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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堡王

老板在古堡里是不戴那顶灰纱凉帽的,于是她们都能看到他的头顶:毛发稀稀拉拉着实不多,但也不是全秃;问题是这毛发有的白有的黄,有的红有的黑,像是代表了五大洲的不同人种。后头即脖子上方,那儿秃得厉害,所以从后边看很容易让人想起秃鹫。他喜欢让她们没事了搔搔这头顶,说这才是恢复体力的最好方法。“如果头顶荒了,那么一切皆荒。”这是他独特的理论。她们当中有个把会按摩的,这让他格外喜欢。于是她们也就竞相学起了这门技术,只为了胜出一筹。有的还自己发明出一些新的健身法,让老板在将信将疑中一阵惊喜。不过老板身体的颓相并不多,除了不再洗冬澡、不愿出门,其他一切仍旧照常。老豆蔻坚持说老板从年轻时候就是如此,愿意独处——有一次记得他一连四十二天没有出门,屙屎撒尿都在屋里。“看一个人老还是不老,最主要的是看他对女人殷勤不殷勤,见了女人待理不理的,眼皮都抬不起来的,那就是快了。”老豆蔻跷着一根手指,像讲经一样说给她们听。有的不识时务,问一句:“什么快了?”老豆蔻立刻迎着她大喝一声:“快要伸腿瞪眼玩完儿了!”

太太们总要稍稍议论一点他衰老的话题,但也是适可而止。比如她们总是点到而已,不太往深里说:“瞧鼻毛全白了。”“耳垂上都是深皱。”“嘴角耷拉了。”但只要说起他的长处,比如记忆力、身上的力气,一个个就全打开了话匣子:“嘿,不服不行啊,他哪像这么大年纪的人啊,一口气能要咱半天,像小孩儿一样闹腾!”“一点不错,咱都被他缠磨烦了,也担心他第二天累得爬不起来,谁知道人家一大早就起来瞎串悠了,大脚丫子踩得石头地叭哒叭哒响!”“这么大年纪了,连袜子也不穿就出来了,有一回还忘了穿裤子——我琢磨着是看书看走了神,忘了这档子事了。”“那一准是,那准成是……”老豆蔻在一旁只听不说,因为她心里鄙视这几个小东西,暗中说:“你们才吃过几碗干饭啊!我跟上他的时候你们还不知在哪里打转哩!那时候,哼,老板身上的腱子肉,一攥拳头吓不死你们!他那会儿还能洗冬澡儿,抱着俺就往冰窟窿里跳,咱千央万求‘行行好吧,咱可比不上你呀’,人家压根儿就不听,搂着咱扑通一声跳进去了。老天!活受罪啊,伴君如伴虎啊……”老豆蔻回忆起更早时候的这些事,感动得抹泪:那时候老板突然喜好起无线电了,摆弄起自家电台,让我接收一个专门的频道,他在那边老说没完没了的情话:“爱、爱,爱死了。”还小猫小狗地叫着,那是什么成色!如今,哼,你们是老猫儿头遇上半只死老鼠,捡个梢头而已,别人吃剩的而已!

如果仅仅从对待女人的态度上来论,大家都觉得老板是青春常在的。理由就是他身上许多时候是充满了力量的。也有恹恹的时候,但那大多是正在思考问题的缘故。要知道老板与一般人最大的不同就是思考:一刻不停地思考,吃饭和读书都要思考,就连睡觉的时候也要思考——据说他将最重要的生意方面的问题、最关键的决断都留给了睡觉的时候。白天想不明白的事情就一定要留给晚上,晚上都想不明白的问题,那就得放进梦里了。梦中解决的问题多得数不胜数,常常就在睡梦中将一个个大问题解决了,那会儿一个惊喜反而使他睡不着了,于是还要赶紧翻身坐起在纸上记下来——到了大白天一看,真真妙计也!海内海外偌大一盘生意,有人会以为他全部的精力都投在了上边,其实呢,只有最亲近的人,如八个太太和总管吴灵、贴身保镖,只有他们几个才知道完全不是这么回事。正好相反,老板基本上什么事都不问,平时只是看书,所有日常事务都交给总管和其他几个分公司的老板,他自己只在每月十五月圆之夜看一次报表,咕哝几句——这几句可是要命的,听的人必须一字不差地记住,记在纸上,然后照着去落实。

