的,反正是咬住了牙关才没有倒下。大概我吃的东西太少,肚子不停地叫唤,身上一点力气也没有。往外走的时候,我觉得一个人在狠狠地掐我的肉。我好像对那种痛楚都有点疲沓了。当我觉得痛的时候,发觉身上的某一个地方已经被掐破了。

一种赎的感觉缠住了我。赎什么我不知道,可能是赎回父亲、挚友——所有这些人的苦难吧。我只是用力捏着笔,飞快地在表格上签了我的名字,然后又伸出右手食指使劲在印泥上按了一下。合同纸上那两个大大的红印像两只熬红了的眼睛,直直地盯着我。周子把嘴里的烟蒂吐出来:

我转过脸去,才知道掐我的人正是老五。

多么可笑。在我眼里所有表格大约都是一副模子套下来。什么性别、出身、年龄、政治面貌、籍贯等等。我一一填好。下面的一个条款让我稍稍犹豫了一会儿,因为上面写了医药费自付以及有了重大工伤事故的一些责任等等。惟有这一栏订得很细,但一看就能明白雇主的用意。这儿规定:如果是因违章作业负伤乃至死亡等重大事故,那么一切责任都在打工者自身,用工一方出于人道主义可以考虑给小量抚恤等。我想在这土法上马的包工队里,每一个打工者在采矿过程中都要冒巨大危险。我感到握笔的手有些沉重,但我此刻想到的不是我自己要承担怎样的风险,而是在想庄周。我明白:庄周一直在冒着这样的风险。那几乎是没有尽头的一场拼搏。那么此地再险再累,再大的不公和委屈,都让我与你一同忍受吧。我今天来和你一起钻这座大山了;还有,我的父亲也在这座大山里——我这时候只想告诉庄周,当年我的父亲也在这里劳作,他九死一生……

老五咬着牙在我耳边说:“等着看吧,总有一天我要用粪叉把你下边的东西叉掉。”

周子从抽屉里抽出几张表格推到我面前。我看了看,那上面写了“用工合同表”,分短期长期两种。我取了短期那一种。周子说:“把上面的项目填完就成了,按个指头印。”说着把红色印泥推过来。

说完,身子一侧就隐到后边去了。

我把背囊扔在那儿,跟他进了小石头屋子。原来这个小屋子里有一桌一床。墙壁只用石灰胡乱抹过一遍。靠近桌旁钉了一溜钉子,上面挂了一些账本名册之类。

我琢磨着这几句话。我在想:他为什么不说用刀子或者干脆用锤子和钢钎?粪叉?到哪里去找一柄粪叉来了结这件事呢?我想这个老五很有点幽默感。不过我也确实有点害怕了。

他往小石屋走去。他走的步子很快。我蹲在那里没有动,小怀催促我一句:“还不快去。”

4

周子看完我的手又端量我的脸、我的全身。后来他竟然令人难以置信地朝我的嘴巴伸出手指。刚开始我不明白,后来就知道这是干什么了:他把我的嘴唇翻过来,看我的牙齿。“这个混蛋!”我在心里骂道。他简直把我当成了牲口。他说:“你要愿意就来签约。”

我知道任何事情在一开始是最难挨的。从山洞回到工棚,我躺下后几乎一动也不能动了。

我点点头。他往前移动了一下,抓住我的手,轻轻地翻开,看了看没有吭声。还好,我的手在回城之前那会儿已经磨得满是茧壳了,粗糙得很。我这双手是无可挑剔的。还有我的头发、我的脸,都被一路的风沙弄得脏脏的。我真的希望他们把我留下来,这有点像报名当兵或上大学经受体检的那个场面。一种渴望加入的念头这时候真的出现了。

第一天过去了,我没受一点伤。可接下去我每天都要磕磕碰碰。身上带点红伤不是最可怕的,我得承认自己还从来没有经受过这么沉重的劳动。我担心的是这样用不了多久,会给敲打零碎。好几个早晨,我听到催促上工的吆喝声,无论如何也不想起来了;无论是谁,哪怕他用脚踹我、踩我,我也不想再出工了。我知道只要人手不紧的时候就会留下来,因为这里按出工次数付钱。

周子点上火,“嗯”了一声,问:“吃得住苦活吗?”

