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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城郭

娄萌愤愤不平地敲打桌子,说简直是民族的耻辱!

男的看一眼女的,笑得很诡秘:“你放心吧。不过从我们那儿出来的有些女孩子,个别的还真干上了色情行当。她们出来得早,都是有关系的人,所以才第一批出来。你如果看到突然阔气起来的中国女孩子,最好不要问她这方面的问题……”

我插话:“这只是她们个人的事情,是她们自己的事情。”

娄萌脸部的皮肤有点发紧,有些突兀地说了一句:“不管他们怎么样,你们可要严肃哟!”

娄萌把话题扯开,说自己最受不了的就是色拉、色拉,还是色拉;再不就是生鱼片。两个留学生立刻惊讶了:“那是很贵的呀!”

她喜欢与在外国生活久了的中国人聊天,天南海北事无巨细,什么都问,一旦涉及性的方面,就尽量显得有点分寸,比如她这会儿问:消遣场所与其他场所里的不同特点;这方面、这里的人到底能走多远?她在小心地、慢慢靠近着一些关键词。这对年轻的留学生彼此交换了一下眼色,后来还是女的大大咧咧戳一下眼镜:“怎么讲呢?干脆这样说吧,人们已经不觉得那事儿怎样了,总之彼此需要,很简单的事情……”

娄萌说受不了。

我明白娄萌的意思。她的厨房炊具漂亮极了,到处都闪闪发亮。那种进口的高档炊具在大陆家庭是少见的……我发现面前的这两个孩子在举止做派和生活习惯上已经彻头彻尾东洋化了。或许是他们故意装出来的,或许已经这样了,反正让人觉得又别扭又好玩。两个人不时地用日语交谈。我只会几个日语单词,娄萌出国前突击了几个星期,这会儿也无济于事。她听不懂,可怜巴巴地望着我。这时候她那一口洁白的牙齿真是可爱极了,像假的一样。

夜晚,走在繁华的街道上,那跳动的灯火、蜂拥的人群车辆,总让我觉得又回到了自己常年居住的那座城市。没有太大的区别,嘈杂,拥挤,一切遥远而又切近,就在眼前;有时候却又恍若置身僻地,一脚不慎就踏上了荒无人烟的大漠,干渴,喉咙焦干。在这匆忙紊乱的街道上,我有时会突然失忆般的,忘记了自己为什么要到这儿来、接下去又要到哪儿去?匆匆的面孔,急急的脚步,一个又一个闪过——这些人都是与我们差不多的东方人,他们手提皮箱,步子大得可笑。同样拥挤的公交车,一个人夹着皮包走下来,落地后的第一个动作就是碰一下眼镜……一切都是极其熟悉的。

两个大学生为我们准备的食物很简单,主食是面条,每人一份方便面。我们很高兴。娄萌说:“我早就渴望吃一顿面条了。奇怪的是在日本的所有餐馆——札幌也是一样,这里的面条全变了味儿了。”她历数了几个餐馆的名字,两个留学生解释:“那都是你们吃到的最好的中国餐馆了,没办法,因为要设法满足当地人的口味。那些欧洲人以为这里的中国菜地道得不得了,实际上不是那么回事。只有在我们家里才能感觉到真正的……是吧!是吧!”娄萌说:“不是感觉到一点儿,简直像回到了家里!不过最好不要让我看厨房……”

我把这儿想象成很久以前的一片荒原:不知哪个家伙来到这儿,挥起了第一镐,垒起了第一座茅屋。于是一切就这样开始了。人流、炊烟,越聚越多,一个热闹的居地也就形成了——直至出现了车辆,高大的烟囱,滚滚排放的浓烟,蜂巢似的巨大公寓,成了一个非人力所能控制的、极其陌生极其庞大的繁殖之地。

娄萌的朋友见了我们,脸上流露出一种未加掩饰的尴尬和紧张。一开始我们都不在意,后来倒是娄萌使一切发生了逆转。她在他们身旁表露出的过分谦卑,使两人的脸色渐渐改变——到最后这两人脸上开始显露出某种骄傲,甚至连说话也变得居高临下了。他们仍然在上学,业余时间一块儿在餐馆打工。据这位先生介绍,他最近已经不让太太到餐馆里去了,可她就是喜欢做,“我想让她在家里搞点资料,用不着嘛,再说她的学业也不能耽搁了……”娄萌从一见他们的面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极力奉承。她大概忘了,按辈分这两人还要喊她一声“姑姑”呢。

