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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医师

我一下站起来:“你是当地人?”

“我知道你好多过去的故事……”

“不,不是,我离这儿很远——不过我真的了解你很多故事。”

“你这名字怪有趣的,知道吗?这个名字我很久很久以前就默念过许多次……”她像悄悄自语,声音越来越低,到后来简直像亲切的耳语:

我坐下,不由自主地端量起她。

在我沉默的时候,严菲却微笑着站起。她伸手梳理了一下头发,只一瞬间,那对目光又变得无比温和了。她又像刚进门时那样望着我,目光里好像充满了某种期待。

“你是一个很孤独的人,从小就这样;你常常一个人在灌木丛中的小路上走来走去,像丢了什么东西似的……”

3

她说这些话时,一直在盯着我的眼睛。我的心怦怦跳,不得不把目光转开。

……

“我说得不对吗?”

我没有回答。我在考虑一个更合适的字眼。其实我已经在心里认定她犯罪了,并且不可饶恕。

我的心跳在加重,但不愿回答。我觉得她像变一种魔法儿。

“我犯罪了吗?”

“那时候你经常和一个小姑娘在一起——其实你们是在偷偷约会,你们从很早就开始了,是真正的早恋。两个人后来难解难分,发誓要永远在一起。你们到河湾和海上去,一块儿游泳、玩。你们还一块儿待在林子里,一待就是很久。你们俩好得像亲兄妹。在海边上,一个吵吵闹闹的夜晚,你们躲在一张旧船帆下,直到外面发生了可怕的事情。再后来你不得不离开她了;你走了——走前发誓总有一天要回来把她接走……那个小姑娘等啊等啊,一个劲儿傻等。她哪里知道你一个人跑到了南山,再也不会回来领她了……”

“那是另一回事。我讲的是一个人不能失职、不能犯罪。”

我回头望着她,两眼越睁越大。直到这时我才读懂了她的目光!天哪,我终于明白了从见到她的那一刻就一直令我不安、让我深深悸动的到底是什么了……她长了一双鹿眼!我的喉咙热辣辣的,一句呼喊哽在了那儿,又被我强咽回去。我忍住了。我像是发出了一声自语:

严菲笑了:“你也不必把告发我们的事情看得那么严重。事实上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只是说,孩子们背后有人——他们可不是孩子,他们如果真愿意那样做,就去做好了,丝毫伤害不到我们,医院还是医院,医生还是医生。说实话,我们这些人已经干腻了,早就想离开这儿,我们随便去哪里做点什么也比现在要好。宁先生,你真以为这个年头穿白大褂有多舒服吗?”

“菲菲……”

“是吗?我有那么大的力量吗?我能阻止同学们告发医院、告发你们这些渎职的人吗?”

她的身子向前一倾,又挺住了。她“啊啊”两声,双眼溢满泪水。

我立刻明白了她来这儿的目的。她肯定是害怕有人告发她,追究她的责任——这有点像那个座谈会,像会上一部分人所要努力达到的目的一样。我心里发出了冷笑。我想你当然潇洒漂亮,也聪慧过人,不过你可别打错了算盘,别想让我和我的朋友就范。我才不会帮你呢。你大概很快就会失望的。我抬起眼睛:

我想极力平静自己,但很难。我开始说话了,可是我发现自己明显地变得口吃:

“不不,我只想对你一个人做出解释;而你以后有时间可以对他们说的——你完全能够影响他们、影响许多人。也许只有你才能够帮我一点什么……”

“想不到你仍然这么……漂亮,成了一个……医师!真想不到,我不敢想……因为我想不到,想不到你会、会变成这样……”

我点点头。我想这会儿最应该来听听的就是老骆夫妇。她还在沉默,于是我就试着提出:有时间该一块儿去见见死者家属。她听了立刻摆手:

