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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窥真容

“不像。别开玩笑,老兄。我好不容易适应下来,渐渐倒也安心了。老板很喜欢我,他愿意没事了和我聊聊天。他发现我不希望谈自己的父亲,后来就一次也没有提起,这是他和所有人都不一样的地方。而以前我见过的人,只要知道了我的父亲,就没完没了地谈、谈,直到我不得不远远地躲开他。老板看样子很老,这可能是这一身装束的原因,他的那顶线绠帽使他很显老相。其实他身上蛮有活力,也很注意养生,十分注重保护前列腺——有一次一起洗浴,冲澡时他和孩子一样,一时兴起要跟我比赛小便的距离……真是有趣……”

我笑了:“不像一只大公鸡带了一群小母鸡吗?”

“那他一定失败,是不是?”

“我原来在下边的公司里,主要工作就是飞行,往那两个岛上去,粟米岛和毛锛岛。机上乘载的全是游客,也有我们的服务员搭乘。我那时对岛上的经营很熟悉,我敢说还是相当正规的旅游项目。那个‘龟娟之夜’是有的,但完全是关于这个传说的诠释,绝对没有什么色情。一切都是后来,是下边分公司老板的胆大妄为——他们受时代风气的影响,越来越放肆,最后终于弄得不可收拾。这是后来的事情了……有一天老板身边的总管吴灵叫住了我,他问了我一些个人情况和经历。想不到就是这一次改变了我的命运。半个多月之后,他来和我商量,问是不是愿意去老板身边工作?他具体讲了相当严格的要求,但条件优越到让我不敢相信。我当然愿意。那次谈话中我才知道,这前前后后一段时间他们可没少了解我,就像过去的政审差不多。要达到他们的要求可真不容易,要有做保镖的身手,还要会驾机。吴灵引用老板的话,就是要找的这个人‘要见过大阵仗’。这样的人在公司的范围里并不好找,从社会上找,就要有更长的试用期。就这样,阴差阳错,我来到了老板身边。一开始很不习惯,不是寂寞,不是一直窝在古堡里,是其他。这种环境怎么说呢,让我觉得不商不官、不是前方也不是后方——这样一种气氛和环境,有点说不出来的别扭。像研究所,又像没人来上课的老教授办公室,像停战后的一间间空房子……”

“我是说他有趣、一颗心并不老。他与所有人不一样的地方,就是那股超人的定力。他能一连十几天钻研同一个问题,用一个月的时间看同一本著作。没有一个生意人像他一样,关心天下大事超过了关心自己那点钱。他与我讨论东西方政府职能、古代中国考试取仕、西方文官制度的由来,也谈时下的东西弊端,一些纠缠到死的不可解决的矛盾……我惊讶于他思考的深度。他的视野比我们所能想象的要宽阔得多,他绝不是一个商业主义者,更不是一般的物质主义者。他一生都在尝试让物质屈服于精神的途径和方法——他在很大一个范围里试验过,一次次都失败了。他思考怎样使用新的办法,所以现在又深入东方,住进了这个古堡里。他并不是一个完人,他在有些方面也是自私的,比如一涉及刚才说的那些试验,他不仅极其固执,而且不容许任何人打扰他。有人觉得他在做一种类似于幼稚的物理学尝试,有点可笑,可他绝不那样认为……‘关于社会的试验要比一般的科学试验艰难一千倍’,这是他常说的一句话。所以他并不认为自己的挫折全是白费工夫和没有意义的。他现在仍然兴致勃勃!我想这也是他保持年轻的秘诀……”

“当然不是。这就是我要说的,我下面就要一点点说到了……”凯平大口喘息着,又喝水,看得出他有点急了。我突然觉得他有一种强烈维护老板的愿望,这真的出乎我的预料。我躺下了,我想让他也像我一样放松点,从头慢慢说起。

我听着,试图在心里描述和想象这个陌生的老人。我开始不那么调侃了。我问了一句:“他的真实年龄到底是多少?真有那么大了?”

“我明白了!可是粟米岛上那算什么?神话传说?或者真的女妖吃人?”

凯平惟独在这个问题上不能肯定,嗫嚅着:“七十?肯定七十以上了……”

凯平提高了声音:“就是说,不能用女性——男性也一样——的身体来赚钱!不准开办黄色场所,不准开妓院——这样说你明白了吗?”