4

娄萌一路上都在炫耀她东京的一个朋友,后来我们终于到了东京。她很快跟朋友联系上了。那是她丈夫的一位亲属,几年前到了日本,据说现在已经发了大财,阔得不能再阔,居然有了自己的店铺和一所不错的房子。我们后来才知道,他们一开始不过是两个出来打工的学生,一直在这儿同居,到现在还没办结婚手续——他们住的不过是一座公寓楼,十分逼仄,是天花板矮矮的那种日本建筑。

我到现在还后悔去了另一个留学生家里。如果不是遇到那个四十多岁的老留学生,如果不是谈起了娄萌的那两位亲戚朋友,一切该是多好。他无意中道出了一个无情的事实:我们前几天去过的那一对留学生家,的确是一拨同时出来的人中最富有的了。“可是你们不知道他们靠什么挣来这笔钱——实际上一连多少年,没有人比他们更辛苦,也没有人比他们更屈辱。他们专门从高层公寓楼上往下背人——背过世者……”

娄萌对大阪的评价是:我们任何的一个大陆城市都比不过,“物质极大地丰富”,“你看到了吧?人们在这里的每一分钟、每一天都不白过。我是说这儿有足够吸引人的东西。看绿化得多么好。那房子的样式,嘿,真棒”。实际上她没有说出口的东西还包括,这里的性自由和性刺激比我们那儿强。在国外的一些国家和地区,一部分人可以像享受快餐一样享受性抚慰。一个大陆人最初会好奇,震惊,不可思议,结果眩晕症候就出现了。可是眩晕之后,很快就会发现一些似曾相识的东西。比如说会发现肮脏和贫困,麻木与不义……这些与大陆城市全都一样,也有流浪汉背着杂七杂八的东西茫然地走着。垃圾箱旁边也有人光顾。还有,也会看到孤苦伶仃的女人站在那儿等待:她们无望的眼神、伪装出来的热情,掺杂着让人揪心的痛苦。充斥图书橱窗的同样是一些描述色情和暴力的读物,稍微“雅”一点的印刷品则待在一个角落,少得不能再少。

娄萌这天很痛苦。当我们从四十多岁的这个人身旁走开时,她马上吐出几个字:“恶心。真不该去他们那里吃饭。”

她以为我在开玩笑,沉着脸往前,一声没吭。

在一个小巷子里,在昏暗的灯光下,我看到了脚下坑坑洼洼的地面。前面不远处站了一个可怜巴巴的姑娘,她旁边十几米外好像还站着另一个姑娘。我觉得这个姑娘有点面熟,走近了,看到了一张东方的、南部的脸。她如果不是南部省份的人,那么就是一个越南姑娘,顶多有十七八岁,额头很高,眼睛很大。她看见我们,刚要张嘴说什么,又紧紧合上了嘴巴。她点了一下头,勉强笑了笑。

走开了一段路,我问娄萌:“你就知道‘红卫兵’是怎么回事吗?”

