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粟米岛

所有看了说明材料的人都长叹一声,说这些搞开发的人啊,也太实在了,这种要命的事儿怎么能说穿呢?这种凶险一般而言掩都掩不住,怎么能大张旗鼓地喊出来呢?难道这些人真的疯了吗?他们仔细看着一个个旅游项目,什么“潜水”、“与海豚零距离接触”、“迷你弹子房”、“鸟瞰之旅”、“龟娟之夜”——最后一项被黑体大字印出,显然是要人命的重头戏。

只过了多半年的时间,粟米岛的生意就开张了。这儿成了一处最有名的海中旅游胜地,其中最吸引人者,当然是有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女妖龟娟——关于她的介绍材料印得花花绿绿,上面言之凿凿,说这个女妖至今还活得很好,这全仗了开发者注意原汤原汁保护环境的缘故,所以她不仅活着,而且仍旧妖冶逼人,对来往岛上的各色人等,接待起来童叟无欺——当然了,玩到了酒酣耳热之时,将尊贵的客人几口吞下去,那也实属难免,是照例要发生的——你等只要不是现代熊包,不是个软蛋酥骨头,只要有点血性,算个男子汉的,那就照样可以登岛一试,这儿保证让你肉包子打狗,有来无回。

这个岛上的各种美食也被重点描述了一番,什么活吃海参、生吞鹌鹑蛋、活剥蜥蝎皮、活鱼芥末……一色的生吞活剥,仿佛一直要听着吱哇惨叫才能进食。除了吃就是洗浴,海水浴自然不在话下,另有什么正午沙浴、悬崖风浴、半夜火浴——每一种都配有实景照片,看上去同样令人心惊肉跳。在骄阳似火的白色沙滩上,一个男人赤身裸体给埋进了沙子里,一个个如花似玉的少女手捧沙子往他们脊背上轻扬;大风呼啸之时,迎向北海的悬崖上吊起一个同样赤裸的男人,一阵阵狂浪拍向悬崖;赤红的炭火摆成一朵莲花,中间有一个大木盆,木盆里是一个汗淋淋的男人,几个少女各持一把长嘴铜壶给盆中男子浇水。

那些买岛的人玩起了这样一只大铁鸟,想必是最有办法的人:那个龟娟最终被其驯服,也不是没有可能。

“看来这个岛上主要是玩命,只有活得不耐烦的人才会往那里去。”这是大家的统一看法。他们料定这个岛上的生意一定不会好,或许这正是开发者的本意:挣钱不是一个问题,只不过为了好玩。还有人甚至疑惑:这个岛子是不是用来自杀的呢?要知道现代人有的真是活腻了,他们生不如死,但就是找不到死的地方,再说服药上吊不仅格外痛苦,而且都是古老的方法了,真正的现代人是不屑于使用的——于是,然而,粟米岛也就应运而生了。

大铁鸟儿令人害怕,因为这让他们想起许多往事。自古以来就有一些“鸟人”隐入海边人群,那对鸟眼看人时挤弄着,算计起老百姓来格外狡猾。那是非人的智窍啊。有一只大鸟在海边见了一只晒太阳的大蛤儿,以为得了便宜,扑下来就啄,结果人家大蛤一合嘴就把它夹住了—— 一个村里人过来一看就乐了,索性连蛤带鸟一起捡了来家。这个故事讲到这里就算完了,哪知道后面还远远不止呢!事实上鸟和蛤儿一进那人家门就后悔了,觉得不该这么闹腾,不过它们还是紧紧夹住连住。那个人挽着袖子烧水,只等水开了把蛤和鸟一块儿投进去,拔毛做一顿好汤。那人见锅子噗噗冒汽就去摆弄蛤和大鸟,哪知道刚一伸手就被蛤夹住了。他啊啊一喊,那只大鸟就从后面一下按住了他的头,按到了开水里。结果他给烫成了一个秃子。他啊啊大叫时,蛤重新夹住了大鸟,它们就恣悠悠地飞走了。飞到海边,蛤哈哈一笑,就落回了水里。这原来是它们合计好了的一出闹剧,最后被捉弄的还是人,他除了变成秃子,连一点便宜都没占上。