我自己也不太清楚自己说了些什么,眼前一片迷蒙。

她没有吱声,低下了头。停了一会儿她抬起眼睛,像是下了一个决心:“是的。在蓝珂家那一天,我就想跟你说——因为我知道你关心这件事,知道你与孩子一家是老邻居,你们有特殊的关系……可是那一天我不愿使大家扫兴,最后也没有谈。我今天来找你,就是想简单谈一谈事情的经过,也许我的解释会使您满意,也许不能……”

“而我……早就知道你回来了。从知道的那一刻起,我就不得安生了。我差不多没有一个晚上安安稳稳睡过,再也休息不好。我一直在想怎么去见你、见不见你。我差不多已经决定不让你知道当年的菲菲在哪里,可是没有做到。那天在蓝珂家,我完全可以不去呀,可是我做不到。我临时决定了,慌得连隔离衣都没脱就去了。我把一切都藏得严严实实,相信你什么也没有发现……可是回来我后悔了,因为我一见你就更难忘掉——过去的、眼前的,一下子都涌到了眼前。我太苦了,我最难的是有一个问题没有想好,就是要不要告诉你:当年的菲菲还活着,她如今在干什么、成了什么人。要不要告诉你?我想一辈子也不见你的,可是现在不行了,我推翻了过去的决定——不这样做,我就吃不好睡不宁,整夜整夜失眠。我会把自己毁掉的,这一点也不夸张。那天见了你,觉得你还像当年,而我也有点像——这个发现真是让我吓了一跳,因为过去我连想也不敢这么想!我发现自己一走到了你跟前,又变成当年的我了……我想,哪怕我今天再怎样,也要有勇气让你看看我,我要亲口告诉你:‘这就是昨天的菲菲’……我要告诉你,我想告诉你……”

我还是问下去:“我很想了解一下那天的情况。”

严菲哭出了声音。她的肩头耸动得很厉害。她伏在了桌上,好像一场长长的泣哭才刚刚开始……

好像对这声询问全无预料,她的脸色立刻冷了。

可是我的心底有一种执拗的声音渐渐出现了,这声音开始阻止我,阻止我去安慰她……不知不觉间,我的两手攥成了拳头。展开双拳,满掌流动的都是汗水。我告诉自己:眼前是另一个人,她与昨天的那个菲菲已毫无关系。那个仙女一样的菲菲啊!我找了你多久,盼了你多久,你和我的音乐老师一样,在梦想中一直陪伴我远行。我们像是一起在大山里奔走,我永远忘不了你的微笑,你那急促的喘息,你那无所不在的芬芳……

我直直地看着她的眼睛。我终于问道:“那天就是你做值班医生吗?”

严菲终于擦干了眼泪,站起来。

“您叫我严菲好了。”

我的声音平静而冷漠,但渐渐变得艰涩:“听说那个院长对你不错,他对你的生活照顾得还好……”

“严医师……”

“请你不要提他了……”

我好像嗅到了屋内有一种熟悉的香气——桃子的气味儿,那种红色的、上面有一丝丝金色条纹的水蜜桃的气味。我想起生长在沙岗两侧的那些矮小的、叶片绿得像翠玉一样的桃树。穿过那些桃树就是那条弯弯的小路了……少年哪,你为什么要在灌木丛中的这条小路上徘徊?你为什么要采那么多红的、紫的、蓝的野花?你把这些花儿抱在怀里,你要献给谁呢?我长时间凝视着窗外,好像真的看到了一个在原野上久久徘徊的少年……我闭上了眼睛。大朵大朵的粉色苹果花像雪片一样垂落下来……一个姑娘在微笑,她长了鼓鼓的额头,站在高原上,那目光正穿过千里万里望过来。

“我见过那个人。”

我说没什么,你们根本就没有冷落我。我这样说,心里想的是:这个人的内心真是细腻周到,生活中这样的人是从来不会吃亏的。她坐下后,我给她倒了一杯白水。当她轻轻呷水的时候我才察觉到,我们之间原来并没有多少话可说;可奇怪的是我们虽然都僵持着,却谁也不想马上分手……她坐了一会儿,站起来四下端量着。这时,那种异样的感觉又出现了——那是一种非常复杂的感觉。这种感觉在蓝珂家也出现过……尽管我的场医朋友说面前这个人对骆明的死是负有责任的,但我已经自觉不自觉地将她当成了受害者而非害人者,已经稍稍地宽恕了她。她身上有一种我非常熟悉的什么,这一点此刻让我清晰地感到了,却又一时说不出……

她的睫毛垂下了:“在哪儿?”

