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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 友

我点点头。

“不,他比我还要小两三岁。当时是他爸让他挑着一担吃的喝的赶上队伍,才让我们吃上午饭。没想到这就捱上了战斗。战斗完了他活下来,想回也回不去了。我们还得赶紧逃命。我跟你说过的那个政委你还记得吧?”

“那个政委就在那场战斗中死了。我说调走的政委是后来的。我这儿到现在还留了一份那个牺牲的政委写下的起义手令。”

我听了心里一热:“是吗?我真想去看看他!他很老了吧?”

我站在那儿看着他。

“那个妇救会主任年纪大了,去世好多年了。她是个很有名的人。我不愿跟你讲她的名字,不过她的晚年过得并不好。她是活下来的三个人当中级别最高的一个,曾经分担过很重要的工作。总之这个人后来很可惜。另一个人没有文化,是真正的大老粗,一个庄稼孩子。他现在还活着,就是山南村子里我那个战友……”

回身望着山脚下的一片苔菜地,每一个叶片都像闪闪发光的金属,反射着太阳的光芒……“我们走吧!”老人加快了步子。

我问他另外的两个人现在在哪儿?

莫芳已经做好了饭,她咕咕哝哝,大概是埋怨我们走得太久了。可老人什么也没讲,一直走进了自己那间屋子,然后掩上屋门。他继续在昨天晚上翻找过的箱子里边扒拉。我明白他昨夜在干什么了,明白了他为什么不能安眠。

老人站下好好看了一会儿。他拍拍我的肩膀:“走吧,年轻人。”

找了好久,搬开一摞杂志又是一堆衣服,最后才拿出一个小木盒子。盒子里是一本油印的宣传小册子。看着封面上那个朱砂红的小五角星,心里热乎乎的。他像捧一件易碎品一样轻轻捧出。他打开小册子,中间掉出了一个皱巴巴的纸片:黑黑的黄黄的,上面是褪了色的墨水,毛笔写成。

我们沿着小路绕过工事往回走。后来我们在路边发现了一蓬闪着金光的金盏草。它们在草丛中那么亮,简直像一堆金子。

短短的一张起义“手令”,末尾是那个人的签名,是朱砂红的手纹印和另一枚方方正正的印章。

老人艰涩地吐出了几个字:“只活了三个,我,妇救会主任,还有一个挑饭的小伙夫。”

3

我听着。

从我们住的地方到他那个战友所在的小村只有十五华里,但走起来却非常艰难,因为要穿过五六华里的庄稼地,然后再翻过一溜小山。我不记得到过这一带,虽然它属于砧山余脉。这儿显得有点偏僻,像是一个被遗忘的角落。这儿的山都不太高,但几乎所有的村庄都在山的褶缝里。土地瘠薄,一眼看上去就知道是个贫寒之地。老人告诉:这一带的村子里出了很多英雄,他们那时都是因为太穷,没有指望活下去,就跟上拉队伍的走了。当然有不少人是跟上了坏队伍,可最后还是跟上好队伍的人多。要在村里待下去就得饿死,遇上春天闹饥荒,这儿的野菜树皮全都啃个精光,剩下的日子就是吃滑石粉,吃土,“有人听了可能觉得这是笑话,我就亲眼看见好几个吃土的人。拉队伍的人只要说一声:到队伍上可以吃上玉米饼,他们就一跺脚走了,一辈子也不回村子里来……我这个老战友家算是全村最好的一家了,春天还能吃上树叶掺稀粥——那一天他爹就让他挑着那么一担稀粥送给队伍,结果摊上了打仗……”

“一百五十多个人,你知道后来活了几个?”

山地没有一条像样的河流,它们早已在初秋的时候干涸了。山上植被很差,很少能看到一棵粗一点的树木。我问老人:“过去也是这样吗?”老人想了想说:“差不多吧!”那个战友所在的村子是这片山区里最大的一个,有二百多户。不过村上人住得很分散。老人告诉,前些年本来有一个重整村落的规划,就是把一些房子尽可能地盖在一块儿,可是那个计划还没来得及实行,公社就解散了。因为要一家一户过日子、种地忙生活,所以重新规划村落也就不那么要紧了。“你看看,”他伸手指着山坡、山半腰上一个个黑乎乎的小房子,“他们这二百多户像撒枣似的撒在这么大一片山地上,一旦有个急事儿,要招呼个人都难。”

