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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悬崖上

她号啕大哭:亲爱的你不要、不要……我虽然是一只母兽,可我还没有那么残忍——最凶残的野兽都在我的身边,一片蓝幽幽的眼睛盯住了猎物。它们想把我吃掉……

我问自己:这是谁在呼救?这是一只母兽的声音吗?在我听来它是那样新鲜——可是就在不久以前,一个可爱的孩子也发出了类似的呼救——“救救我吧,救救我吧……”那时呢?那时你在哪里?

3

她伸出手:亲爱的,求求你,求求你!看在我们那时——啊,那时!那时!那时的一切——一切情分,救救我吧,我将永远不会忘记……

一夜的剧烈驳辩、争执,醒来时一切宛若眼前。我不能在屋里停留下去,因为这儿好像到处都是那双火辣辣的目光。

我身上打颤:你误解了,我没有那样的力量,我也是一个四处流浪的人。请你走开吧,请你宽恕吧——我不会打扰你,你也别再打扰我。

我在外面走了一会儿,天近正午时分才回到住处。可是一进走廊服务员就告诉我:有人已经在这儿等了你好久了。

她站起:亲爱的不要走,不要走。亲爱的你救救我,救救我——你面前匍匐的是一只摇尾乞怜的野物,它浑身哆嗦,它已经迷途……它又饥饿又悔恨——它奔走了这么久,要寻找一个主人——你就是主人,你是惟一能够解救它的人,一个可以把它从兽群里搭救出来的恩人。请你奉献出一点点的善良吧,这对于它就是无边的恩赐……

我的目光转向客人。她的脸正朝向窗外,可我一眼就看出是女医师。我请她进屋。

我说:我害怕,我害怕!尽管你没有伸出那样的爪子,可我还是感到了威胁。我要离开,我身上发抖。

“请原谅——又来打扰您了。因为我怕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了……我想了想,还是来了……”

她嘴角颤抖:你过分担心了!这不是野兽的爪子——你看它多么温热和柔软……

我没有说什么,只为她倒了一杯水。

我躲闪:可你不要碰我,不要触摸我——我害怕野兽的爪子搭到我的肩上,我害怕……

她的声音非常轻缓,这一次没有什么开场白,而是直奔主题:“我还是为那个事来的。我想告诉你,请不要把我想象得那么坏,我不是那样的人。我今天不愿解释,只想最后说一点——那一天他们告诉我有个急症病人。我过去一看,怎么也没想到是这么小一个孩子。他眉毛嘴巴都拧到了一起,可我还是看出这是个特别漂亮的小男孩儿。我的孩子差不多和他一般大。我喜欢孩子,真的;可我的职业需要我冷静下来,按部就班,先听诊、判断,病人怎么呼喊、周围的人怎么催促,都不能扰乱我的工作……一开始我就认为是肠脉管栓塞。他这样的病例在我们这儿很少,几乎没人得过这样的病。我提出马上让他上手术台,可医院有一个硬性规定:除了极特殊的急症病人外,必须先交押金。我说这就是一个特殊的急症病人,院长偏不这样认为,说是一般的肠痉挛,没什么。后来他们告诉我,病人家属跑回去拿押金了,我才松了一口气。好在路程不远,很快就会到的。你知道我们每天接触的病人多了,病人家属考虑问题只站在病人的角度,而我们却要面对各种各样的情况。我承认接触病人多了会松弛,但我们对待急症还是负责的。我承认我犯了一个错误——我没有不顾一切把他推向手术台——要知道我有能力左右那个院长!我向你坦白地说:院长有几分怕我,他最后会照我说的办。可我当时没有那样做——我没考虑到事情会那么严重。我当时听他的脉搏、心跳,觉得一切还都可以——想不到突然就……那是谁也没法预料的。我想那肯定是动脉破裂……”

她站起又坐下:你不要逃开——因为我不会撕咬。我知道你是一个可爱的男人,我不会撕咬你。但是当你奔跑时我就会跟上,那时说不定又有了野性,说不定又会撕咬——你最好就这么躺着,安安静静地躺着。最好的办法是:你把我从兽群里领回吧!你把我赎回啊!我需要你,需要你……

“无论怎样讲,你们那时的拖延是一种犯罪。”