可我不想放过自己,一点也不想。总是在最后一刻,我鼓鼓劲爬起来,戴上那个柳条帽……

“种地。还做了几天买卖。俺兄弟跑出来打工,我想把他找回去。”

这些夜晚太累了,我终于像别人一样打起呼噜。但这期间如果有人把我弄醒,再要入睡就很困难。只要我的精神还稍稍能够支撑,就仍然要失眠。我好像是自然而然地、被一只无形的手推到了这个山洞,抓起了锤子和钢钎不停地击打、击打。我睡不着时常常在想父亲。这样的夜晚哪,我总算知道了他当年在服什么苦役。怪不得他的目光那么沉重,原来里面掺进了石渣。他的一颗心也是石头雕成的。电火与炸药我分不清,父亲与石头我分不清。我今夜能记住的只是他的手,十根手指像十根钢钎。

“做什么的?”

我试着接受一个人难以接受的那一切。巨大的、突如其来的磨损和侮辱,还有死亡的威胁,汗水和鲜血,以及这一切背后那些让我费解的东西——它们全都如数加到了我的身上。

“山那边的人。”

这样的夜晚我看着自己的一双手。那是黑暗里的手。我一次又一次把它缩回来,缩在胸口上。头发掺进了各种黏稠的肮脏的东西,洗也洗不掉。我把十根手指插进头发里,感知着这个岁月里的全部污秽和肮脏。

周子用那双好看的眼睛看了看我,抽出一支烟叼上:“哪儿的?”

在沉沉的深夜,我一遍遍想梅子和孩子。我的妻子从来瞧不起唠唠叨叨的人,她自己最后却不由自主地跌入窠臼。只有当她安静下来注视我时,我才感到了颤栗的幸福。我在想:究竟是什么力量如此紧密地把我们这两个生命捏合在一起?我怎么也想不明白。我曾经扯着她的手到我生活过的这片大山里奔波——那是我刚刚结婚不久。我们一起来寻找一个故人,在当年摩擦过我的脚板和身躯的那些河流、沙子、石块和泥土上走着。我指给她看当年曾经睡过的那些破破乱乱的草窝。也就是那一次山区之行,这个在温暖的摇篮里长大的女人第一次住进帐篷,第一次知道什么才叫大山里的穷人。“穷人”是一个常常出现在嘴边和纸页上的字眼儿,可究竟有多少人知道什么才是“穷人”?

“大掌柜的,他是来山里找亲戚的,找不着,想留下来中不?”

在这黑影里,我盯住看不透的夜色。

我正想站起来,那人就走过来了。他走起路来两腿奇怪地向外撇,就这样一直走到我面前。还没等我说话,小怀就搓搓手说:

那一次我只想让妻子搞明白这两个字。在那儿,我们亲眼看到那些山民贫穷到只剩下了一条裤子,什么欲望都没有了。没有粮食,没有煮东西的草和任何燃料。男人没有女人,女人又不敢去找男人。双目失明的孤老太婆让一个无儿无女的看山老翁日夜搂抱,幸福得泪花闪闪。一辈子没有走出大山、把县城叫成北京、把水库叫成大海;一个辛苦一生的孤老汉为了能亲手抚摸一下女人的乳房而不惜以命相抵……这都是一些平平常常的故事。但就是这些故事让梅子懂得了什么才是“穷人”。

小怀在一旁轻轻咳嗽一声,小声说:“看见了吧,这就是大掌柜。”

可是我的内心,曾经有过更为贫穷的时刻。它那儿空无一物。那是一种可怕的空荡荡的感觉,荒漠,赤贫,没有一滴水一粒粮。我为这种贫瘠而惶恐。一次又一次地求助于你,一个像姊妹一样亲昵的、突然走到身边的姑娘。我们在这个世界上相伴的同时,贫穷却紧紧跟随着我、追踪着我。这是一种往死里追逼的绝境。无助的孤旅——你近在咫尺,但只能无望地注视。