老板读书的时候是最为专注的,任何人不得打扰。他有时读到痴迷处可以一连几天不睡,吃的东西也简单到极点,无非是一大杯水、一点咸肉和几片面包之类,外加一大把生菜。他咀嚼菜叶的样子很像兔子,吃东西时眼睛也不离书,进茅厕更是如此。八个太太除了老豆蔻偶尔敢于主动找他,其余任何人都没有这个胆量。古堡里一年四季温度都差不多,因为这里拥有最先进的空气调节设备。通信设备当然更是一流,他可以在任何时候与任何地方的人通话,高兴了会聊上多半天。一架直升机待在停机坪上,如果他起意要走,几分钟内就可以离开这里。可能是年龄的关系,他走出古堡的次数越来越少了——八个太太都认为是这样。他作为一个人真的是太老了,人老了就格外懒惰,不愿出门。她们是多么渴望跟上他到外边风光一番啊,去海外,去自己的所有领地;如果在近处转转也蛮好的——比如那两个海岛。她们常常偷偷叹息,互相之间却要装出欢欣满意的样子。如果有哪一个女人唉声叹气,总急着往外面跑,老板知道了就会极其失望,说一声“躁性”,长时间不再搭理。

老板干什么事都特别专心,喜欢集中起时间好好做,不愿零打碎敲——从读书到洗澡,甚至是夫妻生活,莫不如此。他可以一连几天泡在热水池子里,手捧一本书,有人来给他搓洗都不会放下。还有时想起她们来,就召集到一起睡上十天半月,这段时间里她们一个个必须老老实实,不准依仗年轻围簇在四周胡乱调笑。届时老豆蔻就在一边监视,动辄拧住谁呵斥一顿。她们当中有的抱怨说:“这样长了一点意思都没有啊!”这话被老豆蔻汇报上去,结果老板大恼,嚷着:“改遗嘱!改遗嘱!”所有人一听到这句话立刻吓得脸都变色——通常老板一年里只订改一次遗嘱,改完后即锁起来。大家于是忐忑不安,不知道遗嘱又经过了怎样致命的修改。

人们平时只唤他老板,将这个称呼留给了他一个人。自从老板入住古堡以来就没有外人见过他,无论谁都不曾见过。有一次一个高官从极远的地方专门赶来,还是没成。一般情况下古堡里传出的讯息是:老板不在,有任何事情都可以找代理总管——这个人就是那个最初来此地勘察的人,四十多岁,叫吴灵,是老板的本家孙子,平时也住在那个单独的石楼里。那一次高官只会见了吴灵。老板一年里出不了几次门,大多数时间待在古堡的某一个房间里看书,是个嗜书成癖的人。古堡里最多的东西就是书,各类书籍堆满了许多空间。据说那些大铁鸟轰隆隆来去不息,主要就是往这里运书的。八个太太除了伺候他吃睡,再就是为其管理图书。这些书都被他视为宝物,不准受潮,更不得污浊受损,要永远保持洁静完美才行。他在古堡里四处走动时,最厌恶遇到人。所以只要听到他的脚步声,其他人就得赶紧躲起来。他要找谁倒是极其方便的,因为每个人身上都有一个设备,那是专门用来听候老板召唤的。

让老板不高兴的事情还有许多,如果不是十分恼怒,他是不会嚷叫“改遗嘱”的。偶尔遇到大节令要一起吃饭,如果有人喝汤发出了吱吱声,或不小心弄出其他不雅的响动,他都要皱眉。大家知道,这些不快积累到一起,也很难说不影响到每年里的“改遗嘱”。所以大家都小心到了十二分的地步,平时总是想方设法让他高兴。比如他最喜欢的是安静,也就没有一个人敢于在古堡里弄出一点声音。这古堡实在太大了,一边弄出再大的声音,另一边也不会听到。但即便这样,也还是没人敢于大声说话。这是一种习惯。所以整座古堡里平时没有一点生气,就像是一座死屋,以至于有许多野物还以为这里荒着,便自动跑了来。就连那些因为当年施工而飞走的老鹰,这会儿也转了回来。古堡的这一端住了狐狸,那一端说不定就有貉和獾之类。古堡上空一直有一两只大鹰在盘旋,以至于有人以为它们也负有看护古堡的重责。

