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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我急匆匆地赶过去。

有人告诉:这个大沙河里汇集起来的人不仅有本县的,还有周围三四个县的人。这种大会每年都要开几次,渐渐声名远播。结果近一二年来河套子里还迎来了隔海相望的那个城市的人。至于那个海滨小城的布贩子、木柴商、服装和电器厂家,就来得更多了。不用说这里的成交额一定大得吓人。

我发现在这个交流大会上几乎没有什么不可以买卖。在密密麻麻挤满了人的河套子里,吆喝声震人耳膜,各种各样的交易在路上、在商品的移动中就已经开始了。来这儿的人都是五花八门的、各式各样的。有的姑娘浓妆艳抹,打扮怪异;有的男子留了奇怪的发型,描着眉毛戴着耳环,还叼着雪茄……敞篷车上堆满了蔬菜、布匹、自行车,还有录放机之类的家用电器。那些戴着金戒指的家伙站在车后斗上吆吆喝喝,像分发传单一样向下兜售着鸭绒服、乳罩、内衣、雨伞,和不知什么年头出产的老式军靴。

我还是不太明白,但没有再问。可是走了一个多钟头我终于看到了一大奇观:在一个干涸的大沙河里有黑压压的一片人。那里停着各种各样的车辆,还有呼啦啦飘动的一些旗帜。那儿现在已经聚集起足足有好几万人。我惊呆了。

离我不远处有一个脖颈上挂了大木箱的贼头贼脑的人。这个人好像害着很重的肝病,面色蜡黄皮包骨头,让人觉得已经气息奄奄了。可是他吆喝的嗓门却是出奇地大,原来木箱子里装满了手表。我走过去一看,电子表、自动机械表、那些在电视上不断打出广告的名牌手表在这里一应俱全。价格浮动的余地很大,他要二百元,顾客经过讨价还价,结果只花四十块就可以到手。

我知道去县城该走另一个方向;而从这儿往北,到我熟悉的那个海边小城也足足有几百里。从人流的走势上看,这显然是去参加一个非常盛大的集市。正在疑惑时,老头用手比划了一下:“到大河套子里去呀!”

河套子里各种场地标划清楚,粮市、木柴市,还有饮食区——连成一片的白布篷下是翻滚的油锅,是屠宰场。他们直接从交流会场收购一些牲畜,然后当场宰杀下锅。那凄惨的叫声让人心惊肉跳。一些戴着镀金耳环的姑娘手里拿着炸油糕,兴高采烈、满面欢欣,一边走一边吃,迎着每一个男性微笑。我亲眼看到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把油滋滋的手按在一个小伙子雪白的衬衫上,两人不长时间就当众搂抱亲吻——旁边没有一个人驻足观看,大概人们对这一切早就习以为常了。

“到哪里开‘交流大会’?到县城吗?这里离城里很远哪。”

大功率录音机发出“嗡咚嗡咚”的响声,一个卷毛小伙子扛着一根木头,竟然在这音乐声里一边扭动一边往前走,正合节拍。这个小伙子走过身旁时,我看到他长了一双羊眼……在人喧马叫的地方竟然还有席子搭起的照相馆,它的四周到处都有放大的女性照片——这些女性一律大眼大嘴、牙齿凸出、发出媚笑。有一幅照片跟前围了好几个人,我看了看,原来照片上的姑娘只穿了一件薄薄的纱裙,一对乳房和下体都清晰可辨。反正所有悬挂出来的彩色照片都有点惊世骇俗。门口一个拿着扬声器、戴着卷毛黑帽的四十多岁的男人不断地吆喝,招徕顾客。一个老太太手扯一个姑娘的手往这儿走,他赶紧把扬声器转过去说:

我汇入了人流。旁边一个挑着担子、热汗涔涔,兴致特别高的小老头一边走一边颤动着扁担打量我。我觉得他一定是特别累了,就说要替他挑一段路。他马上谢绝了。我问:这么多的人都是到哪里去的?老头说:“这你还不知道吗?开‘交流大会’去呀!”

“照个吧,照个吧,进口胶卷儿电脑制作,随便换头、换胳膊腿儿……”

是河流改变了山地,造出了平原。

这听起来多么吓人。可那个姑娘已经习以为常,在叫喊声里不慌不忙伸长了脖子去看挂出的那些样板照。老太太用力揪一下她的手,眼角耷着说:“咱不照这些鳖玩艺儿!”

