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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我不知说什么才好。我真不希望她说到那些事情——而且,我并不认为她这样年轻的一个女孩子,会理解我们这样的一个家族。罗玲在我沉默的一会儿也许洞悉了什么,赶紧解释道:

“不会的。我第二次见老人时,在他面前说到了你,我特别告诉他——请你一定不要怪我,我当时一阵冲动,就把心里的许多疑惑和猜测都说了出来。我说了你们一家当年蒙受的冤案,特别是你父亲的一些情况……”罗玲说到这里胆怯地看着我,“我真的说得太多了,可是面对那样的一位老人,我有点儿忍不住。事后我就后悔了……”

“……我想告诉您,那天见您时没有说得太细——其实我在您来到葡萄园之后,就已经了解了很多。再加上母亲说的,我知道得已经够多了。特别是知道您的父亲当年也是那个纵队里的人、也受了冤案的牵连,就立刻觉得我们是在一起的——我的这个想法或许有点儿幼稚,不过您会理解我当时的心情,我在这儿没有一个帮手。”

“那样我们就可以一起去看望老人了!不知他会不会拒绝我?”

我看着她美丽的面庞,一动一动的鼻翼和长长的眼睫,觉得真是一个可爱的孩子。她那么执拗、刚强,还有些幼稚。在她这样的年龄,幼稚是难免的——问题是这个世界上年纪轻轻就老谋深算、像鬼一样机灵的人太多了。我没有再次责备,只是怜惜和喜欢这个年轻女孩。不过我还是告诉她:“我父亲当年只在纵队里干了不久,后来很快就转到了另一个系统——因为他的叔伯爷爷是另一边身居高位的人,所以组织上认为他更有利于做地下工作……还有,他受的牵连主要是另一件冤案,从时间上看要晚一些,开始只因为同情‘六人团’……”

“不,没那么容易,顶多迁到东边的城里,上边会有安排……”

她抿着嘴,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迁来这个园艺场吗?”

“我父亲主要是因为解放海港小城前后的事情,他与纵队接管城市的首长还有其他一些战友、与地方上的同志发生了许多矛盾和误解。有些历史旧账纠缠起来就很麻烦,虽然讲不清,也没有任何证据,还是把他逮捕了。从此父亲一生的苦日子也就开始了。好在这毕竟是接近取得政权或更以后的事了,形势还没有那么险恶——如果在更早的时候,我父亲就是有十条命也保不住的!这都是母亲在世时说过的,她说你父亲活下来了,总算不幸中的万幸……”

“我想在入冬以前再去看他一次……他说过要迁到北方,说也许年内就会办这个事情,他不想再拖下去。”

3

她的嗓子低沉下来,身子转到了一边去。我想她是不愿让我看到眼里的泪花吧。她在想自己的母亲。

我和罗玲来到了一片小果园里。这儿现在也成为了园艺场的一个组成部分,尽管与其隔开了一道沙岭、一片高高低低的沙丘,但仍然算是它的属地。原来的老树还有,可见树比人的寿命长得多。但的确有不少新的树木移栽过来了。现在的树木栽得更密了,所以没有一棵能够长成昨天那么大。现在是新的矮化品种,据说它们身个儿矮小,却能够更早地结果收获,并且因为需要的生存空间更小,所以按每亩产量来计还要合算得多呢。可是我仍然怀念那些威风凛凛的大树。我一想起那棵茅屋旁的大李子树心里就感动不已。那是我童年的依傍,我昨天的象征。我在大树原址徘徊时,罗玲问:

“像老红军,一辈子出生入死,想换一个住的地方都难。他在南方看起来环境不错,一个大庭院,有花啊树的,有鹅卵石小道。老人在这里打拳的时候,你会觉得他很幸福。只有知道了另一些事情你才会可怜他。老人整天被心事压着,它太沉了,好像海边上的那些沙丘,都压在他的心上。我的母亲也是一样。有时我想,哪怕就为了能卸下一点点他们心上的沙子,我也要加倍努力啊!躲是躲不开的,像那个毛玉,她当年肯定是为了躲开什么,这才找到一个男人嫁了。她住到这么偏远的一个园子里,最后还是不行。四周都在盯着她,让她不得清闲——也许她现在后悔了,后悔不该脱离队伍?她没有说,我只好猜一猜……我发现老红军一说到她就长时间不再吱声,他想起了很多事情,一时想不明白,就不说了。我已经是第二次去见老红军了,他一说到我的母亲就不能平静,一个劲儿地问她现在的情况:工作怎样?身体好不好?我说母亲有父亲在身边,一切都很好。老红军可怜我母亲……”

“就是这里吗?”