我害怕了:你真的是一只母兽,你使我吓得浑身颤抖……我要逃离你,逃离你——我知道自己陷入了可怕的境地——我不知这个夜晚逃走还来不来得及、你能否追赶、能否撕咬……

“这里面当然有死板执行规定的情况……”

她看着我,似乎在说:我是一只母兽,可我也有过人的温柔。我会用我的乳房去喂养你,滋润你干渴的喉咙。你已经在旅途中焦渴难忍,我会用汩汩的旺盛乳汁去浇灌你。谁都没有我的乳汁多,它又多又甘甜,富有营养,这就是野物与人的区别。多少人想喝这乳汁,馋得双眼僵直。那些眼睛我可太熟悉了。你不要提那个老院长,真的。不用说他也有那样一双目光;你也不要提韩立——那个可恶的假斯文,那个戴了一副金丝眼镜的、人面兽心的家伙。当然他也有如愿以偿的时候,可是他要为这个付出代价。我无所谓,一切都无所谓;而他们却有了一辈子难以赎回的罪孽。我会报复,我是一只野兽,我什么都不怕。我经历了一切,什么也不怕。等他们明白过来就晚了,我总有一天会把他们撕碎,撕得粉碎。我不会怜悯他们。我的牙齿是尖的,我是一只母兽!

“不,世上不会有见死不救的规定。你在摆脱自己的责任。”

我严厉地摇头:不,你错了,如果是我,就会对你做出惩罚;我永远不会和一只母兽相伴。我只有一生的时间,不会和一只浑身膻气的母兽睡在一起。

严菲全身打颤:“我说过出乎意料,我们真的没有想到他会那么突然……”

她抬起头:是的,永远也不会复活了。昨天离我太远了。不过那个人还时不时地在我眼前晃动,我还没有彻底忘记。可是我已经不能与他接近,因为他是人,我是野兽。他出现在面前的时候,我害怕会因为饥饿、因为出于野兽的本能去撕他咬他。多少年过去了,他终于没有回来。我心里明白,人和野物不能走到一起。我怀念的只是我的同类:一只真正的野兽,不过他投井自杀了——人们从井里找到他的尸首,把他埋在了那片沙滩上。不过没有立碑,也没有做记号,连我也找不到那只豹子的坟了。我跑到沙滩上,在月亮地里走啊,走啊,就穿着我的白衣服——那些猎人或赶路人看到坟场里有一个白影子走来走去,吓得尖声大叫。这时我就在坟场上跳起来,让他们吓得没命地跑,跌跌撞撞。那是我最高兴的时候。在冰凉的夜晚我一口气跑回家,一看丈夫正熟睡着,就把他咬起来。他像我的一个猎物,可怜极了。孩子睡在一边,那是我和他的一个小崽儿,我把他抱起来亲,给他喂奶。我把丈夫咬醒:野狼,你睡得好香,我的野狼!他以为我在故意逗他,觉得我的幽默由来已久。我摸着他的黑胡碴,他漂亮的大眼睛。他是个好人,一个被我糟蹋了的、随便驱使的仆人,一个早晚会让我遭到报应的人。他好得完美无缺。他真是一个好人。他像你一样……

严菲急得要喊起来。当然是没有预料——这一点她没有必要说谎。我只是告诉她:“你们身上缺少人们常说的一种东西……”

我告诉她:你已经完全忘记了另一个人——他逃进了南山。他曾发疯地找过你。他从来也没有想到你会变成一只母豹。但现在他才不得不相信,相信一切都是真的,昨天死去了,它再也不能复活。

“缺少什么?”

雄豹死了,母豹活了。我叫着我的豹子,我记得它剪得短短的头发,浑身汗漉漉的皮毛……它的皮毛发散发出一股膻味,那是野物们共同的气味。我满眼里都是荒野,我鼻孔里,耳朵里,除了它的嚎叫就是它的气味儿。“豹子!豹子!”我喊着他。白天,我上班下班,挂上了听诊器,就成了一个正常的人;可是一到了没有人的深夜,我就呼唤着那头豹子。我一个人跑到丛林里寻找,喊着我的豹子……

“你们没有心!”