她一边往里走一边解释:今天来园艺场医务室找那个朋友,他不在,就顺便到这里坐一会儿——她说那一天很高兴与我相识,只是回想起来有些歉意——她说他们这个行当的人坐到一块儿话就多起来,会不知不觉冷落了其他客人,请我不要介意。

“在座谈会上。原以为那个铁石心肠的女医师也会到场,想不到她没去。”

我赶紧请她进屋。

“求求你了!再不要这样讲,千万不要……”

“宁先生,很抱歉打扰您……”她的样子有些犹豫,好像这时主人只要露出一点不快之色,她随时都可以离去。

她在乞求,口气却非常严厉,硬是打断了我的话。

打开门,站在面前的人让我稍稍吃了一惊:严菲医师。她会到这里来,而且是主动来访,这无论如何让我想不到。她站在门外,因为没有像那天一样戴着白帽子,所以露出了一头秀丽的黑发。

“可我不能忘记那个孩子——你知道死去的孩子是谁,你也亲眼见过他。他是当年我们那个小茅屋惟一的邻居,是老骆夫妇的宝贝儿子!这之前他们已经夭折了一个……骆明就像我的孩子一样。你知道吗?他和你、我,都是果园子弟小学的学生啊,我们来自同一个母校:当一个需要另一个伸手拉一把时,她却拒绝了!严菲,我不明白你,我害怕你——如果不是我们面对面坐着,我会把你想象成一个多么可怕的人……当时你为什么不能把他抱在怀里,尽己所能抢救他的生命?!一个孩子就这么完了……”

这个上午我正踌躇,刚要出去,突然听到有人在轻轻敲门。

严菲浑身都在打抖。后来她突然双手击打起桌子,大声嚷叫着阻止我:“那天你该在医院,老天爷真是选错了人;老天爷应该让你当个医生!我敢说这是他的错,天哪,你没在病人身边……”

失眠的早晨,大把大把的冷水也洗不去满脸憔悴,心情糟透了。我走在果园里,听着远处传来的嘈杂,那十分熟悉的村庄的声音,马上想到了廖若。我不知道他们一家三口现在怎样了?回到屋里,脑子依然乱糟糟的,什么也做不下去。

我也迎着她吼叫:“幸亏没在,那样我会把你扔到楼下!我现在只听老师和同学的,这就够了,这就够惨了。很多小同学、还有那个女教师,当时都给你们跪下了,你们这些黑心肠!”

我倒很想认识一下那个神通广大的韩立,想看一下这个人到底是一副什么模样;我还想接触一下严菲,想从她黑白分明的眼睛里证实一个判断……我不知怎样才能稍稍地安睡。以前无论怎么烦躁忧心,只要踏上这片平原,就会有一场酣畅的睡眠。我知道,当自己在这片平原上都不能安睡,那我的一生再也不能安宁……

严菲伸出两手:“不是这样——完全不是这样啊!我没看到有人下跪,真的没有……”

一连多少天都在失眠,场医为我开了大剂量的安眠药,仍然无济于事。我的脸色变得非常难看,这使肖潇吓了一跳。她问我这些天怎么了。我摇摇头。她没有再问下去。

“你没看到?那么你也没听到喊‘救救他吧,救救他吧’——连骆明自己那会儿也喊‘救救我救救我’,你都没有听到?!”