她的话我非常同意。不过她一开头叫我“宁先生”,至少在我听来有点儿调皮。漂亮姑娘都多少有点儿调皮,因为她们不调皮,遇到的麻烦会更多。我点点头:“是这样,人生下来,就等于坐到了一条工业生产的流水线上,剩下的就是按照设定好的一套程序不停地干下去了,这程序是别人设定的,所以你就不能自由。有一个德国人说过——‘活在你的世纪,但不要做它的奴隶。’可惜这多多少少只是一个良好的愿望而已。”

“是的,这儿是大李子树,它的南边一点儿就是那口砖井,我的外祖母常常在这里洗衣服。再往东南边大约十几米远处,就是我们的茅屋了。”

罗玲长长地叹气:“宁先生,我在这些年里与母亲父亲,特别是与老红军、毛玉这些人的交流中,觉得人活着真累,真麻烦!这麻烦不是一个人造成、也不是哪个人能把它赶走,你生下来,也就等于接受了它。不管是谁,全都一样!”

罗玲四下看着,大口地呼吸。她喃喃着:“当年这里会多么美啊,真正的田园风光……可惜啊!”

2

她没有说出的话就是:再好的田园一旦与人间苦难缠在了一起,立刻就丧失了全部的美——它还存在着,只是生活在其中的苦命人只有挣扎,已经无暇顾及了。

“他给打发到了南方。老人身子骨还是那么硬朗,每天打一通拳,写写回忆录。他见到我,当弄明白了我是谁,一下就拉住了我。老人的手抖得厉害,我知道那是激动啊。他半天不说一句话,最后松开我的手,吐出一句——‘你母亲,真不容易啊!’我看到老人眼里有泪花一闪一闪的,差点哭出来。老人的房子很宽敞,就让我住在家里。他告诉我说:‘孩子,我这一辈子主要的经历都在北方,所以我还想回去。我在哪里居住应该是自由的,我身上负了好几处伤,总该有选择居住的权利吧?’我说那当然。他又说:‘可是只要我一提出挪挪窝儿,立刻就有人来劝说,说还是南方好啊,这里才有利于你养病……我不会听的,我最多这一二年里就搬回北方……’老人把大量时间用来谈往事,这让我像重新活了一次似的……”

我在一个地方伫立——这里开着一朵多么美丽的小蓟花,它多刺的叶子中间挺起一簇粉红色的丝状花瓣。它好像是昨天的回应,是安慰和微笑。我蹲下来看着。

罗玲走着,终于说到了最近的一次远行。原来她一次次的外出并非像一般人认为的是“游玩”——那不过是掩人耳目的一种借口。实际上她只为找一个人,他就是原来的老场长。费尽周折,怎么也找不到这个人。一个大名鼎鼎的老红军竟然从人间蒸发了。尽管如此,她从不灰心,直到如愿以偿了。说到这里她十分兴奋:

罗玲问:“你还能找到当年的墙基吗?”

父亲那一天在这里走啊走啊,直到全身再也没有一点儿力气,一下子倒下了。他又饥又困,昏厥了几次,最后才算是找到了那个小小的茅屋,它原来就隐在一片小小的果园中,在一棵巨大的李子树下……而今这棵李子树已经没有了。像我们习惯于消灭这片土地上任何奇迹一样,大李子树作为我们一家、我的童年的最重要的见证,已经没有了。代它而起的是另一些李子树,它们有的也长了很大,但已经不是当年的那一棵了。我总是把现在这一带所有的李子树都想象成它的子孙。

我说当然。我用步子丈量着,大致确定了小屋的准确位置。罗玲立刻说:“啊,它多么小。”

这里到处都让他想起过去。战斗最激烈的日子里,他们的队伍从山区转入了这片荒原,并打过几次残酷的血战。他见到这些沙丘就想到了战友的墓地,可就是不知该趴在哪一座沙丘上哭泣,因为它们大都一样,分不清它们是坟头还是空空无人的沙丘。是的,这里真像世界上最大的坟地,它们连绵几十里,一直沿荒滩蔓延下去,一眼都望不到边。

是的,昨天所有的东西在今天看起来都小得吃惊。可也就在这看似窄小的空间里,着实发生了一些惊天动地的事情。“它当年的样子有点儿像你们园艺场西边——毛玉老太太的海草屋。不过它没有那么白的屋顶,这可能是因为离海边还有一段距离吧。就是这么个小屋,那会儿庇护了我们一家。说起来它的历史更远了,因为它并不是我们家里人动手盖的,而是外祖父家里一个仆人的小屋,是他留给我们的。算了,这话说起来就更长了,留待以后吧……”

那一年他刚刚从监禁地放出来,因为不知道母亲和外祖母已经带领我们全家来到了这片荒原上,所以就一头扎到了那座小城里去了,去寻找我们的老宅——这座有名的府邸早就被当地政府占用了,有人告诉了这一家人的去向,说得不清不楚。父亲用了多半天的时间才算弄明白了落难的一家人正在哪里等他,就踉踉跄跄地往荒原上赶。他到了茫茫海滩上,一头扑倒在这些风成沙丘上,就再也不愿挪窝了。