我全身战栗,一声不吭听下去。

“……”

她点头,眼睫低垂:没有了,真的到处没有我的音讯。我被关进了一间小屋,每天有人送饭给我。我的豹子哪去了?我问他们,没人回答。不知被关了多久,一年、两年……我疯了,什么都不记得了。就这样,我瞪着一双眼睛,依靠太阳的落与升计算时间。我记住在这里度过了六百多天,可后来又记成九百多天……我什么也不记得,不记得了……接上我被送走,送到亲戚家。我真的不想活了,我差不多等于是被人从棺材里放出来——我被埋葬了好久……后来是我的亲戚把我送到一个医院,让我在那儿接受治疗。一年之后,我的病好了一点,又被送到了一所学校。在学校里我回忆着过去,一点一点回忆,惊讶得不知所措。假期回来找我的父母,觉得到处一片陌生——我像来到了陌生的地方。可我仍然记得那头豹子——我的那只野兽!有人告诉我,当我被关进活棺材的时候,他被族里的人——就是我们本家的人,打断了一条腿。这是真的,这是治保会的人说的。又过了半年多,我的豹子投井自杀了。

严菲瞪大了双眼。她一直看着我,“我没有……心?”

我盯住她,发出一声冷冷回应:其实你已经死了。没有人看到你的再生。你死得无声无息,从人群里消逝。这里再也没有你的声音。人们到那所果园子弟小学去询问,到灌木丛中去询问,到处都没有你的影子——你死了,埋掉了。从此再也没有你——没有当年那个菲菲了!

“是的。”

她接下去的叙说嗓子低哑:我的父母想把我从一只野兽变成一个人,想得多美!他们不知道一个野兽要变成人有多么难——他们第一天就给我梳理了头发,让我洗了个澡,好好整理了一番,甚至给我描了眼眉,脸上扑了粉搽了胭脂——因为我脸上已经没有了一点儿血色。他们还想把我变成一个挺好的姑娘。他们错了,我已经偷偷生过两个小豹崽儿,体形在飞快变化,臀部变宽,腿越来越粗;到后来我有点儿发胖——那时还不足二十岁。我的眼神已经有点儿奇怪了。我比所有人都泼辣。我用这种眼神看着妈妈、爸爸,能让妈妈吓得哭起来。他们一有工夫就问那人是谁?是谁?我再也得不到安宁。吃饭时他们问,我扔下饭碗就跑。他们一直询问那个人,我说我要死了。后来他们再也不问了。可他们就是不能遵守诺言,没有办法,我只有一次又一次逃走,一次又一次被找回。有一回我钻在一个草垛子里熬过了七天七夜。半夜我溜出来,随便到野地里找一点吃物。就在那时,我打心里怀念起做野兽的那些日子:多么自由自在,多么好啊!我一阵阵想念那只豹子,就连夜跑去找它。我这一辈子也没法儿忘记,那是一个冰冷的深秋,地上有霜,我赤着脚。跑到半路我就脱光了衣服,把衣服用一根柳条束起来。我又找到了豹子的窝。它一下跳出来,二话不说就骑在了我的身上,一张嘴就咬住我的脖子。它咬我,往狠里打我;我抚摸它,告诉他自己永远是头母豹。我们这一对野物在当天就逃进了灌木丛。就这样,我第二次变成了野物。可惜这一回没有多久就被人逮住了,我被绑起来送到了父母那儿。我真的要死了,这一次无论如何要死了……

她像是一直看着窗外那片果树、那些即将成熟的果子。她咕哝了些什么我一点也听不清。她回过身,像肚子疼似的蹲下了。

我在她的倾诉声中紧咬牙关。我想说:我恨你,母豹。我说:你真是一只不折不扣的野兽,不过你毕竟是一只母兽,还有一点母性的慈爱。你的眼睛,你的睫毛,还透出一点儿母性的美,只可惜你常常裸露出那颗野兽的心,它冰凉冰凉,没有一丝热气。我相信任何一个躯体都不敢挨上这颗心。我不愿询问你的今天、你的家庭、你的孩子;我知道谁在一只母兽的怀抱里都没法儿活得安宁。他们会在你尖锐的牙齿面前昏死过去——你那可怜巴巴的家里人,我不知道他们和你在一起怎样度日……

“你怎么了?”