大家特别注意到说明材料上有这样一句话:“保叫你有来无回。”一切于是恍然大悟。瞧明明白白写着,真话直说,气魄啊。

粟米岛开始了建设。大船日夜运载物品,还有轰轰的飞机响起。“这一下闹大发了,咱就等着看热闹吧!”只要天上飞过一只大肚儿铁鸟,海边的大人小孩儿都会伸手指点说:“快看快看,大铁鸟儿又来了!”他们从这只大鸟儿的频繁往来之中,不断展开了那个岛子的幻想,认为天大的怪异和神奇就要发生了。它被一片大水包裹起来,荒无一人,只藏了一个狠与美都达到了极处的女妖,这会是何等情形。可惜那儿离岸太远,不然半夜里一定会听到惊天动地的嘶叫声。

人们预料这个岛要吃大官司。

这一下都知道了,人家花上的那笔大钱,起码有一半是为了玩命的。人们估计到时候入住海岛的人大概自有一套新玩法,比如戴了铁帽子穿了金钟罩,让龟娟没法下口——这样一来就白白得了她身子的欢喜,而她却丝毫不能加害于人。这真是绝妙的方法啊。这个方法让他们想起了海边的人怎样吃剧毒河豚:以特别精细的办法去除内脏毒腺及血液,然后就可以炖出格外鲜美的鱼汤——这会儿吃的就是凶险哪!他们这样一想,也就承认了买岛的人真是世上高人,心智何等了得。

人们还估计,这个岛上不久就会埋满了死人。

现在村里人只叫那个岛上的精灵为“龟娟”,因为她成了害人性命的东西,这样称谓才能区别于原来那个不幸的姑娘。在人们看来,每个海岛既是一个四面不着边际的地方,那么无论大小都是一个国。既然连村子都要有村长,岛上自然要有岛主。龟娟作为一个岛主,已经是让人闻风丧胆:她面容姣美,心肠却格外狠毒,常常要笑嘻嘻地吞食生人,是个真正的食人番。当有人将这般凶险告诉公司时,人家不仅毫无惧色,而且更加兴奋了,拍着大腿说:“咱买的就是这个凶险啊,想想看,一个地方连点刺激都没有,那还值什么鸟钱!”

可是许久过去,天上的大鸟还是自由飞翔,海中的船儿还是来来去去,并未见异常悲恸或其他紧张情形,更没有警察警车一路号啕,也没有军队压阵。游客的多与寡也无法判断,因为大部分人都是密封在船舱里的,或者干脆就天上来天上去——那是天人,就更加琢磨不透了。不过人们也私下里揣测过:说不准那些抱定了死之决心的人,都是远道而来,是从世界上各个角落汇集到这里的,因为这样垂死挣扎着跑来的人、特别想在临死之前好好破费一下的人,也不是随处可见的。总之这都是百里或千里挑一的怪人和有钱人。“活腻了,不想活了,就是这样。”这些人在死前要尽情地乐上一把,然后,躺下,或乖乖地蜷进那个死亡之女——龟娟的怀里,以了却最后的心愿。整个的过程既是这样轰轰烈烈悲悲惨惨,那么也只能做得极其严密了,绝不会被外人打扰的。想想看,人到了最后嘛,钱也花了这么多了,粟米岛一定会让他们满意的。

粟米岛连同另一个岛都被一个公司买走了。这个消息一经证实,四周村子的人就说:“到底年头不一样了,多么胆大的人都有。”“他们买那东西做甚?”“做甚?还不是盖上房子玩乐,没事吃饱喝足了躺在大炕上打挺儿。”“他们就不怕龟娟?”“大概不怕。”