年龄当然是一个不可省略的大问题。这儿牵涉到许多其他问题。比如他在东部的大业的继承和延续——许多赫赫有名的大家族,族长一闭眼一切也就宣告结束。还有,我这儿还在考虑这位老人活跃的思维中,有多少那个年代的痕迹。不简单,无论如何,古堡里的人是一位奇特的长者,一位复合型的人物或人才。我也像所有那些较多低级趣味的人一样,仍然关心他的性能力。尽管这种关心也包括了对另一些问题的判断,但不健康的因素也有许多。我认为他如果不能在这群女人的簇拥中超然物外,还像凯平描述的那么顽皮,终究也是很危险的。我忍不住,就委婉地表达了这个看法。

“停、停,老弟,我怎么听不明白你的话?你好不好说得通俗一点?”

凯平费劲地听明白了我的意思,连连摇头说:“不不,不是这样。老板一直与原来的太太相处融洽,你不要想得太多……”

“知道。不过这些要说明白需要很长时间。有些事他有责任,因为说到底他是一个多情的人,有点儿女情长。我从其他人那里也看到了同样的特征……但不同之处是干净,不龌龊不肮脏。老板对一些娱乐项目是十分入迷的,有时像个年轻人一样爱玩,很投入。不过他极力反对用另一些方法去赚钱……”

我的意思也许表达得不十分明白,事实上也不容易表述得更清晰了;我的意思包括——如果他是一个在两性关系上不按牌理出牌的家伙,那么无论这个人拥有多么开阔的视野,也还是容易在生活中冒险。而我们的东部平原是绝对经不住这样一位大财东折腾的。有钱和有权的人没有权力过于顽皮,这也是我的偏见。最后这一点我忍住了没说,因为我不想表现得那样褊狭或偏激。

今夜我不得不谈到那些受害者,比如荷荷她们,比如鱼塘旁难眠之夜那个农村青年的呻吟——“粟米岛,让我想起一句话,‘每一个毛孔里都滴着血’,他也该知道这是谁的话吗?”

凯平身边的老板不是一个单薄的、更不是一个才质平平阅历短浅的人物,这就使凯平处在一种眩晕之中。如果换上了我呢?我会做得更好吗?为了求得对人的公正理解,我同样不会莽撞从事。但我会力求自己不那么眩晕。他目前还在一种眩晕当中,所以,这也可以看做他一时离不开那个人的重要原因。

2

“我得接着被你打断的话头往下说——你岔得太远了!我刚才说,我好不容易才在老板身边一点点习惯下来。我适应了他的生活方式和生活节奏以后,对古堡里的日子倒喜欢起来。我的工作让我时刻保持一种警醒状态,因为我要保卫他的安全。那些女人见我时刻留神的样子,有时就要取笑一两句。可是我从来不为所动。她们当中有的喜欢开我的玩笑,有的还想刮一下我的鼻子,我总是躲开。我知道有的动作比语言危险十倍。就这样,老板闲下来与我谈话的时间,比和她们在一起多得多了。他甚至在一些重要的问题上要听听我的意见……”

凯平痛苦的声音在夜色里显得有些沙哑:“不是这样,真的不是……”

“于是,你就大言不惭或当仁不让了?”

“是啊,有的事情他永远都不会发现——因为他不愿意发现。”

“是啊。是这样,我真的这样做了……”

“不,这是真的。我整理图书时亲眼看过那些批语和卡片。比如他摘过列宁谈国家资本主义的一段:‘就像一辆不听使唤的汽车,似乎有人坐在里面驾驶,可是汽车不是开往它要去的地方,而是开往别人要它去的地方,这个别人不知是非法活动分子,不法之徒,投机倒把分子,天知道哪里来的人,还是私人经济资本家,或者两者都是。’他每个月开出的书单大得吓人。读书成癖这句话,用在他身上一点夸张都没有。除此而外就没有多少别的爱好了。他几乎不看电视电影,偶尔要看也是陪她们,是出于礼貌——他对女人的尊重让人难以想象,她们说了什么,只要不是原则问题,他总是要听的。随着年龄的增长,他的精力不够用了,对生意的打理也就越来越少,这就留下了一些疏失,让坏人钻了空子。不过这并没有伤了元气,因为他的生意太大了,东部这一摊子连九牛一毛都算不上。主要的部分还是在海外。他发现什么总能很快纠正过来,但这得让他发现才行……”

3

“你亲眼看到的吗?你敢肯定是这样?你说的这些是不是来自他人的介绍?”