就这样一天又一天过去,冬天来临前,我终于怀上了小豹崽儿。我觉得肚子里一天到晚装着两个小豹崽儿,它们长啊,长啊,生下来一定毛茸茸的,又可爱又招人恨。怎么办?有了这些小崽儿我就真的变成了一只母豹。我可不能喂养我的小崽儿。我在河里游泳,爬到树上往下跳,想让这些小崽儿都死在胎里。我用手打它们,捶它们。冬天来临了,那些被我整死的小崽儿过早地产下了。我发烧,一口饭也吃不下,疼得要死。我在树林里打滚,喊叫,到后来那个野豹害怕了,跑出去招来了猎人——那是他的同伙,他们把昏死的我扛在肩上,一口气送到了镇上。我就这样见到了父母。他们追问我,我一声不吭。我永远不会告诉那个野豹的名字。我们在林子里过了一段生死难舍的日子,这使我一辈子也忘不掉野兽是怎么生活的,也让我学会了像野兽一样过日子……

“没什么……”

她的低语像缓缓流水:是的,我让你受惊了。我知道我自己是怎样的人。我恨自己,恨男人们。他们的目光、一个眼神,都逃不脱我的眼睛。我很早就熟悉他们了。是那个头发短短的、凶猛的叔伯哥哥使我懂得了男人。他从很早就要毁坏我,我告诉过你。那时他常常藏在树丛中模仿布谷鸟的叫声,我怕这种声音,怕极了,战战兢兢。阳光下,我觉得被剥得赤条条的,一切都暴露得清清楚楚,所有人都在伸手指点我。那时我没法儿去见父母,我想躲开他们,永远躲开他们;我也不愿看到奶奶,我最好做个一辈子生活在灌木丛中的野人。有一段我觉得自己是个没爹没娘的孩儿,我在原野上流浪了几十天……所有人都认为我失踪了、死了。那些日子里,我只靠一个人供给食物和水,养活我,他就是那个把我推到深渊中去的叔伯哥哥。那时他身边的一帮人一个比一个凶。他们都像豹子,要把我撕碎,把我的头发、衣服,都撕得粉碎。可他又给我带来了崭新的衣服、食物,喂我水,一口一口灌到嘴里。我依着他又恨着他;我多么想念那个跑到南山的人,可我没有一点办法。我和这个豹子过的是一种穴居生活:他把我咬死,又吸尽了我全身的血;他重新给我注入的是野物的血。我全变了,赤着脚奔跑,变成了一个穴居女人……那年正好是一个秋天,天还不怎么冷,无数的野花浆果、扑棱棱的飞鸟和我做伴;再也没有什么来伤害我,因为有一只凶猛的豹子保护我呢,把我咬得浑身湿漉漉的。他咬住我,有什么危险来临,就用嘴叼住我,在灌木丛里飞跑。他发誓要让我生下一窝小豹崽来。我长得很快,生殖能力多强,喝着雨水,浑身都散发出一股野兽的气味。他咬死了一些野物,点上火,烤熟了给我吃。我觉得自己正在变成一只母豹。深夜里我们俩从灌木丛中逃出,四肢伏地发出野嚎,四周都响起这种声音,满滩的野物都跟上叫。我们成了一公一母两只野豹,有猎人背上枪到处找——猎人当中就有我的父母,他们从镇上急急赶来。我从灌木丛见过他们,真想跑过去,可是不行——我赤身裸体,身上到处都是野豹的牙印。再说它用爪子按住我,我只要发出一声喊叫,它就会把我撕得粉碎。我眼睁睁看着他们从身边走过。他们快急死了,妈妈哭得两眼红肿。到后来我知道他们绝望了,以为再也不会有自己的女儿了。老师也让同学们到处找,他们进了林子一声连一声喊。秋天,青纱帐遮天蔽日,他们哪里找得到?野豹用嘴叼着我跑,困了就搂紧了睡一会儿,饿了就出去打一点野食。这样日子久了,我再也离不开野豹了,依恋它呼喊它,说回来呀,回来呀野豹,回来咬我呀,把我咬得鲜血淋淋吧!它每次回来都带了吃食,让新的一天有了保障。