夜间,我刚刚合眼,就觉得唐小岷的一双小手在轻轻摇动我:“叔叔!叔叔……”好不容易睡着了,又看到小苹果孩和小岷并肩站在床前,他们在一齐注视我……我猛地翻身,一颗心怦怦跳。再也无法睡去了,整整一夜拥被而坐。我只盼白天快些来临。身上的骨节都有点疼,有时烦得要击打床板……在这样难眠的夜晚,真有点万念俱灰的感觉。

严菲脸上的两道长泪停止了流动:“我真的没看到有人下跪——我也许只听到呼喊,也许连呼喊都没听到;因为我们整天听的都是这种声音、满耳朵都是——到处都是喊我们的……他们喊,急得团团转,这是病人和病人家属;我们这辈子听呼救声已经听得太多了,我们疲塌了——你不在这个行当也就不会相信,那天我真的没有听到、更没有看到……”

我的眼前总有一双不能消失的眸子。她一直在盯住我。

我那个时刻的脸色大概可怕极了——她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立刻叫了一声,退了一步,倚在墙上。我往前走一步,不知为什么把手伸出来——我想揪住她身体的某个部位去推搡,猛力揪住了她的衣服……

2

“你,你——天哪——”

“也查,不过越查人家腰杆越硬。也有不少人暗里检举、告发。那都没用。因为韩立不光建楼,无论干什么,都是各种手续齐备,没有半点儿纰漏。再说又是一个响当当的专家,谁能拿他怎么办?这样久了,所有看他不顺眼的,想找他麻烦的,先是自己泄了气。就是这样。还有院长,我说过,刚开始这个人在院里地位低下,长了一脸疙瘩,真像个癞蛤蟆,有谁瞧得起他呀。后来就靠了这位妹夫,他也爬上去了。当然这家伙也有自己的一套,比如说懂经营……”

她破开嗓子喊了一句。

我打断他的话:“难道有关部门不管吗?”

4

他说着哈哈大笑起来。

在这陌生的、野兽一般的嘶叫声里,我的手越抓越紧。后来,当这声音变得越来越微弱时,我才去看她的眼睛。就在我们的目光触碰的一瞬,我的双手立刻软了……我在她的肩上抚动着:

“他在好多私人企业里都有股份,不过这只是明面上拿的钱,暗地里还有名堂,像各种赞助什么的,反正他要搞钱很容易。他说他要不清廉,十座八座楼也盖得起来。这话说得倒也实在。大概这个人毕竟还是个当医生的,办起事来总算有点谱儿、有点节制。”

“你变坏了……”

我听下去。我发现他在说这一切的时候,已经没有了一点激愤。

我的手垂下来。

“也不见得,主要是名声大。他现在是人大代表,这样那样的头衔一大堆。现在人家已经把公房闲置了,在郊区盖了一座小楼,占地七八亩。那才叫阔气。我没见,医院里好多人都去过。有一次开职称评定会,会上有轿车来接,他看了车不满意,立刻辞退了。他自己有车,那天可能车子不在。他抓起电话就喊来一辆豪华轿车,可能是辆‘林肯’吧。人家就是这么气派。”

我坐在那儿,颓丧极了。

“韩立的医术真的比一般大夫高明吗?”

好长时间我们都一声不吭。她在大口喘息,大概刚才被我吓坏了。但我心里对自己的粗暴却没有什么自责。她也在努力平静自己,说话时声音发颤,只是她在尽力掩饰,不让我看出。她说:

“也不光是会经营。他主要靠妹夫。那个人也在本院,是内科大夫,看起来平平常常的,不过是个科主任,叫韩立。这人过去只是一个普通大夫。可他早些时候给一个人看过病,那人当时只是一个车间主任。他们私交不错。几年过去了,人家现在成了副市长,韩立的腰杆儿就硬起来了,利用那个人的关系,差不多跟市里的头面人物都有了来往。韩立不是一般的人,这个你认识了他以后才会理解——这个鬼世界啊,真是奇怪极了,就有那么多弄不懂的人和事。有人是些魔鬼啊,你们谁也拿他们没有办法,他们真是魔鬼呢!真的,韩立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他的办法比一般的人至少要多上一千倍。奇怪的是这个人生来就不知道累,这就可怕了。你想想这样的一个人会有多大的力量。一般的人有了他这样的条件也会做点什么,不过搞不成他这样大。也就是几年工夫吧,他把势力范围从卫生界扩大到了工商企业界、政界,和一些个体企业家的关系特别深,比如和‘得耳’、苏老总他们。当然主要还是政界。如今他的名声大得不得了,就拿专业方面来说吧,无论谁得了什么病,只要韩立去看了,病人和家属也就放心了。他们会说:‘连韩大夫都看过了,你还要怎样?’”

