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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寂寥的时刻,我一次又一次打开了他的自传。静思庵四周静静的,没有一丝风。在这个极其适合沉思和缅怀的时刻,我愿把自己沉浸到这样一些文字中。接下去该看《游击考》了。应该说这个学术色彩很浓的名字对我倒有点吸引力。我发现它是记载战争年代他怎样投入一支武工队、经历了哪些战斗、周旋在平原和山区……其中沿哪个路线行军、每一场战斗的前后经过以及所思所想、所闻所见,一一予以详记。像前两章一样,最重要的事情往往几笔带过,而到了一些细枝末节,反要不厌其烦地叙写,制造成一个个重点。不过这也许是让人产生兴趣的缘故。

庵主点点头:“对此我们三个人的见解是一致的。”

“参加队伍的整个过程细加考证颇难,在此恕不一一赘述。”他尽管这样说了,下边还是提到了一些繁琐的细节。他说在万恶的旧社会行医做人并非易事,一个医生整天走街串巷为人解除病苦,可治不好的是人的心病,拔不掉的是痛苦的老根。“逢遇大旱之年,饥民遍地,蝗虫遮天,那真是‘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许多人于疗救之中眼瞅着死去”。“仅仅以死在吾怀之人为例:老翁十人;老妇八人;中年女人及少女不计其数……吾自幼长了一副柔软心肠,看不得这般苦难,于是毅然抛弃药箱参加革命。打那以后,跟随队伍走遍山岭平原。领导见我双腿有力,健步如飞,就让我发挥一技之长。我深知那是早年放牧生涯练就之本领,也是行医生活养成之技能。本人不仅行走如飞,而且喜欢打听乡间趣事。政委遂让我做交通员、侦察员,来往于高山平野、海港城镇,出没敌穴,寻找内奸,难矣险矣!好几次刀剑逼身,子弹上膛。有一次流弹从我脑壳上方掠过,结果打掉礼帽一只,至今想来还要遍体冷汗,哆嗦不已……”

“领导也是人哪。”

我看到这儿身上一动,接着又从头看了一遍。我忍不住用笔把这一段话画下来。“打掉礼帽”、“交通员”、“健步如飞”等句子,马上让我想起了母亲口中的“飞脚”。

庵主说下去:“本来黄科长与更高的首长在战争中认识,他们关系不错。可是由于他写的这首情诗被女处长装进了档案材料里,仕途从此也就算没指望了。这是让他一辈子懊悔的事。可是他至今也不明白:为什么领导就不能追求……”

我站起来,一颗心咚咚乱跳。

人的情感真是奇怪,只是一转眼的工夫,我就有点喜欢这个奇特的人物了。

难道这个人就是当年那个出卖外祖父、被父亲追踪半生的“飞脚”吗?我手心里渗出了冷汗,随之握起了拳头——果真如此的话,那可真是老天有眼。

我让静思庵主慢些复述。我认为这不失为一首好的滑稽歌谣,甚至因此对黄科长另眼相看了。

我急急地回到写字台旁,更加仔细地翻看。这份《游击考》有三万多字,上面记载的大多数战斗都没有听说过。而回到一些琐屑的记载,作者却兴致倍增。比如说写到有一次队伍驻扎在一个小村里,村长热情好客,给他们炖了大锅牛肉:喝了什么酒、吃肉时因碗大碗小发生了怎样的争执等等,都写得一清二楚。我想从中发现攻打海港那一场战事:母亲说就是那一场战争决定了父亲的命运。我急于知道“飞脚”在那场战事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女处长细讲起来长得也不算太好,不过是个子高,比较白,严肃干练;已经结过两次婚了。你想,一般的人怎么会对这样一个女人产生爱情呢?而且年龄也偏大。可你知道,黄老不是一般的人哪,他这个人热情太高了,来了感情什么也不管不顾。他把什么都忘了,忘了自己的身份,忘了自己是一个下级。领导布置工作的时候,他也听不进去,直盯盯地看领导。这样他在具体执行当中就常常出错,难免引起上司的不满。后来他大概是实在忍不住了,就公开地追求起来。谁知对方压根儿就不爱好这种事儿,于是他遭到了严厉批评。领导指出他的思想不健康,还让他好好反省呢,让其读一些相应的大部头的政治著作,以提高觉悟。照理说黄老在这个时候悬崖勒马也还来得及,谁知他过于一往情深了,一边读那些著作,一边在空白地方写下了一些小句子。这难保不是为了给她看的。有一首这样写道:‘我爱领导,心如刀绞;看你走路,婷婷袅袅;永生追随,人间一宝……’”