这样直到下山的半坡才知道,在山左五六华里的地方有一条新辟的大路——四面八方的人都汇到了大路上。我知道这么多的人都是来自山隙的那些数不清的小小村庄。大山里的所有村庄都小得可怜,有的不过是三五户簇在一块儿。他们看上去只是过着默默无闻的生活,可是突然间一个早晨或者晚上,这些人会借某个由头、因为某一种原因汇集起来,汇成眼前的人流……这很像山岭阴坡上那几条大河的形成:一开始是涓涓细流,是散落在沟汊谷底的小溪,它们一齐随着一个大势汇拢而去——终于在某一天变得势不可挡,浩浩荡荡,成为一条名闻遐迩的季节河。

拿扬声器的人不仅要招徕顾客,还要把一些黑白和彩色的半裸或全裸的女人照片卖出去。他对我伸出一张照片说:“伙计,买一个吧,一块五一张,酸溜溜的小娘们儿,保你一搭眼就酥,跟她亲嘴儿又不犯法……”

随着往前,顺着河谷刚刚开凿的山路上涌出了许多车辆和人流。这比记忆中的任何时候都多,而且都向着同一个方向涌去。已是中午时分了,赶路的人没有一个停下来吃东西,而是一直向前。我随上这些人流,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

再往前是集中划出的特别地带,这儿聚起了一大批算命先生。这些人有男有女,都是中老年人,跟前一律摆了一个白布单,边角用石块压住;布上画了一些奇怪的图形,还有一本本散发着臭气的古书。摆摊者在那儿念念有词,伸出手指对眼前的人数叨着。他们当中有的是盲人,这使我充满同情。盲人抄着手,生意清淡。一个穿着大裤衩、光着上身的满脸横肉的家伙大概被一个老者算出了什么毛病,急得脖子上的青筋鼓成一团,连连问:

金矿矿脉一直延伸到砧山主峰附近,所以这些年来那里的开采已经搞得轰轰烈烈。随着对黄金的迷恋,一场真正的掠夺开始了。那些惊心动魄的、痴癫和疯狂的故事都发生在那一片大山里。

“有无解法?有无解法?”

这天中午时分终于登上了鼋山的分水岭。每次踏上这个高点的时刻总有一些异样的感觉。站在这儿向北望去,看到熟悉的谷地和河流,看着上一个雨季在河谷里留下的痕迹,一种异常复杂的滋味就会泛上心头。你会在心里盘算离开了这里多久。如今这里正以它自己的节奏和速度改变着什么,而且从未停息。芦青河、界河这些有名的河流就从这里发育—— 一开始有无数细小水流缓缓向北,它们一会儿分开一会儿合拢,两旁的林木和水草相当茂密。站在分水岭看鼋山山脉,一直可以望到很远——所有在阳光下变换颜色的山岭、那些黑苍苍的树木以及凸起的山峰上裸露的黄色和青色岩石、在阳光下闪着明亮光点的石英斑,都让人觉得那么亲切和神奇。山脉一直向西蜿蜒,它在那里将与另一道山脉——砧山山脉交汇。砧山山脉的西边就是那座举世闻名的金矿了。

老者伸出手来。他从口袋里又摸出几块钱。老者接了,掐弄一下手指,说:“去北坡里烧一炷香;还有就是,再也不要迎着风撒尿了……”

可是今天回顾一下我才明白,他的话是对的:我怎么能够否认,一个人千里迢迢来寻篝火之夜不是一种激情呢?

满脸横肉的家伙点点头,有些轻松地走开了。

那时常常与我结伴同行的是一个从事古航运史研究的人,一个极为优秀的年轻学者。夜里我们有时宿在老乡家里,有时就干脆自己动手支起帐篷。我们在谷地、在大山的避风处过夜,有着他人无法体味的特殊的安逸和幸福。那时听着各种各样的夜声,燃起篝火,相互讲一些稀奇古怪的故事……有些时刻是很难忘记的。那个年轻学者当时还是独身,他赞扬我说:“一个人成了家,年纪一过了三十五六岁,就很难再有你这样的激情。”我笑笑说:“这算不上激情——我没有什么激情。我不过喜欢一个人走来走去的。你不知道,我从十几岁就在大山里转,那时连个帐篷也没有,不得不钻在草窝树丛里,再不就钻进山里人的草垛过夜。”

整个河套子里最让人注意的就是那些流浪汉了。正像我以前看到的每一处集市一样,这个河套子里的流浪汉同样是各式各样的,只是数量多得让人吃惊。我发现他们像我一样在人空里钻来挤去,时不时伸手讨要,而且还询问货物,有时也真的能大大方方掏钱购物。我亲眼看到一个领了小孩的流浪汉从脏得不能再脏的破包里摸出了一把零钱,买走了一只胖胖的母鸡。

当我去了那个杂志社时,只要一有机会,还仍然会重复这种足踏大地的漫游生活。我频频出发到东部半岛,如果时间充裕,就一定要甩开那些大大小小的城市,回到我熟悉的山地。我来这儿与其说是为了重温自己的“地质之梦”,还不如说是追寻少年的足迹。

我出于好奇,直跟上他走了一截路。我发现那只母鸡就由旁边的那个黑脸小孩怀抱着——小孩得到了一只鸡心满意足,一路上听着它哼哼的声音。我问这个流浪汉:买这只鸡做什么用?他不耐烦地瞥我一眼:“下蛋吃呗!”