他闭了闭眼睛。

这是晌午时分,村里开始走出了人。他们挑着东西到自己的地上去,身边大半都有一只瘦干干的狗。这些狗的耳朵耷拉着,尾巴像细绳一样绕来绕去。它们比主人更早地看到了远远来到的两个人,踞在那儿,伸长了脖子注视我们。奇怪的是它们的主人对远来的生人没有一点兴趣,甚至看都不看一眼,只是低着头,担着东西往前。他们的狗跟上跑一会儿就要站住,远远地望着来人。

“但是起义到了第八天上,我们就有了一百五十多人!那时候我们觉得兵强马壮,是赶紧打一仗的时候了。只可惜走漏了风声,敌人有了准备……不过如果我们动手再晚点也就全完了。我们先解决了他们一个连,夺来一些武器。再后来他们的援兵到了。我们就往南山跑。就在这里,就这个地方,他们赶上来,围了半圈,另半圈是个陷阱——可不能往那边走……这一场仗打得好惨。就在你的脚底这儿,死的人像摞起的秫秸。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遭看见这些活生生的、前一个时辰还有说有笑的人扑通扑通倒在这儿,血像春天的山水那样,顺着石坡往下流,染到哪儿哪儿红……”

老人一直走得很快。看来他对这儿的每一座小山每一条小路都熟得很。他说:“时间如果来得及,我还会领你到山顶上,去东边的山看一看。看到了吧,那几个山形成一个漏斗,真是做高山水库的好地形!前些年,就是有公社的时候,几个村联合筑了一道大坝,那大坝说起来你不信,比北京的工人体育馆还要高上十米呢!要多少石料?所有的石料都是村里人一锤一锤砸出来的。妇女老人小孩,一块儿往上扛,唱着歌。冬天里飘着雪花他们也干,一直干到春天桃花开了。那些天我和我的战友实在忍不住,也参加了工地上的劳动。你不知道,他们天天唱歌,中午就在山上起火兴炊。修那个大坝的过程中,至少有十几对青年男女在谈亲事,到后来大都成了家……”

我有点吃惊。

他眼望着东南方向那个小山,激动不已。几句话描绘出一个场面,如在眼前。我问:“现在那个高山水库有水吧?”“肯定有!不要说现在,就是最旱的时候里边还有好多水呢。整个这里几百亩地、上千亩地,都靠它浇灌,不过最旱的时候,它的水就得好好节约着用了。有时候眼看只剩下了一点点水,其实还能浇很多地呢。你觉得它少,那是因为你的眼睛不知不觉要以旁边的大山做比照——实际上这水摆在平地上,会是多大的一湾呀!”

“没有那么多,只有二三十人。”

村口,一堆麦草旁边站了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女人。她穿着老式棉袄,外边套了一个花布罩褂,头上扎着羊毛头绳,黑乎乎的脸庞被风吹得很糙,一双眼睛又圆又黑。她的眼睛很好使,老远就看到了我们,扬着右手。她喊着“伯伯”。这时候老红军揉揉眼睛应了一声,扯扯我的手,快步走过去,一边走一边告诉:这就是花儿,是老大!我想,这可能是他那个老战友的大女儿。看她的一身打扮,完全是一个山村妇女。

“几百人吧?”

花儿冲着老人说:“俺爹让我在这儿等你,他盘算着今儿个你能来。”

“你以为参加起义的有多少人?”

老人笑了,指指我做了介绍。

“记得。”

她喊了一声“大哥”,然后转身前边走了,一边走一边不停地告诉什么。她说的是当地土话,我至多能听懂一半。她说爹从昨儿个起来觉得精神了些,“还要书看哪!”

“你还记得我跟你讲过砧山口起义吗?”

老人笑了,“还要书看,他不想指挥队伍打一仗吗?没跟你要作战地图吗?”

我很快明白他为什么要领我到这儿来——前边是几个地堡,它们的枪眼黑洞洞地向着东南方。地上还有一圈毁了半截的地基。当年它们曾被用心地垒起来。这儿显然有过一场战斗。老人在这些工事前久久沉默,一句话也不讲。他面向黑洞洞的射击口。我发现他的两只手端到了面前,握到了一块儿。霞光照在他的手上,让我这一会儿好好地看了看这双手。衰老,锃亮,多少带点紫红色;上面没有多少疤,脉管鼓得很高。那些脉管让人想起粗粗的生锈的铁丝。手的正面被厚茧壳包裹,有的地方已经破损,裂了口子。像一双农民的手。不知怎么,我觉得它不像是军人的手。

花儿捂着肚子咯咯笑,笑过之后说:“你别说,他还真要了一张地图呢。”

我们在山的半腰停住了。

“你那些兄弟这几天没来吗?”