我看着她。

你白皙的皮肤下流动的到底是什么样的血液?是的,今夜我听到了你的心跳,感到了你的恐惧;我们在这里相互注视着,期待着;一切早已结束,我们已经不需要寻找过去,当然也没有理由追问隐私:我将不再提到那个院长……可心底的拗气使我一次次违背诺言,因为我不愿放弃探索一颗心灵,这就是可恶的好奇心——我想知道它的过去、今天和未来;还有,它是怎样改变的……

她发出一声声叹息。这声音有点像呻吟,然后又开始了抽咽。

她坐在一片虚无里,像个美丽的女妖。她的洁净和美丽,连浓浓的夜色都无法掩盖……我在梦中与之交谈,彼此思路清晰,对答如流。

我听了有些难过。我想从她脸上发现一点岁月留下的痕迹,比如说一丝皱纹、一点倦态。没有。她的头发还是乌黑油亮,脸上没有一点儿皱纹。她的皮肤仍然细嫩。岁月留给她的创痛简直看不出来。

她就是女医师。她好像就一直坐在温润的夜色里,睁大了一双会说话的眼睛……

她站起来,“也许说出来你不信,骆明的死简直没有对我产生多大震动……”

在这可怕的长夜里,有一个人的影子总也摆脱不掉,她竟然可以不倦地陪伴我。然而就是这个人又使我最不得安宁。她的气息和声音从此环绕不去,仿佛时时刻刻都在与我长谈、询问、纠缠……

“这我相信!”

从场医的老窝出来,我陷入了无法摆脱的悔恨与惧怕。连同所有的事件一起,最新的压迫又加在了身上……连续的失眠使我进入非常奇怪的假寐状态:思维每天都在睡与不睡之间飞速游走,有时会整夜地与一些熟悉和不熟悉的人对谈,而且所有谈话都无头无绪。我在睡梦中打听一个个孩子的来路与去路——骆明,廖若,小蕾,昨天的菲菲和今天的小岷……你们都安然无恙吗?那个进了天国的孩子,该是我们的小苹果孩吧?那下了地狱的,该是一些嗜血的恶魔吧?我诅咒一些人、一些事,我诅咒那些从魔瓶中施放出所有魔鬼的人。

“你可能认为这是一种职业习惯——每天都看到有人死去,死在手术台上、病房里、急诊室里。我不是指这个,像我这样对死无动于衷的人,在医院里也不多。正像你刚才讲的,我没有心了,当然也就没有爱和恨了,我就是这么木木的,像个被摆来摆去的器械。我再也不会想别的,因为想也没用,只不过活得更累。我没有能力去承担,连我的爱人、我的孩子在内,我也从来没有爱过他们。有时我觉得对不起孩子,特别是我的男人——我几次试着去爱他们,结果发现这有点像演戏一样。我做不到,因为我真的是没有‘心’了……”

在这个洞穴里,我突然觉得周身冷得不可忍受。冰一样的寒意裹住了周身。我不敢再听下去,也不敢再想下去。一个个稚气可爱的面孔从眼前划过……但我真的不敢去想了——但愿廖若不在这些受害者之列。让我在心底里为他祈祷吧。

我钦佩她的诚实。不过这听起来实在让人受不了。

“就是。那些人面兽心的家伙是些变态狂,他们让一些漂亮的男孩跟他们一起玩,从录像机上看乱七八糟的东西,然后再模仿着去做。最后给孩子们一些钱,或者干脆就是塞给一把游乐场的门票了事。孩子们拿了这些门票就糟了,什么门都敢闯,结果是变得越来越邪门。有的在机器上玩杀人游戏一天一夜不睡,最后杀红了眼,出门就用刀子捅人。还有的在内部可视电话上约朋友,然后到约会地点去打伏击,把对方的钱物洗劫一空。要知道这些小家伙最大的才十七岁啊,这种案子一年里就出了好几起!有的家长发现了孩子与公司的瓜葛,可是还没等告发就被人家用钱糊住了嘴;钱不管事,就用威胁的办法,结果事情全都给压了下来……”

“我只是在活下去。我觉得工作也没有意义——为什么要工作?救人有什么意义?我跟你说过,我早就被里里外外地毁掉了,那种毁坏后来还有无数次,每一次都使我的血再冷一次,最后差不多都结了冰——再也没有什么能暖过来——连你也不能,所以后来我就不怕你了,不怕走近你,我见了你会很坦然的。你为骆明的事责备我、骂我吧,和别人一起告发我吧,我什么都不怕,也不会怨恨——我正好要离开这里……”

“什么?你是说——小男孩?”