我记得在欧洲的心脏地带,在汉堡,那些肩挎精致皮包、叼着香烟的女人何等大方。她们跟走过来的男客主动搭讪,大声讲话,咯咯的笑声直传向很远。都是一些大致美丽的女孩子,并不觉得这份“工作”有什么难为情。一座飞速旋转日夜燃烧的城市,它只要燃烧就会有热量,就会烘干人的汁水,先是流淌,然后倒毙。在欧洲,流浪讨要的艺术家,招摇过市的朋克,身穿黑色长衫的牧师,讲起话来吭吭哧哧的政府人士,都一同站在立交通道的扶手电梯上。一座又一座摩天大楼,金属玻璃结构的庞大躯体在发光。那大得不能再大的辉煌的灯具店,还有色彩斑斓、几乎罗列了全世界所有的古典和流行音乐的录音带、胶木唱片激光唱片……翻滚的音乐和嘶叫的服装,一切都让人想起大海里一排排高耸扑动的浪涌,它们在涌过来,在淹没和吞噬。图书杂志,黄色书刊,性想象,全部裸露着推向眼前,又从耳畔呼啸而过。那吸引了几十万人的一场摇滚演唱,筑起了如痴如狂的森林,大到像一面墙壁的巨型音箱耸立广场,头顶是巡逻的直升机,警察车辆布满了森林四周的每一个出口……巨响的节奏快要震出心脏,这是要让声音的利刃把它剜出来,就让它在湿地上活蹦乱跳,跟上音响的轰鸣。泥泞里是随着音乐节奏滚动拥抱的男女,是脸上抹了油彩、额头捆绑的布头写了歌星名字的长发男人;是数不清的人摇晃手中的啤酒,是趁机狂饮的黄发蓝眼男女……一切都在呼啸,新生和死亡堆积在一起才有的呼啸。除了车辆还是车辆,这个世纪末的气味,一阵阵呛满鼻孔使人睁不开眼睛的尾气;一队铁骑人马,超大型黑色摩托,骑手剃着光头,穿缀满铁钉的黑色皮衣,陌生,恐怖。呼啸,还是呼啸。

“这些外国人真是莫名其妙,我真想给他们好好上一课。他们懂得什么是‘红卫兵’吗?真是咄咄怪事!世界上什么乌七八糟的事儿都有……”

在这片喧嚣中,我不仅觉得自己是一个外来人,而且眼前的这个世界也是外来的。我并不觉得这个世界就是异族人的,在我眼里人都是一样的,只有世界是陌生的、怪异的:有一个惯于恶作剧的“上帝”,是他把这样一个世界砰的一声抛下来……

娄萌恐惧地闪到一边。可我分明看出,这个欧洲小伙子只有十八九岁,友善而纯洁,目光热烈。娄萌急匆匆闪开,埋怨说:“这是些法西斯分子!”我纠正说:“他明明告诉自己是‘红卫兵’嘛。”

而眼前的城市就像我常居的那座城市一样,尽管色彩不同,呼啸不同,有一点却是共同的,就是它们绝不适合收留我们人类。

当时一个欧洲人正巧从我们旁边走过,他大概认出我们来自大陆,突然从怀中掏出一个红色语录本向我们摇晃,用极其糟糕的汉语说:“我是红卫兵!”

这喧闹而奢华的街道真如一片广袤荒原,到处都在涌流和旋转,却没有人的立足之地。我往哪里走啊?我将走向何方?我被一只什么样的手牵到了这里?我为什么又要与这座异域他城互通讯息?这儿不是一个正常人的巢穴,而是一座末世之城。是它发出了绝望的呼啸……

这是一场令人不安的追逐和模仿。我想起——在东京,日本人把我们当成台湾人;在欧洲,西方人又把我们当成日本人。当时同行的娄萌惋惜而痛苦地搓手:“你看你看,就是这样!”在札幌,娄萌合手站在一个橱窗前久久不愿离去,喊她也听不见,我过去叫她,这才发现那儿摆满了各种杂志,其中有几本是大幅男女裸影。娄萌恋恋不舍:“哎呀,物质真是极大地丰富啊!”

我还记得当年的柏林,记得起那是一座有墙的城。那里,大教堂在第二次大战中被毁过一半,他们就一直让它毁着,留在大街上。古怪而幼稚的抱怨方式,藏下了深意却又多少失于执拗。那时候令人难忘的只是一道绝妙的墙,上面写满了残酷的游戏。我在墙的两边都徘徊过,注意了左右两面极为不同的情调。哪是墙里哪是墙外?墙两面都是一些笨拙的彩绘。

3

我是一个外来人,一个流浪者,一个无家可归者,一个踏上了荒原的人。我惊愕于这道大墙,看到一边比另一边清冷多了,可是一边比起另一边,大街上的脸庞更有光泽。他们没有另一边的喧闹,没有自己燃烧的夜生活,这些都折磨不着他们。他们过得单纯而单调,所以尚可以葆住脸上的光泽。而另一处人间城郭,曼哈顿,山峦的海岛,远在北美,却是墙那边的代表作。那儿是更加肆无忌惮的燃烧——燃烧,日夜不停,火焰旁仍然有那么多瑟瑟发抖的贫儿,像眼前的欧洲一样,那也是一些无家可归者。