老人一手撑在树干上,眼睛却在望着南方。南边是依次增高的山岭,雾气笼在它们半腰,又给太阳染得一片橘红,非常壮观。看了一会儿,我们又启步向南。这儿要沿山脊走上一会儿才能找到一条去山阳坡的小路。路很陡,尽管被人踏出了一些脚窝,但仍然得小心翼翼地往下走。老人显然是走熟了,他一直走在前边,走得很快。

女人不笑了,摇摇头。

整个小山上植被很好。树木至今绿油油的。各种各样的灌木和绿草覆盖了泥土和岩石。只是到达山顶的时候才有凸露出来的花岗岩和石英斑岩。在接近山顶的泥土稀薄处,挺立着一棵近三十米高的槲树。它的球果已经快要成熟了,有的开始脱落。我从地上捡着可爱的球果,久久端量。这棵树大概至少有上百年的历史了。

我们在一个很破旧的瓦房跟前停住了。瓦房很小,石头围成的院墙也矮得很。推开院门,一群鸡见了我们赶紧闪开。满地都是鸡粪。还有一头水淋淋的小猪,像一条狗一样跑来跑去,见了走进来的生人,竟然贴上腿边绕来绕去,还试图在女人腿上蹭痒痒。女人说:“去去,小花,一边去。”

一只漂亮的黄腹山雀落在前面不远的野椿树上。野椿树叶子的背面、叶梗,都红得像胭脂,黄腹山雀就像树上开放的一朵奇花。它歪着小小的头颅,显然是看到了我们。老人停住了脚步。我们一块儿看野椿树上的那只鸟。就这样整整停了四五分钟,它才鸣叫一声飞走。

那头小猪长着黑白花。她叫“花儿”,小猪叫“小花”,我觉得真有意思。

弯弯土路在山的漫坡前向北拐去,这样绕过小山,通向了市区;在它的拐弯处却岔出了一条一尺多宽的小路,一直顺着山坡向上……我明白了,这是老人每天散步踏出来的。我们就沿着这条小路往上攀。路旁有好多还魂草,就是平常所说的卷柏,它长得像一个个莲座。由于好久没有下雨了,它已经干卷了。往上仍然可以看到一些卷柏属植物,像蔓出卷柏,主茎伏地蔓生,叶子比还魂草绿得多,嫩油油的。有些发黄的朝鲜碱茅中间长了很多阴地蕨;岩石的缝隙间,野鸡尾长得非常茁壮。这儿的灰喜鹊起得特别早,它们从山的阳坡飞过,一群一群落到黑松上,然后又飞到更高的光叶橘上。它们轻轻地啄食,我们走近了,它们一点都不害怕,吵闹着,在树上顽皮地翻上翻下。

4

我点点头。跟着这样一位老人往前走有一种非常奇特的感觉。他一点也不像一个七八十岁的人,两腿非常有力,每一步都迈得很大。那的确是毫不夸张的“巨人的步伐”。他没有穿军装,如果扎上腰带打上裹腿,再戴一顶军帽,就会把人唤回昨天。

三间窄窄的小瓦房,中间像当地所有的人家一样,是餐室兼灶间。这儿正涌出一团团水蒸气,我们走进去,差不多面对面看不见人。屋里全是水汽,但里面的人眼睛好使,一见来人马上站了起来。这时候我们才看清,对面是一个六七十岁的老太婆,小脚,满脸皱纹,头上包着一块黑头巾。她原来在那儿煮什么东西,见我们进去了,高兴得拍打衣襟,露出了一口短短的牙齿。这是一个多么和善的老奶奶,她叫老人“大兄弟”,说男人在炕上已经念叨了好久。老人笑着,笑得何等畅快。

他回过头:“想不想一直往前,走到山根那儿?”

