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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园故地

罗镇的名字在《游击考》中不断出现,显而易见当年那个黄科长就是以罗镇为中心展开活动的。他的出生地就在离罗镇几公里远的一个小村落,从那儿开始了他的“放牧生涯”——直到所谓的“学医大事记”阶段,才算正式走入了罗镇。我估计他就是在学医的时候接近了罗镇的首富:那个有名的“革命士绅”。要了解罗镇的过去,无论如何也不能放弃对那个大家族的考察。我听外祖母和母亲说过,大家族里的好几代人都与官府联系密切,同一座大宅院里出过满清的高官、国民政府的要员,还有声名显赫的革命者。上一个世纪的故事是:主宰深宅大院的那个老人死了,从外面大城市回来的少爷身居罗镇,成为多种政治势力的争夺对象。他在罗镇和海滨小城投资兴办了很多公益事业,一时传为美谈。这个人与外祖父交往颇多,他们彼此钦敬。我相信,如果黄科长就是那个所谓的“飞脚”,那么前后情节也当成立。因为他可以沿着这条线索把触角伸到海滨小城,从而结交我的外祖父。罗镇这个家族与外祖父城里的大宅相比,最大的差异就是:外祖父一家在三四十年代已开始衰落,而这个大院却一直兴盛发展。它除了在远近几个大城市有商业经营之外,在山区和平原上还拥有好多土地。而外祖父一家早在上个世纪初就放弃了土地经营,而转向设立钱庄、兴办民族工业。罗镇大家族的后人参加革命已经是很晚的事情了,其后人在两个敌对的政府里都有高官,名字也都同样的响亮,所以有很长一段时间罗镇人不知该憎恨他们还是敬仰他们。

罗镇是整个平原上一枚闪亮的珠子。它与那个著名的海滨小城遥遥相对,算得上一处重镇。在这几十年的历史上,关于罗镇的传说太多了,那些惊奇险怪的故事多得不可胜数。多少陈迹都隐入了历史的烟尘,可是罗镇依然不能让人遗忘。它今天还像当年一样混乱繁荣斑驳陆离,好像一定要在新的闹剧中扮演一个角色。

走在罗镇大街上,我满脑子都是过去的故事。我总是想从街头上的老一代人满脸的深皱间,解读往昔的隐秘。

3

当我询问起那个频频出入大院的姓黄的医生——一个不安分的跑得很快的年轻人时,罗镇人全都茫然。那些胡须很长、叼着烟斗的人搓着膝盖说:

如果我真的踏到了那根隐秘之弦,就会听到它震耳欲聋的鸣响。

“这咋能记得呢。古时候那种人多得是。”

再到哪里去呢?我问着自己,直到一切渐渐变得清晰:到南部山区去,去那里寻找庄周。而且这一路正好可以路过罗镇——罗镇里有“飞脚”的故事。

我说:“不是古时候,就是解放前。”

我想到那个园艺场的留守处去打听一些熟人,后来又打消了念头。好像如今全都没有必要了。我不想再看到沮丧疲惫的面孔,那只会使我更加难过。还是让我自己一路向南吧。

老者不停地咳嗽,摇头:“医生嘛,背药包子的人,哪天不在这里来来去去?”

可是我究竟要走向哪里?究竟要寻找什么?故园毁了,一切面目全非——我一路急匆匆地赶来,难道就为了面对这满目苍凉,让一种空荡荡的感觉把人弄得浑身凉彻吗?我好像只为了印证一个事实:我的出生地、这片平原,如今真正是一贫如洗,她再也无力收留我了,尽管我是她流落他乡的儿子……荒原上垂落了沉沉甸甸的目光/头顶上再没有云雀的歌唱/沙丘链正把我锁住/我踟蹰,挣脱,想确定一个方向/何处是故地香茅/那一滴萱草的眼泪/我向苍茫之夜伸出讨要的茶缸/里面落下了寒鸦脱下的羽毛和/贝壳碎成的屑末,一些沙粒/我把它们一块儿装进背囊……

提起与大院年轻老爷过从甚密的医生,老头子们就努力回忆。有个老头想起来了,说:“他家里是供养了一个医生,五十多岁,不过那是上一茬老爷留下来的。这人的医道原来不错,谁知他给一个小姐治病时下药狠毒,‘八角’,就是‘大茴香’,不知怎么下得多了,小姐差一点给毒死。就这样他害怕了,半夜收拾起东西跑了。还有一个更老一点的,是个拐子,两眼像鹰:要讲医术他在这一带也算拔尖的人物了。可是人哪,都有毛病……”