我沿着环海路往前,要穿过一片新兴的建筑群。而这儿不久前还是一片民居,是一些浅灰色的三四层楼房,楼房空隙里有一些颜色发黑的老旧砖房。如今这一切都不见了,新立起的一幢幢楼房差不多清一色铝合金门窗,墙上贴了马赛克,还使用了另一些闪光的装饰材料,如玻璃幕墙。楼旁和花坛旁,一些不知出自何人之手的拙劣雕塑下边,正活动着一个个面目猥琐的女人和男人。

在伦敦,在加拿大魁北克,还有美丽的佛罗伦萨……到处都有卖艺者和流浪汉。他们也有背囊,还领着自己心爱的狗。一个流浪汉竟然可以在乞讨中养活两条可爱的狗。在魁北克,一个领狗的人流着眼泪向我叙说。我一句也听不懂。我知道那是一种全世界通用的声音,那是苦难的长叹。科隆大教堂,一座又一座的教堂,在这片拥挤的绿色土地上拔地而起。走到哪里都会感到宗教的巨大身影投下来,阴森森的。它们都散发着地下的气息,潮湿,黑洞洞,旧衣服放了一千年的味道。地上需要宽容和怜悯的东西太多了,而这些高耸巍峨离真正的泥地又太远。它们都指向遥远的虚空……

邮局和银行门口格外热闹,那儿挤了一些戴着黑眼镜的家伙,他们两手抄在裤兜里游来荡去,形迹可疑。这是一些兑换邮票和其他票证的老手,据说还夹杂了一些同性恋者。有一个小家伙向我示意什么,凑近来小声咕哝了一句,还没容我反应过来,就变戏法般从胸口那儿摸出一把扑克牌似的东西展开——原来是一些黄色图片:“这是很实用的东西啊,不贵……”

喧闹的欧洲,繁荣的欧洲,绿色的欧洲。只可惜走到哪里都会感到阴森森的。夏秋无头无尾的绵绵细雨又加重了那种阴森感。阴冷的欧洲啊,你让一个东方的流浪者无法消受。

每次走近它都小心翼翼,一如当年。我不由得整整衣衫,紧紧背囊,想体面一点进入它的街区。我仍然深爱这座离出生地最近的繁华之都,尽管它像我看到的其他城市一个模样:同样的建筑,同样的街道,同样的颜色,甚至是——同样的气味。那些在记忆里的别致的楼房,绿茵茵的公园,一切都哪去了?它们像是突然消失了藏匿了。大街上的垃圾箱同样盈满,脏物四处流淌,各种轿车急速驶过。整个城市笼罩在暗红色的午后雾霭里,透过它望去,远处又耸起几座塔楼——那是刚刚兴建的四星级宾馆。东边靠海的三角地带正在修建一个更高级的宾馆,到时候屋顶上可以停留直升机。

整个柏林,最高的建筑物就是大墙另一边的那个电视塔。电视塔上有一个金属圆球,从墙的这一边望去,可以看见金属球上闪闪的“十字”。是太阳的反光,还是建筑师的误笔或上帝的玩笑?对无神论者开的一个玩笑?大墙这边的人一讲起那个奇妙金属圆球上的“十字”,立刻就神采飞扬手舞足蹈。“在这儿你不是又一次看到了上帝的力量?”是的。可是我更多的却是感到了宗教的专横,还有其他。

我当年曾怀着朝圣者的心情踏入的东部城市,而今却让我难以辨认。

从汉堡往南,一直走出柏林,走到斯图加特,再到纽伦堡,慕尼黑……大街拐角的一个巷口,我一连看到好多蜷在那儿抵挡可怕阴冷的流浪者、乞丐。他们差不多全都是破衣烂衫,衣不遮体。丰腴的欧洲,早已“筑起广厦千万间”,只可惜,正义在这儿也同样找不到自己的居所。在标志着欧洲经济起飞的鲁尔区,可以看到工业污染造成的一片又一片高大的欧洲云杉正在死去,它们在一片墨绿中显出赤红的颜色,默默挺立,像披挂了一身血渍。

