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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沙沙沙

她不屑于回答,那双描得发紫的大眼睛乜斜着,鼻子里轻轻哼一声,把它抛在我的面前就走掉了。

我愤愤地问:“你知道什么叫‘柏拉图’吗?”

当那根沉沉的弦被拨动时/我仍然没有摆脱焦灼之苦/一只苍老的手继续弹拨/另一边的人却在倒计时/九、八、七、六、五……/最后的时刻就要来临/怦怦跳动的是千年心音……

我在老红军身旁徘徊的时间太长了。我知道迟迟不愿离去到底是为什么。我终于明白了当时的凯平,他就是被一种说不清的东西击中了。也可能是在疲倦的奔波之后又陷入一种焦灼和激动交织的情状之中,我又开始连续失眠。令我讨厌和不解的是,隔壁的莫芳继续用她轰响的音乐叩击我的耳膜。我好几次想吐露抱怨,但最后还是忍住了。她那种挑衅的眼神越来越明显,我不知道她在悲伤的老人面前还怎么能够如此孤傲和心安理得?更可气的是,她不知什么时候从公爹的屋子里偷走了一本歌集,大概在她来说是少有地沉住心性,从头至尾研究了一遍。她拍打着上面仅有的几首“情歌”,对我说:“那是柏拉图式的。这不过显示了作者自己的无能。”

莫芳抱着那只肥猫频频出入那个房间。她的脚步无论在白天还是深夜,都特别搅人。可我发现,她的公爹对这一切好像早就习惯了,丝毫也没有什么不安。老人长时间伏在自己屋里那张写字台上,我不敢去打搅他,只是注视着他的背影、他那团雪白的毛发。他在写着什么,我想他在飞快地追记一些往事。这大半与那个战友刚刚逝去有关。很显然,留给那一代人的时光已经不多了。我不想再打扰他。我想很快就要从这儿走开了……我相信此地给予的什么将长久地留在心底……我不由自主地整理起背囊,莫芳看到了,一直走进我的房间,说:

3

“我想来看看从野地里来的傻瓜。”

雨猛然增大,发出了哗哗的声音。这时候人群摇动起来。他们呜呜哭,有人双手蒙脸。很长时间里,花儿都抱住了母亲,大概是怕老人在雨水里倒下吧。

我没有理她。她坐下,抚摸洁白的大猫,笑吟吟地看着我。我没有转脸,可我完全感觉得到她那种富丽堂皇的样子。我闭上眼睛,想那一天哗哗的雨声和一阵阵的恸哭。我好几次想转过脸去,想转述那个满头白发的可爱老人讲的一番动人的话。但我忍住了。脑海里偶尔出现浓烈开放的美人蕉花,花下边傲慢抖动的一对粗长的、弹性十足的腿。我闻到了淡淡的芬芳的气息。这种气息告诉我,旁边的人正企盼和等待什么,她已经厌恶了这里的生活,她的话题一会儿就要扯到外国,她特别喜欢和我讨论移居的问题。

老红军的话最后说完了。

我记得在我们老家旁的那个小村里,有一个屠宰手,同时还捎带给人阉猪阉羊。有一次他阉死了邻居的一头羊,那家里的汉子说他是故意的,威胁要给他一个报复。他有点害怕,就逃到了在外地承包工程的建筑队去。后来这个建筑队又到国外施工,于是他就出国了,并设法在那个国家滞留下来……这时候我很想告诉莫芳,移居国外有各种各样的原因,比如说沿海那个村子阉羊的人。但我终于没有说出。我回忆着去世那个老人,他的两个白白胖胖的城里孩子……这一切似乎都在昭示某种人生的悲哀:狂妄连着狂妄,狂妄到最后,总是发现自己还是远逊于父辈。这样的比较包括哪些方面呢?一切方面——在一切方面,我们都在退化……

他说得很慢,我一句句听下来,琢磨他话的意思。整个人群里没有一点声音。雨点落在地上的沙沙声,是他这番演讲的惟一伴奏了。我抬头看看,发现那些默立的人,都有眼泪在眼眶里打旋;就连他们旁边站立的狗也都哭了,泪水顺着眼角渗出,又从长长的鼻子那儿流下。它们也都像主人一样,定眼望着老枣树下的人。

莫芳在旁边咕咕哝哝:“你可真瘦。可惜了这么高的个子。你的腰多细,我想你大概一点劲儿也没有,除了长了一副好胡子、一对让人想多看两眼的眼睛——对了,还有一对挺好的耳朵——我总是注意人的耳朵,你的耳朵就像医院里的耳朵模型……”她还在看我,一些念头总是这么奇异和怪僻。