在人们能够想象的各种快乐的死法当中,要数“龟娟之夜”最好也最恐怖。想想看,那女子不会是一般的美妙人儿,丰腴销魂自不待言,被她搂过才会知道什么才叫“酥胸”。那种幸福与陶醉是花钱也买不来的,所以才以命相抵。问题是到了最后的一刻——据说她是在最快乐的时刻,因为无法忍受的饥渴才突然下口的——这一咬如果咬得准倒也好,一口把头咬下,痛苦想必不会太大;如果咬得稍稍偏了一点,或者她一时吃得甜美,细细品尝起来呢?那就糟透了!那还不如上刀山下火海、不如油锅里煎炸呢!

2

“反正这都是一些推测和琢磨,人家在岛上到底怎么个死法,咱也听不明白。咱是穷人,花不起那笔大钱,也就不用站在岛外瞎操这份闲心了!”村里人最后归结到这样一句话上。

哀号惊天动地。岛主对一边侍候的大肚狼和蜥蝎王说:“这几颗萝卜可真叫脆生啊……”

3

她让蜥蝎王摆下酒席,又让大肚狼做了酒保。她陪他们喝酒喝到深夜,大肚狼添酒殷勤。几个大汉喝醉了就解衣服,还扯她的衣衫,她就在华丽的岛主府邸和他们游戏起来,直到黎明时分才算尽兴——这会儿她觉得口渴非常,醉眼蒙眬中将几个壮汉当成了青叶萝卜,一手握住一个,咔嚓咔嚓咬着吃起来。

粟米岛上的建筑并不多,但每一幢都极其精美,并且建得毫不张扬。这儿最大的长处就是静谧。由于特殊的海域位置,岛上的风并不大,除了悬崖那儿,一般来说都是懒洋洋的风。大鸟不少,它们除了一些海鸟之外,还有别处难得一见的长腿鸟,有大红冠子鸟,有出入成双成对的恩爱鸟,还有领着一家老少来闲逛的、头上长了一溜长毛的相公鸟。这些鸟白天晚上飞着旋着,发出呼啦啦的声音。晚霞和朝霞中,它们的双翅被映成了红色,就像一朵朵大花儿在风中怒放。

她第一次品尝“旱鱼”的味道是成为岛主的第二年春天。记得粟米草刚生出一层嫩芽时,一只大船又被一场大风打到了这个孤岛上。几个彪形大汉一见她就涎水长流,大声吆喝。她仰脸笑眯了眼说:“几条‘旱鱼’恣成这样?本岛主今晚就会会你们。”

来岛上的客人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喜夜而厌昼,通常是白天大睡或关在屋子某个角落,到了夜里掌灯时分就快乐起来。男人们一个个梳洗打扮所费的工夫超过了女人,同样是搽些粉脂之类,洒些香水,穿得实在讲究,有的纯一色白的西装,有的是大花礼服。个别忒用心的人还在上衣口袋那儿别一朵小小的康乃馨,或别的带颜色的东西,胳膊上还搭一根文明棍。金丝眼镜是少不了的,金链怀表之类的也是少不了的。这些人一般都有了一把年纪,属于老派人物。所以说老派人物一旦遇上了新时代,也就难免想不开,表面上文文静静,内里却要寻死觅活。他们都有一颗热烈逼人的心,常常要把自己逼到绝地而后生,在一个个密不见光的角落里与年轻人较着劲儿,誓与青春为伴,与死神赛跑,与王母娘娘一争高下。

从此她就成了这里的岛主,有了超人的本事:可以像大鱼那样在海里出没,也可以待在岛上,像人一样走路;一连几天不吃东西也不饿,食欲来了能一口气吞下几十条鱼。她喜食任何活物,包括人,都视为“鱼”。她叫海中游动的为“水鱼”,地上奔走的为“旱鱼”。