我发现这个秋天自己的心情正在逐渐变好。我知道这是因为我大步走向了东部。不知为什么,一到东部,一看到这片平原,我就有一种莫名的踏实感……这里的庄稼和草地使人心旷神怡,到处都可以引起美好的回忆。可惜只一会儿,绿色闪过之后就是那些无法回避的黑河汊,是干涸的河床沟渠、龟裂的土地。随着往东,一些谁也叫不出名堂来的新兴厂区出现了,它们仿佛一夜之间拱出了地表。其实这里像别处一样,正在挖空心思吸引外国人。那些人模狗样、系着领带的人陪同大鼻子到处溜达,像在努力寻找一块好的祖坟地,一路推敲、琢磨、观察,用仪器测量,结果最后选中了风景最优美的海湾或河边,建起了一些严重的污染项目。东部平原那一片片的丛林,五颜六色的野花和浆果,从此将消失殆尽……大片大片租卖土地,日夜不息地在良田上搭起脚手架,祖祖辈辈没有盖过的几十层高楼,梦中未曾见过的豪华轿车,都仿佛在一夜之间涌出来。操办者几乎忘记了自己的小名,穿着进口服装,系着大花领带,手拿便携机,恨不能让父兄对自己也以“首长”相称。他们忙着用电脑打出一路攀升的所谓“工业产值”,大肆宣传十倍百倍的经济增长奇迹,却从来不敢把目光转向另一种奇迹:彻底沦丧的人性,拥挤的医院和臭烘烘的河湖浊海,大片开膛破肚的土地。

莱茵河默默流淌。波恩大学一位教授阴着脸说,这河水可以用来冲洗电影胶片了。他说没有人敢于吃莱茵河里钓上的鱼。这是一条多么美丽的河。

实际上我们人类原本就有模仿的本能,所以有一些最基本的东西一直在重复。比如苦难和奴役的方式,爱情的方式,还有悲哀和欢乐的表达等等。有人说这种模仿的本能来自猴子,因为人是猴子进化来的,而猴子的模仿能力人们早已熟知……

在莱茵河坐“贝多芬号”游艇一路下去。多么醉人的两岸景色,站在船上眺望,看远耸的古堡,会觉得身处神话之中。船上有慷慨的老太太,黑眼睛黑头发、像女孩一样美丽的土耳其男孩。这一切都让人愉快。午餐是如此丰盛,黑鱼子酱,利口酒。托起这一场奢华的竟是肮脏不堪的河水。

2

从游艇上下来,有人嚷着到卖便宜货的“跳蚤市场”上去。引路的东方小伙子在这儿已经生活了两年多,他说差不多所有东方来客都要到“跳蚤市场”上去。那儿专卖一些旧东西,像家具,衣服……我拒绝了。

秋虫声中,我在想东部平原和山地。这儿有了古堡里的秃头老鹰,这就有了真家伙了。不然有人就得苦苦地模仿,费尽心思,花上九牛二虎之力……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古堡之王来得正好,正是时候。

一个人从跳蚤市场上归来,竟然马上穿了刚刚买来的一套旧西服,自豪地炫耀:虽然被穿过,但肯定没有穿过几次,你们看不是像新的一样吗?嘿,便宜极了。

我笑了。我的飞行员哪,多么单纯可爱地引用了部队的行话或术语。可惜一切真的没有那么简单。我觉得起码他的父亲在物质利益方面比他还要敏感,还要富有远见。这从他们一入城就住进了橡树路即可以看出端倪。这方面的心智,对不起,他们不必用一些堂皇的话来遮掩,也不必客气。当然这是相当复杂的问题,我一时难以给予完整的表述,只是思绪给引入了夜的更深处、只是想到了罢了。

一个使馆人员伸手抚摸我的领带:“我猜一下好吗?”

“这不同。引他们进来,这是战略战术问题……”

他还没容我反应过来,就说:“跳蚤市场上的,顶多五马克——怎么样?猜准了吧?”

我启发他:“你就不想一想,如果你父亲他们这些人真的厌恶老板,那家伙怎么会占下那么大一片山峦,又怎么会住到古堡里呢?”

