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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锛岛

许多年后,后代人说起自己的祖宗,都异口同声叫他“毛锛”。

毛锛岛的人烟一天旺似一天。这里空气清新,食物丰饶,稍稍动手就有吃不完的东西。几个年轻人除了一天到晚恩爱,几乎没有别的事情好做。岛上很快生出了一批健壮的孩子,他们在白沙上赤脚奔跑,眉开眼笑。

岛上的人从生活习俗到生理诸种,无不继承了老一辈的特征,即一个个特别恩爱。两性之间一旦婚配就生死相依,不再分离,直到七八十岁了还像青年人一样缠绵。一些外地人初见这样情状无不惊骇,还有的大呼小叫,说这岛子上必定有些蹊跷。

那几个被救下的男女渔人就留在了岛上,搭棚做窝,过起日子来。这会儿他们垒起一个个锅灶,因为海盗们带来了火种,还有其他生活用品。

岛外不断有人来到岛上,寻找欢爱的诀窍。有的医学专家甚至长期住下来,从岛民的生活习俗诸方面加以考察:吃什么喝什么、何时就寝、具体到怎样亲近、怎样同房等等。有一个医学女博士准备就此写一部专著,在岛上住了大约一个多月,前后找四十多人交谈并做了笔记。

海盗们到处宣扬,说大海深处有个岛子,那上面有个家伙身怀绝技,剑法出神入化,只削毛发不取人头,一转眼就能把人的头发胡子全给锛个干净——“这人叫‘毛锛’……”

她最感兴趣的都是炕上的事情,而且问起来不厌其细,以至于被问者脸红到脖子,她只满脸坦然地一笔笔记下,并随手画出图形。

一年过去,岛上多了一个胖娃娃。他们没法取火,只吃生鲜牡蛎,身上力气变得奇大,日夜恩爱。第三个孩子生下不久,一群躲避风暴的海盗突然登上了岛子——他们一见这个美艳少妇,立马睁圆了眼睛,红胡子全都翘起,摩拳擦掌冲了过来。年轻人正给小儿喂食,这会儿一手抱雏一手舞剑——只三五分钟,那几个海盗的头发和红胡子全部落在地上。他们抱头鼠窜,抢来的几个男女渔人和东西都撇在了岛上。

人们送给女博士一个外号:“日得轻了。”

日后,那个送他们入海的人几次凭记忆来寻这个岛,结果都没能如愿。

“日得轻了”走后,这里被进一步渲染,直到引来了那个大公司。

这个岛有山有水,花香扑鼻,一群群鸟儿扑棱着翅膀欢迎他们。两个人当即决定就在这里定居下来,搭窝做棚。那个船家只想着回家,直等风平浪静的一天驾船入海——他的银子全给掀到大海里去了,两个人只剩下赤手空拳。最后,如花似玉的小姐拥上去,给了船家两个结结实实的亲吻……

3

船行一天又一天,找到一个又一个孤岛,都不像老人所说的仙境。两个人正在新婚之日,却一直蜷于一叶孤舟,牵手依偎,热心期盼。船行到第十天,突然起了一场风暴,结果昏天黑地波涌连天,呼叫了三天三夜,后来不知怎么就没了知觉——待他们醒来时大吃一惊:船和人都搁了浅,三个人都趴在一道沙岸上。抬头看,身后是无边无际的茫海,前边是绿色葱茏的陆地。原来他们来到了一个荒无人烟的海岛。

电视机在岛上得到了迅速普及,结果出人意料。几年来岛上出现了一些闻所未闻的怪事:女人穿露膀子的衣服,男女当众拉手,婚前钻树林子……本来这都是电视上演过的,有人又在岛上重演。大家盯着电视议论:“这物件呀,难说是个吉祥物哩。”有人指证:“‘日得轻了’夏天露出半个奶头。”大家记起关于她的许多场景:有人见她与一个老太太交谈时,曾以手势比画过那事儿;还有人见她一边往本子上记着什么,一边解了男子短裤观察……“妖怪出世了”,大家叹息。

