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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和滨

阳光在头上闪烁,放眼一望到处都发出跳动的火焰,是银色的火舌,晃来晃去白花花的。这使我想起那片平原正午下的白茅花,它们在风中吹拂的样子。大街上的人哪,这么多的人,他们身背肩扛,手里拖着怀里抱着。他们前后呼喊,手掌拢在嘴边。一条大街好像就是一艘足以载起所有人的轮船。这是一条永远航行的、从不停息的船……当我在那片平原或山区看到一个或一群流浪汉、打工者时,总是觉得那么熟悉,一切都自然而然。而在这座城市的街道上,我有时不由得要生出长长的惊惧……那些进城打工的人涌进了大街,他们像初登一片大陆,像发现者,很快一传十十传百地引来成千上万的人。

滨还要在聂老那儿待一会儿,我告辞后一个人走了出来……由于屋内光线太暗,一出门就被阳光耀出了眼泪。踏上城街,心中一阵凄冷。我好像不愿离开他们,可有时又想飞快地逃离……这是谁的城?这是谁的街巷?

对我来说,这座城市却像是自己独来独往的最后一片荒原。

3

可能是刚刚从聂老和滨的身边走开的缘故,我走进这片银光闪烁的城街,荒原感陡然增强。当这群陌生而又熟悉的打工者闯入城街时,仿佛到处都响起了风吹茅草的声音。

我的心中不由得一阵悸动。

我想走近他们——可他们总是用怀疑的目光看着我,尽可能地保持一段距离——而在东部山区和平原,我随时都能与他们交友攀谈。问题出在了哪里?是我染上了这座城市的气味,还是这些进城打工者本来就与我格格不入?这些人神情怪异,比起我在东部看到的那些流浪汉多了一点什么又少了一点什么。他们脸上挂带了城市流浪汉的一些显著特征。他们的打扮也与山区和平原的那些流浪汉大不相同。总之他们在城街上显得如此怪异——而在东部,打工的人很容易就能够混同在当地百姓中间。

滨连连点着头,说“看明白了看明白了”……只有在这时候,我才看清了聂老的一脸肃穆,看到他的目光似乎穿过了这部厚厚的画集,望向了邈远的彼岸。

这个城市的流浪汉最喜欢去的地方就是车站、垃圾场四周,还有自由贸易市场附近那些偏僻的窄巷。他们当中的许多人满脸污垢,头发脏臭,但一张嘴就露出雪白的牙齿,一睁眼就闪出黑白分明的眼睛。他们大多比实际年龄显得大一些,走起路来不是慢吞吞的就是急匆匆的。他们的形貌不能不让我想起那个不幸的朋友庄周——他遭难以前,有很长一段时间就混迹在这样一帮城市流浪汉中,而且打扮也与他们完全相同。我的一个朋友曾在类似的一群人中见过他,当时立刻表示了自己的深恶痛绝:朋友认为这同样是部分知识分子的一种矫情,一种时髦。我不明白,我们的城市和我们的朋友当中什么时候有了流浪的时髦?我真的不知道。

滨看到炕上摆的一个画册,就拿过来。原来那是一个大开本的印刷品。上面有题签,一看就知道是那些外地老朋友寄给聂老的。聂老打开这个画册时两眼闪光,“……你看,这就是他的全部东西了,一下摊在你的跟前了。他画了好多,顶尖的都在这里了。你得从头往下看,孩子,不要急!你得一点一点看,孩子。你看看,这就是一个人一辈子的心血了啊。他的一辈子就这么活生生地摆在这儿了。我的好孩子!你看看,他小小年纪就才能过人,多么聪颖!人哪,总是一点一点成熟,只有到了三四十岁、四五十岁的时候,手里的活儿才能登峰造极。我的孩子,你看最好的东西都是他在这个时期画出来的。看清了吗?好孩子,你得反复玩味、琢磨,前前后后地比照端量……你从头至尾看过了,会承认中间这一部分才是最好的东西。不过一个人行路至此,他这一辈子才刚过了一半儿哩;接下去他还要继续干,雄心倒是越来越大哩。这叫豪情万丈啊,胆量也大了。就像一个人跨过了千山万水,什么都经过了,什么还不明白?热闹,孤单,什么也不在乎了。一个人就是这样得了大道,自满自足起来。我的孩子!你看,这时候他弄出来的东西就是另一个味儿了。我是说他下手老到,洋洋洒洒。不过他再也不像初出茅庐时那样小心了。那时候不是后来,那时候他可是笔笔求工啊;也不像他的鼎盛时期那么气韵饱满、那么扎实敦厚了。孩子,你仔细些看,你在钦佩他的时候,也许能看出一丝浮气罩住了他哩。嗯,就是这样。我的好孩子!你道这是怎的?时间大限逼近了呀,谁也逃不脱那个结局呀。他知道这些,于是乎也就露出些儿匆忙痕迹。最后呢,暮年要来了,他眼看着辛劳一生,也该画个句号了——一般人可不就是这样了,可是,可是我的好孩子!你可不要忘了眼前这是个什么人!这个人胆气忒大,豪气忒壮,临死之前已经变成个老精灵了。你该知道,我的孩子,世上各个行道都有自己的规矩,画画嘛也是一样。可是这些规矩在他这儿就是不作数;他又怎么了?他敢牵着规矩的鼻子走,把规矩弄得团团打转哩。你看我的孩子,他年纪一大把了,还成心跟那些规矩开起了玩笑,他怪蛮横哩!不过你得钦佩他,你得赞同他。这个老家伙临死前还把手里的那支大刷子抡了几抡,玩了个好花样儿!天哩,我的好孩子,我常常不由得想:老天爷啊,再给他一些工夫吧,那时看看他还要怎样?他就是这样一个了不起的怪人哪。我的孩子,你看明白了没有啊?嗯?”