“你怎么说我都可以,我也承认不再是当年的菲菲了。我不会缠住你讲‘昨天呀怎么怎么’……不过我还是想告诉你一些事情,你也要听听,因为你该知道我一个人是怎么活过来的,活得有多么难……”她的两手插进衣兜踱几步,注视了我一会儿,突然又说:

我知道“癞蛤蟆”指院长。我对此人仍然感到费解:“他凭什么当上了院长?就靠会经营吗?”

“算了,不必再说了。用不着告诉这些年的经历了,因为要说起来太多。我还是一句也别说吧……”

“刚开始还说不上不好,只是长得漂亮,你知道女人太漂亮了就招眼;再到后来传说就多了。我是从那所医院里出来的,我们共事有好几年,她比我晚到两三年。她刚来医院时十分出眼,有人就说看吧,她早晚是落到‘癞蛤蟆’嘴里的肉……”

我看着她,摇头。

“你是说她名声不好……”

她垂下眼睛:“因为即便我一句不说,你也会想得明白。你该知道我是怎么过来的。剩下我一个人了,你走了,这儿什么都没有了。你想想吧!那多么可怕,那些日子啊,我一辈子就毁在那些日子上了——那些日子你在哪里?你是我的什么?当然,算了……爸爸、妈妈、祖母,当时谁都帮不了我。后来我就变成了另一种人,变得越来越坏,变得什么都不怕了——我长大了……我也不愿长成后来的我啊,可是没有办法,因为我长不成你;我要远离小时候的那个我——不这样我就会被吃掉,连一点渣子都剩不下——你知道吗?你只知道逃到山里,什么也不会知道!”

医生嘴角上的嘲弄更加明显了:“你想想,如果他们之间没有那种勾当,那个家伙才不会舍上那么大的本钱呢,那是诱饵。你不了解那个人,不知道他是什么人。他这样的人只有看准了一条大鱼才舍得下饵。严菲在医院里可算一条大鱼了——她打十几岁就出了大名……”

她的嚷叫没有使我动心。因为我的眼前总是晃动着那个可恶的院长,还有场医为我描绘的那个可怕的韩立。我认为一切肯定比我预料的还要坏上十倍,我的朋友不会夸张什么。就是这么一帮纠集一起的渣滓,埋掉了骆明!当然,我同时还想到了那个小蕾……我两手的骨节又开始胀得发疼,耳旁交错响起两个孩子的呼告。在这呼告声里,她的任何辩解和谴责都轻如鸿毛,甚至不能引起我一丝的谅解和同情。我鼻子哼一声:

尽管他说得活灵活现,我还是有点儿怀疑。我不信刚刚认识的这位漂亮女性会是这样。尽管我知道生活中有些东西的发生发展并不依据我们的惯常逻辑……我摇摇头。但我什么也没说。

“就为了活,为了可怜巴巴地活,去找一个丑陋的、一文不值的院长,太恶心了。他只要给你一点剩饭,你就不管恶心不恶心了,什么都能忍受……”

“是啊,这个年头,腻歪人的家伙往往更占便宜——他们总是能找到最好的东西……”一丝邪笑出现在他的脸上。我听不下去。他大概怕我还不够明白,继续说下去:“那个家伙刚开始对她想也不敢想,后来就不一样了,当了院长嘛,办法就多了,车,房子,钱;还有,她的高级职称是怎么来的?当然是院长一手办的。你没听蓝珂话中有话吗?她什么都来得容易,现在已经住上了四室两厅的房子。在过去那要一个老科主任才分得着,现在她一个主任医师就住上了。在医院里要评个主任医师是很难的,要知道她的业务太一般了。”

严菲那双大眼看着我,使劲咬着双唇。后来她的目光变得越来越冷,狠狠地在我脸上扫了一下,“请你不要再提他,也不要侮辱我。”

“不可能吧?我见过,那个院长多腻歪人!”