第二天他们起程上路,遵照老人的嘱咐,远遁瀛洲。谁也不知那是一个什么地方,只知它在大海缥缈处,于是就找一个大胆船家,掷给许多银两。

大铁鸟飞来的日子,是全岛的盛事。老老少少全跑出来了,老婆婆持拐跑得慌急,摔伤了股骨。这只大鸟没有羽毛,却比平时的鹭和鸥飞得更快,个头也大上百倍。它呼哧呼哧落在了那片红房子跟前,从上面下来一些怪人:他们手挽手肩连肩,女的脖子上挂了珠子,男的脖子上挂了条大鲅鱼——仔细些看是锃亮的布条做成的假鱼——仅从这一点上看,他们喜欢这海岛也是情有可原的。黑眼镜白眼镜,黑皮箱白皮箱,大包小包,一切都大大不同于岛上物件,真是让人大开眼界。“等着看吧,稀奇事儿就像海蜇钻裆,够你老兄喝一壶的!”岛上人都知道被海蜇沾上裆部,会痛得死去活来,于是吓得一声不吭。

就这样,年轻人驮着小姐一路飞走,第一件事就是寻到那个野庙。老和尚为他们合掌祝福,然后备下婚房。两人跪谢了老人,度过了终生难忘的一夜。

宾馆里招服务员了,男女都要,而且先要相面:长得越俊越好。

年轻人踏着一地毛发,如入无人之境般直奔大院,终于在府邸深处找到了心上人儿。原来小姐一直被囚在楼上,已经愁哭得不成人形,这时见了他如同梦境。他一手将小姐扶上后背,一手持剑出门,只见那些捂头的壮士这会儿似迎似送,只没一个敢于靠前。豪门老爷大喊大叫,手击石墙溅出血来,还是没人听从号令。

被招走的男男女女都运出岛子,在外面的大地方培训一两个月,然后再回到岛上工作。岛上先后换了两个头儿,最后来的一个手上戴了两个金戒指,是个三四十岁的男子,人们就跟他叫“戒子”。这人油头粉面,耳朵大于常人,身边有一个美丽超群的女人。这个女人的名字发音怪异,就像老年人的两声奸笑:“荷荷”。不久人们就发现,这里的一切都是那“两声奸笑”说了算,那个“戒子”什么都听她的,两个人简直比新婚小两口还要亲密。人们预计他们二人被“日得轻了”点拨过,反正在恩爱亲昵方面比起岛上人有过之而无不及。个别岛上青年看电视日久,想入非非,说去公司里应招,挣钱多少并不重要,要紧是能天天看到那个小娘们。

一丛刀光在他眼前闪烁,他躲闪不及,只好转脸面壁,同时宝剑出鞘——它飞花绞链一般,一阵银蛇舞动,发出巨蟒吐信似的呋呋声。只有四五分钟,四周的人全都哎哎倒地,一个个扔了刀枪,紧紧抱着一颗光头:地上全是削下的一片胡须毛发……

岛上老人有一个经验要告诉青年人:凡物都分为上火去火两种,做事也是一样:看女人多了会上火,女人越是风骚上火就越厉害。年轻人因为一阵急火攻心,最后得了暴病死在这上面的,真的不在少数。岛上有一种败毒草生在崖畔,要用来去火最有功效,所以岛上自从来了“两声奸笑”之后,这种草也就要断根了。

青年进山苦学两年,出山后直返故里。那家豪门正雇用高手四处追踪,想不到他自己送上门来。年轻人对豪门说:我再也不想伤害谁,只是回来见一眼小姐,她愿意跟我走,我们就再也不回了;她如果不见我,我就自己离开,同样也不回了。豪门一听立刻大骂:“痴狂小儿死到临头还做妄想,快快,快为我取下这颗人头。”一声吆喝,武艺高强的兵勇和杀手蜂拥而出,将年轻人围个铁定。年轻人声声哀诉:“就让我见她一面吧,如果她让我放下这剑,我就双手捧剑给她,你们砍死我都不悔。”四周的杀手哪里肯听,上前一顿猛刺。年轻人边躲边退,最后被堵在了墙角,四周再无退路。直到这时,他的宝剑还像来时那样斜背在肩上。