我相信即便是一个真正的大人物,在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情上,甚至是在作出一个很重要的决定之前,有时也要听听小人物的意见,受他一点启发,这都是正常的。这对于他们是不无益处的,对于身边的人来说却是终生难忘的。我不希望凯平也变得那样沾沾自喜或受宠若惊。

“他是一位生活和经营的天才,这些已经被证明过了。但是更内里的东西没人知道,因为他们没法离得太近,没法和他一起生活。我和他身边的人有这样的机会,这就让我们看到了他的真面目—— 一般的人最怕别人揭出真面目来,他却正好相反。因为他是这么质朴真实,一点都不想掩盖自己。这种真实是一步一步走出来、活出来的,不是表演出来的。他太忙太累,哪有时间表演……比如读书,从马克思的《资本论》到凯恩斯那本《就业、利息和货币通论》,都是读了原著;列宁的六十多卷文集就因为不能看俄文原版,才读了汉译本。重要的古典文学名著几乎通读了。如果有人问老板每天在干什么?简单点说就是——读书。”

凯平说着,声音却一点点变得低下来:“我以后只要想起来就会难过的一件事,就是为老板介绍了一个人……”

我听着,只相信那么一点点。在我的经验里,钱与势是有巨大辐射力的,人在超出想象的势与利面前会发懵,会陷在一种自我制造的奇怪氛围和幻觉中难以自拔。这其实不过是一种虚拟的场景,说到底是可笑和不可靠的。这种情况,与所谓的“魅力”还不是一回事。人们对某些大艺术家也是如此。“魅力”这东西当然是有的,不过它不像想象的那么多,有时候只是感受者自己在发懵,它需要好好打打折扣才行。我眯着眼睛听下去,抱着姑且听之的心情。

他说完这句就不吱声了。这样停了一会儿又开始叹气:“老板并没有责备我一次,可越是这样我越觉得对不起他,越是不能一走了之……”

他没有理我,继续说下去:“他也绝不是看上去的那种好色之徒,虽然有三个太太——当年时兴这个,是家族遗留问题,说起来太复杂。另外跟他在一起的四五个女人并不是他的太太,真的就是身边的工作人员,只是由于太亲近了,人们都那样去想。她们真的比他真正的太太还关心他,生活上也照料得好,不过这并不是真的太太。实话说,我并不能肯定他与她们在性的方面是完全清白的——这个很难说;但他们之间真的是、主要是、百分之九十五以上是——工作关系!她们都没有结婚,好像这辈子也不准备结了,一心一意追随在他的身边,这倒是真的。可这也并不说明他一定做了什么,要负什么责任,他甚至有些无辜!因为都知道他真心真意地劝她们,催她们快些建立自己的家庭,甚至为她们准备了很大一笔婚嫁费,就像父辈对女儿一样。可惜在他跟前工作过一些年头的女人,很难再看得上别的男人。她们努力过,失败了。因为这个戴了线绠小帽的人太有魅力了……”

“你到底做了什么?”

“阴谋家哪个不需要思考?”我还是忍不住揶揄。

“是这样,我为老板介绍了海外回来的一个人,这个人是难得的经营人才,后来就接手了两个海岛的管理。这家伙胆子真大,去年带了一笔巨款逃到海外去了。”

“老板不是一个不见太阳的阴谋家。他喜欢静,是因为他需要阅读和思考……”

“想不到你还能办这样的大事,真不简单!”

我想说:“再怎么,也是一个靠剥削和商场斗智发起来的大资产阶级,属于被你父亲他们打倒之列。”但我没有说出来。我心里还泛着一个愤愤不平的声音:你一口一个“我们”——我和你能这么简单地“们”在一起吗?我是五十年代中期生人,而你是六十年代初!代沟这东西有时的确是分得很细的,尽管二者相差只有七八岁,可我们许多时候还真的谈不来……比如对这个“秃头老鹰”,我们可能要有一番大争执。我不说话,后发制人,先听下去。

他摇着头:“别这样说了。这个人老板让吴灵考察过,当时他正缺人手。吴灵在这事上是拍板的人。可是那个人毕竟是我引见给他的——出了事以后老板有理由第一个怀疑上我,可是令人感动的是,他一点都没有……”

“关于那个人,有人送他外号‘秃头老鹰’,远远近近的人也讲了那么多——我跟你说过,这些即便从近处看也蛮像真的。可是你如果再待下去,如果和他长期共事相处,又会觉得那一切传说都离题万里!他根本就不是人们眼里的那种人,不是与传说有距离,而是南辕北辙!当然他比任何人想象的都要复杂十倍,但这复杂并不能成为我们歪曲一个人的理由……老兄,我们毕竟年轻,可是很少有人像我们一样相信自己的阅历、自己的判断力。因为我们经历的真的太多了,我们有理由怀疑也有理由指责,世上的事情被我们看透的太多了!但是怎么说呢?我一肚子话一时不知从哪儿说起了。我想说的就是,这个人,老板,可能让我花上一生都琢磨不透……”

“你怎么会认识那个逃走的家伙?”