“去哪里?”

他的手颤颤抖抖去摸烟,摸到了又丢下。他根本不会吸烟。他端起给我倒的咖啡喝了一大口:“我不会搞错的,我敢说市立医院就有人参与了这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他们当中的一些人与公司的头头关系密切,主要是跟姓苏的老总好。‘得耳’这人不坏,不过他管不了那么多了,如今只专心做一个大慈善家了……医院那些人为会员服务,也为公司头头服务……那些孩子是从外地招来的,也有本地的。一些小女孩不用说了,一些小男孩也是他们的目标……”

“到我叔伯哥哥去的地方。”

“外人不会知道那是怎样一种服务,不知道什么才叫‘超一流’。他们围绕着这些建立了自己的一个‘关系网’,生人、不被信任的人就别想进去。他们有自己的应召女郎、各种男士,还提供特别保健,主要的一绝是有‘小耍物’——知道什么叫‘小耍物’吗?就是未成年的男孩女孩。有的年纪真的太小,鬼知道他们怎么找了来。那些恶棍,我是指人世间的一些超级恶棍,他们什么坏事都干得出来,有了几个钱就干伤天害理的事。其实这些会员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主顾,他们只能到第三世界来蹭点乐子,他们的钱拿到拉斯韦加斯去,要享受这样的服务,还不够一两夜的开销呢。说到底,他们在那一堆里还只算个穷光蛋。可是他们就敢到我们这儿来,穿着背带裤子臭酸臭美当什么‘会员’,糟蹋一些可怜的穷人的孩子。有时候我想起了这些,真想用刚刚从粪池里拔出来的粪叉直接插进他们的肚子里去!就是这样也解不了恨!算了吧,不想说了,我说出来自己生气你也生气,说不定还要把你吓坏……我不说了。”他咬着牙关,拍了一下桌子。他只在这个时候才显出了特别的可爱。我说:“不,你说吧,我不会吓坏,也不会跟其他人乱说。”

我心上一怔。

我长时间恐惧地看着场医的这个洞穴。他却一直在诡秘地笑,不时地瞟我一眼。我们俩来到光线好一点的地方,他为我倒了一杯浓浓的咖啡。我这时才发现这里从液体到固体,大都是舶来品:桌上是没抽过的洋烟、一两瓶洋酒。“你如果知道公司里那些家伙是怎么玩的,一定会吓一跳。我和他们不一样,蓝珂也不一样。他们那些家伙能轻而易举地、直接绕开障碍,找到一大把最吓人的东西,搞一些名堂,建立什么‘超级酒吧’,然后再提供各种超一流服务——这是一本万利的生意,连外地的大老板,那些高尔夫俱乐部的会员都时不时光顾。老会员一个个穿了背带裤子,坐飞机来的,一待就是一个月。公司游乐场主要是挣他们的钱……”他说说停停,像在抖搂一些绝对的秘密。其实他说到的一些情形我以前也有耳闻。不过他还是说出了一些令我震惊的东西。

她垂下眼睫:“一切都没有意思——你真的觉得四周这一切很有意思吗?人早晚都要去那些地方,还不如早点去。我被抢救过两次。真的。一次是我的爱人发现了,一次是那个恶心人的院长。他们救了我,所以我恨他们,我会报复的。我不会就这样半死不活地待在医院里。你有一天听到我出了什么事,一点也不要惊讶……我的男人,那个可怜的人,在上个月里的一次车祸中死了……”

2

我愣愣地看她。

这个比喻真是绝了:一种贪婪和欲望变成了一种惯性、一种须臾不能离开的要命的需求。

“他死了,我没掉一滴泪,也没觉得怎样,只觉得家里空得慌——就剩下我和孩子了,你看,睡觉时身边那个呼呼喘的家伙没了。还有他的衣服,也没人穿了……我如今感到的不过是这些。”

他笑了:“有人问一个富可敌国的家伙,问他攥住那些财富有什么用。是啊,有什么用呢?他一时也回答不了啦。我也一样,不知道该怎么说了。不过我只知道拥有它,并且还要继续拥有,这成了一个习惯,就像喘气一样,已经停不下来了。”

我觉得无话可说。

“当然信。不过这有什么用呢?”