那是一些多么愉快的日子,又是一些多么不幸的日子。

我想他在流浪的路上没有定居之地,养一只鸡该有多么别扭。

我向鼋山山脉的分水岭登去。我选择了山脉东端山势平缓的那一截路,从这里寻找那些熟悉的山谷。我要顺着山谷一直往北——走出十几华里之后,就会看到山隙里的那些村庄了。在那里我可以很容易地找到过夜的地方;就是不进村子,也可以在河边支起自己的简易帐篷。在那所地质学院读书时,暑假里我就是带着这顶帐篷走遍了大河两岸的。所有这些地方在我的少年时代就已经烂熟于心了。那些日子里我记下了多少笔记——后来把它们一块儿交给了我在03所的导师。他是我永生不忘的恩人。

一个卖猪皮冻的小木桌旁围坐了五六个流浪汉,大概他们是一伙儿。每人面前摆了一小碟便宜的猪皮冻,个个都捏着一个小酒盅,喝得面红耳赤。那个年纪最大的可能喝得最多,这时不停地笑,像一个辩才出众的演讲者,一边讲一边有力地挥动右手。那右手在空中飞快地翻舞。他吐出的话语有些含混,但只要听懂就会吓上一跳。原来从古到今,他骂遍了所有令人尊敬的人物。他骂一句,一边的流浪汉就为他叫一声好,不断地拍巴掌、笑。做皮冻生意的那个老头高兴极了,大概这会儿也被他的辩才所吸引,虎口按在下巴上,头往前探着,认真地听起来。

2

天色有点晚了,我不想在这个交流大会上过夜,只得快点离开。可是我一直往前走去时才发觉,这个大会的会址简直大极了:我足足走了半个多小时还没有望到边缘。

走在这片山岭里,总能见到那无所不在的流浪汉留下的踪迹。弯弯的小道上一只破烂的鞋子、一件破得不能再破的小布包,都是他们走过的标记。只有他们才有这么破的东西,也只有他们会随手把这些实在不能再用的东西扔在山地上。只要是流浪汉扔掉的东西,就没有一个人可以捡起来再用了。我在野地里奔波时,背囊里的东西哪怕还有一点点用处,我就要好好地收起;因为我知道,一拃长的小尼龙绳也会在某一刻派上用场——有一个夜晚我在河边两棵松树间搭起帐篷,想不到半夜起了大风,河谷里的沙子在风中噼噼啪啪扬撒过来,打在脸上真像铁砂子一样。我走出来,估摸着这场大风可能带来什么。我怕半夜的风雨把我的帐篷掀翻。果然,后来的大风中夹杂着雨,一会儿又旋成一场很大的风暴。帐篷一角给掀起来了。天冷得让人实在受不住。就在我急得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我的手碰到了拴在手电铁环上的一小段皮条。就用这段皮条,我把那个掀翻的帐篷角给牢牢地捆住了……旅途中一根火柴、一把小刀、一口水、一个苹果,都能帮上大忙,让人留下长久不忘的感激。

我一直走出了十几里远,似乎还能听到身后嗡嗡的人声,各种各样的喊叫和欢笑。我的脑子有些发胀,心想这么盛大的、混乱的场面大概一辈子也不会见到几次吧。我感到有点饿,后悔没有在交流大会上买点吃的东西。记得口袋里有一点钱,摸了一下,空空的。原来我在那个热闹地方被人掏了兜。我丝毫没有吃惊,因为我知道在那种场合是并不罕见的事情。

太阳升起来了,它把东边的山垭照得彤红。太阳刚刚跃出垭口的那一霎简直令人目瞪口呆。一霎时万籁俱寂。松树、山峦、枝桠上凝住的小鸟、田野里劳作的人,还有牛羊,它们一块儿被烧得彤红,又飞快地溶化……接着一只大鸟“噢——噢——”地叫着,在远处拍翅而去。树木枝条被群鸟翅膀扫动了,发出一阵嘈杂之声。这一声呼唤带出了各种各样的声音。兔子在奔跑、游蛇在出动,鹰鹫升上高空,云雀忘情歌唱。而山的另一面,渐渐传来的是流浪汉沙哑的呼号。