不过岛上人对“两声奸笑”的容貌还是承认的。他们认为开天辟地以来,像这样的美貌也不会太多。“这种物件既能上火,又能去火。有谁上了大火没法收拾,到头来就得找她了。”

老和尚再不劝他。因为老和尚也有那么一段情缘,他就是为这个才出了家。他自己知道这一辈子受了怎样的煎熬。这是比死亡还要可怕的生存。老和尚不忍心让眼前的小伙子也走进同样的岁月。老人的慈悲让其左右为难。黎明时分,年轻人要离开了,老人终于对他说:“你回去领自己的小姐吧,不过起程之前先把武艺练好。”“我的武艺没说的啊。”老和尚摇头:“我看不然,如果再好一些,就用不着流那么多血了。”年轻人不明白,老和尚解释说:如果你的剑舞起来,能够削发而不伤头、去须而不伤颈,那么对手就会魂飞胆丧,再也用不着要他们的性命了。年轻人低头称是,连问哪里才能学来这样的功法?老和尚就为他指了一个去处,那是一座蓊郁的大山。

一批批男人从那只大铁鸟肚子里钻出,然后就不愿离开。岛上人开始猜测:他们都是来去火的。这些人大概上了大火。她去火的能力如何,只要看看不离左右的“戒子”也就知道:年纪不大眼儿凹了,嘴唇发紫且贼眉鼠目,站在风里打抖。别看他这副不久于人世的模样,管教起下人却是声色俱厉。在宾馆里做服务生的男女一说到“戒子”,脸色马上变了。他们出了门就不敢提宾馆的事情,说这是公司秘密,谁透露了就要吃官司——“戒子”训话说:“告诉你们,咱公司有世界上最大的律师,谁要敢犯事,大律师就把他送上法庭!咱公司一切都依国际通则,你可以试试!”

岛上人供奉一个共同的老祖:毛锛。他们将这个人的形象画下来,还烧在了陶器上。无论是否逢年过节,家家都要给他上香、摆供品。这个人是个男子,大眼睛,窄额,有三绺胡须。宗谱上这样记载:有一个青年自小习武,艺精胆大,常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豪举。因此,他得罪了当地的一个官宦望族。这个豪门一心要剪除他,先是让豢养的家丁兵勇、后又雇用了专门杀手追诛。好青年不畏强暴,一路相搏,一拨拨强人都死在了他的剑下。有一次他宿在一个庙里,一位老和尚对他说:“你杀人太多了,身上命债太沉,这一生怎么了得。”年轻人带着哭腔说:“我也不愿这样,是那个望族逼我太甚,他们要赶尽杀绝。”老和尚又问:“报仇也需要恒力恒心,如果没有大恨,他们是不会这样一心追杀的。”他不再吭声,半晌才吐露真情:原来那个豪门里的小姐和他暗中欢会过,从此两人难分难离。谁知小姐早就许给了一个皇族,两人的事一旦败露给皇族,豪门也就完了。所以他们就要在暗中将人除掉,从根上阻绝。老和尚听了连连叹息,不再言语。天快亮的时候,年轻人向老和尚求一个保全之方,老人思忖说,方法是有的,可惜你做不到。他问什么方法?老人说:“四个字,‘断念遁世’。”年轻人说我日夜挂念的人就是她了,我终有一天还要回那个豪门把她抢出——我们俩随便走到哪里都是一辈子,不在一起不如死了好。老和尚说:“我说你做不到嘛。你扔不下手里的剑,就像你放不下小姐一样。”年轻人反问一句:“谁能放下小姐?”

女子白天要陪客人在角子机旁、海滩上玩,晚上要陪他们喝酒喝咖啡。“听说你们个个都有一手啊,”客人伸手在她们赤裸的身上度量着,弹击几下,揪揪皮肤,“胶皮一样。”当他们提出过分的要求时,她们就会说:“咱是‘卖艺不卖身’的。”客人笑了:“一个岛上姑娘有什么艺?”姑娘不答,只是重复一遍说过的话。客人砰砰砸墙,然后就拨电话,一会儿荷荷就来了。她看看姑娘,说:“就这么点事儿把你难成那样?我还没你那么多穷讲究哩!”姑娘说:“那你做做看!”荷荷摸过旁边一柄拂尘,举起就打。姑娘一边躲闪一边说:“主任我不敢了,我依着他就是。”说着就伏到床上呜呜大哭起来。荷荷像哄小孩儿一样对客人说:“老总您多担待就是,她们开始总要哭一会儿的。”