从蚬子湾回返时,原想直接顺着芦青河左岸往前。可是走了一会儿才发现,我的两脚正不由自主地迈向另一个方向——后来终于明白是在寻那棵大李子树。我惊讶地收住了脚步——因为我知道前边什么也没有了,那里所处的位置正好是矿区最先扩大开采的地方,它早就成了一片荒凉的水洼,已经杂草丛生惨不忍睹了……

老人接上说起拐子医生的毛病,拍一下膝盖说:“偷。”

我不能不想起父亲和外祖父——黄科长交给我的那篇《游击考》就写了很多这一带的事情。这儿就是一部传奇的滋生之地了,谁能相信呢?我站在不断涌起雪白的碱性泡沫跟前,恍若走到了一个极为陌生和恐怖的世界。我必须尽快离开这里。

老头子们互相议论,一个个补充着。又有人说:“那个老医生偷东西的本事才叫高。偷钱,偷珠子门帘;最后说起来没人信,他连小姐小时候用过的小红肚兜都偷了出来。你看看,了得!”

这就是蚬子湾!父亲从南山归来后,有一段时间就在蚬子湾打鱼采螺。那时这里是多么热闹的地方,打鱼的人和四处涌来的鱼贩子站满了一片沙滩,火把通宵燃着,海上老大的粗嗓门人人惧怕……我一步一步靠近它。如今的蚬子湾不仅死寂,而且已经变得脏乱不堪。造纸厂排泄出来的碱水和各种屑末覆盖了很大一片海域,富含碱性的水浪飞溅起来,简直像肥皂沫一样黏稠,堆积起来像一道道雪岭。海浪不断把一些原油凝块推上来,一不小心沾在脚上就很难揩掉。记得前些年走在这里,时不时发现被海浪推上来的鱼和螺,可现在已经再也看不到它们了。这里大概变成了世界上最可怜的一个海湾。一切变得太快了,快得让人无法提防。仅仅是五六年前,这里的海水还是蓝的,沙滩上一眼望去还是郁郁葱葱;往西十几华里就是芦青河入海口,那里有一个更美的蓝色河湾:河湾上总是盘旋着成群的水鸟,一些手持旋网、足蹬长筒胶靴的渔人在水缘上走来走去……如果前推几十年,那么这里则是高大蓊郁的林木,密不透风的林子里奔跑着各种各样的动物,据老人讲有狼、狍子,甚至还有银狐和梅花鹿。当年这里也是那支有名的队伍活动的地方,他们当中产生过真正的英雄。如今不仅丛林消失了,而且再也找不到英雄,如今活动在这片沦落荒原上的只有草匪和恶棍。

另一个老人回忆说:“因为他手不老实,就只好卷铺盖走了。不过那时候队伍上还缺这样的人,他就让人介绍到队伍上去了。物尽其用嘛。他在队伍上不光能给人看病,还能到敌人那一方里去偷些情报。”

白天,我背起背囊向大海走去,把那只小猫放在了身上。它如果愿意,我会一直携带着它。靠近大海这一带过去满是绿色,那时从上面走过,双脚一直要踏在草棵上,还要在密密的灌木棵子间绕来绕去。可现在,旋起的沙丘把灌木和草地都覆盖了。只要是灌木没有连根拔起的地方,一个沙丘就会逐渐形成,最后连高达十余米的树木也只露出一个小小的梢头。有时沙丘大得像座小山,登上顶部可以看到:一片大大小小的沙丘一直连到蚬子湾。那里黑乎乎一片,翻滚的浪花在海面上簇动着,显得特别白。没有一个渔人,岸上冷冷清清。

我听到这里心上一动:这个人是不是那个黄科长呢?可是后来又很快否定了。因为他们在年龄上相差甚远……时至今日,别说那个默默无闻的黄科长,就是“飞脚”这个响当当的名字镇子上人也不记得了。说起队伍的事情,他们往往说得玄天玄地,有时弄得驴唇不对马嘴,一会儿把那支队伍说成可怜巴巴的光棍汉凑起来的乌合之众,说他们都是饿出来的孩子,出来找食儿——只等上边来人领教他们,他们才能打打鬼子和“二鬼子”什么的;一会儿又把队伍说成了一些神人,说他们个个武艺高强、刀枪不入,有人伸手一挥,就能把对方远远地劈死。“那是因为他们有‘张手雷’呀!”