就在这儿,就是脚下,有一段时间,几乎每个晚上都有一个持枪的人站着,他在暗中监视我们。他们在四周巡逻,抽烟,最后就站在这个地方,听屋里人的鼾声。我记忆中父亲能够打鼾,能够熟睡,这真是了不起的一个本领。他大概太疲劳了,吃的是最粗糙的食物,却每天被押到一个地方出牛马一样的苦力。

我回头与四哥打了个招呼,然后就和她一起出了园子。从这里到那个地方的直线距离约有十二三华里,可是因为要绕路,实际路程也并不短。我们本来可以从园艺场内部走,但为了避开那些好奇的目光,还是沿着它外面的栅栏绕行起来。这里安静极了,除了我们两人踏着落叶发出的沙沙声,再也没有其他嘈杂。一路上要翻过一片片沙丘,这些沙丘有的在逐年增高,有的在缓慢地移动,它们当中有不少像巨大的坟丘一样:我每次看到它们都要想起一个令人心酸的故事,那仍然是关于父亲的故事。

“您经常来这里看看吗?”罗玲问。

我迟疑着,告诉她早就没什么茅屋了。她说这个知道。

我摇摇头。真的如此,我很少来这里。我心疼。但我常常向这里行注目礼。

“我很想去园艺场南边——你家过去的茅屋那儿看一看,可以吗?”

这是一个太过沉重的地方。我每次走到这里双脚都会沉得拖不动,离开后也要有几天不能安静。这大概是置身事外的人不能体味的。在我眼里,这里仍然响着一片呵斥,还有母亲的叹息,外祖母洗衣槌的声音,父亲的喷气声,父亲奋力一脚踢碎一件器具的声音……总之这里全是忍受和煎熬的声音,是活着和等待的声音。我要离开它一点儿,但不能太远——我经过了四十余年的辗转,再次来到离它十余里之处,只为了能够隐隐约约听到这一切……是的,不要太近,也不要太远。我必须能够随时听到嗅到摸到,就像现在。这里的每一寸泥土都是灼热烫人的,我不能过于挨近,可是我要按时寻来。

她在园子里独自转了一会儿,然后就走向我。这时斑虎从一旁穿插过来,它和她一下子拥在了一起。罗玲完全顾不得我了,和它亲热着,扳着它的头,然后认真地研究着那处伤痕,斑虎竟然一动不动地任其抚动着毛发……她搓搓手走到我跟前,点点头:“它真是勇敢。那个凶手如果再打偏一点儿,它的一只眼睛就完了。它的肋骨那儿也有伤,它跑动时你会看出来。”这在以前我和四哥都没有发现,我佩服她的细心。这样待了一会儿,她突然提议说:

罗玲眼睛望向南方:“那位老人也知道这个小茅屋,知道一点儿这里的故事。不过他不认识您的父亲……他是在园艺场的时候听说的,而且还来这个地方看过。他听了我的话就说:‘哦,记得,那是在场子南边,一处很小的果园。’他的记忆力很好。”

罗玲得知鼓额的事情专门来到了园子里。她几乎没有与其他人说什么,直接就约鼓额到她的小屋里谈了半天。我想她是要询问一些现场的情况。从鼓额那儿出来,她一个人在园子里走了半天,不愿与我们说话。她有时低头看看葡萄树,蹲下来研究一下曾经得过病的根部,从裤兜里掏出那把闪亮的匕首样的工具刀在藤蔓上刮几下……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见到她了,听肖潇说最近她又一次离开这里,去了遥远的南方。对于这个女技术员的时常外出,场里人已经习惯了,并且都以为那个场长对其另眼相看。

我一声不吭地听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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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的心一直放不下。他见到我就想起了母亲,想起被自己人杀害的那五个人,他说那是历史上最悲惨的事件,是悲剧中的悲剧!有人希望这段历史被时间淹没,但很难。老人告诉我,一切都是从前几年开始的:一份内部资料突然披露了有关这个冤案的回忆录,作者是一个老人,他去世前留下了这份极有价值的回忆。可惜有关这个冤案的部分并没有说得太清。但这毕竟是第一次啊!老红军当时把这份资料看了不知多少遍,他说那个老人大概也只能说那么多了——一方面仍然时机不到,另一方面极有可能也就知道那么多——真正的知情人肯定还有,我们所要做的就是赶紧,因为这个人即便活着,年纪一定也很大了,我们是在与时间赛跑啊!这个冤案一天解不开,老人,还有我的母亲,到最后都闭不上眼睛。老人在那几天里对我讲了五个人遇害的前前后后,我一边听一边流泪……怪不得这片园子长得这么茂盛啊,原来这里被那么多人的血浇灌过!怪不得大风要把沙子吹来搬去,堆成一座座大坟似的沙丘,那是因为死不瞑目的冤魂太多了……”

沙 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