可惜直看到最后,心中仍旧茫然。因为“飞脚”语焉不详,关键之处一笔带过。不过他总算还是写到了那场战斗:“枪炮齐鸣,硝烟弥漫,然损失惨重耳……”“这个王八蛋!”我在心里骂了一句。

我“哦”了一声。

有一处记载引起了我的特别注意和愤怒。它是这样写的:

“你不要笑,真的,那时候他早就是一个副科长了。你想一想,他当时多么年轻!按正常情况推算,他到现在至少也该是一位正厅级干部。就因为当时他的顶头上司,就是说那个处长——是个女的!”

“有一绅士与我已是至交,该绅士生有一女,美貌异常,可惜早已嫁人,令我悻悻然。少女之婿本是上级派遣,并非本地嬉童,且与当地组织有隙。然出于工作关系,我们过从甚密。这时节出于各种考虑,我与其虚与委蛇。及至秋天事变发生,我已逃之夭夭……”

我迷惑中又觉得好笑,忍不住笑出来。

我怀疑那个“绅士”就是我的外祖父。如果这一点得以证实,那么黄科长的身份也就不言自明了。我的手不知不觉把这一沓纸抓得紧紧。我克制着把它重读一遍,从中梳理可能存在的隐秘。人人都有的那种复仇心理使我浑身振作,两眼放光。我的眼睛不知不觉离这一沓纸越来越近,身子差不多都伏在了上边。

庵主像追溯一件沉重的往事:“人哪,都是有缺点的。当然这会儿谈起来也许并不算太大的缺点……怎么说呢,黄科长那时候很年轻,他的前途也许是毁于一份真挚的情感……”

下面的一段文字再次引起了我的注意:“当时,我大抵以罗镇( 又名“黑马镇” )为活动中心。该镇物产丰富,人烟稠密,为南北来往之要道,消息灵通,且与海滨小城互为‘双璧’。吾行医之初就在罗镇拜师,吾师也借罗镇名声大噪。说来事有凑巧,那绅士也在罗镇,且为首富。我曾经为其少女割过鸡眼。那真是纤足一双,不忍下手,惶惶然汗流满面。”

“那为什么?”这回该我瞪大眼睛了。

这段文字让人费解。因为我对罗镇是太熟悉了,它是离开海滨小城十五华里的一处重镇,但文中却明明白白指出那个绅士是罗镇人,这就有点矛盾了。我不知是黄科长故意将其搞得互相抵触,还是如实记录。我只知他的这部传记中情感渲染比比皆是,但大的关节却不可能作假,因为上面所涉及的地名、地理特征,在我看来仍不失其逼真。比如说在整个这一章里,没有一处地名是虚拟的。可见人名也不会伪造。一些大的事件,从我熟知的部分中可以看出,也都是切实发生过的。如果涉及到具体的人,有时可能出于其他考虑,提到时都写:“宋某某”、“李某某”等。除了地点有异,其余所有涉及到的那个绅士的情况,都与我铭心刻骨的一切极为接近,甚至完全相似。

庵主听了瞪大眼睛直盯过来,最后摇头:“不然!不然……”

3

他一夸起黄科长就失去了节制。我故意提出了一个尖锐的问题:“黄科长革命这么多年,仅仅是一位科长,可见他离休以前的工作并不出色……”

这一天黄科长来到了静思庵。他一下车子就热情地伸过手来:“啊呀宁同志,连日来辛苦了吧?”

我在心里骂了一句粗话。

他从下车到进屋,一直扯着我的手。

他皱皱眉头:“那应该属于散文诗吧。”

他一眼看到的就是桌上画了红色笔迹、翻得很乱的那一沓文稿,脸上立刻有了笑容:“瞧干得多起劲!好么,好么!不过也别太累了呀。”

我忍不住打断:“如果从诗的角度看呢?”