山区平原的一切都在迅速变化。大河套子里的情景很像那个城市,只不过更加喧闹。过去的岁月一去不再复返。这是一个苏醒的时代,大迁徙的时代;这是一个属于流浪汉的时代,梦想者的时代;这是一个大把花钱的时代;这是一个黄口小儿出言不逊的时代;这也是一个不懂得疼爱姑娘的时代……

穿着花衣服的姑娘在绿野里显得特别耀眼,还有她们的头巾。做活的人往往把羊牵在身边,让它在地头和谷畔吃草。这些白羊见到生人就抬头注视,嘴里却飞快地咀嚼。它们发出咩咩叫声,摇着尾巴,像是一个好客的山里娃娃。我常常想它们在操着一口什么样的方言?表达了什么样的情绪?是回告还是问候?有一点是肯定的:这是一个生灵在尝试向不知何处而来的另一个生命沟通——尽管二者之间很难沟通。羊们没有惧怕,它们竟然在陌生人面前毫无慌促,没有拘谨,落落大方,一边吃草一边发出咩咩呼唤……

3

我一边回答一边继续往前。远处的人并没有马上弯腰做活,还在那儿微笑看人。他们为什么这么高兴?他们觉得我这个赶路的人有趣吗?他们在我的身后发出了哈哈大笑。这笑声何等动人,在温暖的山野里竟然有那么大的感染力,使我站了好长时间,一时竟不愿挪步。我不时地回头看着,直到再也看不清晰。

一会儿迎接一会儿告别,不断结识又不断遗忘,这就是一个流浪汉的行迹。从童年的平原到少年的山地,再到青年的长旅,我不知经历了多少故事。可是这些人和事大半都在记忆中没有结尾。那些路人,我几乎还没有来得及深入他们的内心就不得不匆匆分手。

我把双手做成一个喇叭,迎着他们喊:“老哥俺从城里来。”

这些年来我旅途上的真正幸运,就是找到了东部平原上的那个茅屋。

就在那蜿蜒漫长的水流旁,我曾度过了多少欢畅的时光。在地质学院暑假的东部考察中,我一有机会就跳到溪水里痛快地洗濯。我总是寻找一个有白沙的地方支起帐篷,开始美妙的野餐。那是多么幸福的记忆……但这会儿在山路上,我仍然觉得自己还像当年那么健壮、年轻,好像一转眼就没有了疲惫感。山地阳坡上不断能看到劳作的山民,他们高高扬起镢头,赤着上身,汗水在阳光下闪亮。如果赶路者停下来注视他们的劳动,他们也会停住镢头,笑吟吟地看过来。有时候他们还会放大嗓门问一句:“老哥你从哪里来?”

那儿不是滞留地,不是驿站,而是百求不得的一个归宿。很长时间我都不敢想象未来的一天会失去它……那终究来临的告别啊,那使人肠断的分离啊。我在最需要它的时候丢失了它,在最依恋它的时候痛别了它。它的一切都与我筋脉相连,无论是那里的挚友还是树木……

在窄窄的山路上行走的人也像我一样匆促。刚能跑开一辆拖拉机的路上只要过来一辆车子,所有的人都要站在路边。车辆好像突然多起来,田野和山隙发出它们的阵阵回响。一踏上这些山岭,往日的焦虑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那些琐屑的牵挂也开始消隐。迎面而来的是葱绿的山脉和各种各样的声息。鸟雀在蹦跳,小野物在脚下树丛中奔跑打闹。风搅弄着山中稀疏的林子,可是掩不去从远处山谷传来的潺潺流水。