这个住进古堡的帝王叫吴大淼,年龄在一百岁左右,是其他人的估计。是中国人,但中国语说不利索。最常用的有三国语言。这一生主要在海外生活,因为老来思乡及生意方面的需要等,才选中了这个凶险之地。有人告诉他古堡里的妖怪杀人不眨眼,他却毫不在意。资产据说有上千亿,太太有八个——她们入乡随俗,如今大多都不叫太太了,只叫秘书、资料员、打字员、助手等等。她们当中除了年纪最大的一个五十多岁了,其余都在三四十岁左右。五十多岁的是大太太,吴大淼为其取名“老豆蔻”。如今八个太太全都随他住在古堡里,照顾他的饮食起居。另外的几个男子负责安全保卫之类,住在古堡旁那个单独的石楼里,二者有一条地道相通。但平时石楼里的人不准踏入古堡一步。除了八个女人之外,只有黑衣人可以住在近前,这人既是他的贴身保镖,又是专机驾驶员,其实是他最亲密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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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真的是因为年龄的关系,大家注意到老板不再戴灰纱凉帽了,而是改戴一顶黑色的线绠圆帽。这种帽子让人想起一位乡间老太,不过那副度数很大的眼镜又使其看上去高深莫测。中等偏上的身材,不,也许是高大的身材——要知道所有的观测在他这儿都变了形,因为对这样一个特殊的人物几乎找不到相应的参照物,所以大家常常弄不清他到底是高大还是不太高大,也弄不清他的真实年龄。给他做衣服的裁缝一会儿说他是偏矮的个子,一会儿又说他太粗太高格外费布匹。有人说他饭量过人,一顿下来可以吞进一个猪头外加两大海碗米饭;有人说他是个入定参禅之人,基本上“辟谷”了,也就是说不太吃粮食了,连瓜果梨桃和水都极其节制。从背影上看,偶尔会觉得他是个不久于人世的风烛残年之人;但如果相处一会儿,就近了看一下,又会感到这是一个活力四射的人,有着难以遮掩的顽皮。他甚至由于精力过剩和其他难以言喻的欲望,身上散发出十八九岁的青年才有的小公马气味。这种气味即便天天洗澡也无济于事,因为那来自分泌物,是从无所不在的毛孔等处渗流出来的。对这些气味,最熟悉的还是老豆蔻,她蓬蓬一吸鼻子就能知道人在哪里,即便黑灯瞎火也从不出错。

因为山里人吵闹的声音越来越大,上边就传出话来:大山自然归了古堡里的人,不过老百姓还可以进山采药和游玩,只是不能乱掘乱刨,更不能接近古堡。他们重新得以进山了,发现这儿修得路是路,渠是渠,还有一些亭台楼阁。再走近那个古堡就不成了:离它几十里远就有了密密的栅栏。偶尔听到头上有隆隆声响起,一仰脸就能看到一只大铁鸟飞向古堡。

有人问过老豆蔻,认为只有她才是他年龄方面的权威人士。谁知她一开口就把人吓了一跳:“我刚遇见他的时候,人还年轻,也就刚过七十岁生日吧。俺原想给他生个把孩子,后来一问已经有十几个了,都散在海外各处,也就懒得再添那些麻烦。孩子和他不亲——凡是大家大世的孩子个个一样,全都生不拉叽的。”按她的话一推算,老板的年纪也快一百一十岁了,因为老豆蔻特别强调:“俺那时可是十八岁的黄花大闺女!”身边的人对年龄问题总是特别敏感,因为这涉及大家的切身利益,比如还能伴他多久、他离开人世以后又怎么办,这些是绝对重要、绝对不能明着说的。老豆蔻对她们这些弯窍心知肚明,哼哼笑着,一脸的睥睨。随着一年年过去,老板的年龄反而逐渐模糊起来,老豆蔻倒是变化极大:她的额头变得出奇地开阔,越往上坡度越大,锃亮逼人;眼窝深深,眼珠一天比一天发蓝;鹰钩鼻子,鼻中沟又深又长;一张小嘴儿进一步萎缩了,不仅是樱桃小口,简直小得只能塞进一个手指——也可能就是这个缘故,大家发现老板亲吻她的时间格外漫长,不知是因为格外费力还是格外不舍,一粘到一块儿就不愿挪开,长得让人心焦。