他这样说着,却飞快地伏到写字台前看起来。“你看,哪一段写得好,你就画了哪一段,真不愧是个行家里手啊,不愧是个专家。好,我算找对人了……”他兴奋得不能自已。

静思庵主有一次对我说过这样的意思:“这些文字不仅对世人有益,难得、珍贵,是一笔重要的财富;而且即便从文学的角度看,也不失为……”

正在他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我在旁边问了一句:

他的这部“自传”也并非是一种很好的催眠读物。因为我睡前偶尔一翻,总是能够发现它们的有趣——整个故事既破破烂烂又曲曲折折,大言不惭,真是这个世界上最奇妙的一种文字。由于得意忘形,传主会在不知不觉间透露出许多隐秘。从《我的放牧生涯》到《学医大事记》,可以清楚地看出一个乡间泥娃怎样成长为一个山野恶少——这个人如今又迷恋起长生不老之术,搞起了一个“营养协会”,迷醉于稀奇古怪的滋养,什么壮阳滋阴、药补食补,最后果真把自己弄得满面红光。

“你听说过‘飞脚’这个人吗?一个人的外号叫‘飞脚’——听说过吗?!”

我如果上班早一点,就能看到他怎样吃早饭:两手捧着大块剥了皮的粽子,竹叶扔在一边;大枣把粽米染红了,他快乐地吸吮,还要频频地蘸着白糖。他吃粽子的模样专注,欢快,好像对这取之不尽的人间美味发出了由衷的赞叹……他吃过了一个大粽子,一边舔着手指上的黏米一边说:“哎,前几天一个老朋友又结婚了,这是第三任了,啧啧……”这个疯狂的年头有不少人玩起了“耗子娶妻”的游戏。年纪一大把,肚子像口锅。与此同时,那些应运而生的“小贱人”一个个披红挂彩,笑嘻嘻做起了新娘。她们还对往昔的同学和朋友吹嘘说:“真幸福呀,想不到这就是‘老少配’!”她们不知道来日苦多,要一天到晚饲喂一只肥肥胖胖、后背上长了黑斑的硕鼠……

我原想他一定会变了脸色呆坐在那儿,或者茫然不知所措。可是我估计错了。

我们永远都在面对世俗的忙碌与神奇——它们会让人忘掉一切,令人感到羡慕和有趣:那个黄科长安静下来就像动画片里那只打败了的老鼠,可谁能想到就是这个人兴味盎然地写了一部“自传”。看着他那对胖乎乎的小手,你会想到这是一个与忧愁从不沾边的奇特动物。他那两只小胖手在尘埃中不停地抓挠忙碌,收获的全是喜悦的果实。

他听了我的问话,两只胖胖的短爪不停地拍着膝盖,哈哈大笑:“‘飞脚’么,听说过听说过,那里的人谁不知道‘飞脚’啊。他跑得快,人家都叫他‘飞毛腿’。从山上跑到海边用不了一夜的工夫,刷刷就来了……这个人可能是兔子变的。”

这个世界到处都那么吵,竟然找不到一个安睡之地。

我冷着脸:“你见过他吗?”

我一直在回避那些嘈杂,生怕它把我再次吵醒。疲倦,从未有过的倦怠,只希望自己一直沉睡下去。沉睡可以产生一些梦幻。心被焦躁的风吹干了,我看见了它苍白的颜色和像糊窗纸一样脆弱的膜瓣。只有沉睡才会将它润湿,让其恢复到原来的活鲜。

他摇摇头:“没……没……我上哪见去?人家是跑大地方的,我不过是在罗镇那儿活动。”

2

“你听说‘飞脚’这个人后来到哪里去了吗?”

很可惜,我仍然有点害怕。因为我还是担心,在我们这儿,那些“达达”们可能仅仅是庙堂里的顽鬼,而不是世俗的孩子。他们不是中产阶级的后代,而是得意的奴隶,是野蛮的继子和私生子……

他搓一搓脑瓜,一会儿竟搓成了朱红色的一小片。他的食指按在变红的皮肤上说:“后来这个人……我就不大清楚了。有人说他随军南下了,还有人说出了事被关起来了。反正这个人要在,大概也有八九十岁了。反正是胜利了,他不中用了。你想想,一解放,他这样的人还能派上什么大用场不成!”