2

男生有时也要遇上一两个胖胖的女客,她们仔细问过他是不是岛上的后生,答过“是的”之后,她们就不怀好意地笑起来,说:“听说你们都是有特长的,能给咱露上一手?”男生迷惑不解,问:“哪一手?”“哪一手厉害就露哪一手吧。”“我,”男生搓搓手,“来宾馆前,学过宰猪……”女客一愣,大笑:“真调皮,真狠!好吧,你就宰我吧!”她脱得一丝不挂,站在男生面前。男生觉得她真像一头猪啊。他不敢看她的下体,羞得转脸,她就一次次把他拨正过来。当她一次次拧他的头、揪他的衣服时,他恼了。女宾客火了,拨通了电话,荷荷来了。男生慌得赶紧用床单遮住了身体。荷荷看着他,目光里充满了厌恶。男生说:“我是‘卖艺不卖身的’……”荷荷呵斥:“你前几天还直勾勾盯住我看呢,这会儿装什么蒜?”男生泪花满面:“这是,这是两码事啊……让她饶了我吧!”荷荷对女宾客说:“孩子是好孩子,就是太挑食了。您别见怪,他也有个熟悉的过程……”说完厉声对男生说:“打起精神,工作不能挑肥拣瘦!”

仅仅是半年过去,人们就看到了岛上的青年在大街上亲嘴了——在大街的拐角,在一棵大合欢树下。他们像那台电视一样,把被窝里的事情搬出来了。

岛上人知道,“戒子”和“两声奸笑”就是这里的雌雄二王,是岛上的皇帝和皇后。他们后来又听说,这两人还是另一个海岛——粟米岛的主人呢!瞧他们坐着那只大铁鸟空里来空里去,出入不分对儿,原以为是夫妻呢,到后来出了一件事情,才让大家知道了一点端的。

“那是一台亲嘴机。”拄着拐往前挪蹭的老婆婆指着不远处的电视说。有人愤愤然摇头:“被窝里的事怎么能搬到大街上?这合适吗?”他们最后取得了较为一致的看法:电视这东西原本是不错的,不过只可惜放错了地方,它最应该放的地方是被窝。于是岛上的头儿正式找到了公司,清晰而强烈地表达了这样的看法。公司回答他们:道理也许是对的,不过这有个机器性能问题,它需要散热通风,老裹在被窝里会爆炸的——那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这样一说,岛上人再也不敢提这档子险事了。

那天一个大块头女人突然出现在毛锛岛,是坐船来的。她一露面就惹得人不转眼地看:一头浓发黑里透红,大眼灼灼,双腿颀长。她先是拤着腰在岛上踱了一会儿,远远看了看那片宾舍,然后径直走了进去。据说她在宾馆里大闹了一场,先把“戒子”的办公室砸了,又从什么地方找到了一些乳罩内衣之类的东西,用树枝挑着扔到了食堂的火炉里。胖女人闹了一场就走了。不过公司上下的人都对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高大俊美,威风凛凛,气度不凡——她的双乳就像小孩头颅那么大,屁股让人想起扭动的大象!这样一个超凡出众的女人竟然管不住那个气息奄奄的“戒子”?也许她是“首长”?后来每当“戒子”对他们发火时,他们就在私下里咒一句:“凶吧,让你出门遇见‘首长’!”