“这不是侮辱,如果是事实,就不是侮辱!”

他又冷笑:“那个院长,哼,他们都是一伙的。说不定他们还有一手呢。”

“无论如何,都是侮辱……”

我长时间没有说话。

严菲久久捂着脸。后来她像个孩子那样仰脸看我,嚷一声:“求你不要再提那个人了……”她一句说完就伏在了桌上。很长时间,彼此都一声未吭。这样过了许久她才站起,看了看屋门,大概犹豫着是否要离开。她最后在门边站住了,声音那么干涩:

场医搓搓手:“当然啦,要负责任的还有那个院长,还有其他一些人;但无论如何她是值班大夫啊。那天在急诊室,主要的处理意见还要她来定。”

“我现在说什么你都不会听得进,所以算我白说了……我只想告诉你,在我们这个地方,一个人就像粘在蛛网上的一个小虫,再有本事,只要是被粘住了也就完了,怎么挣也没用。一个医院也不是那么简单,十几年市里派了几次工作组,一点办法也没有。医疗事故该发生还是发生,从来没真正处理过失职的人。相反有些被撤职查办,甚至被逮捕的人,倒让我怀疑是否公正,让我一直都怀疑。比如说,五年以前这里发生了一件事:一个病人给挂错了吊瓶,死了——这样的事儿在我们这儿要搪塞过去也很容易,可由于死者家属是省里一个领导的远亲,就不得不认真追查。出事那天一个大夫正好进了病房,他只说了一句:‘怎么挂了这种药啊?’他一喊,值班医生说你喊什么,臭毛病!后来值班医生把药换过来了,可是已经晚了,人不行了。医疗事故调查时,那个事先发现用错药的人当面不敢讲,背后乱嘀咕。有一天他被另一个大夫叫到了屋里,说要谈件事情;谁知刚进了屋,门就被锁上了,接着传出了扑打声。等人们叫开门一看,那个人已经倒在地上,耳鼻流血。他已经致残,一个耳朵聋了,一只眼睛也瞎了。打人的那个大夫从桌上拿起一把刀,说对方出于奇怪目的,一进门没讲几句话就持刀扑来,他这是‘正当防卫’。当时没有一个证人,谁也搞不清。这个案子在司法部门转了两年,最后还是不了了之。你现在还能看到一个拖了一条腿、瞎了一只眼的人,他常在医院门口的那条马路上走来走去……你可能也听说了那个韩立吧?他就是打人那个大夫最好的朋友,谁都知道他们的特殊关系。所以司法机关,更不要说别人了,没有一个敢往深里追究。现在让一个人致残、让一个人不再张口,是件很容易的事……”

我的心怦怦跳:“是她?真是想不到,想不到……”

她说这些的时候口气显得那么平淡,好像只是在谈一些非常普通的、早就习以为常的小事。

他鼻子哼一声:“她就是那个值班女大夫。你别看她人长得漂亮,笑得也甜,心比石头还硬……”

“前些年混乱,我们这里有几个大地方来的专家——他们都是以前作为支援人员来的。当时我们医院内科手术只能做盲肠切除,连胃大部切除都做不了。这样的手术只有新来的专家才能做。医院里从那时起就形成了两支队伍:一支是坐地派,一支是外来派;坐地派根基深,抓行政;外来的有业务优势,分别当了室主任和副院长。外来的属于领导层。后来越来越乱,两派斗起来时,那个副院长——就是全市最有名的专家,突然死了。他死在一个小黑屋子里,身上没有一点伤,穿得干干净净躺在那儿,什么原因也查不出。折腾了不知多久,有人才发现他的后脑那儿有一枚钉子,钉得很深,血迹全擦净了,又让头发盖住,所以什么也看不出。谁都明白这是‘坐地派’干的,可就是查不出,直到现在还是一个悬案……现在你明白了吧,明白我生活在怎样的环境里。看起来大家都穿着白大褂、戴着口罩、拿着听诊器,可你不知道就是这些人里面有看不见的野狼在蹿,它们真想捉住你,你就逃不脱,真的是这样啊……”