我听得清晰,他这个孤傲无比的人竟说出了那样一句话。我屏住呼吸听着。

“这是几年前,就是我住在城东那座孤屋里的事。你还记得我一直在写亲生父亲的生平纪事吗?那时候我最大的心愿就是了解父亲母亲的一生——我觉得自己真是一个不孝的家伙,跟上了一位大人物,做了这个人的儿子,就把给了我生命的亲生父母忘到了脑后。我一点都不记得他们的模样了,一遍遍看他们年轻时候的照片,对着照片说话。我以前就没有好好询问他们一生的事迹,对他们的出身、参战和进城前后几乎一无所知。我的养父养母对他们讲得很少,因为他们把我当成了亲生儿子,没有说出的一句话就是,我把亲生父母忘了才好呢!当然,这也许不是有意的……我从家里搬出以后最大的心事有两个,一是想着帆帆,二是要弄清关于生父生母的一切!我觉得自己最大的责任,就是不让他们的一生埋在土里——他们刚刚进城不久就去世了,一切都还没有开始呢!父亲就是为了救岳贞黎才负了重伤,他的身体再没好过,就这么完了。我一想到这里就哭,因为那时我恨着养父,在心里一声声问着:父亲啊,你用生命驮回来的,到底是一个什么人哪?我想找到父亲的老战友,想听他们讲我的亲生父母……就在那些日子里,我遇到了一位老人。离开城里那座孤屋时,有时我就住在老人那里。他对我就像对待亲生儿子一样……”

可凯平还是听到了。他坐起来,说得不急不缓:“现在我不像过去那样急着离开古堡了,因为我开始重视这份工作了——我现在将这看成一份工作,过去是没有的,我只把它看成赚一把的机会。我对老板的服从、遵守这里的一切规矩,都以赚到钱为目的。我甚至连两年以上的长谱都没打过。我也不愿过多地去探究那个人。在我眼里一切大资产阶级都差不多,就是说我和你的看法没什么区别。当时我只想着这片农场,想着帆帆——现在还是想着,不过知道太急了反而不行,这需要时间——那么多年都过去了,她已经离开了那个大院,跟我近了一大步,为什么不能耐住性子呢?再有一两年,还上那笔钱就不成问题;还有,就是我已经被古堡里的那个人,我的老板,给吸引住了……”

我回忆着那些日子:凯平常常很长时间不回城里,偶尔见到也脸色悒郁,一支接一支吸烟。那时他心里原来装了沉沉的心事,还不仅是对帆帆的渴念。这个人作为一个朋友之所以重要,就在于他是一个拥有心力的人。心的力量为“心力”,心力所指,也就有所成就。就此而言,我不认为他的多愁善感会耽误他长远的人生旅程,也不认为他对古堡老人的执著与好奇就一定会使他迷失。

我在琢磨凯平的话。似乎有道理,但也不尽然。因为如果帆帆不是下了铁定的决心,不是真的在回避他,那么在这片无边的玉米地里,他们其实已经拥有多么开阔的一片天地!在这里谁又能管得住他们、能够真正阻止他们?我不相信,我深深地怀疑——看来一切并不那样简单。但我此刻既不敢肯定,也不愿再次伤害这位敏感的兄弟。我只是压住了微微的叹息。

“我那时深夜里常常告诉自己,默念着一句话,就是‘你姓于,父亲叫于畔’。我甚至想父亲的这个名字也沾上了隐秘似的——‘于新生活新天地之畔倒下来了’!是的,他的血流光了,他驮回了一个人,这个人接上把我抚养起来——他要把我抚养成另外一个人,我就这样成了别人的儿子……这样想得头疼,失眠是常有的事。我想听关于亲生父亲和母亲的一切,小时候的事,他们怎样走到了一起,怎样战斗——直到牺牲……”

“她最让我感动的就是这一点。她内心刚强,让我钦佩。可是我不愿让她为了还债受苦,我替她算了一下,除去工人的工资和生产投入,农场里一年剩下的钱并不多,再说她还准备启动新项目……我需要帮她一下,无论她愿意还是不愿意。实话告诉你吧,这就是我原来的打算——我只想她能快些还上这笔钱,早一天彻底离开我父亲,我知道他不在她身边了,可是对她的事情仍然还有否决权!就因为这个,她还是不敢和我在一起,不敢接近我……”