当那个大公司花费吓人的重金租下这个岛子时,二十世纪也快要结束了。时代不可遏制地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一切都大大地往前发展了。公司的人以前瞻的眼光看待问题,坚信时代无坚不摧的力量,认为时间可以改变一切。他们期待自己的巨大投入会得到双倍的回报。“这里才是最好的旅游胜地啊,这里有取之不尽的资源!”前来考察的人听过了关于岛民土著的一些特征之后,一声连一声地感叹起来。他们在岛上建了各种建筑物,修了停机坪,架起卫星天线,并免费给一些人多的地方——如代销店和停船码头等场所赠送了大型彩屏电视。这些地方于是日夜都有人围拢观看,男女老少拥挤起来。电视上的花花绿绿先是吓了他们一跳,有的跑开又转回来——日子久了也就渐渐习惯一些,最后能够站在那儿从头至尾地看下来了。

毛锛岛就这样过着日子。不知什么时候,人们一愣神儿,突然发现岛上少了两个人的身影。“老天,咱多久没见那只大铁鸟了?”街上的人猛然记起来。再等下去就是另一拨人的进驻:一个叫吴灵的男子带领一帮人,满脸怒容,气势汹汹,从头到尾盘查起来。大家知道公司出事了,不久又听说:那个“戒子”携带一笔巨款叛逃了!“跑得真是慌急啊,连姘头都没来得及带上!”“带上大块头老婆了吗?”“哪里,更没带。这小子一个人闯荡世界去了!”“他一准找上一个外国娘们儿,他也会说她们的话,‘咕噜咕噜,我操!’”“瞧你说了些什么啊,这哪是外国话!”“反正也差不多吧,狗日的整天就是这一套……”

毛锛岛土著一些独有的特性,随着时代的发展和认识的提高,人们渐渐将其当成可供开发的宝贵资源:先是许多演艺界的人来这儿淘金,寻找男女高音;其他方面的人也跃跃欲试——有些大城市娱乐场所专门来这里招服务员,他们认为这些人既有缠绵过人的个性,那正好适合大都市里繁忙的陪客工作,于是就愿意出极高的薪水雇用。但是后者几乎没有一个成功,原因就是岛上的人热情而专注,工作和情感总是分得很开,想让他们做出额外的服务连门都没有。他们个个贞洁过人,并且不可改变,如果不小心上当受骗失去了贞节,无论男女都会以死相抵。

4

多少年来,无论是岛上的人还是外面的人,随着渐渐得知了各自的不同特质,在通婚方面也就慎重多了。但爱情有时候是不讲理智的,所以仍然有极少数胆大的男女愿意一试,他们的做法多少有点像冒死吃河豚的那种人,凭着一时热情不管不顾地走到了一起——结果可想而知,那就是产生出一些大大小小的悲剧。有人想依赖越来越发达的现代科技,即用药物从根本上解决问题,结果并不理想。再说长期服药的副作用也很大,会对肝脏和心血管系统造成一定损害。

“听说荷荷这小娘们儿遭了洋罪!要吃大官司了!日夜上着火刑哩!”毛锛岛上的人议论着。他们所有消息都来自宾舍里的人。这些岛上孩子,如今不论男女都变了个样儿,一个个穿着怪异,害怕阳光,小脸煞白,屁股撅着,好像随时都等人从后面踹上一脚。“这些娃儿啊,不中用了!”岛上人这样说,是指他们下海也打不成鱼了。

这种矛盾无论缘起于男方还是女方,其剧烈程度都完全一样。岛上的一个男子和外面的一个女子结了婚,而后产生的问题一如前述,最后同样是不可调和——两人不得不经历离婚、复婚这样的复杂过程,一连折腾了好几年。他们最终不能分开的原因是两个人实在是太相爱了,只是有碍于生理或类似于物理方面的屏障罢了,他们有志于战胜它。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是,岛上人无论男女,只要爱上了一个人就再也难以改变,必定会从一而终。如果其中的一个提前离开了人世,那么另一个绝不会另觅新欢。通奸的事在这里更是闻所未闻。总之这是一个缠绵的岛、忠贞的岛,也是一个怪异的岛。

“戒子”跑了,可是“两声奸笑”还在。剩下的人就得忍受大苦楚了。总公司里带头的那个男人可不是白吃饭的,他先是把那个女人下了地牢,然后从头审起。“地牢”就是地下室,平时用来装一些杂乱东西。主审官就是吴灵,他穿了中式黑衣,像民国时期的帮会人物一样阴险,沉着脸问话,说:“细细讲来,不然你就惨了。这回公司损失了几个亿,这么大的阴谋——你们怎样计划、分成几个步骤、怎样具体实施,要从头说来。我会替你负责,我交了差,才能保你,我交不了差,你就得落到别人手里,那时你想死都不成……”