这儿有一溜密挤的草棚,有帆布搭起的帐篷,还有一两个安了绿色门窗的小石屋子。石屋有彤红的瓦顶,在山野的衬托下非常醒目。我正看着那个小石屋子,门突然打开了,接着走出一位四十多岁的瘦高个子。这个人很黑,颧骨高高,嘴唇是紫的,用力地往外翻着,面貌特异。只有眼睛很好看,那是一对大大的、像儿童一样的眼睛。那眼睛流露着无比的天真,看上去总是带着三分笑意,而且还有或多或少的羞涩感。我觉得这个人尽管浑身流露着粗鲁,但还不像是一个粗人。

在这个荒山野泊里,梅子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的黑暗角落,我一次又一次小声呼唤着她。我很快就会回去。这不仅仅是一种对苦难、对艰辛生活毫无来由的寻觅,甚至也不是一种体验。我将无法对梅子解释这里的一切。我已经四十多岁了,再也不会玩毛孩子的那种把戏了。我只能说这是内心里的一种需要,需要急切地获得,就像一个因饥饿而绝望的人睁眼望着树上的一枚枣子。

2

眼下我就咬住了这颗冬野山地的活命之粮。尽管我牙齿脱落,每咬一下就钻心地疼痛,可我还是要把它吞咽下去。尽管它苦涩无比,我还是要用它果腹。

“周子呀……”

我在这个夜晚还想到了那棵大李子树、树下的茅屋;想到了外祖母像银色的李子花一样的头发;想到了她在树下用破了半边的木盆搓洗衣服……父亲归来的那一天,外祖母就在那儿洗啊洗啊。那天我首先看到的是小院里走进来一个黄瘦的男人,他的脸上是没法遮掩的失望和惶悚,还有厌恶。外祖母扔了洗衣盆。再晚一些母亲也得知了消息,她捂着肚子跑回来,像疼痛似的。她第一眼看到父亲的那种复杂表情让我再也没有忘记。

“大掌柜是谁?”

我今夜在回忆父亲那木木的神色,还有他瘦长的、打了细小皱褶的脚背……父亲的形象就这样永远地凝固了。这个夜晚我终于明白:从这座大山里走出的,也只能是那样的一个父亲。

“老哥,你如果愿意留下,我跟大掌柜说去……”

5

好长时间了,小怀一声不吭。这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只顾低头做活,长时间没有说话。她本来是个快言快语的人,很容易就和陌生人攀谈起来。可是她这会儿不说话了。后来,不知怎么她用那双眼睛瞥了我一下。我立刻发觉她的眼睛清澈如同少女。这样的眼睛在流浪女人中是极其罕见的。她像是呵气似的对我说:

一躺下就打起了呼噜,我终于不再羡慕别人的睡眠了。

我真想随这些人钻进山洞里去开石头。当然我不是为了去挣几个钱。我的心里有一股日夜烧灼的火焰,它需要有冰凉的血汗来浇灭。这是无名的火焰,是焦灼之火,怨恨之火,是闷在心底一万年的暗火……总之我渴望磨损,渴望折腾,渴望瓢泼一样的汗水洗得头发枯黄,洗去内心的全部淤积,最终它也许能洗去我那隐隐的哀伤……哀伤啊,它总是在折磨我。是的,我不敢像父亲一样开凿大山,就算不得父亲的儿子。

这天半夜我正在酣睡,突然觉得身上一阵刺疼。好像被什么咬住了一样。我坐起来才发现,秫秸做成的隔壁上活动着一根细小的枝条,它一动一动往这边捅。我好不容易才明白这是隔壁的小怀搞的把戏。我轻声但是十分严厉地说:“停!”那边是压低了的笑声。一会儿终于没有动静了。