1916年2月18日,大概是很随意的一天,几个百无聊赖的人,或者说是精神上的突围者,正胡乱翻着一本字典。他们发现了“达达”( da da )这个词儿。一句孩子话,本来的意思是“马”或是其他,反正这不重要。他们不过想借它来表达一种“无所谓”和“没意思”,兴之所至,就拿它来命名好了。鱼钩钓到了大鱼,它的名字叫“达达”。“达达”是有趣的,尽管后来许多人不求甚解,以至于反感。其实今天呢,我们至少应该有人来学一点“达达”。我们走上街巷,走在眼前的这座城市,满可以把它当成当年的苏黎世,这样我们就会忍不住到处伸手摸索那个小酒馆。真的,在一片浮华和糜烂之中,你除了赞成“达达主义”也别无他法。我们真的发现,今天除了用“达达主义”好好收拾他们一下,再也没有别的更好的办法。至于“达达”本身嘛,那要等到它自己活腻了的一天,那时再来点别的——办法总会有的。贪玩和胡闹的孩子总是可爱,树大自直,因为所有的孩子将来都要拉家带口,那时候不由得他们不痛苦不深沉。总之每个人最后都能搞出自己的一点名堂——中国和外国,“达达”和“后现代”,鼻涕虫和泥娃娃。每个人最后还是要经历疼和死,还是没法使自己活得轻松。

我一声不吭,只是暗暗观察。我发觉他举止自然妥帖,好像没有什么刻意伪装的痕迹。停了一会儿我又从罗镇问起:“你上面写的那个‘绅士’是怎么回事?”

“达达”据说是很久以前在苏黎世的一个小酒馆里诞生的。照例是这样一群:无意识和无意思、狂呼乱舞和胡涂乱抹……命名则是一种偶然。放纵、摒弃,模仿来的中产阶级情结和真正的中产阶级的冷漠,随便都可以做成一把把现代主义的鱼钩,一垂下去就可以钓到各种各样的鱼。

黄科长的双眼一愣怔:“别提这个人好不好?”

这些要滑脱过去太容易了,多少人已经巧妙地做过了。有人可以堂而皇之地模仿,并设法逃脱指责。他们恰是坏的榜样。他们有时想得过于简单:索性做一个当代中国的“达达”或“痞子”。他们认为那样一切也就迎刃而解了,既轻捷又便当。可惜别人还没有那么蠢,那么容易就被骗过去。

“怎么?!”

我的静思包括了一些无所不在的大问题,是它们纠缠得我不得安生。我处在了人生的一个十字路口,我必得回答和解决何去何从的问题。比如我有没有勇气像过去一样行走?是否要像某一类人那样躬身行乞?我内心的那团火在未来的冰雪之日是否够用?我可否经受苛刻的、正被这个人间世道反复嘲弄着的道德质询?

“关于这个人,我是不能多写的。因为他的后人还在。他的后人有的参加了革命,现在还是不小的干部哩。关于他的情况只得虚虚带过啦。”

而今,在这个城市西郊的“静思庵”里,我正努力地走入“静思”。

我细心倾听。

而他的儿子也曾经从一场折磨中逃脱出来——尽管这种折磨比起上一代而言是微不足道的。我仅仅是从一座不堪忍受的城市返回了东部的那座茅屋——这真像对前辈的某种拙劣模仿。

“这个人严格讲起来,是一位功臣哪……直到抗美援朝,他还在捐飞机大炮哪……”

热情恰恰也可以表现为决绝、沉默和静思。父亲刚由大山回到那个小茅屋的时候,真正是走入了一种静思。它伴随着冷漠的父亲。大山 —茅屋 — 静思,这就是父亲最后一段生命的轨迹。