“院长派我到‘得耳’的公司去,还要我到其他一些暴发户那里,我想好啊,你这个混蛋把我也搭上了。去就去,坐着他们的高级轿车,有时让他们带到旅游区去玩,一住就是几天。可我火起来,谁的爪子也别想碰我,我有时就有那么一股拗劲儿。车子在路上飞跑,这让我想起了男人遭的车祸,这才多少有点难过。有一天我正难过,一个人的爪子又碰上了我,我就用听诊器狠狠一抡,打在了他的太阳穴上,把他打昏了。当时他的司机像逮一个女特务似的把我扭住,用带子把我捆起来。我说你不用捆,我不会逃。就这样他们把我拉到派出所去。我说没什么,来吧,我说你记:那个车上的家伙不把我当成一个医生,他明明看见我带着听诊器,却硬以为我是一个‘婊子’——这会儿那个审问的人也把我当成一个‘婊子’。我对他说:是,我是一个‘婊子’,你要听听与我来往的那些人的名字吗?那么你记吧。我把一个个名字按职务高低给他排列起来,他立刻傻了眼。他让我赶快停下,我偏要说。我说要审就得审完。审问的人认定我有精神病,再不就是故意抵毁什么人——我哈哈大笑,站起来就走了。从那儿以后,院长再也不派我出去了……我是一个流浪女人啊,从小就是!很小时,妈妈把我一个人放在村子里,我跟那些野孩子在一块儿混,后来才遇到了你……我想说的是,我是个苦命孤女,到处流浪,一会儿搭上这条船,一会儿搭上那条船——没掉到水里淹死就算万幸了。我在船上颠簸得真苦啊!我一直想让船载着我到大洋的那一边、那一边,到一个谁也不认识我的地方去,那里的人会把我当成一个脸上没有标记的新人。那时我才能活得好,活得像人一样……现在不行了,一切全完了。我今天第一次跟别人说这些,第一次……我知道我在你眼里一钱不值,你记得的只是过去的那个我——可你也是过去的你吗?你明明知道咱俩都不是了,我们都不是了!那时的我们、原来的我们,一辈子都不会有了,就像河水一样流过去了。所以我希望你再别用那种眼光盯着我。你就把我当成现在的我——我也把你当成现在的你——你伸出手来——哪怕打我一下也好……”

“我比你们大城市的那些家伙起手更早。我已经超音速了,他们还在地上爬呢。真的,当然这不包括你城里最顶尖的高手朋友。不过他们当中有的后来也不太迷恋这个了。我存下的东西够你一天二十四小时不停地看和听,这样整整花上两辈子都享用不完。你信不信?”