小怀一声连一声叹气,最后劝我:“还是先弯下身子干点活吧,这样转来转去,盘缠得多少?还不如挣下一些钱留做盘缠,再到别处去找你兄弟。如果找不到,也能带些钱走啊。现在的人只要瞅准了挣钱的机会,千万不能放过啊。”

可是这一折腾我很难再入睡。在我频频翻身时,小怀趴在了隔壁上说:

“我在那里转过好久了,没有。”

“老哥,反正睡不着,咱就拉个小呱儿吧。”

小怀叹一口气:“这个年头啊,钱是好挣了,不过担惊受怕的事也太多了。你到砧山西边淘金子的那些人里看过没?”

小怀这样的女人并不坏,但长期的漂泊生活使她养成了随便的习性。我对她极其谨慎,虽然也有些感激。因为在这个苦地方幸亏她想方设法照顾我:短短的几天里她已经暗暗给我送来很多好吃的东西。大块的肉、鱼。有一天她甚至笑模笑样对我说:“你知道我为什么把你留下来吗?俺看着你是个正经人哩。”

“亲兄弟。”

我说:“你看错了,我是个土匪,我杀过人。”

“亲兄弟吗?”

谁知小怀一点也不害怕,笑笑说:“杀了人怕什么?只要别杀女人就行。”

“他是我的兄弟。”

这回轮到我吃惊了。不过我说:“我杀的就是一个女人。”

“你说的这样的人多了,那些到处窜来窜去的流浪汉哪里没有……他是你的什么人啦?”

她瞥我一眼:“那也中。有些女人,哼,就得杀……”

我告诉他的名字叫庄周,多高的个子、多大的年纪,还有行为特征等等。

真是拿她没办法。

小怀问:“你找的那个人什么模样?”

一个中午我没有上工。她在窝棚里说起了老五,我就告诉了老五对我的威胁以及我们那场可怕的搏斗。小怀板着脸埋怨:“你不该跟他较劲儿。”

我看看这片苍苍大山,再不言语。

“为什么?”

“还能做什么?洗衣做饭、伺候人,都是她们了。一开始是大掌柜碗里的菜,大掌柜吃烦了,剩下来的大伙儿就伸嘴了。”

小怀咂咂嘴:“老五这个人哪,脾气不好心眼不坏。有一回他还亲手救下了一个南方娃儿。”接着就告诉了事情的原委:“有一年上,从西边淘金的那伙人里来了一个姑娘,才十七八岁,南方人,小嘴噘噘着,模样怪俊,脑瓜也鼓鼓着。周子看好了,让她给他送饭,就像如今让加友送饭一样。小姑娘把饭盒往那儿一放,他就不让人家走了。小姑娘刚开始哭哭啼啼,再后来就高兴了。周子给她钱,反正他就是用钱打发人呗。这样日子久了,周子又让别人送饭了。他的那些哥们兄弟——就是那些督工的,一看就明白大掌柜使腻了,想把人弃了。他们好几次把她逼到一个石坑里,一块儿欺负人家。你想想,伤天害理哩!不过这种事儿在这里都见怪不怪了。还有一回,讲好了雇来一个大老婆在这儿洗衣服,就像我做的这种活儿。那个大老婆比我高出一大截,身子也比我粗。那大腚啊,像磨盘一样,走起路来一晃一晃。”小怀说着就晃给我看。我打断她的话:

我感到可怕:“她们都在这儿做什么?”

“你刚才说老五救下那姑娘是谁?”