他们几乎全都是乘坐大铁鸟而来。这些人无论住在多么遥远之地,一个个也还是消息灵通,这个世界上出了什么好乐的事,有什么刺激胃口的吃物,有什么好观好瞧的,都瞒不过他们的耳朵和眼睛。他们总会及时赶到现场,在第一时间报到。“我们老了吗?谁这么说呢?年龄?那也该不是问题吧!”他们这样自语或对答,一副大惑不解的模样。如果有谁敢在体力方面和他们过不去,他们就会拉出一副跟人拼命的架势。当有人将东部海上某某大人物买了个粟米岛、岛上的不无凶险之旅告诉他们时,他们就做个鬼脸说:“那就让我死在岛上吧!”对于那个岛的主人他们是心向往之的,这辈子的心愿之一,就是能在临死前亲眼看一下那个人。瞧这辈子过的吧,各种热闹着实看了不少,可就是没能面对面地看过同一时代里的杰出人物——比如这个老财东吧,只闻其名未见其人,就连一幅近照都没有见过。老杂志上能找到的是他二十岁左右的照片,那时候他严格讲还没有真正发达起来,可以说是小荷才露尖尖角吧,虽也引人注目,但与后来的他真的不可同日而语。如今他是世纪明星、时代英杰,是太白金星,是财神的化身,更是一个活生生的神话。与这个人生活在同一时代,就是一种真正的人生机遇。就这样,他们抱着去他的领地一试的微渺希望,登上了大铁鸟,随它翱翔而去。

她很快就被浪打昏了,朦朦胧胧又伏上了那只大龟的后背。大龟问她:“你要去哪里?是人烟稠密的地方,还是没人的荒岛?”她哭着答:“还是去没人的荒岛吧。”大龟说:“那你就做个岛主吧,要不那些人还是要欺负你。”娟子点点头。“你可得想好了啊。”娟子再次点点头。大龟喊一声“闭眼”,一头扎入了碧波深处。娟子接下去什么都不记得了。这样不知多久,她觉得太阳晒得身上发痛,睁眼一看沙子粘在一层鱼一样的肌肤上——下体就像一条大鱼,有鳍……大龟不见了,她原来躺在了粟米岛的沙岸上。

粟米岛上的阳光可真强烈啊!这儿名不虚传,瞧阳光下无边无际的粟米草吧,就像西洋小伙子的头发,金闪闪亮锃锃,忍不住就要弯腰抚摸一下。躺在这样的草地上打个滚儿,长命百岁。月夜里约上三两好友,有男有女,仰在这片滑溜溜的草地上看星星,谈一些男女之大防,旁边再摆一杯法国美酒,那该是何等快乐!如果兴致再高起来,还可以脱巴脱巴跳进海里,打打水仗,因戏水而戏人,获得一些虽粗鲁却也不失高雅的享受。

船队驶离了小岛。行至大海深处,风暴袭来,大浪呼啸如雷。船上人踉跄着,忙着解索降帆,再也顾不上娟子了。她终于寻个空儿,一下跳入了波涛汹涌之中……

最吸引人的还是从住处到游乐场所的一条青石小路。这是一条人字路,就像吊带裤子后背的带子形状——走到它分岔的地方学问也就来了。站在这儿任何人都会犹豫一下:下一步再往哪里走呢?往左还是往右?往左通往“静修馆”;往右通往“龟娟之夜”。那个用来静修的馆舍简朴沉穆,超级安静是不用说了,还飘着一种若有若无的焚香味儿。人在这种气味中很快就想盘腿而坐,想双目垂帘。再看馆里的长老吧——这老不死的看样子足有一百来岁,长了白须白发,连眼眉也是白的,鼻中沟长长的,嘴唇红红的,穿了宽肩大袖的青色道服,长长的手指一动一动。传说这家伙的来历颇为奇特,是分管这个岛子的小老板从一个村庄花重金买下来的——当时他一眼就看上了这个坐在马扎上吸烟的老头儿,觉得很长出了个样子来,一问年纪并不大,也就起了买意。小老板将人带到岛子上,又稍稍培训一番,就让他在这个馆里坐堂了,取名“长老”。长老话语不多,以目代言,以手代话,比比画画地让客人坐好,然后以身试法,先自打坐起来。客人学他的样子坐上一会儿,只觉得四大皆空,气息从丹田那儿进出自如,浑身都是虚空。他们只要闭上眼睛,就能看到一只大鸟在遥远的夜空里飞翔不已,自东到西,又自西到东。灿烂河汉被那只大鸟划开、切开,又好似一片厚厚的流沙净土,被一只飞翔的大鸟从中抽出一个圆圆的管道——时间的沙子就像沙漏里的细小颗粒,一丝丝在管道里蠕动。这种内视法有趣极了。长老说,这就是人的神遇力、透视力、遥感力,总而言之是神仙之法。