2

一个老头子神秘地看着我,浑浊的眼睛久久盯过来,嘴巴包得很紧。后来他见我不做声就叹息起来:“可惜这些神招都失传了……”

我不再孤单了。

我想告诉他现在有比“张手雷”更厉害的武器,告诉他现代科技与现代战争。但我最关心的只有“飞脚”,关心黄科长当年的真实身份和那个大院的主人,关心他们与那个小城各种各样的关系。

我把它捧到手里,它竟然一点儿也不害怕,呀呀叫,还舔起了我的手掌。我赶紧从锅灶里盛出一点残粥。小家伙马上伸出舌头舔起来。它吃东西的声音那么甜美。我在角落里给它整了软和和的草,把它放在那儿。我又躺在了炕上。刚闭上眼睛没有多久,觉得脸旁有什么在拱动,伸手一摸,又是那只小猫。我把它搂在怀里继续睡去。它甜蜜的鼾声在黎明时分打得更响。

可惜就连海滨小城里的外祖父,那个远近闻名的曲府,谈起来他们也不甚了然。

我站起来时,它们跳腾着呼啦啦蹿出了空荡荡的屋子。我四处看着。后来我在角落里竟然发现了一只瑟瑟发抖的小猫。它只有半尺长,看得出它是从园艺场或者附近村里跑出的一只小猫。我凭经验得知,家猫是不会和那些野物混在一块儿的。可能这就是它留下来的原因。它在这个角落里仍然比在野地上奔跑要安全得多,我不明白的只是刚才那群野物为什么没有伤害它?可见那些野物大半都不是食肉动物。小猫皮毛脏臭,瘦骨嶙嶙,它大概饿坏了。我觉得这是一个流浪的孤儿,就像我遇到的那些流浪汉差不多。

就这样,我在罗镇听到的一切不仅没有增添新的线索,而且把原来的思路完全搞得混乱了。这使我想起了朋友的一段话,大意是:没有记忆和关于记忆的叙说,就没有历史。当时我与之争论,指出“历史”是一种客观存在,就像一块石头一座房屋,它真实地存在过。朋友笑着说:“石头可以风化成粉末,房子也可以坍塌成泥,任何人都可以把它忘记、它会在记忆中变形——那时候你还能说它是‘自己’吗?它‘存在’吗?”

我没有害怕,因为知道它们是一些不会伤害我的生灵。奇怪的是它们见我坐起来也并不退却,只是身子摇晃了一会儿,移动一下。我与它们对视了片刻。我想这些野物再有不久就要无家可归了。它们祖祖辈辈的故园就是这片荒原,这儿很快就要遭到更大的磨难。我知道临近芦青河湾的地方风景如画,可是自从有一个港商与当地政府签订了大型化工厂的合资项目之后,就再也不会安宁。其他一些重污染项目也逐渐在向蚬子湾靠拢。无论是动物植物,还有人们亲手开垦的一片片田园,都在一块儿走向末路。

“我是说它‘存在过’。”

黎明前我在大炕上睡了香甜的一觉。最后是被吵醒的。因为海边荒原上的野物已经有好长时间把这个塌了半边的茅屋当成它们的家了,一个个都赶在黎明前回来。它们大概发现了我之后,又一传十十传百引来了许多同伴。可能有好长时间它们都不敢惊动我,只在旁边注视着,眨动着一片惊讶的眼睛。后来它们当中有谁终于愤愤不平了,由一个小家伙领头发起了进攻。它吱吱尖叫,接着另一些野物也跟着呼喊——我猛地醒了,一抬头发现土炕下边那个角落里有一片眼睛。

“谁能证明它‘存在过’呢?”