小怀拍着腿:“咳!你真不知道?女人?再说你真以为那些姑娘就是为了找个婆家?说到底她们是穷得没有钱,只要有地方挣大钱就成。咱这个包工队里好几个姑娘都是那些人贩子送来的。有的直接送来,有的卖给村里。人贩子一走她们就逃出来——没地方去了,再不就是经人转了手,就落到了咱包工队……”

小怀拍拍脑瓜:“你看我这个脑子,到底没有书底子,说着说着就走题了。就是那个南方小丫头。她叫什么‘瓜妞’。瓜妞那些日子里天天哭,我亲眼见她从石坑出来都是爬。那一段她路都走不成了,那些畜牲还不让她歇息。有人说:‘瓜妞病了,瓜妞病了。’这孩子脸色蜡黄蜡黄,我做了疙瘩汤喂她,她哭着跟俺叫妈,往俺怀里扎。俺说:‘南方娃儿,北方人蛮气大哩。’瓜妞笑笑,小嘴菊花瓣一样甜。这孩儿嘴巧。原来她是被人贩子拐过来的,后来就转到了咱这个地方。我细心照料她,等她病一好,督工的又逼她往工地上送饭,你想想这还有个好?都知道她是大掌柜搂过的人,不少人想动手动脚。有一回她刚把饭筐放下,就有个不是人养的东西——听说是从东北跑过来的盲流,一把将她抱住。那时候来的都是生人,谁也不知谁的底细,也没人敢管。那个东北人刚刚做完事儿,又一个人扑上来。瓜妞哭,连腿也不敢蹬一下。要是我呀,我非把他们的身子咬下来不可。瓜妞闭着眼,眼看就快死了,没有一点活气儿了,那个家伙还不放过。就这时候老五在一边吃饼,一个饼快吃完时,终于来了火气。他一脚把那个家伙给踢翻了,那个家伙起来还想扑,老五又一脚踢在那个家伙正中。那个人昏死了两天两夜,爬起来就要找老五捅刀子。老五脱得只剩了一个短裤,后来把短裤也脱了,光着身子跟那个人打。”

“人贩子一般都拐女人,他们还能拐男人到这里做苦力吗?”

我不明白。

“就是呀!你还不知道?这大山里边什么人都有,哪里来的都有。有的是自愿在山里卖力气的,还有的就是那些人贩子拐进来的……”

小怀就说:“拼死打架的时候,你只要穿了衣服对手就能抓住。你要光着身子,不过伤伤皮肉,他扭不住你。”

“拐到山里?”

我惊叹一声。

小怀拍拍手说:“你看,我一下就猜对了!你肯定有个兄弟,再不就是有个姊妹让人给拐到山里了,是不?”

“女人都躲起来不敢看。俺不怕,俺就站在民工堆里一块儿看。俺眼瞅着老五把那个人的头发给揪得差不多了,接着那个家伙血淋淋地跑了。这一跑再也没有回来。记得老五最后指着那个人的鼻子嚷:‘你要再敢来山里,我就把你阉了。’”

我们在一块儿闲扯时她又一次追问:“我看你像有什么心事,你到底在这大山里转悠什么?”我想这是一个有心人。我不想完全瞒她,就说:“我是来这里找一个亲戚的。”

我对老五有了好感。我问:“那个瓜妞为什么不跑呢?”

我仔细端量了一下,觉得这个小怀脸色红润,很健康的样子。从她的神色看,这是一个非常厚道的女人。

“咳,还不是为了钱!他们对这样的小姑娘就是变着法儿欺负。那些督工的故意不把工资给她,一压就是两个月。你想一想,这为了什么?就为了拴住她。后来不知怎么凑足了钱,瓜妞一扭身跑了,再也没见人影儿。”

小怀由于承担了好多人吃饭的任务,总要不停地刷碗、洗菜。她手上的皮肤粗糙得很。她做活的间隙还要一溜小跑到一个窝棚里去,只是一会儿的工夫又转回来。她说:“俺在那儿有个娃儿,我得给他吃奶哩。”原来她带着孩子做工。我问她们一家都在做这个工作吗?我原想她的男人一定是在包工队里打石头。她摇摇头说:“没,谁知道他爹是谁!”这话把我吓了一跳。她却一点也没有不好意思,说:“这是俺的第三个娃儿。前两个死了,都扔在了路上。”

钱竟然可以让人忍受这样的侮辱,这是钱的力量。

我觉得她那非常切实可行的打算对于大多数流浪汉来讲倒也不错。不过她凭什么断定我是一个独身的流浪汉呢?我感谢这种朴实的心肠,但还没有加入他们包工队的打算。原来这个女人也是个流浪人,这从她说话时怪异的外地口音上就可以判断。她说老家离这里很远,说着站起来往西南方的大山指了指:“翻过它才能到俺老家。”她的名字叫“小怀”。我不知以前是否听说过重名的人,反正我一听就觉得不算陌生。

“老哥,我刚才讲到了哪一搭儿上?”