记得就在那段时间,可能庄周实在是疲倦了,有一次竟出人意料地一头闯进了我们家里。我一点准备都没有,一见面相互兴奋得很。他进门时手里拎着一个很大的包裹,打开一看才知道全是一些杂乱东西。我真想把这些东西给他扔到门外去。许久没有见面了,我们一天到晚神聊,他给我讲了那么多城乡见闻。原来他当时常随一些建筑包工队进城,频繁来往于城乡之间。

“不过你先留下,我还得再看看。”老人说着就把它卷起来,小心地放到了柜子里。

也就是那次见面不久,出了那个凶杀案。庄周开始了没有尽头的躲避和逃亡……

我的心里开了一朵花。

我时常追忆这个谜一样的朋友,从头寻索关于他的一切。的确,从他最初离开自己的家和自己的城市那一刻,就让所有人感到不可思议。他的家人对他的出走惊得目瞪口呆,都以为他疯了。是的,连平时最要好的一些朋友也感到不可理解,难以置信。他最密切的朋友从此不再是我们这些人了,而是那些流浪在山冈平原、在城市街巷的面色苍黑的流浪汉了。很长时间以来,我们大家差不多都养成了这个习惯:只要一见到流浪汉、见到进城打工的农民,就不由自主地问一句:你们认识那个叫庄周的人吗?这些人听了大多漠然,或者所答非所问,骂骂咧咧回一句:

聂老点点头:“像是真迹……”

“那是一个什么鸟物!”

我在心里祷告:千万不要是假的,千万不要让那一家人失望……老人仍然摇头,只不答话。我想坏了,大概是一幅假画。滨在他耳旁叫了一声:“聂老,你看出来了吗?”

流浪汉大半都有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气。他们拒绝一些人,信任一些人。他们敌视的东西很多,通常不会喜欢衣冠楚楚者,而宁可亲近那些破衣烂衫的人。他们一路打工,各种活儿都做,从来不惜力气。没工可打时就寻找别人丢弃的东西,碎玻璃、铁片、破纸板等。一截尼龙绳会让他们高兴得手舞足蹈。我看见一个瘦长个子,他从一个垃圾箱里摸索出一根苘绳,高兴得在眼前抖动不停,后来又把它束到了腰上。我走过去跟他攀谈,他就笑嘻嘻地看我。他的牙齿多白,真不明白他用什么办法保持了这么好的一口牙齿?还有他的眼睛,水灵灵的,清澈见底;只是脸上沾了油灰,头发像个老鸦窝;这旺盛的长发由于汗水和脏土的搅拌,就像剧烈燃烧的火苗那样绞扭着伸向四方,让人不由得想起西方街头的那些“朋克”。我与他交谈,他嘻嘻笑,一边笑一边伸手到袋子里摸出了黑乎乎的东西,看也不看就填到了嘴里。我知道他们对付食物总是有特殊的本领,轻易不会发生食物中毒之类的事故。他嘴里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声音,吃得好香,只咀嚼不吞咽。他对所有的问话都不作答,只是笑,装出一副善解人意的样子。这样笑了一会儿,他突然说出了一段顺口溜:“走到东,走到西,见了闺女笑嘻嘻;生产队里开大会,万岁万岁毛主席……”凌乱的意象,模糊不清的话语,宛若一首现代民谣。

我问:“怎么样?聂老,真的还是假的?”