我此刻对这个平原的命运万分惊异:它竟然凋落得如此之快。

我不能回答。我想说:神灵证明它存在过……

吃过东西后站在院子里——其实这里已不能称其为院子了。原来围起的灌木篱笆已经被毁掉,四下光秃秃的。稍不小心两脚就要陷到一处地裂里。风增大了,可是除了风声,任何其他的喧闹都减弱以至于没有。能清晰地听到不远处的大海——蚬子湾里扑动的浪头。而往日从这儿望去,一抬眼就可以看到无边的葱绿。西边是国营园艺场,眼下那儿只有一些黑乎乎的影子,连个轮廓都没有了。我在园艺场里有过多少好友,那些年轻的姑娘和小伙子都是我们屋里的客人。没有他们,我的田园就会失掉一大半美好的回忆。

对于眼前的罗镇、黄科长、“飞脚”、外祖父和父亲,那纠缠在一块儿怎么也理不清的一截历史,离我们并不遥远。可是我这会儿发现它们已被遗忘得何等彻底,回忆中是如此的错漏百出,它已经不再是“它自己”了。我所要追索的这段刻骨铭心的往事,即便花费一生也不可能搞得清楚。黄科长的《游击考》之类的东西尽管荒诞不经,令人厌恶,但我还是不得不承认:它仍然是我眼前所能看到的关于那段历史的最清晰的一段文字记录——同时也有一种可怕的危险向我预警:他记载的这一切将变成“历史”本身。

我在此地前后有过多少朋友,每次走到这里都寻找过他们——可是能够找到的熟人已寥寥无几。

我在罗镇的街道上游荡,极力想从中看出很久以前的固有面貌。那些残破曲折、掩盖在比较宽敞一点的街道后面的巷子使人看起来更为真实。走在残破的旧巷中让我有一种更安全更踏实的感觉。这里才是那个“存在过”的罗镇。可是问了一下居住在这些小巷里的人,他们说这些巷子也变动过好几次了,有的是前清和民国传下来的,有的是解放初刚垒的;每换一个主人就拾掇一次小院,谁也分不清这些巷子是什么时候、经过了多少人的手才变成现在这模样的。我不得不沮丧地承认:一切都在不停地变化,没有人顽强地记忆,更没有人去为你的那种“历史”负责。生活是流动的、现实的,人人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他们要活在今天。

睡不着,一直琢磨那些和我一起料理这片土地的人,一个一个想着,想他们现在都散在了哪里?从城里来的又回到了城里,其他人则回到了这个平原和南部山区。他们在一些谁也不知道的角落里忙生活了。这就是人生:聚散无常,从来如此……

这不由得使我想到,我毕竟是一个常常沉湎于精神生活的人,要不断地想象、回忆、思索;比较起来,我不是一个长于行动的人。这大概是一个可悲的结论。如果真是这样,那么也正是这一特征才决定了我要一次又一次追溯家族的历史,试图从中梳理推导出极有意义的东西;我只想寻一个“为什么”。同时我也在不停地奔跑;我在经历心灵的周游的同时,也在经受肉体的劳顿。我因此而不能待在同一个地方——我不可能在任何一个地方扎下自己的根。

我一直坐到四处变得漆黑一片才试着躺下。这一夜不记得好好睡过一次;总是坐起,找到半截烟头点上吸了,看着窗户。天不冷,有什么在外面活动,刷刷奔跑。那是还没有来得及迁移的野物。能离开的都离开了,只有一些胆大的小野物才喜欢在废墟和瓦砾中寻找什么……窗口那儿闪动着一片繁星。一阵饥饿袭来,我记起还没有吃晚饭呢。从背囊里翻找出一小块蜡烛点上,开始动手做饭。没有取随身携带的那个小铁锅,因为我只想重新启用一下这个又大又破的锅灶。这样就可以把大炕烧暖,让我再饱饱地嗅一顿那种烟火味儿。这个铁锅只剩下了大半块,锈得很厉害。我用沙子擦,用水冲洗。直弄了好久,那铁锈的颜色还像血一样红。我在破了半边的锅子上随便煮了一点粥。

我以前说过,作为一个生命,我宁可是一棵树;可是一棵没有根的树到底能活多久?