我明白了这是一个真正的富绅。但我仍不甘心,问起了“自传”中写到的绅士家小姐的情况……黄科长仰脸叹息,像是有些倦怠:“上面写着嘛。我行医的时候为她治过病。不瞒你说,眉来眼去的事儿也有,别的事嘛,那是胡传。不过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人家后来接触的队伍上的、机关上的人可就多了。她后来嫁的人也比我的职位高,那人一进城就是处长,好家伙,他和那个小姐真能整,第一胎就生了两个孩子,一男一女。你瞧瞧人家干得漂亮。不管怎么说我也对得起他们。她爸,就是那个绅士,死的时候首长给她拍了一个唁电,我也给她拍过一个。我亲自跑到邮局,一笔一笔写下几个大字。写着写着眼泪就出来了……想起了当年在她家里吃八宝粥的情景。那是小姐亲手熬的,有绿豆、豇豆、红豆和桂圆……你不知道老宁,八宝粥可是一种营养食品哪,脾胃虚弱的人该重视这种粥啦……”

原来热情可以有完全不同的表达,完全不同的方式。

这样他的话题又转到了“营养协会”,转到了“首长”和中药“大黄”上了……“首长这个人上焦火大。我只送给他一味平平常常的药:大黄。”

热情与冷漠又是一对矛盾。当洗刷自己一生冤屈的机会出现时,他竟然把后背转过去了。多么冷酷!这还能说他是一个热情的人吗?这真像是两个完全不同的生命:一个在冰冷决绝,而另一个还有着那么高涨的求生热情。他活下来,却要用另一副冰冷彻骨的目光去注视。可是我不禁要问:这种长久不懈的注视不也需要一种热情吗?

他捏弄着自己的手大笑。我大失所望。后来他却突然严肃起来,把三沓文稿捧在手里,一份一份抚平说:“你是书蛀虫,你是书蛀虫。”我以为这是一种赞扬呢,后来才明白他嫌我把他的稿子给搓坏了。

许久许久之后我还在琢磨父亲,想弄明白他顽强的生命力来自何方。最后我得出的结论是:因为父亲太热情了,直到最后,他内心深处也仍然是一个热情的人!所以他才活着,他身上的热力久久不能消散。一个丝毫没有希望的人是不会拥有这种顽强,也不会活下来的。这在我后来长大了的时候,在生活中不断遭遇苦难的时候,才逐渐有了这些认识。

他站起来,“这么着吧,你不要回去,继续住在庵里,好好干。这一段你的工作就是:在熟悉它们的基础上,将它们扩展到二十五六万字吧,咱争取在年内出版。出版社也等米下锅呢。”

可是不行,一切还像过去一样,父亲像移不开的巨石一样压在原地。我们怎么也忘不掉他,仿佛他还是躺在那儿,他就在炕上呻吟……

“天哪,”我叫出了声音,“再搞成二十五六万?”

妈妈哭着说不下去。我不知该怎样说,我只知道,那样我们大家也该松一口气了。

“是的。”他双手插在裤兜里,笑眯眯地看我。他好像对自己亲手安排的这一切都非常满意。

他死后母亲对我说过这样的话:你爸这条命可真耐折腾啊!我知道母亲在说什么。父亲是怎样的人哪,他这一辈子有过多少坎,都过来了。在战争年代他受过伤,中过流弹;还有人千方百计要把他杀掉,他还是逃脱了。接着是关进自己人的监狱,在大山里开石头,死过不知多少回。后来又是一次次被游斗、殴打,折断了好几根肋骨。他总是死过去又活过来。“这个苦命人哪,活着真不如死去好,那样他就可以少遭些罪了。”

可现在我又一次估计了一下那沓材料,它们至多才有七八万字。也就是说,差不多他的整本“自传”都要由我来替他写。我忍着,吐出几个字:“让我考虑考虑再说吧……”

后来父亲就去世了。

他由于过分得意,一时竟没能理解我的意思,连连点头说:“是啊,要考虑成熟了再下笔。”

一个多月之后,父亲好一点了,他可以站起来走动了。外祖母小声说:一般的人十个八个也死了,可你爸还是一次次地挺过来。真的,我看到父亲尽管脸色很黄、很瘦,样子难看,但他还是能爬下炕来,在小茅屋四周活动。母亲扶着他去晒太阳,两个人偶尔说一句话。

我说了一句粗话。黄科长笑了:“我一高兴了也是这样。我也是这样。在工作当中我随口就说出来了,有些女同志不太习惯——真是少见多怪。”

就这样,一连好多天过去了,再没人提起那个救命的首长。但我们都知道了,原来那个能够把我们救出深渊的首长仍然活在这个世界上,他就在那个大城市里好好地活着。而当年和他一起奔波、出生入死的战友却蒙受了这么多的苦难,九死一生—— 一个人躺在炕上呻吟,挨着生命的最后一段时光。