我多么希望他一直说下去,可惜他旁若无人地把脖子一拧,步态僵硬地向前走去了。

我往前凑一步。他伸出弯弯的食指点在古画上,摘下眼镜看了一会儿,又戴上眼镜。老人上上下下地瞅,摇头又点头。他每一个动作都牵动着我的心。

我发现他一直向着郊区走去,走到了一片杨树林里,然后又拐到了一个旧货场那儿。

我把带来的那卷东西打开来——聂老才倏地站起,好像突然忘掉了滨。

那个旧货场是用铁丝围起来的,里面堆着很多破破乱乱的东西。许多流浪汉就是捡了东西到这里卖掉,他们的“住处”都离这儿不远……旧货场一侧有一段废弃的砖墙,它旁边有一溜草棚子,里面住了很多人。我眼看着他钻进了其中的一间,不见了。

滨开始对聂老说明我的来意。聂老“噢”了一声,似乎并不放在心上。

这是一群流浪汉的老窝。我因为好奇,就走了过去。刚刚挨到近前,一个窝棚的人就伸出手要钱。我摸了摸衣兜,只有几块钱了。谁知刚才见过我的那个高个子一下从窝棚里扑出来,张大嘴巴对我喊:“啊啊啊啊……”

我一个人在屋里徘徊,发现这儿有一种不太好的气味,就是那种不常通风的房间特有的气味。回头看看滨,发现她竟然能够泰然处之。屋子里乱得很。聂老喜欢睡炕而不喜欢睡床,这是他从年轻时养成的习惯,所以一面特大的炕上是乱七八糟的、没有好好叠过的被褥。听滨说聂老邻居家的一个女孩子在做聂老的保姆,她要好几天才来收拾一次,有时给聂老做做饭,有时就由老人自己随便熬点粥喝。他的主要生活就是读书看画,不过已经很少作画了,笔墨已经干涸。屋里到处是灰,只有墙上的画非常干净:这里的每一幅画都价值连城。

他刚才那一会儿还在流利地唱出歌谣,这时一着急却发生了口吃。我寻出几分硬币给了他。他在手里搓了一下,很不情愿地把它溜到了衣兜里。他站在那儿看着我,满脸悲怆。我身上还有一支钢笔,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也摸了出来。他抓过钢笔翻来覆去地看,把笔帽揪掉,迎着太阳看笔尖的闪亮……他竟把钢笔放进自己兜里,满意地回到了窝棚——这时我才发现窝棚里还有一个女人。那个女人的年龄比他要小得多,也像他一样脏,两只手油亮油亮,全被油泥包住了。女人怀里有一个塑料包,包里塞着各种各样的食物:青菜,咬了一半的油饼,还有软软的煮地瓜。这时她伸手到塑料包里抓出一块地瓜,让男人咬一口,自己再咬一口。她见我在看,就嫌冷似的把手伸到了男人的胸脯那儿。过了一会儿她的目光渐渐柔和起来。男人抽出钢笔,她接过,像看一块糖果一样在手里转来转去,“嘿嘿,”她笑了,“老总,身上还有好玩艺儿吧?”我赶紧摇头。她看看男人,伏在他耳朵旁“咯咯”一笑。他们两个很有几分得意的样子。这样待了一会儿,女的突然问一句:“听不听歌?”

聂老瞥我一眼,说:“吃吧吃吧吃吧……”尽管这样,却没有起身取给我什么。

我未置可否,那个男子就拍起了巴掌。

滨说:“聂老,你不给客人一点啊?”

原来他是为她打拍子。女的开始唱了。她一张口竟能发出那么尖利的声音,简直是从钢管里吹出来的。“天上布满星,月牙儿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冤伸……”是很久以前的一支歌,此刻让她唱得那样凄凉。她唱着唱着竟然流出了泪水。我心里一阵发酸。

聂老鼓励说:“孩子,吃啊,尽吃!”