而现在,我是千里迢迢赶来祭奠……

也许我那种匆匆奔走的欲望就源于一种恐惧,我想找到一块能够扎下根的泥土。它不需要太大,它只需要一二平方尺,只要能够让我立足、能够伸下根须就行。我那时就真的像一棵植物了,汲取大地的水分和养分,伸出叶片接受阳光,开始生长。我只想做一棵树,我真的没有太大的奢望。

这个夜晚的情景倒很像许久以前的时候。还记得那个春天,入夜后刮着大风,我第一次到这个残破的小屋里来。当时的土地刚刚被人丢弃,茅屋破败不堪,没有窗扇也没有门板,风沙旋进了屋里,炕上也是这半截席子,锅灶上也是破了一半的铁锅——不同的是那时候我浑身都是力量,躺在半边席子上,满脑子都在琢磨怎样使这里新生。

也许就因为这个意念的驱使,我再不能像周围的人一样安居乐业。那些琐屑的、有滋有味的生活从此与我无干。我无论如何不愿承认自己走入了一种乖谬。我实在只是向往一种淳朴,因为我内心乞求的只是一种极其质朴的东西:友谊、爱情、劳动。这才是一份并非虚妄的生活。我心中不断吟出的歌唱就是我灵魂的呼吸。我常常警觉不安,像被什么东西急急地追赶。我没有掩藏这不安,而是把这一切大声地告诉周围。如果我经历了友谊,我就要咀嚼它的甜美;如果我经历了爱情,我就会记住神灵的恩赐。我有过外祖父、父亲、外祖母和母亲,我更像对待友谊和爱情一样,紧紧地把亲人珍藏心间。我没法忘记,因为我觉得这个世界上被遗忘的东西太多了——是遗忘毁掉了世界,毁掉了我们的现在,还要毁掉我们赖以生存的一切,毁掉将来。恰恰是因为人有遗忘的本能,我们才要不断地重复——重复那些往事。我发现人类即便是不断地重复,也还是可以轻易地失掉,失掉记忆。于是一切再从头开始,危难接踵而至。比如说征战、可怕的争斗、强悍的暴政、昏庸的管理,它们会一次又一次地降临人间。贫困和灾变会在遗忘的间隙里乘虚而入。我们的人类社会,真正能够得到积累和继承的、不被人遗忘的,大概就是科技了。人类总是小心翼翼地将自己技术上的一点可怜巴巴的发现记住,所以几千年前的黑色火药和刀剑之类可以发展衍生出各种各样的、最现代最致命的武器,可以变成今天的核弹中子弹氢弹。人类从可以准确地计算出圆周率的那天起,到现在几千年过去了,我们不仅没有忘记这种计算的方法,而且还使计算变得越来越精确。在所有的科技领域里,我们几乎都能够做到有效的、不间断的积累,我们会将无谓的重复和消耗降低到最低限度。因为这种种积累所带来的好处是切近的、伸手可以触摸的、很容易变为世俗物质的。而在另一方面,在属于心灵的质地、属于道德和伦理范畴的东西却很难得以积累。它们总是那么模糊、遥远、费解;关于它们的种种经验总是令人生疑,让一代代人在不断争执和推诿中遗忘;关于它的无数的见解纠缠难辨,谁都可以宣称自己拥有了否决权。真的,在这些方面我们实在无法做到有效的积累。我们甚至花费了几千年上万年的时间也无法使其增多哪怕一点点。

我今夜就在塌了半边的茅屋里过夜。从西间走进东间,不断有什么野物被惊飞,还有什么东西刷刷钻进屋角那堆乱草里。还好,灶上还有大半块锅铁;最令人感激的是那个大土炕还没有坍塌。我想肯定是那些光顾此地的人不忍毁坏,他们仍然还需要它。半截炕席子油光光的,竟没有被灰尘蒙住。这使我明白了,这里正是那些无家可归的流浪汉最好的庇护所。我蹲在扑满烟气的锅灶跟前,把背囊摘下,像过去一样把它扔到大土炕上。真像回家了,心上涌过一阵凄凉的轻松感。我把鞋子里的沙土倒出,然后就坐到炕上。先倚着背囊歇息一会儿,打量着四周。窗和门都被人取走了,四处除了风声什么也没有。西边的那个园艺场静悄悄的,没有一点人声传过来——他们最后的一拨人马大概也搬得差不多了,顶多会遗下几个人留守。海边上由于污染严重,日夜呼喊的打鱼号子再无声息。