“大伙儿都跟他叫‘红军’,什么是‘红军’?就是那时候最早一拨出去打仗的人。这人长得不高也不壮,我认识他那会儿,他瘦得眼往里凹凹着,嘴唇没有血色,穿的裤子补丁摞补丁,露皮露肉的,天寒地冻还穿不上棉袄。起事头一回——砧山口起义他就捱上了,活下来,只活了三个,他是其中一个。左边肋骨那儿镶了颗子弹。接下去是找队伍、游击,就是那空当儿他在咱这周围山里打转。再后来他跟花儿妈成了亲,又随上队伍走了。花儿妈和村里人一块儿东躲西藏,东山里那些石板底下、河套子里,都躲藏过。上年纪的人都记得冬天在山里过夜的滋味,一夜一夜打抖,睡不着,挂记亲人哩,冻得慌哩。那一年上冻死了五六个老人,十几个孩儿,这是村里。他哩?他那会儿参加了三场硬碰硬的仗,左胳膊让刺刀挑了,流了一地血,拖下来的时候人事不省了。都说他得完,可他还是咬着牙挺过来,这是他第二次活过来。从三支队打出来,最后过海上东北,再后来又往南边一路打下去,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疤,花儿她妈数过没?她数不完。咱这四周,谁有他打的仗多,流的血多?没有哩,他为了什么,我不说大家心里也明白个一二。他打仗,不会是为他自己吧!人哪,多好多坏,那得从总里算。他这个人哪,也有自己的毛病。这不是说道毛病的时候,可我还得说道。他也有对不起村里人、对不起花儿和她妈的时候,他犯了个不大不小的错,不像吃苦人办的事。不过我得说,他还是个好人,替别人特别是替穷人干了不少好事。过去、如今,穷人里边也花花黧黧,穷人昧了良心的时候,下手更狠。不过呀,我要说,有哪个穷人不争气那是他自己的事儿,一个人要不帮穷人那就是他的事儿了。打仗打了那么多年,打完仗又停了这么多年,为什么穷人还是这么多?说来说去,是真心实意帮咱穷人的人不是多了,而是少了,太少哩!为什么要帮穷人?算个账就明白了。穷人没什么用处,帮不帮都一样,他们不识多少字,困在自己山里,要不就困在那么一个旮旯里,活就活,不活也不关别人的事。可是从穷人堆里挣出来的人又怎么个讲法哩?他要忘了穷人,穷人可真是没有指望了!我这个兄弟流了不少血,我敢说他的血可没有白流。村里人嫌弃过他,可这会儿还不是都为他送行来了?他最后还不是躺在自家大炕上?我说过,他归总是个好人,对村里事事上心,有公社那会儿,山上收红薯,有哪个图快,下镢头伤了瓜儿,他都一阵连一阵吆喝,有好几次要用巴掌揍人呢。几个娃娃在场院边上点火,他骂。他们的火烧着了场边的白杨树,好端端一棵树皮烧透了,就死了,他能不火?那些胡乱打牲口的人,往水潭里扔石头的人,都被他骂过。村东头那个人馋,养了三四年的狗想在过年时候磨磨刀杀了,他听说了,提个拐走过去,劈头就是一顿好揍,说:‘这是条好狗,秋天里看庄稼,管比什么都经心;你走哪它跟哪,像个亲生娃儿一样,你就忍心杀它?你能对它下刀,什么坏事还做不出来?’就那样,他把那条好狗保下了。还是公社时候,饲养棚里老饲养员可以做个证,那时候那些耕了一辈子地拉了一辈子车的牲口,临到最后上级批准可以宰杀了——怎么没杀?怎么在槽边给它们粮食吃?把草节切得细又细?因为它们牙口没了,嚼不动哩,你得好生喂着。为什么?还不是因为这个老红军!他说:‘这都是公社里的功臣,拉不动车和犁耙了,那就在槽边歇着,好生侍候。’他说过这话没?我说他是个好人,因为光是我说不中,你们大伙儿都一件一件看见了,村里上年纪的都知道他的小名,他干了些什么也瞒不过众人眼。他是个红军,是个革命者。什么叫‘革命者’?说到底,就是他这一辈子越往上坡路走,越挂记下边的人,对人对物什么时候都有一股好心眼儿,对人什么时候也不能‘用人往前,不用人往后’。尤其是对穷人,不能这样——谁要这样,就把谁看成自己的死对头,这就叫‘革命者’!”