这些人吃饭喝酒,大口吃肉,脸色越来越红,胡子都翘起来了,看过来的眼神实在吓人。娟子终于明白这是一群歹人。她装着上茅厕离开了他们,然后就摸上了停泊的一条船。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船,不知道怎么才能让它驶出去。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船划开一点点,然后想到了升帆——就在她刚刚拉动绳索的时候,一个红胡子从后面扑过来把她按住了。这个家伙用一块破网把她缚住,不管她怎样哀求都没用,大呼小叫地把她给糟蹋了。接着那伙喝酒的人也上了船,他们为争夺她吵闹起来,最后还拼起了鱼叉。

要做神仙,就要去静修馆。据说只要好好坚持,功力长到了那一天,人就可以凭空离地,然后随意念在半空里滑动——遇山翻山遇水过水,千里万里倏忽可至。至于死的问题,那就不须讨论了,因为一切尚为遥远,六七十岁就好像一个人刚刚出了娘胎似的,严格讲还是一个新人呢。

有一天她趴在草寮里睡到半上午,一睁眼看到的是远处的几支桅杆。她一下跳起来,大喊大叫往那儿跑去。原来有好几只船,上面下来的都是男人。他们一见娟子就愣住了,指手画脚呼喊不停,把她围起来。她有些害怕,可还是一口气把自己的经历讲了一遍,求他们将她带回岸上。这些人根本不听她的话,口音怪异,盯住她嘻嘻笑,还硬是解了她的草裙。他们说:“一准是海里爬上来的精灵,再不就是岛主——听说海里每个野岛上都有一个岛主。”他们把她脱得光光的,拨弄着,说:“想不到这野物和岸上的大闺女一模一样,一揪吱吱叫,你听,你听!”娟子羞得抱住胸部,叫个不停,他们越发高兴了。

如果往右岔开一步,踏上的就是“龟娟之夜”了。人在那里就要经受热怀之炙,快活得死去活来,翻着白眼大呼小叫,最后走上一条不归路,即被那个疯了上百年的女妖精咯吱咯吱嚼了算完。

三年过去了,她裤子换成了草裙,上身围了马兰编成的背心,连辫子也用红筋草梗系了。水洼就是镜子,它照出的一张脸又圆又亮,泛着油黑色。她咕哝:“爸呀,你在海底,我在岛上。大龟呀,你把船领到这里来吧,我想见到人啊!”

看来一个人站在这条分岔的青石路上,往左往右,只一念之差,结局也就迥然不同了,真如书上所说:佛魔一念间。

娟子在岛上搭了柴寮,接了雨水,采了草籽野菜,捡一些鱼虾和花贝,总算活了下来。她盼有一只船来到这里,那时候就可以离开了。盼啊盼啊,天底下的苦日子全让她一个人过了,她见了一只小鸟、一尾小蜥蜴、一只举着大螯的蟹子,都千方百计亲近它们。