我不由自主地躲开一点。

他这一会儿谈得兴奋,最后问我想不想去他的“小屋”看看?还没等我问是什么小屋,他已经在前边带路了。他的步伐里透着许多醉意,仿佛这失踪的一些天里一直泡在酒里似的。他一边走一边咕哝:“人哪,只要是真朋友就会想着你,人在关键时候总是想着朋友啊,可是我们……蓝珂这小子,我不在他老来;我回来了,他又不来……”在医疗室隔壁有几间小屋,看模样并不起眼,可是进去之后才让人大吃一惊。原来这些小屋是后来加盖的,它们与后面的高墙之间原来有好几米宽的空地,这会儿都被连接起来,成了秘密洞穴似的一大片。“这里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进来的。我得让你开开眼了,你不要说我整天像个傻子似的。我也有自己的老窝。”他的得意比刚才那会儿又增加了许多,一边说一边比比画画。我发现屋子里光线太暗,所以大白天也要开灯。老天,这里真像一个魔洞,乱到了极点,到处是小桌子,上面摆满了电器,桌上散放着一些录像带之类的东西。再往里走又是电视机和投影机什么的,还有一些没法辨认的各色物器。他转脸看我时,我突然发现他的眼睛有些红肿。他咕哝说:“我老婆最厌弃的就是这里,她觉得我把家里的一点钱都拿来挥霍了。可男人嘛,总得有点爱好嘛,我这辈子不赌不嫖,也算得上是个好男人了吧。”说着在一个黑乎乎的蒙了布的东西跟前站住,又看看我,那模样就像一个了不起的魔术师一样,笑眯眯地揭开了大布:露出了一个有许多方格的大木架子,每一个格子中都塞了裸露着电路板的器具、一些谁也叫不出名字的新奇玩艺儿。他笑笑:“这里有我全部的宝藏。”“这个架子上?”“不,我是说在我的这个窝里。在这里你想看什么、了解什么?想过眼瘾还是耳瘾?是文字还是图片?是三级片还是什么别的古怪魔幻?你做梦也不会想到的事情,我这里都发生了、记录了,要问它们来自哪里吗?来自全世界!是整整一个地球村的秘密——谁知道呢,也许还有个把外星人偷偷摸摸塞进来的一点私货哩,这些真的很难讲的。不过它们这会儿都成了我的财富,而且每个月都在以你想象不到的速度、呈几何级数增加。这不是我在吹牛,而是一个事实——行了,闲话少说,咱们得来点儿实的了。”他说着摆弄几下,一阵震耳欲聋的声音骤然响起,他赶紧把它调小。前边的一块银幕上出现了图像,它们变幻抖动,内容乱七八糟,而且切换得飞快。我相信这是用图像堆砌的梦呓,是藏在无数角落里的幽灵集合起来的狂舞,它们在放肆叫嚣。他在一边按动一些按钮,口中念念有词,一双手莫名地乱抖。我想尽快让其结束,想把他拉到光线好一点的地方。

“看着我!你伸出手来——伸出手来呀!你说我残酷,我见死不救,那么你呢?!伸出手来,你伸出手来啊!”

“他是董事长,已经不太问事,如今一切都由下边一个姓苏的总管在办。姓潘的主任来过,他是代表苏老总的。如今任何一个公司只要干大了,没有自己庞大的电子系统那真是不可想象。土老帽们也知道在这个时代该玩什么。以前他们有几个录像厅和酒吧,那只是小打小闹而已。而一个大公司发展到今天的规模,就要准备迎接自己的未来,那时要有更发达的神经系统,有千里眼顺风耳……你瞧我在鲁班门前抡起了斧头。”我问他要改行了?他摇头:“不不,兼个职而已。现在的人三职四职都有的,这样的用人方式对甲方乙方都好。我场里的这个差事还不能丢。”他说到蓝珂,认为对方也应该到那个公司去找个事儿干干。“做公司医生吗?”“那倒不一定。可以看看病,提供医疗咨询,还可以为我打打下手什么的。反正他这样的人算是‘复合型人材’。”场医得意地笑了。

我只觉得四周冰窟一样寒冷。我的全身都在打抖。

又是“得耳”!我问:“他请你了?”

“伸出手来,伸出手来啊!伸出你的手——”

“当然是最大的,就是‘得耳’那个公司!”

“你是菲菲?”

“哪个公司?”

她深深地点头。

场医终于又出现了。这一次他神情特异,对我说:“你以为我去了哪儿?我是到那个公司应聘去了。”

可是我为什么看不见火把、星星、大海和灌木——灌木丛中那个徘徊的少年?

蓝珂从招待所门前的小路上一次次匆匆走过,当然是去找他的场医朋友。他偶尔也来我这里待一会儿,总抱怨说:“他这个人!他这个人!”我想他们算是一对特殊的朋友,连结他们的主要是那些电子魔器。他们,还有廖若包学忠一群孩子,都在一片无形的茫海里沉浸,直到淹死都不会上岸。他们时刻准备兴奋、痛苦、癫狂、沮丧、绝望,还有无法言说的欢乐。“这是一种无边无际的资源,你进入了,连接了,你就成了一个共享者。当然,你也是一个节点——小小的、小小的、微尘一样的节点。”这是当年城里那位电脑朋友的话,当时他正预言不久的将来——那时因特网就会建立起来,那个时候我们就将生活在一个完全不同于现在的世界上。就因为对这一天的憧憬,他有许多时间是两眼焦红的:“到了那时候,你想想会是怎样的情形吧!”所以我现在完全能理解蓝珂和场医他们的状态:急于走进未来,而且已经急不可耐。

“我是菲菲,真的是菲菲……伸出手,伸出你的手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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