老奶奶扯着我的衣襟,女儿花儿就对在她的耳边讲了几声。她“噢哟哟”叫着,拍着手:“多好的娃儿,也来咱家里!快屋里去,屋里去,喝茶,花儿端‘果木’!”我注意到这儿民间还保留着许多书面语,统称水果为“果木”……花儿“哎哎”应答,脆生生的。这声音在母亲面前立刻变得像小姑娘一样。她依照吩咐去端茶和“果木”——至少两种水果,一些炒花生。

我踏着苔菜地往前。前边是霞光勾勒出的那个高高瘦瘦的身影。他头顶的白发也被霞光染上了一层金色。他可能看到了我,一直站在那儿。我加快步子走过去。我们俩一声不吭地向前走去。太阳已冒出山口,光线变得非常强烈。不能迎着山口走,那样阳光就太刺眼了。地上,一夜的寒气凝在苔菜叶上,墨绿色的厚叶片上结了一层细小的水珠。如果天再冷一点它们就会变成银霜。走了一会儿,我们踏上了一条可爱的泥路,它顺着田垄弯弯地向前,两旁是开始脱落叶片的毛白杨。淡灰色的树皮上一个个黑色的疤瘌点缀着,很像人的眼睛,正遥遥注视着这片田野。我们哈出的气发白,天有点冷。

我和老人进了里屋,一眼看到那个异常宽大的土炕上躺着一个瘦小的老人。他看上去比老红军还要老得多,身体显然有大毛病,因为他笑着,努力想撑起身子,可最后还是没有起来。原来他中风了。老红军小声告诉我:“他害这病五六年了,全是老伴伺候,真亏了有这么一个老伴啊!”

2

炕上的老人去抓老红军的手,两双手握在一起不停地抖。老红军说:“伙计,伙计,安生躺着,嗯,安生躺着。”炕上老人呜里哇啦说什么,由于地方口音浓重,再加上发音不清,我一个字也弄不明白。我这时候看到他的右耳下边有一个很大的伤疤,那伤疤闪着亮,显然是战争中受的伤。老人穿了宽松的上衣,说话时胳膊常常要露出一截,于是我又看到他左臂上有一块刀疤。老红军见我在打量他的战友,就说:“这可称得上是身经百战的人了。人要说老可真快,前不多年,就是有‘公社’那时候,我们还一块儿到水利工地上去帮忙吆喝……”

莫芳两手插在裤兜里,多少有点遗憾地伴我走到院子,在门口那儿站住了,一直目送着我。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老战友大概听明白了,直眼瞪着他,然后呜呜噜噜喊了几句,大笑起来。只有从这爽朗的笑声中我才依稀看见了当年那个战士的风采。眼下的他简直太瘦小了,大概体重不足四十公斤,真是骨瘦如柴。老红军大着声音在他耳旁嚷:“听说你要看书还要看地图?”

我想到田野上走一走,想和那个老人一块儿,在这可爱的清晨散散步。

老战友呜呜噜噜笑着,点头。

我仔细端量了那只猫。说起来没人信,它甚至用了进口的荧光指甲油,缩在里面的爪子都给染过了。我还搞不明白的是,这屋里竟然没有一点猫的粪便气味,而且也没有浓重的香水遮掩……我最后看了一眼她的猫和那堆诱人的唱片,走出了屋子。

我看得出,他们在一块儿才是最幸福最高兴的时光。老人的手颤抖着,在枕边摸摸索索,这时候花儿走过来,只一下就从枕边摸出了一张皱巴巴的、叠成了好几层的地图。那张地图很旧了,展开来,原来是一张带等高线的地形图。老红军帮战友展开,摊在前边,指点着一条条河、一道道山脉的走向。他的手指在上边移动,口中喃喃有声。这样看了好久,老红军才把图重新折起,放到了枕头边。他伸手在老战友肩膀那儿按了按,算是安慰和鼓劲儿:“好好养着,明年开春,你得硬朗起来啊。”