在“龟娟之夜”,鲜花蓬蓬,香气逼人,一群少女一个赛似一个娇艳,初一入还以为个个都是龟娟呢。她们小手如葱,翘翘然指东道西,既温柔又幽默,大眼闪闪如墨。少女穿不惯肥厚的衣装,一个个只不过使一条布绺将高胸一遮,胯部一缠,打着赤脚光着膀子,好比到了混沌初开那会儿,又大方又逼真,直率得很。她们说起话来启动樱桃小口,吐出的内容却是羞煞人了。一个大老爷们初来乍到,有时还真不是她们说荤话的对手。她们先将大老爷们的衣裳扒了,然后就又搓又洗的。他们实在不愿费这工夫,就说:“早洗过了呀。”人家却答:“那不行,那不算,到这儿还得再洗。”他们于是明白:一级有一级的水平,一层有一层的要求,这里是什么地方?这里有个龟娟在等着呢,她是容不得一丝丝秽气的。这样一想也就只好任其摆弄了,憋着气让一盆盆热水从头顶浇下来。哗哗的水声里他们想起了许多往事,忍不住悲从心来,泪水也就流了出来。好在这泪水是和水流掺在一起的,她们一时发现不了。如果水停了还要哭的,她们就要问上一句:“是什么事儿让老总泪水涟涟啊?”他们只好如实回答:“享受一场就要死了,想一想真是划不来啊!”姑娘们听了也就陪上哭,哭过了一会儿,就对在他们耳朵上小声传授一点内部机密。真有效,一经她们在耳边咕哝几句,他们立刻就不哭了。

她一个人在孤岛上看着日出日落,哭得死去活来,不知这是哪里。她想家里的海草房子,想父亲,觉得不如死了好。有一天那只大龟又来了,它从海底带来了透明的石头给她玩,还驮上她转遍了整个岛子。娟子终于明白这只大龟救了自己。她再也离不开它,可它还是要离去。

大约从进入“龟娟之夜”的大门开始,一路要经过五六个不同的房间。这些房间里摆设不同,功能不同,服务的少女也不同。她们有的为他们搓脚,有的为他们剪趾甲,还有的为他们掏耳朵。她们的小手又轻又软,挠上一会儿人就痒得受不了,只好嚷着:“痒死了痒死了!”为了止痒,有的就翻身压住一个少女,大喘粗气问:“还敢不敢欺负大叔了?”少女吓得吱吱乱叫,蹬着腿说:“这可使不得啊!这到了龟娟那里,俺得受大罚哩!”他只好蔫蔫地下来。

娟子沉入了海底,什么都不知道了。她醒来时发现自己仰躺着,四周全是明晃晃的粟米草——身子下边是硬硬的龟甲,还在活动。原来她被一只大龟给驮上来了。她哭了一会儿父亲,又昏倒在大龟身上。这只大龟把她缓缓地驮到一个背风向阳的地方,铺了一个大草团子,又围上软软的粟米草,这才把她放上去。她饿了,它就嚼一些鱼虾和草籽喂她。她趴在那儿睡睡醒醒,一连过了三天,那只龟才离去。

跨过最后的一道门槛了,仙乐齐鸣,华灯同绽。一微胖少妇半卧榻上,手持羽扇,半裸半遮,神色坦然。他双腿抖着走向前来,低头问安,竟有些口吃。这阵势从没见过,他一瞬间真的有点后悔了,抬头看看进来的那道门,早已经关闭。他屏气,握拳,在心里给自己鼓劲儿。可是当他一抬眼看到榻上那个光艳的少妇,又瘪了。

那个精灵怪气让人惧怕,让人叹气,越是知道根由越是这样。它(她)是女的,一开始不是精灵而是人,是实实在在的渔家姑娘。这孩子有名有姓,叫娟子,家住另一个大些的海岛,母亲过世早,只与父亲相依为命。她从小长得活像画出来的人,所以稍稍大了一点就让父亲放心不下了。那些本岛或外岛的年轻人找个借口就来搭讪。父亲没有办法,出海时就将她带在船上。有一天娟子和父亲的船行远了,天阴得乌黑,一下就不辨南北。大风突然刮起来,让人一点防备都没有。为了防止船在浪涌里翻沉,父亲让船与一排排浪头尽可能交成十字:这是所有渔家在大浪中保命的方法。就这样好不容易熬过半夜,船还是翻了。