对方是一张没有血色的脸,尖尖的下巴。我只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凯平咬着嘴唇,像努力解一道数学难题一样,想着,摇着头。他还是想不明白。

连绵细雨。一阵阴冷。刚刚是九月,就有一种刺骨的冷。这是欧洲的阴冷啊……

“那潜意识里也许会有!因为你刚刚还说过,‘老爹知道了会气炸了肺’——这是多么大的误区啊!你就没有想过,他愿意与否那是另一回事,但你走上这一条路对他来说倒有可能是——我这里只好借用一个词儿了,叫‘正中下怀’!我这样说大概一点都不夸张。”

5

凯平拍打起床来,他有些急了:“我可没有想过这些!我在古堡干不是使性子,不是为了报复父亲,真的……”

在一个细雨绵绵同样阴冷的慕尼黑之夜,我,还有另一位扎着毛刷刷辫的小姑娘一块儿,被一个蓝眼睛的会说中国话的欧洲人请走了。他说要跟我们聊聊天,找一家小酒馆。这儿灯火通明的酒吧一家挨一家。这位满脸胡碴的外国人脸色不佳,显然正在过早地衰老。他有五十岁左右,人高马大,笨重的两脚踩得湿漉漉的地皮咚咚响。他上车下车都用手夹着一个中国姑娘,那姑娘顶多有二十岁,长得胖乎乎的,中等偏下的个子,一双眼睛漆黑漆黑,像是有点害冷的样子。她来这儿几年了,时下正与这个外国人同居。这个人高马大的家伙很像一个拐卖妇女的人贩子。

我笑了:“也许你想报复他,就是说,你偏偏要为另一种人服务!你在跟老一代赌气,就是要做给他们看。如果是这样,你会发现自己还是弄错了……”

就这样,他夹着她,摇摇晃晃找到了一个英国女人开的小酒吧。英国女人懒洋洋地为我们唱歌。她长得别致,细小的鼻梁高高翘着。她是英国伦敦人。慕尼黑的大块头凑过去,叽里咕噜说了几句英语。我们听明白了,他讲自己请来了两位东方客人。同行小姑娘一片天真的样子,实际上已经饱经沧桑。她的鼻子和上唇连得很紧,看上去像一只兔子。不过我知道她是一个好人,心慈面软,平时愿吃甜食,人很精明。

“也许吧。不过有时半夜睡不着,想了许许多多,觉得也不全是——想不出为什么,反正也不全是你认为的那样。”

大块头一落座就傲慢地讲起东西方差异,讲他这些年来因为通晓中文而立下的汗马功劳。他不断示意我们:如果说东方文明在这儿还能占有一席之地的话,那么我们第一个感谢的就该是他这样的人。“这儿是欧洲。无论如何,它还是世界文明的中心!”他粗壮多毛的手指比画着。可是听上去,总觉得他像一个初中生,稚嫩,浮浅,但惟独没有那份天真。

“那是因为他对你和帆帆发了狠阻止过——除开这一条,你就没什么了,你会心甘情愿地回到他身边了。”

我一边呷着干红葡萄酒,一边忍不住要提醒他几句。你是搞东方文化研究的,大概不会忘记盛唐。那时的中国统治者也自以为自己是处在了世界统治的中心,所谓的“中央之国”。当时的统治者由于太富有,连大街上的树木都包裹了华丽的绸缎……我没有说出的是,作为一个傲慢的异族人,你像我一样,同样是“神秘循环”之中的一粒小小尘埃。我们都一样,在这种循环面前,都不过是无能为力的尘埃而已……当然,我提请他注意的事实有上千年了。这在我们这些角色看来,那是漫长到不可思议的一段时光,或许仍有被遗忘的理由。可是在上帝眼里,它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就像今日与昨日离得那么切近。我笑了,因为我一下又想起了鲁迅先生笔下的那个著名人物,想起他的一句名言:“过去我们比你阔多了”……他实际上只不过在讲世事沧桑,讲捉摸不定的“大循环”。他的可悲不过是像眼前这个大块头一样:过于自大傲慢。

凯平望着黑漆漆的夜色咕哝:“可是,如果回去服侍我的养父,心里觉得更亏!”