凯平说到这里,声音有些异样。他停顿的那一会儿显然在努力平静自己。天空已经露出了淡淡的光亮,黎明即将来临。他踱到窗前,看着外面的光色——也许正遥望无边的玉米地……“那个老人住在东部城市的南郊,我费了好大劲儿才打听到。他曾经和父亲在同一个连,我的两个父亲他都熟悉。他不是父亲的同乡,可是和父亲非常要好。那天父亲为救岳贞黎,从受伤到最后回到阵地,肠子从肚子里流出来,他都是目击者。他去搀父亲时两手沾满了血。他说:‘老岳的命就是你父亲的命换来的,他当年不挣着命把人驮回来,老岳就完了……’老人讲到父亲的一些往事流泪了,他说我长得活像父亲年轻的时候,说看到我就想起了他。他不舍得我离开,就让我住在他的家里。就这样,我认识了他的儿子——当时刚从海外归来,能说流畅的外语,人十分精明,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就这样,我到老板身边工作以后就没有多少时间了,所以很难见到老人。但我还记得他的儿子,当有一次吴灵谈到急于找一个人,我就向老板说起了这个年轻人。老板的心根本不会纠缠在这类事情上,只给吴灵说一声,一切也就由他操办了。我做梦也想不到会给公司惹下这么大的乱子,这家伙后来跑了……”

“嗯,她也对我说过——她说再有几年农场赚的钱就差不多了。”

“老板就没有办法吗?”

我猜不对,索性也就不说了。这样待了一会儿,他自己缓缓说道:“我是想挣一大笔钱,这个没错。当时想那家伙反正有的是钱,不挣白不挣,他越大方越好,这是两厢情愿的事儿。一开始他给我这么多钱还让我纳闷儿,后来就习惯了。告诉你老兄,我想用这些钱给帆帆抵债!她办这个大农场的钱全是我父亲给的,这得多大一笔钱啊!尽管他没说是借给她的,可是她如果不把这笔钱还上,就永远不得自由!她还得依赖他,因为离了他寸步难行……帆帆也知道这一点,所以她说,有一天要还上这一大笔钱,她有这个志气……”

“人在国外也就麻烦。只好通过海外刑警组织,设法引渡等等,一切可没那么容易。这事是吴灵开头的,善后也只得他来做。他这个人性子急,下手也重,有时候什么方法都用,许多事情害怕老板阻止,就瞒着他干。那个家伙跑了,吴灵就折磨他身边的人,想找出一些线索。一些副手,还有领班,都没有放过。像荷荷,这期间受了太多的磨难……”

他笑了:“那也不需要许多钱。你猜得还是不对。”

我马上打断他的话:“你是说荷荷也受了牵连?”

“因为,因为你太要强了。你不想接受父亲的帮助,你要自立。”

“她是那家伙逃跑以前最重用的人。他重用她,两人形影不离。有人原以为他会带上她一起逃的,他撇下了她,也可能是走得太慌,来不及了。这是一种猜测。其实呢,他只是利用她,用过了也就扔掉了。总之这是一个阴险的家伙……”

“是吗?为什么?”

我吸了一口凉气。我相信这一切情况不仅是庆连,就是公司里的许多人也不可能知道的。我问:“老板知道荷荷的事情吗?”

“反正你不会在那儿干得太久的,如果我估计得不错,你想在那儿挣足了一笔钱就走——你需要这笔钱……”

“他只知道一点点,知道涉及一两个女人。他让下边的人不要太难为她们,把心收到下一步的公司发展上——至于那个逃跑的家伙,老板也没有十足的把握揪住。这段时间吴灵的眼睛常瞄着我看,那目光挺复杂的。老板从来都没有这样,因为他的洞察力是第一流的,他根本不相信我会行骗,知道这不可能有我什么事。但我却没有半点轻松,自责常压得我抬不起头来……”

黑影里是他沉沉的发问:“你怎么知道我要离开?”

黎明来到了。橘红色的光线下,我看到凯平仰躺着,双目微合,脸上没有一点倦容。他平静地呼吸着,好像一下就进入了梦乡。

“你准备什么时候离开古堡那个老家伙?”

窗外传来蹑手蹑脚走路的声音——那是帆帆。

凯平的声音被浓浓的夜气洇湿,透出一股山野气息。我实在躺不下了,这会儿就开了灯,起来泡茶。可是他看看窗外,回身时只取过自己的茶,又把灯熄了。他重新躺在那儿。我知道他长途奔走,已经很累了。我喝着热茶,身上觉得暖和多了。我问:

随着更遥远的一声长吁,大天四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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