她这样说笑。我觉得这个女人很憨厚,也很实在。她端量我半天,说:“趁着身子骨还算结实,不大把抓挠几个钱,找个地方安个家,怎么娶媳妇?你一天到晚打溜溜也不是个办法吧。你到底打谱做什么?”

“你不是讲了大个子女人的事情吗?”

“日子久了,看你还有东西吃!”

“是呀是呀,就是她了。当时讲好了让人家来做饭、买菜、洗衣服。来了以后,日子久了你猜咋哩?”

“饿不死。”

“咋哩?”

“咦嗬!干吗不弯下腰做活儿?你背着个大包走来走去的,饿不死呀?”

“做起买卖来了!”

这里把流浪汉和一些手艺人叫“喝流锅水的人”。我觉得这种叫法费解而又有趣。我说:“我是从平原上来的……”

我还是不明白。

“你这个喝‘流锅水’的汉子,哪来的?”

“这个你还不懂?督工的给她找了个单间屋,结果就让她接起客来了!一天到晚接客,你想想开山的人挣点钱容易吗?都让她一千两千的给弄走了,真是个吸血鬼。结果出工的人做活也不来劲儿了,三天干不了一天的活。最后大掌柜火了,让督工的把她赶开。那个大老婆倒蛮气,说是‘买卖公平’。你看看这个世道什么人没有!最后几个督工的把她绑起,脱光了衣服在树杈子上挂了一夜。我心想:这一下她该求饶了吧?谁知道第二天天一亮,她挂在那儿,还跟从树下走过的人要东西吃呢。有人心软,就弄一块生地瓜放到她嘴边,她一口咬上去,咯吱咯吱吃了。看来是没法治她了。她嚼着地瓜说:‘俺从树上一下来,俺还是俺,你还是你,你又不能把我杀了!’她这话戗得大伙儿直瞪眼。谁知道就在那天夜里,她没好声地叫,一声连一声地叫,就像山里的老狼中了枪子儿一样……”

我在这一带徘徊时,一个四十多岁的女服务工问我:

小怀对我扮个吓人的鬼脸:“一开始谁也不明白,后来见大掌柜屋里亮着灯,都知道他半夜出来,不知用什么法儿把树上的母狼调弄了一下。结果她就喊:‘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快放俺走吧,放俺走吧……’督工连夜把她解下来,她就一溜烟跑得没了影儿,再也没有回来……”

眼下我看到了这么多“穿山甲”:他们一个个头戴柳条护帽,衣衫破烂,手里的工具极其简陋。他们只用地排车和小推车从山洞里往外推石块,连一个有轨翻斗车都没有。他们要做的工作也非常简单:用锤子和钢钎在石头上打眼,然后装上炸药把石头轰碎。

小怀在我这儿磨磨蹭蹭,总是不愿离去。到后来她抹起了眼泪,一边抹一边说:“老哥呀,说起来不怕你笑话,俺吃百家饭、串百家门的时候,饥一顿饱一顿,累了就在地里一躺。那日子苦不?苦死哩苦死哩。可是那时候俺琢磨着也比现在强。那时候俺还有个贴心的伴,哪像现在这会儿,死猫烂狗的都想占俺便宜。俺可不是那号女人。俺想个贴心的伴儿。你知道,那个人啊就长得像你这么高的个儿,也长你这么一头好头发。不过他的鼻子没你高。你那天一来啊,我一眼看上去还以为是俺一路上贴心的伴儿跟来了。我心里那个高兴,两只巴掌都抖。抖啊抖啊,又怕你老哥看了笑话,就用这只手按住那只手,结果两只手一块儿抖。我端量你半晌,你没见俺泪眼潸潸、扭过头去咬住衣领打颤颤吗?俺那会儿就说:‘这个老哥啊,早晚俺这怀里要抱住你哩!’说是说做是做,俺还是个女人家,不敢先吐口先伸手哩。你倒好,一点脸面也不给啊……”