从酒吧里出来,同行的少女在辉煌的路灯下,毛刷刷辫不停地颤抖。当我表示对那个大块头的厌恶时,她就一声连一声劝说我,说:“他们往往都是这样。”她的意思是,时间久了,人也就疲沓了。“会吗?”我很怀疑。

“老天,瞧瞧,你都忠诚到这一步了,连最难戒的习惯都改了……”

我曾长时间地注视着莱茵河岸的野栗子树。绿毯似的草地,洁白到一尘不染的金属或木制椅子。并不怕人的野鸭子,一群一群。灰的,白的,红嘴巴红脚丫的鸽子……这一切使人想到了另一种生活,唤起了心中久久压抑的某种温情。这使我想到了“善”这个奇怪但却是至关重要的概念。但我没法把心里的这一切与朋友讨论,尤其是走在这眼花缭乱的异国土地上,我知道更是没法讨论“善的积累”。它也许是一个极其独特的、难以分析的概念。但它显然居于伦理学的中心。我只承认这绿色的土地给予我的那种温柔和美好的想象。我想这并不能用“得天独厚”几个字一笔带过,因为它的形成一定会有着精神的渊源。不然,再多的财富都不会避免贫穷的下场,也不会避免恶的大面积滋生。任何一个时代和国度,精神的堕落从来都是毁灭的根源。

“老板不喜欢吸烟的人。”

扔一点面包屑,鸽子和野鸭子就会凑到旁边。看它们可爱的眼睛,顺光溜滑的羽毛,还会想到什么别的……这时有一个人急匆匆赶到身边,流着口水。他走起路来有点歪膀子,两条腿好像有点毛病。这个人如果在大地上奔走起来一定是个不中用的角色。可是他这会儿摆出一副见多识广的样子,大谈北美刚刚开过不久的“世界妓女大会”,会上的一些章程。他说大会上提出:要讲究“职业道德”,要……他讲得不厌其精,极力想吸引我的注意。好像他也是一个大会的参加者。

我也坐起来,这会儿想抽支烟。可我发现凯平这家伙把烟戒了——“你不吸了?”

一个眼界狭窄、没有想象力的人往往更容易过分专注性的问题。这样的人也容易闭上眼睛诅咒和挑剔。但无论如何还得承认,一个人走在这儿,无论他愿意与否,都要忍受性的狂轰滥炸。我身边的一个同行老者在性商店里长久滞留,到后来非要几次催促、伸手去拉才能把他拽出来。他可以站在那儿长达十几分钟端量一个黑塑阳具:它简直像一枚迫击炮弹,而且通体布满硬刺。老者指着那个黑家伙问:“这能用吗?”

“我看也是。而且我对他非常忠诚。”

得不到回答他就自言自语,连连摇头,咕哝着:“怪矣!”

“我当然相信。简单点判断吧,咱给他们——古堡里这号人卖命地干,还是有点亏。”

橱窗上书摊上的黄色杂志,各种稀奇古怪的画面不停地磨损人的想象力。充满了极度夸张的性内容的影片日夜不停地播放。整个城市似乎能量单一:燃烧的都是性,炸响的都是性。在东方,在我们居住的那个城市里,人们更多的是在公共厕所里画淫荡图画。那儿也出现了性商店,先是一处,后来则数不胜数。但最有创造力的仍然是公厕,是求助于彩色粉笔和猥亵的话语,让人目瞪口呆——有一次我猝不及防地在墙上发现了一个熟人的名字,那上面极为夸张地叙说此人的坚毅凶猛……这样直到前不久刚刚破获的一起案件,一个十恶不赦的小子一连强奸了十几个少女,而且最后都把她们扼个半死……在那些绿化得很好的健身公园,常常看到有人在洁白的大理石雕塑上添个性器官。一排排刚刚镶起的装饰性灯具往往用不了一个星期就给砸得粉碎……在东方,在那一边,总是让人感到穷凶极恶;而在西方,在眼下,这座燃烧的城市让人感到的却是最后的疯狂。

凯平点头:“我也一样,老兄,请相信我。”

绿色的草地,高大的野栗子树,可爱的鸽子和野鸭,它们在这最后的疯狂里还能保持多久?