她停止了歌唱。这时候我才看出,面前这个女人顶多有二十二三岁,由于刚刚泣哭过,鼻子有些发红,那软软的鼻头好像也在诉说着不幸。

这样待了一会儿,聂老站起来,弓着腰到一旁的纸盒子里翻找什么。后来他又从腰带上取下一枚钥匙,打开了另一个锁得紧紧的小铁盒子。我一直注视着,不知盒子里盛了什么隐秘宝贝。“啪”的一声锁开了。聂老从小铁盒子里捏出了两块蛋糕、一枚黑硬的糖果,看我一眼,放在滨的手里。滨在手里团弄着,最后捏一点放进那个红红的小嘴巴里无声地咀嚼。

男的这时候磕磕巴巴问了一句:“白白、白白听歌呀?”

很长一段时间里聂老都在抚摸滨的手。这样不知过了多久,老人又摘下眼镜去擦眼角。看得出他激动了。

一句话提醒我,他们在用这种办法讨要。我后悔这一下真的欠了他们。我为难起来。没有任何准备,身上实在没带其他东西。我总不能脱下自己的衣服和鞋子交给他们吧。实在没有办法,急得抓起了头发。女的“咯咯”笑起来,笑得何等纯真!她一笑就露出了通红的小舌头、白牙,让人想到原野上一只刚刚长成的可爱野物。

2

他俩一块儿看着我的窘态。我不知怎么就来了一个机灵,接着脱口而出:

“啊唷唷,我的好闺女……”

“我没有东西了,也唱一支歌吧。”

“上个周末刚刚见面嘛。”

我照例没等他们同意就唱了起来。我也在唱一首旧歌,嗓子很粗,旁若无人……一开始他们还笑,到后来就神情肃穆地看我。旁边的那些流浪汉也一齐从窝棚里钻出,有的探出半个身子,有的干脆跑到了跟前。我还在唱。正午的阳光下,身上被晒得热乎乎的。我突然发觉自己原来这么需要大声地喊叫和歌唱——一种倾诉的欲望这时候竟然变得那么强烈。

“孩子,咱多少天没见了呢?”

我唱了一遍又一遍,一直重复着那几句。我发现这些贫穷的、见多识广的听众并没有失望,他们都略带惊讶地看着我。他们大概从来也没有看到一个衣冠楚楚的城里人也会这样放声嚎唱。

聂老这才转脸看了我一眼,发出“哦”的一声。但他还是转而细细端量面前的滨。

4

滨不得不提醒他:“你看聂老,谁来了?”

往回走时我脚步轻松。很久没有这样痛快了。一种自由的气息感染了我,让我获得了别样的愉快和满足……一进入高大建筑分隔的区间,光线立刻就暗淡下来。这是一座城市的内在部分,在这儿可以想到城市巨大躯体的内脏:弯弯曲曲的肠道,硕大的胃部,形状朦胧的黑色心脏。一团团发酵物正在这儿日夜分解、释放和转移,同时也在蠕动中被不断地吸收和扬弃。活的种子和肌体,一切的一切,都会在一座城市的巨躯之内给生吞活剥、消化和磨碎。每个人都是这座城市的食物。

滨扶着他的胳膊,安慰拍打,让他坐在一把破藤椅里。屋里一时静极了。聂老的目光再也没有离开滨,他一直扯着她的手直盯盯地看,嘴里发出若有若无的叹息。他似乎完全忽略了我的存在。

我漫无目的走出了窄巷,踏上了宽阔的柏油路。过了一个高高隆起的桥,看到了桥头系起的长索,又转下桥去,踏上一个三角形的广场。广场上摆了很多盆花,它们当中是一座白色大理石雕塑:一个晨读少女。少女巨臀粗臂、双眼凸出、颈部粗壮。雕塑者显然是个男性,他憋着一股劲儿给少女雕了一个不近情理的、过分蓬松和高大的胸部。几只土蜂衔来泥巴,在她的眼窝那儿做了一个窝。我的目光从这个雕塑上移开时,突然有点迷失,竟然忘记了再往哪里走——这会儿就搭乘郊区班车回静思庵吗?回自己的家吗?

老人正戴着眼镜凑在光亮处,看一本污迹斑斑的书。滨叫了一声“聂老”,他赶紧抬起头。他一眼就看清了是谁,立刻把手里的书扔在了一个角落,摇摇晃晃上来扯住滨的手:“啊唷唷,啊唷唷,好闺女!啊唷唷,啊唷唷……”