尽管两个人睡得晚,奇怪的是他和莫芳都能起得比我早。他们都有过人的精力。老人像过去一样,一早就到外边去了;而莫芳在她的屋里逗一会儿猫再去院里玩,小心地化一个淡妆。第一抹霞光照在她的脸上,整个人显得生气勃勃,没有一点熬夜带来的倦容。她邀请我到她的屋里见识一下,我谢绝了。但有一次我站在中间客厅,从门口瞥了一眼,立刻看到里边摆了很多书,这终于对我产生了吸引力。我接受她的邀请,到近前一看,这里杂七杂八的书籍可真多。她显然是一个读过很多书的人,不过读的坏书太多了,这都是她在三五年里搞来的。我一直有个感觉,就是我们只用了三五年的时间,印出的坏东西,在数量上已经超过了历史上的总和。多了不起!这真是一个了不起的“成就”,真邪门!而眼前这个高大的女人就是这一“成果”的最好享用者。她记忆力好,能够滔滔不绝地复述那些千奇百怪的知识和见闻。她屋里有一台激光唱机,许多激光唱片和胶木唱片堆积在一个架子上,简直比书架还大。不知为什么,那只高贵的猫大清早却精力不佳,它正闭着眼睛在“床上”打盹。原来它也有一个专门的“私房”,一块绒布小垫就是安歇的床。这“床”显然是出自莫芳之手——看看这只穷奢极欲的猫,就知道这个屋子的主人是怎样一个人了。这个女人洁净、高傲,发疯地享用,以显示自己超人一等的高贵和不同凡俗。

花儿这时咕哝:“他们又来催了几次,爹不同意。”

“我提了几条建议他们睬都不睬,他们当然不会睬。他们就那么眼睁睁看着流沙把平原淤成那样,竟然敢伐掉我们几代人辛辛苦苦搞起来的、几公里宽的防风林!这一来那些沙丘还不要逐年南移吗?没有防风林,起了海风,到了秋天怎么办?有个正在任职的狗东西,看起来唯唯诺诺的,有几次还冲着我合掌作揖,他把我当成了泥菩萨吗?这个狗杂种显然不是我们的同志。我找到有关部门,让组织上好好考察了一下这个人。我说这种人物必须撤换。我是在对组织讲话,对我的同志讲话。可是后来他们却把我的话一字不差地传给了那个皮笑肉不笑的家伙,结果后来我再到那里去,他就故意安排我住在一个又脏又冷的小屋子里,随处难为我,想把我赶走;他还在我面前说些不冷不热的话——说如今有些老东西啊,拿着他当盘菜,他是一盘菜;不拿他当盘菜,他就什么也不是!我腰里没有枪,要有,我真能把这个家伙毙掉。我这人火气大,拍着桌子说:‘你是什么意思,你给我立正站好!’他嘻嘻笑,说没什么意思,反过来还问我接待得怎么样?然后又是双手合十作揖,说:‘以前战斗过的老领导来了,俺忙不迭欢迎,安排食堂做最好的伙食,安排最好的房间,隔三差五还过来问安,有什么意见哪、看法呀、指教呀……’我说你先别扯这个,这是我自己的事,我在问你,你是怎么糟塌这个地方的?他的脸一下子沉了,气得直跺脚。他骂我搞小动作,不识抬举,到上面讲他的坏话。我一听就明白是怎么回事,告诉他:这是我对组织上的一个建议。这家伙哈哈一笑,恶狠狠地盯住我:‘你说了不算,这个地方没你的事!这儿你做不了主,也不欢迎你来!’你听,这就是那个恶棍讲的话。我到现在仍然弄不明白的是,他自以为那个地方欢迎他吗?还有,我是冲着那片土地去的,我的老战友在那里流过血。我要他来欢迎,那我岂不是完了?那样我就连一条狗都不如!他能代表那个地方吗?我越来越强烈地感觉到,有些人就想把我挡在昨天,不让我回来,就像不让我跨出一个门槛似的。可是我这人越老越犟,偏要转回来,偏要一手扯上昨天一手扯上今天,把它们拧到一块儿去。有些人很快把什么都忘了,可那是鲜血和人命啊,那些事也能忘吗?小伙子,像你这样年纪的人,还有心思听听这些,没忘了那个叫于畔的人,我就觉得你了不起!我们这一茬人有个毛病,就是老待在昨天里。我不知道你的岳父是不是这样的人?老在那儿回忆、回忆,大门不出,这正好是一些人从心里盼望的!一个人不能忘记昨天,可是这还不够,他还要有胆子跨到今天,跨进今天的门槛里。昨天和今天中间只有一茬人能把它们接通,就是我们这把年纪的人……”

老红军说:“他们该关心到正经地方去。他不愿意,那就不能动。”说完又回身向我解释:“是干休所和组织部门让我的老友搬回去住。他如果同意的话就到疗养院。老伴和孩子也可以带上,一块儿住。”