“也有点认真。可能五十年代生人都这样吧,在有些事情上还是放不下,心有不甘。”

每个路口的自动电梯都在旋转。霓虹灯在旋转。橱窗内的彩色模特儿在旋转。渲染性交镜头的胶片在旋转。超级市场里的人群在旋转。就在这旋转之地,一种失去和剥夺感,会在一瞬间把人强烈地攫住……这种感觉强烈到了极点。越来越觉得自己是个外来人。此地真是一片荒芜和陌生。在这一片光和色组成的花花绿绿的世界上,你感到的不是存在和富有,而是虚幻和贫瘠,是突然把人搁置在异地星球上、永无归期的那种恐怖。

“你是调侃吧。”

从今以后,我必得躲开吃了几顿外国菜就吹上半天的贱坯子。我是一个不入群的东方流浪汉。我头发蓬乱,满面灰尘。我走上了荒原。荒原、荒原……耳边回响的尽是传遍荒原的绝望的呼叫:“烧啊烧啊烧啊烧啊……”

凯平坐起来,黑影里一双眼睛闪闪发亮。可能是自小生活太优越了吧,营养充足,这家伙的眼睛就是比一般人要亮——如果大白天,还会看到这双眼睛黑白分明,清澈如水。这家伙之所以能让许多美女着迷,十之八九是因为这样的一双眼睛。他看了我一会儿,叹息:

“烧啊”——这声声呼喊到底出自哪里?

“说得直接一点就是:到底是服侍一位老革命,还是服侍一位大资产阶级。”

是的,我曾翻过佛陀的《火戒》全文。面对着这座燃烧的城市,我不由得要像它那样问答不休:

“我不想与他讨论,也不想辩解。我有我的计划,有自己对这个世界的判断。我现在不想说,也不想见他。是的,他老了,按理说需要我待在身边。可我对这个问题还没有想好,没有想过怎么面对一个老人,这个人是我的养父,他有恩于我。那是养育之恩。他先是把我拉扯大,然后就动手把我毁掉,功过两抵了。你明白,我自己有多么矛盾,不知道该回去伺候他的晚年,还是继续待在古堡里……”

“僧众啊,究竟是何物竟自在燃烧?”

我没有回应。因为我知道岳贞黎对他的行踪了如指掌。我们这一代比起老一代还是单纯多了,按人体解剖学和生物进化学家的话来说,就是我们脑子里的“沟回”不如他们曲折。那是在某些方面神经紧绷的一茬老人,即便衰老到行动不便的时候,也还是葆有这种特殊的敏感。后一代人往往觉得他们僵死刻板,其实呢,他们当中的一部分极可能比我们还要活络。是我们自己束缚在一些可笑的概念中,而他们在许多方面反倒是自由的,一个个蛮想得开。

我听到的是亘古未变的回答:“耳在燃烧;声音在燃烧……鼻在燃烧;香味在燃烧……舌在燃烧;百味在燃烧……肉体在燃烧;有触觉之一切在燃烧;思想在燃烧;意见在燃烧……思想的知觉在燃烧;思想所得之印象在燃烧;所有一切感官,无论快感或并非快感或寻常,其起源皆赖思想所得之印象,亦皆燃烧。”

“如果老爹得知我在古堡里干,他会气炸了肺。”凯平小声说。

又问:“究由何而燃烧?”

凯平屏息静气。回应我们的是田野上的一片秋虫,它们声音纷乱。如果仔细辨析,可以听出千百种鸣叫——午夜的声息是如此地繁复冗杂,各种生命都在夜色的遮掩下欢歌或呻吟。一种小兽悄悄奔走的蹄声停留在窗下,我屏住了呼吸。那是一只四蹄动物,如同幼猫般大,它在谛听,然后走开。这时大约是凌晨两点左右,一只刺猬咳着,沿着那只小兽走过的痕迹爬去了。更远处的野地里有一只不眠鸟在长吟,稍稍凄厉的嗓子让所有的植物梢头一动不动。

“为情欲之火,为愤恨之火,为色情之火;为投生,暮年,死亡,忧愁,哀伤,痛苦,懊闷,绝望而燃烧。”

凯平的声音渐渐将我引向了夜色深处。我的思绪随着他游走不停,一直奔驰到千山万壑之中,在那些沟谷里磕磕绊绊地穿行。后来又化为一只大鸟,在高空里遨游,俯视山峦大地。我一直在努力搜寻那个古堡,最后连自己也消失在它巨大的阴影里。我说:“我听到了秃头老鹰飞动的声音,它在扑动翅膀……”

“烧啊,烧啊,烧啊,烧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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