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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 任

我不知挣扎了几次,最后还是被她按下了。就这样我睡了过去。

后来我还是大口大口地呕吐起来。吃过的东西不断从我的嘴里喷出来。我真狼狈。我被他们扶起来,全身再没有一点儿力气,脑子嗡嗡鸣响,眼睛也恍惚起来。可我这时候恍恍惚惚看见那个小鼓额像匹小马一样从东间屋里一跃而出,严厉地指责两个老人。她大约在埋怨两个老人不该把我灌成这样!两个老人在争辩,鼓额气得跺脚。一会儿我觉得有两只手在忙,接着是一块湿毛巾擦脸,最后又敷在我的额头上。那个熟悉的声音指挥着家里人把我抬到炕上——抬到了她的那间屋子里。我拒绝着,可我的话他们根本就不听。我给放到了炕上,鼓额一直蹲在一边,后来又盘起腿坐着。她像对待一个病人那样照料我。

醒来时已经是半下午了,我知道必须离开了。试了试,尽管身上还有些难受,头像要裂开,但还是坐了起来。鼓额说:

这时候我听到了女人埋怨男人的声音。

“不要走宁哥,你就睡在这间屋里,我和爸妈挤在一块儿就成。”

我已经完全不能控制自己了。我以前从未真正喝醉过。因为我的酒量小,总不敢大口畅饮。可这一次我吃了好多菜,瓜干酒也喝得很多。我只想让他们高兴,也真的因为有惊无险的鼓额而高兴。我从桌边站起时差点儿跌倒,于是旁边的两个人一块儿过来搀我。我不得不扶住墙壁。我要呕吐,但我用力地忍着。我终于没有跌倒,因为我咬着牙关站立着。

我坚持要走,告诉她四哥他们急坏了,他们正等我的消息呢。“园子里还有好多事情,你安心在家里休养,好了以后我让车子顺路拉你回去。你不要担心别的。”

我想安慰她,却寻不到一个准确的词儿。老伯伯粗暴地阻止女人说:“东家喝酒哩,别来扰乱。一边去哩!”

她的眼睛闪了闪:“那我就跟你一起走,我们一块儿走吧。”

我吃了每一样菜,它们的味道都差不多,很香,也很粗。我几乎从来没吃过这么多凝聚了智慧和汗水、极富创造性的奇特菜肴。我今天的饭量和酒量大概让人惊讶,他们见我吃得这么香,喝得这么多,不知要怎样感激才好。鼓额母亲在一边拍着膝盖:“俺有福哩东家,让俺遇上你这么个恩人。俺孩儿不争气,东家多担待些吧……”

“这不行,你要在家里陪陪老人。你听话好吗?”

“喝哩,东家,庄稼人没有好吃物。”

鼓额连连摇头。我不顾她的反对,到西间屋里去告别。

他们不知从哪里搞来了一瓶瓜干酒——这是平原自己的烈酒。鼓额没有与我们一同吃饭,因为两个老人坚决不同意。他们这样做也是依照了这个平原上的规矩:女人是不能上席的。鼓额的母亲也坐在一边,看着我和老头子夹菜喝酒。那个小酒杯在他手里显得更小了,他喝酒时老要发出吱吱的声音,怪诱人的。看得出,这一顿饭让他们费尽了心思,同时又让他们无比兴奋。

两个老人听了我们的谈话,这会儿正商量着怎么挽留我。我从兜里掏出了随身带的一点儿钱。两个老人像见到烧红的铁块一样躲闪、推辞,连连说:“天哩,了不得哩!”

两个人立刻忙活起来,翻箱倒柜,好像不仅要做吃的,还要找穿的一样。到后来我才明白,柜子里藏着一点儿花生和绿豆。他们还从一个角落里找出了一瓢白面。接着我闻到了香喷喷的气味。锅里的油在滚动,我看不清他们在做什么。我已经没法再劝阻他们了,只好等待。这段时间我一个人坐在炕上。我伸手摸了摸被子,发现这被子像牛皮一样硬,油亮油亮,已经看不出纹理了。这被子里面好像絮的不是棉花,而是别的什么东西。我想这被子差不多能敲出声音来,晚上怎么御寒。我仰起头,看到的是熏得焦黑的高粱秸屋顶。从高粱秸顶棚上还垂下一个口袋,沉甸甸的。因为它吊的位置非常奇怪,引得我站起来捏了捏。那是半口袋玉米粒,可能是留做种子。炕上的两个枕头也让我惊讶,因为它们纯粹是用麦秸捆成的两个疙瘩,没有布面包裹——好像就这样枕了几十年,已经乌黑油腻,一时还辨认不出是什么做成的。炕席子早就破烂不堪,用布头钉过,又用牛皮纸糊了一遍。如果我不是亲眼所见,怎么也不会相信还有这样贫穷的人家……我不知为什么又想到了那片葡萄园,想到了它在那个春天的寒酸,想到了它原来的主人……该吃饭了。一张小小的四方桌上摆得很满,看上去一桌菜肴金灿灿的,十分好看,飘出的气味也好闻得很。凑近了一看才发现,它们差不多全是用咸菜条、玉米面和花生、绿豆变着法儿做出的——每一样都用油炸过,然后再配上一点儿青菜煎炒。我真佩服他们的巧手,竟可以把如此简单的东西做得这么好看,这么丰盛。由此我又想到了那个万蕙,终于明白了平原上的人到底怎样练成了如此独特的手艺——他们可以做出色彩斑驳野味十足的饭菜,原来最好的导师不是别的,而仅仅是贫穷本身。

我恳求他们收下、收下……老头子连连嚷着:“使不得哩东家,使不得……俺不能接下这钱,不能啊。”

两个老人在那儿合计着,执意要留我吃饭。我同意了,但决不让他们为我张罗。两个老人快要急得哭出来了,女人说:“天哩,东家,你还让俺露个脸不?”我说:“如果你们为我出门买东西,那么我现在就离开这里。”他们见没有一点儿通融的余地,也只好答应下来。

这笔钱太少了。它太微不足道了……我不知费了多少口舌才说服他们接受了。从这一刻起他们就再也没法使自己安静:说不尽的感激话,一次又一次挽留。我坚持要走,并让老人替我在村里雇一辆马车——我知道醉酒呕吐之后已经很难徒步赶路了。我的头痛得厉害。

2

老人跑到街巷去,一会儿回来说马车找到了,它就在前面的大槐树下——“你带上孩儿吧,她愿意跟你走哩!”

