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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就是出主意的公司?”

“什么都干,还顺便经营钢材木材;还有,替人做广告,包揽生意,家用电器……我们还有一个‘点子公司’呢!”

“对,就是出主意。一个好主意如果卖掉了,那也可能是个大价钱;这也属于有偿服务吧!”

“你们的公司只建大厦吗?”

这让我稍稍惊讶:如今什么都可以卖。我不得不承认这帮人的“点子”多,多到已经不得不成立一个专门的公司向外兜售了。不过我怀疑他们会有什么高明的点子。我在杂志社工作的那一段,已深深领略了马光那一伙人的馊点子。这些点子中的很大一部分,都可以用来教唆青少年犯罪。不过眼下这个花花绿绿的社会难保就不需要他们。这个公司也算是应运而生了。

马光带着哭腔:“你知道这座城市的企业已经像篦头发似的篦了好几遍了。”

马光吹嘘起来口沫四溅。我发现眼前这个家伙,过分的营养已把他的脸庞弄得鼓胀着,红光闪闪。他尽量使自己像一个“总经理”的样子,腆肚,加上被咖啡、茶和烟熏黑了的牙齿,从不离手的便携电话,看起来就更像。他甩着大拇指:“我们只要筹集到五千万就可以开工了。我们这个艺术大厦的计划把上面的头儿震了一家伙。他们怎么也想不到娄主编指挥下的几员大将会有这样的气魄!”

“城里大企业不是更肥吗?怎么还要到东部去?”

“杂志社现在的办公条件已经够好了,怎么还要搞那个大厦?”

“我们的杂志你还不知道吗?也就是那么回事,画画,圈圈点点也就完了。我们的人要腾出手来干大事业。我和娄萌琢磨着,你在东部那儿熟得很,一定有不少朋友——东部很肥呀,你能帮我们找个合作伙伴吗?”

“这你就傻了。这个大厦实际上是一大宗房地产生意,是这一带的标志性建筑。将来我们可以一层一层出租和卖掉。那时候我们就阔大发了——你别再浑跑了伙计,大伙在一块儿多好。如今事业干大了。你看这里多热闹,多有意思。娄萌也挂念你,老问你的情况,我都有点儿嫉妒了……”

“自己来搞”和“合起来干”让我不甚明白,经他解释我才算清楚一点。原来杂志社牵头搞了一个大公司,主要项目就是筹建这座大厦。

“嫉妒”这个词用得多妙。我的目光又一次落在他那根摇摇晃晃的领带上。马光瞥我一眼:“伙计,你的思想啊,可能还很古典。办刊物可以看成我们的主业,也可以看成一个由头——做事的由头而已。你知道现在首先是解决生存问题,只有把生存问题彻底解决了,才好做真正的大事业。不要说办刊物,办什么都不在话下……”

“自己来搞。我们有几个公司——合起来干。”

他手里的电话发出了刺耳的铃声。他马上往一个角落里走,边走边说……嘟哝了一句外语,一句外国俏皮话。我发现无论是中国还是外国的二百五,恶棍,这些轻薄的家伙总是最先学会了对方的一些俏皮话,而不是先扎扎实实把句法搞通。

“杂志社自己的大厦?”

他还在咕咕哝哝。我望一眼窗外,天边正卷来无际的苍云,让人感到一阵快意。我想起走进这座城市的那天:天边卷来一阵苍云,雷声隐隐响起,街上的行人都脚步急促起来——只有一些流浪汉步子照旧,他们无动于衷。

“告诉你吧,我们正在筹建一座艺术大厦!”

马光回头瞥一眼里屋的门,往跟前凑了凑,这样子有点鬼鬼祟祟的。其实他说出的内容并没什么了不起的:“咱老板,就是娄萌,她会亲自来跟你说的。”

这个多毛小子系着领带,穿了一套高级西服,腕上戴着最时髦的弧形表。由于他把多余的毛发很好地修理过,脸上一片铁青。手腕和胳膊上的毛发没动,就越发显得刺目。那双多毛的手臂在我面前摆动着,常常让我想到一种动物:大猩猩。

“说什么?让我回杂志社吗?”

“现在和过去不一样了,怎样说都行。也就是说一个人走开、回来,都自由得多,关键不在于编制属于哪儿——怎么样?回来一块儿干?”