她继续说下去:“年轻人很少有能和我的公爹谈到一块儿去的,而你是一个例外。这就让我想起来了,任何时代里都会有些年轻的保守派,这些人一个一个都故作深奥,到头来都挺招人恨的;特别是女人,最恨他们了,因为他们往往是些不尊重妇女的大男子主义者,自以为了不起呢。当然啦,这其中也有那么几个狼心兔子胆,也就是说……”

一开始他简单地回顾了死去这位老战友参军的情景,经历了哪几场重要的战斗、立了哪些功,还有,战争结束之后他干了些什么、最后与其交谈了些什么、他死前最看重最挂记的是什么……这些都说得很简略。但我觉得这浓重的地方口音尽管压得低低,却像是在山间滚动的雷声。他不紧不慢,仍然那么低沉,像在跟村里人面对面交谈:

我打断她的话:“算了,你的意思无非是我这种人很想干点什么,只是不敢,是吧?”

一片迎合声。流泪的眼睛都仰起,盯着我身旁的老人。他头顶的一团闪闪白发这时往下一点点滴着雨水。他擦也不擦往前走,一直走到老枣树下。我发现他一直挺着的腰板不知为什么一夜之间弓了,站在老枣树下,一双瘦瘦的大手显得那么长,差不多快碰到自己的膝盖了。他的目光落在旁边那个比他矮小得多的村里负责人的肩上。这样看了一会儿,好像在琢磨什么。后来他说话了,令我有点惊讶的是他已经不用普通话了,而改用了与这个小村人完全相同的、浓重的山地口音。我发现他说的词儿都是山里人常用的,很容易听。我明白了,他在和山里人说话。他这番话就算是葬礼上的演讲了。

我鼓着勇气说出她要说的话,这一刻大概脸色煞白。我看着她的眼睛,用沉沉的目光逼视她,以压抑她的气焰。

“让红军老哥给咱说道呀!”

她嘴角缩了缩,满不在乎。后来她微微一笑,让我看到了荧光闪亮、洁白漂亮的牙齿,还有那对能言善辩的翘起的嘴唇。我的目光很快滑到旁边。

村里的负责人最后说的是:“今后花儿和她娘有什么事,就是大伙的事。眼下老哥是咱的人了,老哥回了村,就躺在自家大炕上去了,咱就把他手里的事接过来办了,是吧?我敢说是哩!好啦,老少爷们说道说道,有个说道?没有……”他的眼睛四下看看,突然大声喊了一句:

“你怎么不一直看着我?我就不信你一直这么凶!你很快就要走了,难道就不怀念我们这个地方吗?”

葬礼上没有发现上级组织的派员,连老人所在单位的花圈都没有一个。我有些不安地问了问老红军,他小声说:“这是村里人的疏忽,这儿太偏僻;不过这也好,不会有人干扰这个葬礼……”是的,这已经完全是小山村自己的事情了。

“我会想念老人的,想念在他身边待过的这些天。”

2

“我呢?”

他说这话的时候,那双沉甸甸的眼睛往四周转了半圈。我不由得随他的目光看去。我发现,小娃娃、老人,走路艰难不得不拄着拐杖一步步挪来的老头老婆……围了很多,使人很难相信在这山旮旯里竟然藏下了这么多的人。更令人惊讶的是,不光是人,所有的狗也都来了。它们大概是跟着自己的主人来的,这时候神情肃穆地站在那儿,没有一个蹦跳的,都老老实实面向这棵老枣树。负责人的话刚刚落地,人群里立刻是一片不安的议论声,有人呜呜哭泣,先是老婆婆,后来是老头子。年轻人一声不吭咬着嘴唇,又抬起眼睛寻找花儿和她母亲、那两个白白胖胖的城里孩子——他们正摘下眼镜擦拭……

“你——我也不会忘记!”

于是就让我们看到了在骨灰盒旁边伫立的那两个哼哼唧唧、用力忍着眼泪的孩子。他们都白白胖胖,戴着眼镜,一眼望去,与满场的人都有极明显的差异。村里负责人是个七十多岁的老头,瘦骨伶仃,一双眼睛老盯住一个地方,不善言词,说话简短。开始时他站在老枣树下,四下里望一望,说一句:“他去了,是咱村里的,咱大伙儿来送他。嗯,都来啦,好,一个不少。”

“那就好啊。”