我站在了原地。

我听得毛骨悚然。可我不怀疑她的话……是的,因为我对面的这个女人就被野狼给捉住了,她正被一点一点吃掉了、消化了……

场医的目光盯住一个地方,这目光变得越来越生硬。这样停了一会儿他突然说:“讲起来,骆明的死还首先要她来负责呢!”

我一闭上眼睛,脑海里闪动的就是那个喧闹的海边夜晚——分手之前的每时每刻……所有的场景都像昨天刚刚发生。头顶星星闪亮,我用力看着菲菲夜色里的双眸,这小鹿一样的眼睛。我吻着她。芬芳的气息环绕了我。喧闹,火把,永远也不会消失的海潮;后来是呜呜的泣哭,她在我耳边泣哭,泪水正打湿了我的脸颊……海风抚摸我们。我们紧紧相拥。海风洗去了我们的泪水。在河湾,我们游得很远很远,像两条鱼。她从芦苇丛中游来了,发出了奇怪的声音。水流又把我们推开。一个刺猬从河岸灌木中跑出,像皮球一样滚动……四周真静,流星划过,露水滴在脸上。

那时,一种似曾相识的、隐隐的什么,在心底浮现……

我睁开眼睛,往事立刻飞逝得无影无踪。

我们长时间都不再吭声了。是的,严菲医师很漂亮,这是每个人都不会有异议的。我在吃饭那段时间里观察过,她比实际年龄显得年轻多了,整个人充满活力。显然她是个十分注意修饰自己的人,头发做得很讲究,服装是上等质料做成的,而且有第一流的做工;她的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会让人感到不得体,而且洁净到一尘不染。最令人难忘的还是那双眼睛——这双眼睛只要注视你一下,你就再也没法忘记。当它向我瞥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竟然有些慌乱,内心里产生了难以抵御的激动和不安……

“请原谅吧!我就是为了取得你的谅解才到这儿来的……”

“没什么意思。漂亮女人谁不喜欢?”

我摇摇头:“你该去请求那些小同学,请求死者的父母……”

“你是什么意思?”

“不,我不是说这个;我不会为这个请求你——我是为别的……”

“就算不是吧。不过我知道你喜欢她——男人没有不喜欢她的,连我也一样。不过我总是告诫自己: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啊,你小子得注意了,你小子可千万不要让自己陷进去,了不得呢……”

“为什么?”

我很窘。我说:“不是那个意思。”

“为我……我请求你原谅我,原谅我……”

“没有人不对她着迷的……”

“为什么?”

回来的路上,我和场医走在一起,不由自主地又一次把话题扯到她的身上。场医一边听一边笑。我从他的眼神里察觉了什么。我问他笑什么。他说:

“因为我——我还在想着你!”

她的言谈举止——不,是她的目光,好像触动了我心底的什么……

“……”

就从那个时刻开始,我觉得她身上有什么难以摆脱的东西沾上了自己——到底是什么我也说不清,反正是整个晚上都在左右我。我尽可能不去注意她,可是后来渐渐发现自己竟然难以做到。我避免和她说太多的话,有时故意寻找另一种话题,谈一些很沉重的事情来抵御心头的不安。是的,是一种深深的不安,它整个地把我笼罩了。我心里完全明白,这绝不是什么突然遭遇的美艳之类,不是那种惊讶或迷惑,而是连自己都搞不明白的一种心绪——相当陌生和不安感……总之这一天严菲医师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使我很久以后都在想着她当时的微笑。

“请你原谅我,原谅我好吗?在这个世界上,我只会请求你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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