在最后一个施工队,我终于把急匆匆的寻找放下来。因为我明白这不是一急之下可以完成的。一处施工现场让我产生了兴趣,不由得在这儿耽搁了好几天。我心里从小就有一个谜,总觉父亲他们把一座大山凿穿是不可思议的事情。我从母亲和外祖母嘴里不知听了多少大山的故事:而今我真的来到了父亲当年的这片大山里。那时候正因为父亲他们在大山里做苦役,所以得了个“穿山甲”的蔑称。

在这一声声叙说里,我一点也不感到难堪,反而觉得她那么可亲可敬。我说:“小怀,我是个有家有口的人,我的家口在大山那边。你刚才说也在盼原来的伴儿不是?”

我一开始试图在采金队里寻找庄周,后来才发现这希望是多么微小。我又去滑石矿和云母矿,甚至去了采石场和穿凿大山的一些施工队。

小怀抹抹眼:“理倒是这个理,不过俺夜夜想得慌哩!”

我一连多天在砧山西部跋涉。我对这些金矿非常熟悉,从十几年前到现在,已经记不清来过这一带多少次了。上一次来这里距现在不过两年多,变化竟如此之大。山里的人员更复杂了,包工队也比过去多了几倍。每一个开采矿石的井口附近都有一个临时搭起的“生活区”,即一溜破帐篷,或用秫秸之类架起的草棚子。这里的一切都简陋得很:冬天有个取暖兼做饭的火炉,夏天只有一个个地铺,连一架蚊帐也没有。而那些包工头大半都住在离生活区较远的砖房里,有的干脆长期住在城里一套讲究的公寓或别墅中,时不时地驱车来一次工地。准备定居的发了财的人则在海滨小城购置了更大的产业。但第一线的工头总是靠在工地上,他要对开矿工人作扎扎实实的管束。每一个包工队大致都有两种工作:一是下井采矿的矿工,这工作既险又累,俗称“卖命汉”;还有一种也不轻松,就是服务工。服务工负责洗衣买饭,以及除了下井之外什么都要承担的拉拉杂杂的一些事情。服务工主要由女人和老弱病残者组成。

“谁不想得慌?要紧是挺住。要挺住哩!”

除了开采金子之外,这一带还有滑石矿、云母矿、大理石矿以及一些大大小小的采石场。每一种矿物都由一些包工队把持,而这些包工队还要按时向那些莫名其妙的主管局和公司之类交纳费用。如今那些规模较大的山区水利工程,比如说穿山的涵洞、地下灌渠等等,只要施工难度大,特别危险,就全交与各种包工队了。大型采石场如今也分属不同的包工队。

小怀咕哝:“规矩人,规矩人。”长长叹息一声,一下抓住了我的手。我挣脱,她就用力往怀里拉。她把我的左手使劲按在了她的胸口上。她是让我试试狂跳不止的心。我感到那心脏果然跳得厉害。我心里想:这是一个不错的好女人,能做喷香的饭菜,能把一个男人的屋子料理得干干净净,泼辣、野性、勤劳、心肠绵软。可是她完全误解了我,她对我什么也不了解。她把我看成一个人钻到山里卖命、抓一把就走的流浪人了。可惜我毕竟还不是那样的人。我与真正的流浪汉真的隔了一层——也许我们终究处在了两个世界……