“那是小事。她现在急的是一件大事——”马光挠挠头,“为这事她找过你岳父,老同志嘛,有时候反而不能直说。是这样,老板想让你引见一下那个人,他就是……凯平……”

“那是你们的杂志社。”

我心里一怔,立刻警觉起来。

我仍像过去一样喊他“马光”。他把一个压膜名片递给了我。我粗粗看了一下,发现上面的头衔已经罗列了七八个,最显著的一个不是“社长助理”,而是“总经理”。他不知是幸灾乐祸还是为我惋惜,拍着手掌:“老宁啊,你如果不离开多好,我们在一块儿可以甩开膀子干,干更大的事业。太可惜了。这是咱们杂志社的一大损失!”

“这个人如今不得了啊!可以说身处咽喉要道,他是那个大财东的贴身助手,正当红呢!他其实根本用不着跟‘秃头老鹰’直接说,就是跟下边分公司的哪个小头目接上火,人家扔下几千万简直就是小菜一碟!再说这并不是白吃白拿的赞助费,而是合伙经营,是投资……”

热烈握手,寒暄,拍打肩膀。那一丝稍稍收敛了的得意却怎么也没法掩藏。他过分亲热,推搡着我,还不停地叫梅子为“老嫂子”,惟恐冷落了她。眼前这个人比过去周到多了。

我打断他的话:“我跟凯平没什么联系。”

他的出现多少让我出乎预料。

马光退开一步,脸上是就要哭出来的表情:“老天,你就这么对待老伙计?你开什么玩笑?不出十天吧,你还和凯平在一起彻夜长谈呢!告诉你吧,天底下还找不出一个人比你和他的关系更铁!告诉你吧,要打仗就得有情报系统,我们的情报工作是天下第一流的,哈哈……”

一辆轿车费力地在楼群之间钻挤。那是一辆灰蓝色的轿车。车子停得很急,发出了“嚓”的一声叹息。车门打开了,走出的是马光。这家伙衣冠楚楚,站定,戳戳眼镜,仰头往上看了看,直接登上楼道。

他得意地瞧着我。无话可说。令我深深惊诧的是,他怎么可能知道我与凯平在帆帆农场里的相聚呢?这事不过才刚刚发生,而且他绝对没有消息来源。这事奇怪极了。

2

“瞧多么严肃的模样啊!其实有什么好瞒的?你就是瞒我,也不该瞒娄老板吧?她和你可不是一般的关系,你见了她也就噜噜噜全说了……”

难道我这副样子已经没有资格进出那个客厅了?我身上的一股拗劲儿鼓胀起来……不久前我还是一个少年,瞧我的眼睛和头发,瞧我这颗心。是什么把我弄得如此陈旧不堪?是什么让我变得如此绝望?又是谁把我劫掠一空?我现在真的两手空空,什么都没有了,心的一角长出了一株满是尖刺的小树,给扎得日夜疼痛,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尖声大叫起来……不说了老婆,我陪你回橡树路。

我的脸一阵发烧。我想大声呵斥和阻止,可是难以开口。我和娄萌不过曾经是上下级的关系,我们那时清清白白,我们那会儿不过是十分投机,当时刚去杂志社——但我们实在并没有什么……我忍住心里的火气,口气和缓多了:

“瞧你这身打扮,不觉得寒酸吗?就这样去见岳父岳母?还有小鹿,他常常把小阿苔领到家里,他有一大帮朋友——你让他们就这样看你吗?”

“别这样。你如实告诉我吧,你是听谁说的?”

我真的走到了穿衣镜前。没什么,仍然是一个有些苍老的、胡碴很重的细高个子男人。

马光卖起了关子:“没人瞒得住我们,就是这样。你先说是不是这么回事儿吧?”

梅子杏眼闪烁,开始说到周末回橡树路的事儿——这才是正题。她说:“你应该照一下镜子看看自己。”

“你不告诉我消息来源,我什么都不会说的。”

一提到马光这个多毛青年,我心里总是有些隐隐的不安。我不知是嫉妒他,还是担心和同情她——娄萌。我这时发现,一只工蜂即便离开了原来的那座蜂巢,仍然难以对王后的处境无动于衷。

“这就等于承认了你刚刚和凯平在一起——是吧?”

“你该到杂志社去看看了,现在他们可神气了。办了公司,娄萌还让助手马光兼了总经理……”

我真想伸手给他一拳。我在想娄萌——我已经许久没有看到她了,在这纷繁忙碌中,她还像原来那样吗?这个超级美人儿在整座城市里都是无往而不胜的,不过我还是想不出她从哪里得知了有关凯平的消息,而且那么具体。

我明白这三个字所包含的意味:如今可不是从前了,我四处游荡,正渴望找一个地方落脚;总之我是一个倒了大霉的男人,太需要娄萌拉一把了……到底是自己的老婆,她知道哪个地方是穴眼,只一下就扎中了。我一声不吭,仰靠在沙发上,紧闭双眼。