站在广场上的一会儿,我想起了挂在岳父嘴角的笑容。

滨轻轻敲了一下门,老人还不一定听到呢,她就拥门而入。

在他眼里我大概是一个走投无路的人,一个一无所有的失败者,就像南郊窝棚里的那些人差不多吧—— 一个体面之家,却找了一个如此倒霉的女婿:竟然要在四十多岁上再次寻找就业机会。岳父在内心里其实早就后悔自己的女儿嫁了这样一个人。从最初女儿选择时他就阻挡过,只是没有成功罢了。我不愿回忆那些年的事。我不过是在中午的城街上偶然想起一些事情,琢磨着一位老人嘴角上的笑容。当然,就因为受不了这种笑容,我才会可怜巴巴地到“人才交流中心”去登记。

聂老也住在一个小四合院里。这个小四合院与黄科长那个多少有点相似。不过他这儿没有枣树之类,也不像黄科长的小院那么光秃秃的。这儿才真正迷人。它不像一个老人的院落,因为这里到处生气勃勃。院里有一条细径,旁边是用青砖围起的一个小花坛,上面长满了金盏草;靠近正屋大门的是一簇浓密的蜀葵花。金盏草的气味怪极了,一种说不清的香气在空气中弥漫,不知怎么这气味会让人变得两眼贼亮。这不是一种好闻的气味,但我想可能正是这种古怪的气味才讨老人喜欢。滨曾经告诉我:聂老的院子里总是栽满了金盏草,还有就是蜀葵,从过去到现在,一直如此。蜀葵有点像竹子,细细高高,没完没了地结蒂,就像一个生育能力极强的妇人。这些蜀葵简直成林成簇,人在里面完全可以捉迷藏……

阳光刺目,喧嚣如潮。我实在觉得这是一个与我无关的、非常奇怪的地方。我惊异的是自己竟在这里生活了这么久——这对我来说真是扯淡。我是一个外地人,一个永远也不属于这里的流浪汉。这里嗅不到我所需要的那种气味。刺目的阳光啊,遍地喧哗像海浪一样涌流的人群,一切都那么陌生……我开始慢吞吞地往前走,目光搜索着周围的一切,像要找一个熟人。是的,我在这座城市里生活了许久,好像真的不乏朋友,有时一走上街头就有人与我打招呼。我想看看那些楼房、桥梁,看到一个个熟悉的牌子和名称。没有,一点陈旧的痕迹也看不到。这使我意识到:我走入了一个新区。

隐去了心底的歌声/多少神秘溶入浅水/直等到蜀葵花片片跌落/你在角落里悄悄拾起……滨走在前边。我眼里只是她的背影,她绾起的漆黑油亮的头发。她的发型在不断提醒你:这是一位少妇。是啊,你得赶紧生个孩子了;你手扯一个小孩晃晃荡荡走在街上的时候,那情形看上去也许会更好一些……

我马上记起阳子在几个月前搬进了这个新区——前面一个胡同连接着一幢灰白塔楼,那儿就是阳子的家……我几乎是一路小跑找到了那个单元,然后直奔三楼。

她拍拍手掌,又拍拍衣襟,好像上面有什么尘土似的。接着她把门锁了。

笃笃敲门。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开门的果然是阳子。这家伙正在吃饭,见了我赶紧放下手里的东西。

这个聂老每次来这儿只待十分二十分,而且这段时间里什么也不干,甚至很少说话,就那么尽情地端量着滨,抚摸一会儿她的手,然后就拄着拐杖、咳嗽着回去了。那个衰老的身影真是让人迷茫和同情……然而他现在对我重要起来了,我现在有求于这位老人。我要求滨一起到聂老那儿去一次。滨痛快地答应了。

“哎呀你呀,你真行!”

“见过。上个礼拜天他还到这儿待了十几分钟。”

他向屋里歪头喊着,喊他的爱人小涓。小涓这一会儿又留起了男人头。她比阳子小好多,刚刚结婚不久,还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小媳妇。她不知怎么打扮自己才好,不断地改变自己的发型,但无论如何也不能去除那种稚嫩的、自以为是和感觉良好的儿童般的神气。她善良而又纯洁,不过在家里是教训阳子的一把好手。她一见面就说阳子“怎么怎么”、“你看你看”,她指着阳子的鼻子,啰啰嗦嗦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这些我太熟悉了。

我问滨最近见到聂老了吗?

阳子搓着手:“我们到处找你,你怎么老是失踪呢?你这个人就是神神秘秘。你这一阵又去哪了?”