像科技的有效积累一样,人类对于积累财富的欲望也是强大的、自然而然的,它是如此地长盛不衰、难以遏止。我们不断地成功。我们可以列举盛唐的繁荣,古希腊和印度的昌盛。但是,很可惜,这一切的繁荣都未能持久下去。不仅它们,任何民族任何帝国的财富都不能永久地保持。因为我们不仅会创造,我们还更会毁灭。因为心灵的质地没有改变,心灵永远是脆弱的危险的——没有心灵的保证,其他的一切都难以长久。它们——物质世界里的一切奇迹,最终仍然还是要走向衰落和荒凉,要归于消失。这真是惨酷无情,但这是一个事实。

那样的岁月就在某一个黄昏沉寂了,无影无踪。

一位朋友对此曾大不以为然——他认为专心于科技、财富等等积累的同时,也会促进和改变其他——比如精神——他说到此竖起一根手指,像要除掉上面的灰尘似的吹了两下:

就是这块脚踏之地,最热闹的时候曾经笑语喧天,屋里屋外、连同小院都站满了朋友。他们简直来自四面八方,有海边的打鱼人,从省城或更远处赶来的朋友,还有海边小城里的人,有我们西邻那个国营园艺场的年轻人。那是何等的热闹,那真是最激动人心的欢聚。那些夜晚啊,篝火一烧起来,那条护园狗就把胖胖的两爪搭在我的身上,把我的衣服弄得满是沙土。

“你要明白,道德、伦理之类的东西都是历史的概念,它们是属于历史的,并非凝固不动,它们也要不断地变化呢。”

站在深深的芜草中,没法阻止那么多的往事一块儿涌来。我是把魂魄丢在了这儿。

“是的,所以我们要积累。积累的目的就是为了使之变化。我们要寻找出人类最普遍最基本、也是最有效最重要的那些东西,发展并加以提炼,使之生长和延续。我们积累的目的就是为了这个。如果仅仅是注重于科技和财富的积累,那么无论这积累多么快多么好,要失去它们也是一夜间的事情。要害是能够控制这灾变的瞬间,是具有这样的能力——这种能力不存在于任何地方,而只能是心灵。但是——”我凝视着朋友,“但是今天又有谁不是虚情假意地、真正地关心过人的心灵呢?”

抬头寻找那个塌了半边的茅屋,看到它的残壁仍旧矗在那儿。我走过去。茅屋原来是东西四大间,旁边还有加盖的耳房,这时候也大部分塌掉了,只留下了正面的两间。西边两间的地基都陷下去,连带着一半的屋顶也毁掉了。这里已没人看管,芜草齐腰。我的操劳不息的兄长,那个拐子四哥现在也不知到哪里去了。我想在地上看见一些新鲜的痕迹,如人的脚印,还有狗的蹄印——我在想象那个老人可能牵着那条猎狗到这儿转悠——他会像我一样来这儿寻找什么。

朋友不语,他用陌生的眼光打量我。

然而你今生再也不会从我心灵的版图上抹掉了。我一路踉跄而来,绕过那些地裂和水湾,一直扑到你的怀中……我弓腰寻觅原来的一切。是的,我的园子,此刻我仍能听到你若有若无的呼吸。我抚摸这一处处塌陷——没有塌陷的地方也有了深深的裂缝,那些还在支撑和挣扎的树木,它的根须被生生扯断。一根根篱笆支架有的直立、有的横卧,断成了两截。我蹲在一棵奋力伸展枝叶的山楂树下,抚摸着它,又一次感到了灼手的体温。它在我手下瑟瑟抖动。我不知如何是好。这就是被我抛弃的大树吗?我这个沮丧而胆怯的人,还怎么配来这片平原呢?也许你们从一开始就该看出我这个城里人有多么可疑。

“看看我们这个世界吧,看看我们周围的生活吧,真像一出戏:布景不断撤换,老戏却在上演。你总能从那些貌似新鲜的东西中看出它们只是一种不断的重复。这种重复带给我们的痛苦太多了,这种痛苦是我们每个人都经受过并且还要经受的东西。我们要离开这一切、拒绝这一切,不再从一场苦难跌入另一场苦难,难道不是最正常最简单、最质朴最基本的要求吗?难道连这种要求也会成为一种过错?”

我那片魂牵梦绕的田园……你被毁过的容颜让我不敢正视。是的,当年就为了躲避这个时刻,我才不得不背过身去。

朋友仍然用陌生的眼光打量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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