听着老人的话,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在心头漫延开来。像眼前这样的人已经没有了。他所说的那种“毁坏者”、“敌人”,我并不陌生,这一类人好像都是自然而然生长出来的,既不属于过去,也不属于未来。他们只属于眼前,一切都从眼前利益出发,是极端的实用主义者——理所当然也就是这个世界的毁坏者。

“那里的医疗条件也许更好一些。”

“回去过。不过我不愿做那种指手画脚的人,说后来人把什么都搞糟了。不过有些人,我一看就知道是个败家子。这样说还抬举了他们,实际上他们是毁坏我们事业的人,是我们的敌人!”

他摇着头:“这把年纪了,现在他最住得惯的还是山里这个小房子。这里的烟火味儿让他受用,”说着又低头问他的老战友:“换个地方,中不中?”

老人听着,半天没有吭气。后来他问起了岳父的名字,摇着头,说不认识,问属于哪一支队伍?参没参加“砧山口起义”?这些我知道得不多,但还是能够简单地回答几句。谈到那片平原上的事情,我们都不由得有些冲动。我说:“我怎么也想不到您对那一带那么熟悉,原来也在那些地方活动过!您现在真应该回去看看……后来您回去过吗?”

对方好像一句句都听得明白,瞪着一双大眼,慌慌摆手:“不中!不中!”

我告诉他,爱人和孩子,还有岳父一家,就是我在这个世界上的全部亲人了——岳父也是一个从战争年代过来的人,打过仗,不过他现在没写回忆录,而是每天练书法,并且在那个城市竞选了“老年书法家协会主席”。他还作诗,五言诗七言诗作了很多。

这个词算是让我听准了。一个老人成天躺在山村土炕上该有多么寂寞。我不知道一些广播和电视节目他能不能看?问了问,花儿小声说:“他看不清电视上的影儿,戴上眼镜也不行。广播员念得也太快,他也听不懂。好多事都是我们告诉他,不过有些事俺也不敢跟他说……”

“噢,这样……”

“为什么?”

我告诉他,我的父亲早就去世了。

“他会生气。像村西的那眼机井塌了,街道上那些大树被人偷着伐了,都不能让他知道。他要知道了,就让我们去喊村里负责人。去年他还能拄着拐下地,看见有人砍树就用拐杖砸人家的腿,结果人没打着,他自己先跌倒了……”

他大概看出了什么,垂了垂眼睛。

她这些话都一再压低了声音讲给我听,可是患病的老人在炕上看看我,看看女儿,再看看老战友,好像在认真猜度我们的交谈。也许是刚才他太激动了,这会儿疲倦了,慢慢地闭上了眼睛,头颅垂在了一边。他的呼吸非常急促。花儿把枕头给他垫高一点,这才好了一些。但只是一会儿工夫,他又要活动身子,花儿又给他翻身。在灶间烧水的老奶奶一会儿端来了热水给他擦脚,擦身体。

我没有吭声,咽了一口。

我知道,面前的这个老奶奶是任何人也不能取代的,如果没有她,这位老人恐怕早就不在人世了吧。

“我记到本子上的东西,只是白天晚上想过的几十分之一。我还忘了问,你的父亲多大年纪了?”

我们在这儿待了很久。中午,老奶奶非要我们在这儿吃一顿饭不可。可是在病人面前耽搁的时间已经是太长了。

“把你惊醒了?”他抱着一摞旧报刊,“我的嗓子不好啊,一到了秋天就这么咳嗽,其实没大病。”我看到旁边的一个小柜子上有一沓纸,上面写满了什么,不便去翻看。旁边有一杯黑色的茶水,正冒着淡淡白汽。我劝他休息,他说人老了觉少,一天如果能睡上四个多小时就已经很好了。我忍不住又瞥一眼那叠纸,问他是不是在写回忆录?他说:“就算是吧。”他说他们这一茬人个个都在写回忆录——那不过是安慰自己的一种方式,并不是为了给旁人看的。我明白他的意思。

离开的路上,我对老红军建议:是否要把病人立刻转移到大一点的医院里去?老人摇摇头:组织上曾建议过,病人自己执意不肯。没办法,我们只得请最好的医生按时给他看。他坚决不到大医院,不到疗养院,从前些年就坚持这样。

老人的门半掩着,我敲一敲走进去。原来他也披衣下床,正在一个旧木箱里翻找什么。他可能被一些陈年灰土给呛着了。

“为什么?”