有一次梅子跟我开玩笑说:“你喜欢滨,我看出来了。”我说:“真的是这样。”可是梅子长时间没有理我。是的,每个人都应该有一点必要的伪饰。人们要依赖它来维持什么。这很重要。它比我心中的那种界定还要重要,也合理得多。

我摊摊手,不知说什么才好。我不想把那个静思庵交出来,就说:“我回老地方去了,到平原和山区走了一圈。”

作为一个执拗而含蓄的男性,我这些年里一次次出现在她面前,谈笑风生,尽可能身心放松。可是我没法不注意她的那双美丽的眼睛、她的完美无缺的形体。我想那个“孩子”一样的聂老也未必不是如此。有时我真想把滨拥住——这个念头时不时变得那么强烈。

“刚刚回来吗?”阳子的眼睛瞪得溜圆。

那时滨明亮的大眼睛抬起来,飞快地瞥了我一下。可爱的滨。不过你仅仅是自己可爱着而已。我承认自己有时候是在故意躲避。当然了,它并非危险,它本来就没有什么危险。问题是我在自己遵行的某些原则中还没有来得及界定它们,它们——有些东西——会突然涌上心头,使人不知所措……我想做一个诚实质朴的人,那么就应该用一种清晰的声音告诉自己:我喜欢滨,我喜欢一切美好的事物。她只是千千万万美好中的一个。比如说她像美丽的鲜花、清澈的河水,像善良和真理本身,让人钟爱难舍。

我点点头。

我没有回答。当时我心里想的是:那当然是一位“老艺术家”,不过他未必就“像个孩子”。因为我亲眼看到他怎样抚摸她的手。是的,我发现了自己的嫉妒。于是我叹息了一声。

阳子拍拍膝盖:“天哪,有一个大事我正急着告诉你呢,如果你在这之前知道了多好,你会顺路去看一看,找一找……”

滨脸上搽了淡淡的脂粉,穿了一件没有纽扣的棕色宽领绒衣。她抬起胳膊时我才看到,拐肘下面的绒衣袖子很肥,原来是一件蝙蝠衫。她一抬手显得那么可笑。大概她如今也渐渐明白了,自己是大半个城市里最美丽的一位少妇,所以能够若无其事地、宽宽松松地打扮自己。很长时间没见了,她仍然微笑如初。好像在她这儿一切都按原来的节奏进行着:上班下班、照顾爱人、按时接待聂老……我过去曾经跟她开玩笑说:“聂老就是一门心思喜欢你了。”滨咂咂嘴:“我没什么好的,不过能让一位老人真心实意地喜欢,也很感动的。”我也很感动,我相信她说的是真话。她还说:“老人多么孤单,我帮不了他什么;不过只要他高兴就行。你知道,他是我们这个城市里剩下的为数不多的老艺术家了,活得像个孩子。”

“找什么?”

我们一块儿欣赏这幅画。滨说:“我当然看不懂了。在我看来这是地地道道的真品,还能有什么问题吗?”

他瞥一眼小涓:“一边去吧!”

进城第三天,我去找了她。两人见面时很高兴,她称我为“失踪者”。我微笑不语,心中充满了一种暖融融的感觉。我带来了小冷一家珍藏的那幅“虾”。

小涓很不情愿地走开。他把我领到里屋。这个神秘的举动引起了我的好奇,我急着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几年过去了,长时间以来我一直为滨的友谊而欣慰。

“听一个朋友讲,庄周这会儿正藏在东部山区……”

有多长时间没有看到滨了?我至今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她的那种感觉。那时的她真是光彩照人,美得让人不敢正视。当时我费了好大劲儿才安静下来,却很难与之坦然相处。她说一口标准的普通话,嗓音稍微有些粗,却带有那种极其迷人的属于她自己的东西。这声音初听起来不够圆润,可是听长了又觉得充满魅力。那是一种宽厚爽朗的声音,一种击中男性的声音。

“真的?!”我的心头一沉,心脏立刻“噗噗”跳起来。

她询问一些工作细节,我开始胡乱应付。梅子似乎很满足。不知怎么这一来我也有点满足了。真的,时光流逝,我终于有了度日良方:一个人奔波起来忙碌起来也就忘了其他。这一段我好像真的有了那种匆忙感,这种感觉是走入黄科长的那座小院之后才有的……

“真的,这都是口耳相传的消息,非常确切:庄周在山区的包工队打工。你知道他也只有这个办法了。你这次没有到山区去吗?”

“非常顺利!”

我没有回答。心里一盘算起庄周的处境,接下去对什么都没有兴味了。我们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挂记这个人,他让人心上痛疼。

梅子见我回城十分高兴,见面第一句话就问:“工作还顺利吗?”

他一直是压在我心底的一块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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