我不再追问下去,只让她好好休息。我要到她父母那儿去,可她伸手挡着不让我离开。我只好坐在炕边。她一声不吭,躺下时,一双眼睛还在注视我。她躺在那儿,扁扁的像一条小鱼。

我无法拒绝,点了点头。我久久地握着两个老人的手。这两双青筋凸起的老手啊,我没法忘记它的模样……走吧,鼓额,走吧——大槐树底下有辆大车……鼓额的母亲流出了眼泪,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们。

鼓额摇头:“看不清……天快黑了,他扑过来那会儿我还以为是狼。两只爪子按一下我的胳膊,胳膊上就是十个青印。他咬我的头发,一绺绺都给咬断了,他大概想把我嚼一嚼吃了……”

3

“一点儿都不熟悉这个人,他以前也没有来过园子?”

直到深夜我们才回到葡萄园。园子里安静得很,所有的人都在疲倦的等待中睡去了。我们让马车在离园子一华里左右的地方返回了,因为我们不想让马车把斑虎惊动起来,它会吵醒所有的人。

“看不清他的脸,我认不出……”

这个夜晚没有月亮,到处漆黑一团。

“他长得什么模样?”

鼓额走近了我们的葡萄园,不知是激动还是害怕,紧紧地贴在了我的身上。我们往园里走去,可她不愿马上踏进那个茅屋,一动不动地站在一棵老葡萄树下。

我松了一口气。好在这个孩子总算从恶狼爪下逃开了。不过还是应该亲手杀死那个恶棍。我问:

“鼓额,我们回去吧。”

我看出她胳膊上一处处发红发紫的斑痕。那是怎样凶狠的一个家伙!“他的力气太大了,按住我两只胳膊,又压住我的腿,我一动也动不了。我吐他,我没有别的办法……最后亏了斑虎……它不知从哪儿扑过来,像飞一样从半空里下来,咬住了那个人。这时我才爬起来,可是什么也看不见了,眼前的东西都在打转儿。斑虎在和那个人厮打,扭在一块儿滚着。那个人流血了,哇哇叫着用什么东西去打斑虎……我趁这会儿从葡萄架下钻过去,然后就跑起来——我跑啊跑啊,一直没停,跑了老远才站住,这才明白是往自己村子里跑。就这样,我一口气跑回来了……”

……她好像有什么要紧的话要说。她这会儿也许想起了什么……灰蒙蒙的园子里什么都看不清,四野沉寂,我能听得见她急促的呼吸。我觉得她身上抖得厉害,就问:“你冷吗?”她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嗯。”我脱下外套给她披上。她伏在那儿,蜷曲着,小极了。我像自语又像劝慰,喃喃道:“不要害怕,不要……”她的头抵紧在我的衣服上,抱紧了我的手臂。

我还是不太明白她的话。我掸掉她肩上的一点儿泥巴,她说:“不用了,我反正得好好洗,好好洗——我给弄脏了!那个人硬硬地按住我,我吐他,用沙子扬他,他就打我。他打我的手,胳膊,还有,打我后边……”

黑影里我感受着她温热的呼吸,当她仰起脸的时候,热气就扑到了我的脸上。一股浓烈的青草味儿。她已经精疲力竭,几乎没有了站的力气。“走吧,我们到家了……”我扶她起来,碰到了硬硬的茧花和大大小小的疤痕。多少沉重的劳动强加在她单薄的身上。她还不足二十岁,而且发育不良。她再也不应该去掘土担肥,只能去捆绑葡萄藤蔓,去摘葡萄……我今天亲眼看到了一户小村人家,看到了小屋内的生活。这种贫穷让人愤怒和诅咒。

她抹了一下眼睛:“谁说不想——要不想他们就不回了。我想,可我不愿回来。”

“我害怕有一天你……会离开这里……”

“你不想爸爸妈妈?”

“这是谁说的?”

“我在园子里高兴死了,我长这么大也没这么高兴过。我喜欢和大家在一起做活儿,我不愿回家——我今天是害怕才跑回来。”

“肖明子,他听别人说的……”

“当然,这是我们大家的葡萄园……”

我的心上一动:“不会的。我会一直在这儿,和你们一起……”

我终于听到了她的轻声呼唤:“宁伽哥,我要一直在葡萄园里干活儿——我要一直在那里做活儿!”

当我像悄语一样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却感到了一阵阵的胆怯。我伸手去扶她的时候,又碰到了那个凸出的额头。微弱的光亮里,我又一次看到了高高额头下那一对黑亮黑亮的眼睛。

接下去的一段时间鼓额一直在哭。她一哭就完全像个孩子,身体抽搐起来,什么话也说不出。我只得等待她平静下来。就这样,她哭着,说着,我反而一句也听不明白。我安慰她说:“不要害怕,不要着急——你慢慢想好了再说。”

浓烈的青草气味一阵阵从她身上散发出来。

1

我一直扶住她,以免她倒在地上。就像牵着小宁的手,我小心翼翼地牵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