晚秋时节,雨声沙沙……到后来这雨水越来越小,却仍然使人们身上湿漉漉的。这个对遗弃了结发之妻的老军人冷落了几十年的小村人,突然间都从四面八方汇来了。有的甚至是村外的人,他们得到消息也来了。人们都口口相传,说那个打过很多仗的老红军死了——这儿剩下的惟一一个老红军也要赶来参加葬礼。在这最后的时刻,小村人一手包办了所有的事项,好像故意瞒住了官方,而且也不向那个城里妻子生下的孩子通知一声。后来可能是有人觉得这未免过分,还是在最后时刻通知了他们。

“我不会忘记的,是有一个高个子胖女人,她很孤单也很无聊,她正在设法找一味药医治自己的毛病。她认为出国也许是味好药;还有,她宁可一天到晚抱着一只肥猫,也不愿腾出手来给自己的公爹做一顿可口的饭菜……”

葬礼是在那个老人死去一个星期内举行的。花儿和她母亲到处寻找一棵像样的老枣树,后来就在村子最东边、山的豁口下边、太阳一出来能够最早照亮的一个山坡那儿找到了:一棵长得歪歪扭扭、树干上满是伤疤和瘤子的异常茁壮的老枣树。据村里人讲,这棵树活得年纪最长了,而且迎着阳光望去,很像是一个挺不直腰身的老人,正不眨眼地望着这个村子。这是守护啊!这儿的人都觉得那棵老枣树和死去的老人有点相像。几乎没有什么争执,就在那片开阔地上,村里人准备埋下死者了。

我说这些话的时候冷着脸,语气艮艮的。

我提出同他一起,他默许了。

她没等听我说完就哈哈笑起来。她笑得太响亮了。看来她一点也不在乎公爹会听到,笑过之后轻描淡写吐出一个很粗的字眼。我并不介意。

两天之后,村里要开一个追悼会,老人说要举行一个葬礼——小村人决心不理老人生前的遗嘱,也不管组织上准备怎么办,反正这次要自己干。老人说他要参加葬礼,还说要讲点什么。他说在这整个城里,和这个人在一块儿战斗过的只有他一个人了,“我们老哥俩谁也代替不了,我们才是真正的老哥俩,他不过先走了一步”。

她说:“你怎么说都成,反正我想告诉你:我这么多年还没见过你这么个傻家伙。艮艮的,挺可爱;不过呀,我如果生了你这么个孩子,就会不停地揍他哩。”

第二天他去跟老战友告别。我随他一同去,他摇摇头。

我的脸这会儿肯定红了。这种蓄意和恶毒的挑衅,未免有些过分了。我说:“请你回自己的屋子吧!”

星星出来了,他仍然在那儿蹲着。他让我回去,我没有听。后来他只好站起,扳着我的肩膀一块儿进屋。

她蹙蹙鼻子:“你记错了,这是我们的家,或者说就是我的家。”

老人一声不吭蹲在了院墙外边,面向着那个小村的方向……落日滑下去,最后消失在一溜山阴后边,他仍然那么蹲着。夜深了,儿媳莫芳走出来,为他披上了一件宽大的风衣,又走开。我站在他的旁边。

“我是老红军的客人。”

也就是第二天,噩耗传来。老红军的老战友,那个前几天还躺在炕上的中风者,于前一天晚上零点去世。他就死在自己家的土炕上。

“老红军的家在干休所,这个房子是我和我爱人分来的。”

这个秋天好像在一夜之间加快了步伐。第二天早晨起来一看,那一丛美人蕉的叶子有几片好像被寒气冻蔫了,衰败的花朵落了一地。还有门外那大片的苔菜叶子,有的也在卷曲,路旁的毛白杨也在开始脱叶。

我一时无语。停了会儿我说:“你没看我在收拾东西吗?我很快就要离开了。”

老人说这一段故事时,给我留下了至深震撼。我久久咀嚼这其中包含的什么。

她得意地哼哼着,右脚不断地颤抖、拍打地板。我想出去一下,可她故意在门口那儿站着,大块头把多半个门都堵住了。我不得不侧着身子往外走。就在我从她身边挪出的那一瞬,她竟然对我做了个鬼脸……我的心怦怦跳,一口气跑到了院子里。

老人告诉,那个老战友一生里有一个最大的哀痛,就是得罪了村里人。那个贫穷的小山村看起来挺寒酸,沉默寡言,实际上蛮有自己的主意。“人哪,千万不要轻看了自己的故土。”老人长叹,说那个老战友的事情他从头到尾都看在眼里,那真是给人警醒的一个大故事。刚开始村里人都为自己这儿出了一个“老红军”欢欣鼓舞,走到哪里都说谁是他们村里的人;后来,自从他跟自己的结发夫妻分手后,就再也没人提到他了。他得了重病,被抬回村里,躺在原来的那个小瓦房里的大土炕上了,还是没人同情。他们都说:“活该!”他几次昏迷过去,村里人都很少来看他的,原来他们还是不能原谅他。直到前不久,都说老红军眼看不行了,这才有三三两两的人来瞅上一眼。那些和他年纪差不多的同辈人大多都去世了,比他年轻的人像来看一个稀罕似的,瞅上一眼就走。他们对这个人并没有多少感情……