就这样,如此重要的一次亲家聚会,不但没有达到起码的预期的效果,最后反而悻悻而散,以至于后来再也没有相会。这就是文化的冲突,还有生理的差异,尖锐到了不可调和的地步。好在这对年轻夫妇懂得向现代医学求助,跑了许多医院,结果依靠服药维持,最终得以稍稍缓解。

荷荷蒙了,半张着嘴说不出话,模样更加迷人。吴灵对女色从不动心,厉声质问,思维严整。荷荷流泪不停:“他只和我说管理的事,往外国跑,这哪里提过啊!”“那你们是怎么分赃的?还有,他没有许愿娶你、接你出去?”荷荷哭出了声音:“首长说到了哪里啊!咱是在这儿打工的,咱身子早就不干净了,咱挣再多的钱也知道是什么人哪,还糊涂不到想做大小奶奶那样的地步……我总有一天还得找俺庆连,俺是他的人……”“庆连?这人是谁?”“就是俺的男人,还没来得及圆房就招来公司不是……”吴灵磕着牙:“那小子算有艳福——你也不用打岔,老老实实回话。”

母亲心疼儿子,就和丈夫一起去了岛上。他们在机关上工作日久,本来就与岛民的共同语言不多,这会儿要表述那样复杂的、羞于启齿的问题也就更加困难了。他们只是反复强调:人的一生还有许多更重要的事业要做,所以一定要正确处理工作和情感方面的关系;再说时间还多着呢,总不能寅食卯粮。他们尤其指出:年轻人要趁着大好年华多多学习——学习业务和革命理论,总之要适当转移一下兴趣才好……两位岛上家长四目相顾,压根儿就听不明白。没有办法,最后四位家长特意将小两口叫在了一起,像开一个严肃的家庭会议。男方父母又细细地说了一会儿,两位亲家一直插不上话,他们忍了半天,终于再也忍不住了,站起来说:“人哪,总得说些人话,学问再大也不能不说家长里短是吧……”

荷荷百般辩解。吴灵无奈,上火牙痛,就说:“小贱人吃不了兜着走吧!我哪有工夫和你搭咯?再不说,我就把你扔给小组了,他们什么法儿都有,到时候想让我救你都找不到人!我平时日理万机!”荷荷听得明白,苦苦哀求他开恩:“庄稼孩儿要多可怜有多可怜,实在不行给叔做点什么?只要叔不嫌弃,我怎样都行啊!”吴灵哼一声:“你想得美!老实交代,没别的门窍!”荷荷跪下:“我知道犯了大罪,可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

一开始家里人还以为是新婚夫妇感情不和,后来才知道一切恰恰相反:两人是太过炽烈了。小伙子感叹:哪知道他们岛上女子这样啊,大白天工作起来神色专注,只用心于手头的事情,连说话都绷直溜快干脆利落;谁知一到夜间麻烦就大了——缠绵起来没头没尾,无始无终,热情烤人并且从不减少一丝一毫,还以为对方像她一样,都是铁打的呢……这样日复一日,他变得形销骨立,她却喜生生的,那双大眼越来越亮。

吴灵说一句“不管了”,就离开了。

至于土著们的一些其他异处,那需要进一步亲近才能知道。因为他们世代都是岛内婚配,对彼此体态以及特征早就习以为常,所以并不觉得有什么奇怪,也从不议论。但是随着后来交通便利,航船时而把岛外的人载进来,意外情形也就随之发生了。人们渐渐明白这些事情的性质相当严重,传开来就有些惊心动魄的效果。比如说有一个进岛勘测水文的大学生吧,他和他的一家人就在这里栽了一个大跟头。起因就是他和一个岛上姑娘恋爱了,尽管两边家长都不赞同,但由于二人坚定不移,最后也只得让他们走到了一起。婚后的男子在离岛最近的陆上水文站工作,以方便进出岛子。问题就出在两三个月之后:男子变得面黄肌瘦,以至于父母见面后大吃一惊,以为他害了大病。去医院检查一通未见其他异常,只是身体实在虚弱至极。医生百般询问才得到实情:原来岛女与他的身体大不相宜,两人相处实在有大问题。