我下了床。

“为什么?”老人重复着我的话,看看天边,若有所思,“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他的心思,他没说,可是我能明白。你不知道,我的这位老战友有一年住院时,看上了一个年轻的护士。后来,用他的话说,就是昧了良心,把那个一块儿吃糠、吃土长大的女娃给一脚蹬了。这就是进城的毛病。那个年轻护士小他很多岁,长得实在不错,会说一口城里话,还会照料他。可那只是刚开始,日子久了她就烦腻了,嫌他这也不好那也不好。还不错,勉勉强强给他生了两个孩子。在男人遭磨难那几年里,我看这个城里娘们儿至少跟三五个男人有勾搭。这事我装在心里,一次也没跟老伙计讲。这个老伙计可真是太倒霉了,他比我还要时运不济,摊上了这种事。照理说那个娘们儿不该对乡下老太太动心思了吧?她不。老太太在他得病的时候送来一点花生啊,瓜果梨桃啊,几次都被那个娘们儿骂出去了。她骂得真难听。花儿当年还小,站在妈妈一边。我亲眼看见她们对骂。这样的事让我的老战友难过,他找到我哭。我狠了狠心,真想把听来的那些话告诉他。可后来我还是忍住了。我只是骂了那个娘们儿几句。后来他喝了酒,喝醉了,倒是自己讲了出来——原来他什么都清楚!他说这辈子犯了一个大罪过,不会有好下场,‘你等着看吧,我对不起花儿她妈,也对不起那个村子,我现在不敢回村里去,村里都知道出了个白眼狼。他们说原先还对他指望着哩,想不到是这么个东西,吃饱了就跑,当了大官,丢下结发妻哩!人哪,没有一个不喜欢花花绿绿的东西。还说等我回山里那天,要用镢头砸断我的腿……’他一边说一边哭。他说现在不管在城里还是在山村,他都没法做人了。他是个没有好下场的人。后来他的话真的应验了,中了风,摔得不轻,一天到晚卧在床上……你不知道那个城里娘们儿活着时是怎么对待他的,她动不动就踹他,骂就更不用讲了。当着我的面对他还算好一点,都说‘我们家这个老同志’如何如何。可是我心里明白,不吃她这一套。我见了她,把大巴掌在她脸前晃动几下,说:‘你要想当个弟妹,就好好照应他;你要想当个狗娘们儿,我就用这巴掌揍你!’她听了吓得呜呜哭,去找组织,到部里去告,还找了最高领导。她哪里知道,所有人都觉得我这一手做得解气。到后来她害急病死了,死在男人前边。这也算个报应。我的老战友其实也没别的路可走,只有寻原来那个老伴去了。苦只苦了这个小脚女人哪,她为他守了半辈子寡,改嫁的事想都没想,只拉扯着花儿过。当年我这个老战友捎一点钱给她还要瞒着城里这一窝……唉,这些事真不该在他身上发生。他全身都是伤疤,立过多少大功,是个有名的勇将。你别看他个子小,可真是一个不怕死的角色。”

老人和他的儿媳常常在半夜把我惊醒。老人尽管极其小心,但还是弄出各种各样的响动。我本来就有失眠的毛病,这一下可真找了个好人家。老人在夜里常常不停地咳嗽,听来让人怜悯。我反正睡不着,坐起来披衣读书,等待着这阵剧烈的咳嗽平息下来。后来咳嗽声更响了。

我一直听着。我说:“类似的故事好像很多,好多老同志进城之后,都在抛弃结发妻。老同志也是人,他们也要经受诱惑。有些诱惑,人是很难抵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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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有些激动,胡碴都在颤抖:“是啊,人这一辈子诱惑太多了,钱的诱惑,女人的诱惑,它们都不是坏东西——可就是这些‘好东西’,我还是要把它扔到垃圾堆里去。人哪,对这些要有狠心,狠到什么程度呢?就狠到像用刀子杀反革命那时候一样!诱惑啊,它毁掉的东西太多了,你想一想,想想在那些工事前边的石头上,像水一样流的血,就会拿出狠心来对付这些诱惑。这根弦不能松,一松,人就过得像狗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