我大口地呼吸,转过脸,又是那一丛开得浓旺的美人蕉。它的生命力可真强,不断有花朵蔫脱在地上,又不断有崭新的花儿绽放。天渐渐冷了,可它的叶子仍然浓绿。我盘算着:从这儿走开时,满地落叶的时刻也就到来了。在这样的时候,踏着一地落叶去老家,去寻找那个毁坏了的田园,可真不是个时候啊。可是我仍然要走去,这一路无论走多么远,一回首都能望到它的满脸悲怆。我是一个离不开老家的孩子,一个贪婪而污浊、有着奇特的欲望和时不时偷袭而来的邪魔……可是啊,我因为记住了那副悲怆的面容,才把一切勇敢地跨越了。我要走去。

老人叹息着:“我这个老伙计还说了这样一件事:在他工作的那个部里,部长病危时曾立下一个遗嘱,其中有一条就是把自己的骨灰撒在曾经战斗过的地方……大家都很感动,有好几个人受这个启发,也这样提出来,希望骨灰能撒到他们流血流汗、印下战斗足迹的地方。可是那一天在执行部长遗嘱的时候,他亲眼看到撒骨灰要出动这么多人,先是乘火车,然后出动直升机和船……我的这位老战友惊呼起来:‘天哪,这要花多少钱哪,这要花国家多少钱哪!’他为此特意改了遗嘱,说自己死了之后一定不要开追悼会,也不要向遗体告别;至于骨灰嘛,随便埋到哪棵树下都行,埋到哪儿方便就埋到哪儿吧。前几年他卧床不起后又重新改了一下,要求把骨灰先存一个地方,等将来由他的大女儿花儿亲手埋在老伴骨灰盒旁边——最好找一棵老枣树……”

老人在他屋里一声声咳嗽。淡淡烟雾从窗子那里渗出。我想他正在抽那个又黑又大的烟斗……

老人讲这些的时候,我流下了眼泪。我想起了东部平原,还有后来去过的南部大山——那里的人只要到了五十多岁,得了病就很少往医院送了。他们都是躺在自己的炕上捱,顶多请几个乡间郎中来看一看。有时候数遍一个村子也找不到一个人在医院里合上眼睛。他们从出生到死亡都是躺在自己家的大土炕上……想象着那个倔犟的老人,他的行为——他大概是以这种方式,替所有山里人表达一种悲凄的心情,表达自己对贫穷的抗议……我说不明白,反正他在以这种方式表达那种特殊的心绪,表达了他对死亡的极度藐视。

“老伙计走了,接上该是我……”那一天我们从葬礼回来的路上,冒着雨一前一后踏着泥泞,他就对我讲过这样的一句话。路上他想抽一口烟,可是一摸火柴全湿了,只好作罢。那天走了一会儿发觉身后有声音,转过身一看,原来雨地里有几个村里人在跟着我们,已经跟了一程,旁边还有几条淋得精湿的狗。

我们从那个老人身边回来不久,听说他的病越来越重了。这期间老人又跑去看了几次,每次回来都很沮丧,脸色铁青。我长时间不敢问他话,一些情况都是他自己讲出来的。他讲得断断续续,什么组织上来人拉他到医院里去,他用一只手揪住被子和炕席,硬是不走。直到他昏迷过去了,人们才把他抬到医院里。他醒来一看是在医院,又嚷着踢着要回去,不吃不喝。没有办法,只得把他抬回了。再后来又是出事,没法只得在炕上看护,那儿的条件当然很差了。“他最初是因为得病,才坚持住到山村里,理由和所有人都不一样。我的这个老战友比所有人都倔,战争年代的那股拗劲又上来了。他的理由你想不到。他这样说:从他记事起,村子里的人都是死在自己炕上的。那么多人能,他为什么就不能死在自家炕上?他为什么就要到锃明瓦亮的大医院里去死?有人告诉他,现在不比过去,现在条件好了,村里的人到病危时刻也要抬到医院里。他说那好吧,就把我抬到乡医院吧!”

他们见我们站住,也站住了。我们互相透过雨帘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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