在砧山山脉以西、在砧山和鼋山之间的那道谷地里,散布着各种各样的人。这些人都是这三五年里从各地蜂拥而来的失业者,他们来碰运气。一开始这儿聚集的大半是山里的人,再后来又有了海边小城和平原上的人,最后又吸引了南方人,甚至有大西北的人。砧山以西的那个金矿从明清时期就开始采掘,到了日本人的时候规模已经大大扩展。这些年它的规模比日本人经营的时期又扩大了十几倍,其开采允许范围已经从国家降至地方,连当地的村庄也可以动手干。村庄经营的金矿以及地方经营的金矿都大力收购矿石,无论是谁都可以把采到的矿石卖掉,所以实际上是人人都可以采掘金矿。至于直接提炼金子,由于需要一定的设备和技术,特别是化学炼金术需要使用氰化物,于是政府明令禁止村民个体经营炼金。可是一部分胆大包天的山里人,还有外地涌来的包工队、散在山里的游民,都毫不在乎地搞化学提炼。大山里的人员组合非常复杂,天南海北无所不包。流浪汉、扒手、山民、失业工人、停薪留职的城里人,都搅在了一块儿。每个包工队的头儿都是一些多年来拼搏出来的好汉,是一些不折不扣的亡命之徒,他们有钱有胆,更有各种关系靠山,所以只有他们才敢放手招兵买马,队伍越拉越大;而队伍越大越敢干大事情。这情景很像战争年代:当时这个地方一夜之间就涌出了八个“司令”拉“杆子”。

她说:“你不要以为我是一个烂女人,你别看我年纪大了,廉耻倒也没老。不要说那些打洞子的人,就是那些督工的也怕我三分。我对你有一说一有二说二,除了周子,谁也别想碰我一下!”

山里人以为我也是找包工队干活的人,就好奇地端量我,摇摇头——他们觉得我这瘦干干的高个子不像做那种活的人。我笑了,我想也许自己真的会吃不消,不过一开始谁又吃得消?庄周就吃得消吗?人遇到像对待牲口一样对待他们的人,就会接受一切,直到死亡。在死亡的深谷面前,人会选择牲口一般的生活……

我退开了一步:“你也是周子的人?”

在山里,提起金矿附近的包工队没有一个人不伸舌头的。他们说:那是一些要钱不要命的主儿,来自全国四面八方。刚来时主要的行当是钻山洞挖金子,再后来干什么都行,给钱就干,有搞水利工程、搞建筑的,还有开采各种矿石的;做大理石买卖、装修楼房、为工厂搞防腐工程、拆船、闯煤码头……反正四处涌来的人多得不得了,只要能挣大钱,拼命也行。那些人都是有帮有伙的,别人雇了他们,他们再回头雇另一些人。到他们那里做活都是先开价,讲好了条件就干,不问来历,有吃有住,也有出大力气的地方……

小怀低低头:“你别嫌弃我,别看不起我,我是个实在人。我不告诉你你能知道吗?你想他是大掌柜呀。大掌柜要做的事儿你能躲得开?你就是不知道什么是大掌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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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怀离开后,我一直琢磨她的话……走出屋子,看着在一片水蒸气后面跳动的山峦、各种各样的树木。碧绿的山谷在中午时分懒洋洋的,一片死寂;偶尔有一声鸟鸣显得那么孤单。那个瓜妞受尽欺辱后,带着好不容易挣来的一点钱,就顺着这道死寂的山谷逃去了……我听到了,看到了,我正在经历。可是我却必须忍受。面对这死寂的正午的山谷,迎着热辣辣的太阳,我真想做点什么。可惜这时我连一点力气都没有了。我身上如同披挂了千斤锁链。全身的肌肉和韧带都被一种强力给拉伤,需要我趴在地上好好缓气,慢慢让携带着新鲜氧气的血流去滋润,让它一点点恢复。我在海边经受的那些繁忙季节、沉重的劳动,比起眼下又算得了什么。那时常常累得连炕都爬不上去,窗外有人看了嗤嗤笑。可是在这儿,我从山洞里走出,一头栽到铺子上时就像一摊破棉絮。这时候有人过来喊我吃饭,摇晃我的肩膀,拉我,我一动不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