随着向北,地势渐渐开始平缓。跨越了浅丘坡状地带,走进了开阔的冲积平原。这里的土地肥沃多了,土层很厚,几乎全是适宜耕作的潮棕壤。庄稼、树木、野草,一切一切都饱含水分,油亮亮的。从丘陵北端一直到海边的蚬子湾,整个生机勃勃。田野里有分隔均匀的沟渠,是一条条乡间泥路。泥路上,雨天里牛蹄踏上的印痕极为清晰,有时还可以看到脱落的、磨光了一半的牛蹄铁。道路两旁长满了我熟悉的那些灌木或小乔木:已经谢花的紫丁香、小叶女贞,黄牛奶树:它的刚刚长成不大的球形小果被叶片遮掩着,油汪汪的树冠和挺拔的躯干让人想起一个小伙子。黄牛奶树下有一棵棵北清香藤依偎和守护着它。水沟低洼处是一些蓼科植物、蕨类和百金花。这里最多的植物是罗布麻,它们紫红色的枝条对生,几乎总是开着粉红色的小花;如果揪下一个叶梗,就会看到它们流出生旺的乳汁。这个平原上的许多老人都喜欢用罗布麻的叶子当茶喝,据说它们能使头脑清爽。那些蔓性灌木、样子多少有点像罗布麻的杠柳,如今也蓬蓬生长,遮去了很大一片泥土。这儿的河渠沟边,到处都可以找到蔓科植物,像蔓俞草、隔山消、普吉藤、白薇、徐长卿等。一只小野兔只有刺猬那么大,它一开始没有发现我,蹲在一丛罗布麻下面啃咬什么,后来被我的脚步惊动了,两只漂亮的长耳像两根手指一样摆动。我看到它那方方的、可爱的嘴巴停止了嚅动,不急不慢地跑走了。

我知道北风就来自大海,我甚至能够嗅到它穿行了千山万壑还仍旧留存的腥鲜气息。我大口吸入,让它涨满肺叶。脚步匆匆,大背囊就像我的孩子一样紧紧伏在背上,一路给我特别的安慰。我匆促的脚步就像一个儿子前去寻找母亲,那种莫名的急切是别人难以体会的。对于我这个孤儿来说,我的永生之母只能是这片山区和平原了。

从这儿往西十几华里就是芦青河了。随着进入河流下游地区,我被眼前的一切惊呆了。这片地区的污染严重到了超出想象,几年不见已是面目全非。不仅是周边那几个煤矿在加紧开采,大片粮田沦陷,平原上生出处处水洼,到处都是芦苇;就连海滨小城以及小城附近的村落兴办的稀奇古怪的大小工业,都往河里倾注废水。越往下游河水的颜色越深,气味越浓。由于地下水被过分抽取,水位越来越低,海水倒灌已经相当严重了——在我离开海边茅屋时,北部那些杂树林子的梢头开始变色,出现了一点点死去的槐树和杨树;就连最泼辣的加拿大杨也开始脱落叶片。秋天,往往是天气还很温暖的时候,那些杨树、合欢树、小叶杨和柳树就相继开始脱落叶片。地上斑驳繁杂的植物品种相继消失,如今长得最旺的就是木天蓼、粟米草、马齿苋等几种泼辣东西了——如果再往北,在海水倒灌最严重的地段,那些潮湿的盐碱洼地,连这些植物也变得罕见了。那儿长得黑乌乌水汪汪的都是盐角草或灰绿碱蓬。爬着长蔓、像绿色的火焰燃烧在田野上的成片成片的葎草,也开始在濒临海边的洼地和沟边消失了。

我像过去一样先乘一整天的火车,然后改换汽车。我在半路下了火车之后,再乘汽车进入半岛山地,开始我的徒步行走。我将沿着砧山山脉向北,一直奔向它的北麓。北风吹拂着脸颊和头发,让已经芜乱变长的头发一律向后拂去,真像留了一个背头。

渐渐,我的眼前出现了漫洼坡地——这在过去是一望无边的平展展的原野——又一片挺好的土地开始发生凹陷了。顺着慢坡往前,很快看到了一片片蒲苇。它们一处处排列并不规则,好像是分别地、突兀地塌陷的。这儿的道路因此而被阻隔,要不断地绕过一处处的水洼和蒲苇才能走通。

路上的行人都仰着笑脸。那是一张张被太阳照亮的新鲜的脸。多么温和的笑容。他们在笑什么?大概他们觉得我这个瘦长个子、走起路来踉踉跄跄、后背上还驮着一个大背囊的家伙特别让人发笑吧。也许我形如蜗牛,真的可笑。

随着往北,这种凹陷就越来越多了,终于连成了一大片。

1

蒲草稀落的地方水就深了,那儿成了一片开阔的小湖。湖水里竟然招来了各种各样的水鸟,而水鸟又招来了猎人。那些持枪者沿着水洼边缘慢吞吞地走,生怕惊动了猎物。不时响起“轰”的一声,冒起一阵白烟,湖面上的水鸟一掠而起。

旅途上

水洼旁长了一些梢头发红的柳树,它们大半截泡在水里,竟然还能长那么旺……这些塌陷的土地和浸在水中的树木让我想起了海边故地——那里如今也是一片凋零。不过我仍然不希望它泡在了水里。这会儿我恨不得一步就跨到那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