3

“以前是。”

因为马光的纠缠,我们全家回橡树路的事就给耽搁了。梅子见他一时不想走开,神神秘秘的样子,就索性领上孩子先走了。马光又磨蹭了一会儿,突然想到了什么,看看手表就急急地离开了。

我就是不信梅子会对那个女人的话如此重视,这其中大概会有其他缘故。“我跟她没有任何联系。从辞掉公职的那一天,那儿就与我没什么关系了。我现在是独来独往一个人,谁也管不着我了。”

我可以安静一会儿了。那个家伙把我心里闹得乱糟糟的。凯平,娄萌,这两个名字一旦在脑子里重叠交错,就使我不再安宁了。我承认,当我从那个著名而严谨的地质所一下来到宽松的杂志社,在这样一位美丽动人的少妇手下工作时,真的兴奋和愉快了一阵。新的单位每个星期只需坐两天班,平时可以待在家里。可是我几乎每天都到办公室里去,因为那里真的吸引了我——它未必是光彩照人的新领导,却一定包括了她。这个女人全市有名,这不仅是指她那副出众的容貌,还有其他等等综合的因素。她已经是二婚了,新任丈夫是比她年龄大上许多的某领导。像许多资质优异的女人一样,通常一两个男人是难以奉陪到底的。也像那些女人一样,一些夸张的爱与欲的话题总是缠上她们。可是当你与之具体地、切近地接触之后,又会觉得一切都不是那么回事——她是如此地端庄,严肃而又温和,平易近人且十分关心同事——当然了,总有些超乎常人的聪慧和机敏,有别致的眼神——我在使用“别致”这个词的时候,是经过了认真推敲和选择的,因为一时再也难以找到更为贴切的了。她美丽的眼睛对异性有一种洞察力——这非常重要,因为整个杂志社还是以男人为主,如果一个单位的所有男人都让她看不透,这儿的工作必定会一塌糊涂。她的胸脯格外蓬松——我这样说尽管有些不雅,但也只好如此,因为我第一眼就无法回避这个事实,这是太触目的一个现实了。她给人这种感受绝不是因为对方轻浮好色,而是那种母爱和温柔、宽容和成熟等诸种因素加在了一起,深深地吸引着他人。于是,在长达几个星期的时间里,我无法坦然地面对面地与她交谈。我的目光总要自觉不自觉地盯向一边。我发现那些与她共事很久的人也多少如此,他们在她面前显得紧张而殷勤。同时我也发现,我的这个新单位的工作是那样井井有条,所有的人——当然主要是男同事们——个个愉快而高效地执行着她的指示。这儿的女下属只有两人,一个打字员和一个会计,她们裹挟在一个昂扬向上的男性集体之中,也就差不到哪里去了。

梅子笑了。她对那个美丽的少妇从来没有好话。我想她对一个单位由这样一位女人领导,男男女女都要听其指手画脚,认为多少不可思议,而且还是一种威胁。四十多岁的女人,不老不少,大冷天还穿裙子,细细的腰身和翘起的臀部让人想到一只蜂子——当然是蜂后,是围了一群工蜂、让它们辛苦供奉的女王。

娄萌能够与我更快一些融洽起来,其中的一个主要原因是岳父。他们很早以前就熟悉。其实她熟悉全市所有的高级领导,有一种尊重和服从的本能。他们说到她都是这样开头:“哦,小娄!”我的岳父就是这样说的,然后再谈事情。我亲耳听到他这样评价娄萌:“能把工作做成这样的,是很不容易的。”我知道这是极高的一种赞誉。但我心里想:恰恰相反,工作对她来说是很容易的,她有多么丰富的资源哪,任何一个男子都乐于听从她的指挥和安排,就连上年纪的老资格还不是同样!所以说在任何时代,她这样的人是再适合做领导不过的了——可惜我的这种认识不久就被自己推翻了,以至于不得不在心里赞同起岳父的话了。因为我渐渐发现任何事物都有正反两个方面,这对于娄萌也是一样。她在与许多男性打交道的同时,也要及时地适度地排除一些不必要的干扰,比如有意无意流露出的爱慕之情,或进一步滋生出来的其他一些过分的要求;还有羞涩和怯懦,跃跃欲试的心情等等。克服和排除这一切是需要巨大的技巧的,也需要极大的忍耐力。就这些而言,她的工作和生活又将变得比常人更为艰难。所以我就更加理解岳父的话中所包含的另外几层意思了。可见斗争的经验、复杂的阅历,它是多么有助于对生活现象的洞彻和观察啊,仅就这一点而言,我从来不敢恭维的一位老人,也开始让我心服口服。