“何方人士,姓甚名谁?一一报将上来!”少妇使用的是上几辈人操弄的话语。这使他更慌了。他赶紧答:“在下姓李,小名五儿,富家子弟,早年颓唐,后经叔父……”还没等答完榻上的人就笑起来了,原来她是逗他玩儿!这一明白不要紧,他的胆子立马大了许多,只一蹿就跳上了高榻……

近年来登岛的渔人当中,倒也不乏有去有回者。这在岸上的人看来倒成了一件怪事。人们发现去过的人都有了一把年纪,相貌平平甚至可以说丑陋。就没有一个四十岁以内且又相当英俊的年轻人登过岛。人们据此推断:一方面可能因为时间久远历经变迁,岛上原有的凶悍精灵已经不在或改了脾性;另一方面则是去的渔人令其厌弃,人家压根儿就不愿搭理他们,所以这才得以平安回返。但无论怎样,人们还是认为岛上被一个特异灵物把持,这种看法几十年来从未改变。依据少数去过的人描绘,这个岛没有太高的礁石,是洁白沙岸围绕的一个椭圆形,长了茂盛的粟米草,一眼望去亮闪闪的。没有人迹。它给人突出的感觉就是干净,到处都是清水白沙碧草。

体香如此逼人!原来这就是龟娟啊!真是百闻不如一见,一见就是醉眼,醉眼就要蒙眬,蒙眬就要摔跤。他一下没有站稳,一个趔趄跌在地上。少妇把他扶起来说:“我看也实在差不多了,你销魂了不是!我这会儿真是口渴难耐,真是一丝儿也等不得了,你还是闭上眼,委屈一下吧……”少妇说着伸手就去抓他,一把将其攥个铁定。这时候他只觉得头皮发麻,一股电流从头顶灌下来,两腿一下软了,整个身子像一摊泥一样萎在地上。他跪都跪不住,好不容易才想起那个洗浴少女耳边传授之方,赶忙结结巴巴说:“我交、我交一大笔钱买命——这还不行吗?我用一大笔钱赎回一条小命来,这还不、不行吗?”

原因就是它虽然看上去美丽,实则非常凶险。传说中有相当强悍的后生依仗年轻气盛,好奇心又重,就上了岛子。他们见这儿没有人烟,连稍大的野物也少见,于是就无所畏惧,四处游荡起来,结果没有一个能活着回来。还有人说曾有几户人家一块儿搬到岛上,想在春夏捕鱼旺期短期居住,一到了秋风刮起就拔营走人。他们都带了防身武器,船网等日常用具也算得上精良,人手个个强健。尽管如此,这些人家最后也没有全员归来,他们最棒的小伙子还是走失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以至于成了永久的谜团。

高榻上的少妇一时无语。

它在大海深处,只有空气极为透明清新的日子里,从岸上才能看到影子。打渔的人乐于讲述它的故事,因为他们当中真的有人在避风的时候上去过——那要是驾船技术极佳的老把势才行,一般的渔人想靠近是万万不成的。环绕岛子的是纵横激流,船只要被扯住也就凶多吉少了。在海中远远看一眼真是诱人:一早一晚金光闪闪,平时则是雪亮的银子色。所以也有人将其叫为“金银岛”。这个岛不大,但吸引人们做多方想象,上百年或更长一段时间有不少人尝试着迁移到上面,总也没成。它一直荒着。近几十年人们改天换地的劲头大出许多,可惟独对这个岛子无可奈何。

他又哀求起来,说:“可怜可怜我吧,我家里还有高堂老母……”说着泪水成串,从胸脯上哗哗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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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妇大病一场似的,从榻上勉强爬起来,蚊子似的声音哼道:“那就饶你不死吧——不是看上了你那几个臭钱,是看在你的一片孝心,这会儿还记得高堂老母。快滚起来吧,从小门里溜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