好像为了证明似的,他接上也骂了一句粗话。他又想起了什么,拍拍脑瓜:“对了,我把司机叫进来坐一会儿,中午咱就在这儿吃饭,熬一锅‘八宝粥’—— 最好的‘八宝粥’里面应该有薏仁米啦,我也带来啦。”

父亲闭着眼睛,一声不吭。母亲哭了。

静思庵开始了对我的折磨。渐渐让我变得不能支持。

他呻吟着,眼睛都不睁一下。母亲的诉说他好像一句也没听进去。后来我听到母亲稍稍提高了声音,仍然在说那个人,她让父亲去求他,因为活着的证人只有他一个了。

桌上是黄科长的一沓“自传”。

当时父亲躺在炕上,他病得很重。已经有好长时间了,他已经不再搭理那些催他去拉鱼或到田里做活的人了,而在往常他绝对不敢这样。那些人看看他的脸色,觉得大势已去,也就骂一句离开了。其实是他们错了,我知道他们肯定会错的,他们太不了解父亲这样的人。死亡是轻易不会降临到他的身上的。这真是一个奇怪的人。我想我一辈子都不会理解这个奇怪的人。

这期间静思庵主又来了,他一来就谈到了小冷,叫着:“这一段她可急坏了。”

他在去世的前几年遇到了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许多年来念念不忘的惟一证人、那个可以挽救他走出炼狱的首长突然出现了。当那个人的行踪被母亲打听出来之后,全家人都震动了。连外祖母也是一样。她整天忙着晒干菜、捡除粮食里的沙粒,那会儿听了这个消息马上放下手边的一切,仔细询问起事情的头尾。我当时什么也不明白,但我知道这事儿对于我们全家肯定是极不寻常的。后来我就看到妈妈去找父亲了,她俯到他身边,商量怎样去找那个首长,脸色冷峻而冲动。

我问:“‘鳗鱼’那一伙怎样了?”

我一遍又一遍回忆自己备受摧残的父亲。

“他们向她发出了最后通牒。弄不好真要‘数点’了。小冷急着把那几只‘虾’出手。你原来答应找人鉴定啦?”

反过来,一个人太热情了也可能走入厌倦;在那种折磨人的厌倦中,他或许会悄悄温习一下往昔,安静下来沉默下来。好像谁说过一句话:一个人只要活着,他就是热情的。有谁呼吸着眼前活泼的空气,却能彻底地走入内心的冷却?即便是一个历尽沧桑九死一生的老翁,只要活着,生命的热情就仍然没有丧失殆尽。承认这一点也许会令人尴尬,可这偏偏是一个事实。

我点点头:“你告诉小冷我在这儿吗?”

我们常常听到类似的表述:他们是如此地向往孤寂的生活。我也由衷地钦羡那种简单清明的人生境界和生活情致。现代的喧嚣和侵扰将会涤荡一切销蚀一切,这是不必争执的一个事实。可是人生的另一面呢?孤寂的另一面呢?今天我对所有过分的、极端化的表白都不由得要生出几分怀疑。因为我发现孤寂总是包含了不同的内容,它在大多数时候并不能给人带来长久的安逸和自信。一位哲人在长长的寂寥中留下了一部遐想的记录,它读起来是蛮有意思的,可是谁又会鼓足勇气去亲自体验一下那种处境呢。那是一种不可假设和模拟的生活。就像当年的那位哲人一样,所有完成了那种遐想的人,大部分都是被迫排除在整个人类的社会生活之外,像个四处漂泊的幽灵。一个人总是要经受冷酷无情的世俗生活的煨煎、经历了漫长艰辛的逃亡之后,才能真正潜藏于内心,那是他自己的角落。

“黄科长不让我告诉。小冷不知道,要知道早就跑来了。”

1

庵主的话让我颇为不安。我真的为那幅画担心起来。当然,如果仅仅是一个小冷倒无所谓,使我难过的是她的一家,那对贫穷无告的老人。我不忍心让他们在那儿空等,自己却把承诺扔到一边。

人在寂处

我在想该不该去找一次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