“我对她毫无价值。”

我注意到,娄萌的身腰——特别是她的侧影,总要让人联想到一种蜂子:那种蜂巢中迷人的王后。她丰硕,仪态万方,雍容,足以让无数的工蜂为其劳碌——直到死亡都毫无怨言。是的,我发现那么多的人要充当这工蜂的角色,他们总是想方设法为其效力。这样的观察只限于其他人,我还从未敢将岳父纳入这样的猜度和思考范围,因为这样也就显得大不敬,看在梅子的分上,我不想这样看和想。可是有时理智并不能阻止和控制自己——只要娄萌出现在橡树路的那个院落里,只要岳父与她开始谈话的时候,我就站在一边不自觉地观察起来。我从岳父少见的和蔼与夸赞中,仍能感到一只老工蜂效力的冲动……

“老板”是这个城市里最时髦的叫法,她也不甘落伍:“你过去的老板来打听你,有时候自己来,有时候让助手马光来,他们可能要让你干什么,这回知道你的价值了。”

一阵敲门声打断了我的思绪。

“那个杂志社啊——你以前的老板!”

我好像被一阵秋天罕见的热浪袭击了一下。出乎预料,突如其来,我僵在了那儿。对方稍重地拍打了我的肩膀一下,这才让我醒过神来。我赶紧地礼让,有些慌促地退开,让客人进屋……娄萌肩上的手提包竟然像拳头那么大,这使我一下子别扭起来——以前她那个上下班用的皮包多么合乎身份啊!而眼下这样的小包怎么看怎么别扭,我甚至一瞬间想到了马光的可恶!是的,她与这样一个轻浮的家伙天天在一起,也就会在小到着装大到杂志社的方向等一系列问题上判断失误。

看来梅子不想再卖关子了。我问:“谁?”

“啊嗬,你可回来了。我们把你好找——你岳父都猜不准你在哪里……”

“你走后真的有人关心你——总是说你,一次次来找父亲……”

那种熟悉的温婉中似乎掺上了一丝生硬,对了,那是女企业家才有的口气。商业竞争,捞钱,对一般的人也许没什么不可以,对她呢,就有点大材小用了。我反对她这样做。虽然我对她来说不算什么利害攸关方,更不算亲近的人,可我心里还是要说:我反对。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一位如此可爱的人被铜臭熏得不三不四。但我不能轻易将内心里的这些厌恶和反感表达出来。我想问的是:难道你也缺钱吗?比起大把挣钱来说,你有多少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啊!我在这儿即便不一一列举,你稍稍想一想就能明白。对你来说,挣一笔大钱算得了什么?难道一个在月球上行走过的人,他(她)还在乎那三把韭菜两把葱?要知道在许多人眼里,你娄萌就是一位在月球上行走过的人哪!人哪,无论是谁,都不要浪费自己的青春,你身上还有多少青春哪!

一个人出于虚荣会把平庸的父亲说成一个英雄。可是我却不想借助人性的这种弱点来满足自己的幻想。怎样才能让他明白父亲足踏大地的心情、那没有尽头的忙碌、那宿命般的东行奔走?还有,怎样才能让他耐下心来倾听并理解自己家族的故事?这一切都是个难题,对于后来者而言,它其实是最难最难的事情,要完成它几乎是无法想象地艰难。你知道吗孩子?世上有一些结局是拼力一撞的结果,故事里的人孟浪而无畏。有的人真的绝望了,于是就有了一次铤而走险。有的人已经不再像过去那样,千方百计地给自己鼓劲儿,让自己一次次忍和挨,没完没了地妥协和迁就,而直接就是走开……我的儿子,快快长大吧,到时候你就要设法挣脱那些纵横交织的网,它们是俗见之网、欺骗之网、围堵之网,它们无所不在。只要不冲破这些网,你就永远都不会理解自己家族的故事。事实上一切都靠你自己、你作为一个男人的理解力,其他人是帮不了你的……

我端水给她。她笑着推开了。

孩子在隔壁发出了轻轻吟哦,他在温习功课。稚嫩和充满希望的声音。上一代总该为下一代留下一些什么。宝贵的遗产对于他们来说太重要了。当然我更多的不是指物质上的——很可惜,这方面我并没有什么好夸耀的;可是很久很久以后,我的儿子只会想起一个来去匆匆和慌里慌张的身影——他当然不会对这样一个父亲感到自豪,尽管他会告诉自己、努力说服自己,说那个父亲有多么了不起……

“瞧你小脸晒黑了。就愿意走、走,你们男人哪……”