从此荷荷就落入了那个小组。这些人当中什么奸邪都有,他们使用各种方法折磨她。她在地下室,长达一个多月的时间一丝不挂,审问再加上污辱,有时还要动用特别刑罚:他们有一套手段,格外阴狠蹊跷,让人生不如死。荷荷嚷着:“我死了我死了,我肯定不活了……”但还是活下来。他们给她脏东西吃,吐出来再吃。什么都做过了,仍旧一无所获。小组的人终于明白:那个“戒子”真是一个狠毒的阴人,单打独干。

岛上土著除了这些明显的生理特征之外,还有稍稍隐蔽的一些不同,这要就近细细端量才能发现。比如说他们后背上都有人字形的浓密汗毛,沿椎骨两侧长出一撇一捺,在太阳下闪烁着金黄的色泽,煞是好看。脑瓜边缘有一些稍稍发红的绒毛,这使他们看上去就像布娃娃似的。岛上人世世代代只在内部通婚,这在客观上起到了保持纯洁血缘的作用。他们最早极有可能是在水里生活的,因为一个个肺活量太大了,几乎用不着特别训练,每人都能在水底待上三两分钟。他们水性之好,可以和鱼类相比。多少年来,死于溺水的人几乎没有。死因除了一般的衰老或其他病因,主要是被蛇咬死和毒鱼蜇死。因为岛上最毒的蛇和最毒的鱼都是真正的美味,所以人们常常要冒死去捉。

荷荷被放出后就重新安排了工作。先是把她打发到粟米岛,让她扮了一段时间的“龟娟”。这段时间是粟米岛上生意最好的时候,那些人在“龟娟之夜”没有不丧魂丢魄的,口耳相传,都说岛上出了仙女。可惜这个“仙女”美则美矣,就是有些疯癫,时不时乱喊乱叫,光着屁股往沙滩上跑……尽管如此,粟米岛还是舍不得放她,并且认为有这样一个疯物在沙滩上奔跑,也是罕见一景。果然,旅游者增加了数倍,人们比那个疯女人更加疯迷,一个个眼都红了。

岛上的人当然全是打渔为生,他们从哪儿来、祖先是怎么回事,谁也说不清。岛子方圆不到二三十公里,东窄西宽,是一个大致的鸭蛋形。东一边是岩石,海拔最高处只有十几米;北西南三面都是沙滩,只散落着一些礁岩。岛上树木葱茏,鸟儿很多,有不少蛇。蛇与鸟可能构成了食物链,而其他什么动物可能又要吃蛇。这儿有相当高明的蛇医,他们还兼治某种剧毒海鱼的蜇伤——这种鱼有的叫它们土鱼,有的干脆说也是一种剧毒蛇,不过以海洋为生存环境罢了。直到三四十年代,这个岛上的居民还是一色的土著,这些人个子稍矮,眼大,凸额,厚唇,嗓子尖亮。他们叫唤起来,尖尖的声音可以穿破浓浓的海雾和浪涌,让远海里打渔的人听见。就依仗这个先天的特长,后来岛上出了不止三两位高音歌手,他们在大都市的剧院里发出震耳欲聋的高歌,声名远扬。

这样一直到某一天:大铁鸟降落在粟米岛上,从里面出来一个衰老不堪的人,他刚刚立定就看到了在沙滩上疯跑的女人,脸上立刻变色。

毛锛岛过去几乎没有外来人等,一色的海中土著。岛外的人发现他们还是这个世纪的事,当时算是一个奇迹。本来这个海岛并非离陆地遥不可及,而是因为极特殊的海域地理环境:它每年里有一多半时间隐在浓雾之中,平时相隔十里即不见踪影。所以有时候人们将它视为一个仙岛,总说海里有一个闪闪烁烁的绿岛,它难得一见,是神仙居地。后来航海技术高明起来,机帆船出现之后,大马力高速度的航船可以冲破湍急的水流了,这才得以接近那个岛屿。

从那以后疯女人就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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