“就像一群工蜂那样……就像歌里唱的:‘劳动、劳动,我们永远的歌声’。”我一副快快乐乐的样子,想让久别的妻子高兴一点。

听,这就是她的魅力:不说“脸”,而说“小脸”,凭空增加了一种亲昵。当然这种说法别人是学不来的,它需要因地制宜,学问大着呢。

“现在的人都忙得很,一天到晚没有一点儿空闲。不像你,都没有时间出去玩了。”

“我开门见山跟你说吧,有一件事还需要你搭一手:我们要筹建艺术大厦,这在全市都是引人注目的大事——首长也知道了;合作对象太重要了,我们就想到了那个大财东……转了一圈没找到接洽的人,谁知得来全不费工夫,这个人竟然是你!马光跟你说不明白,我来跟你说……”

如果真是这样倒也不错。问题是那位令人生畏的一家之主背后从未停止对我的议论——赤裸裸的嘲讽,或诽谤贬损。在他看来,随着时间的推移,有一个问题已经得到了证明,即自己当年对女儿婚事的极力阻挠是完全正确的。

其实你也说不明白。你靠的是魅力攻势。你从来战无不胜——然而这一次是个例外,因为我现在不想战了。我说:“这事嘛,马光跟我说了。我觉得最好是、最方便的是,由我岳父跟岳贞黎直接说,凯平毕竟是他儿子嘛。”

可是她前不久还催促路上的男人快些回来,说这儿需要我。我能做些什么?我问她是岳父的意思吗?因为只有他发出了指令,她才会那样做。梅子笑吟吟的:“你还记得他们?可人家没一个提起过你!”

娄萌直盯着我的脸,眉头皱了皱。往常她的这个动作是十二分迷人的。“你这样看?”

一切似乎都包含在了这几个字里。天渐渐冷了,过去的故事已经陈旧,一座城市也该平息下来。梅子这一次没有像过去那样没完没了地询问,也不再说一家人的近况。我的匆促离去和突兀归来,对这个家庭来说已成习惯。我和梅子彼此之间也没有了抱怨,我对她已经不像以前那样心怀歉疚。这似乎是不应该的。思念,艾怨,还有一点热辣辣的什么,都消融在漫漫岁月和遥遥旅途之中了。

“因为……他们老同志解决这一类问题总有办法的。他们可不一定找凯平,他在那个公司里说起来只是一个小人物……”

我问梅子岳父一家、还有朋友们的情形,她只淡淡一句:还那样,也就那样。

“哈,这你就错了。那个叫‘秃头老鹰’的人一般人是接近不了的,而凯平恰好是最合适的人选——你岳父最知道凯平和他父亲的关系,那差不多是一对仇敌!你岳父什么都跟我说了,你要知道,他现在已经是我们公司的总顾问了……”

儿子又长高了,可是腿和胳膊却显得比过去纤细。他无声地看着我,这么小就学会了收敛自己的热情。我抚摸着儿子的满头黑发,用力握了握他柔软的小巴掌,又在翘起的臀部那儿拍打一下。作为一个小男子汉,他已经显出漂亮动人的腰际线。

岳父的这个头衔,细想一下并不让我吃惊。不过我猛地一听还是觉得出乎预料。“哦,顾问,他真的及时问上了!是他告诉你我和凯平的事了?”

这座城市就像一个巨形蜂巢,由机械切割出来的几何体,经历了一场疾风暴雨的摧折,变得一片零乱。想象中这里有隐秘的工蜂和王后,它们在破败的巢穴里无声地忙碌……一个外来人踏入街巷,就像进入了一座迷宫——在迎面而来的人潮和车流面前,在巨大的喧嚣面前,他们欲行又止,不由得要把脚步放轻放慢,一次次眯上惊愕的眼睛。对他们来说,这等于是在一群陌生的工蜂之间穿行,是怯懦而迷茫的游荡和探寻,是叩问一扇扇陌生的门、尝试着进入一些洞穴。我每一次归来都有类似的恍惚。

“就是呀。他说你和凯平前不久还在一起畅谈了一夜呢!”

“早些回来吧,这里有人一直找你呢,他们很急……”梅子电话里这样催促,好像不愿说得更多。我没有再问,只得尽快返城。

我大声喊了起来:“他怎么知道的?这绝不可能!”

1

娄萌笑了:“这是岳贞黎说给你岳父的。他刚刚去了干女儿那儿——瞧瞧,就是这么回事……”

工蜂和王后

我心里一怔,暗自在为凯平叫苦:听听吧,帆帆至今还与岳贞黎保持着这样密切的关系!在这种状态之下,你还有多么长的路要走——说实话,这也出乎我的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