这片大山从此就属于新的主人了,他就住在古堡里。这么大的一片地方,有多少石头树木小河,还有百种走兽和飞鸟,也都一块儿归了那个人。这让山里人烦闷,他们瞧着围起的栅栏就像长城,看也看不到边,就说:“这大概是造了一个国吧?这国叫什么名儿?”他们想不出,后来就根据飞机上的标志,叫它“大鸟国”。这个大鸟国里一定有国王和妃子、大臣之类,一定有趣极了。可惜天大的热闹什么都看不见,山里人有点心急火燎的。

“老板这人真是有情有义的人哪!照理说都成了这么大的富翁了,天底下有操不完的心,哪里还会顾得上男男女女这点事儿!可人家就不,凡事都讲究个认真,亲嘴儿、摸咱身上、说热闹话儿、逗人儿,样样都不含糊!遇上逢年过节他还会给咱讲些故事——不说不知道,老板可是个故事大王啊,什么故事只要经他一讲,一准会把人笑得上气不接下气。那些刚刚来听故事的小死妮子,咱就不点她的名儿了,笑得脸色惨白趴在地上——因为老要笑,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人就给憋坏了!老板一看不好,赶紧给她捏人中穴,她这才醒转过来。老板的好处多得三天三夜说不完,除了讲故事还要送礼物,节日里把些小东西红包绿包裹成一团,让你接到手里好奇——解开了才知道,有的是一块牛皮糖,有的是个金戒指,有的是块羊脂玉,有的不过是个花盖子虫。看看吧,贵的能值二十万,便宜的,像那小虫子,喜欢几天就该扔了……”老豆蔻也因为年纪的关系,许多时间都用来回忆和叙说了,她平时实在也没有什么事情可做,不读书不看报,什么嗜好都没有。她最大的喜好、一生的喜好,就是好好服侍老板。而其他的太太爱好极为广泛:有的围在一起打麻将,有的下五子棋,有的绣鸳鸯,有的看黄色小说,有的钻研房中术。最后来到古堡里的两个太太戴了眼镜,其中的一个当过电视主持人,她俩在一起最拉得来。她们都认为与老板一起阅读是最有意义的,要读好书,读励志的书、经济学著作、伟人传记——最可靠的办法是去看看老板在读什么。她们瞅了一个机会去看了,发现老板正读一本星象学著作。从那以后她们就研究起天象来了,常跑到古堡顶部去看星星,结果被北风吹透了胸部,大病一场。

人们议论:就因为戴灰纱凉帽的家伙法力超群,所以才压得住古堡里的妖怪,叼走小孩的事就再也没有发生。再加上一只大铁鸟轰轰隆隆来去,什么妖怪都会害怕,都得乖乖让路。总之都认为原先古堡里居住的那个妖怪要挪挪窝儿了,从今以后要换上一位新的帝王。接近过古堡的人渐渐传出话来,说它看上去与过去没有任何变化,只是内里可就大为不同了——活活气死王宫!它外部仍旧是黑苍苍的,里面呢?既阴森森又亮堂堂,芬芳扑鼻,墙上地上,到处都是大花毯子。

老板有一段时间迷上了绘画,自己钻研了半月,无师自通地就要给她们画人体素描。她们争先恐后赤裸着身子往他那儿跑,做出各种姿势。老板这会儿格外认真,戴着眼镜,满脸肃穆的模样让她们忍俊不禁。她们对他的画稿实在不敢恭维,觉得幼稚且有些淫秽。最让她们想不通的是,这样的画稿只能是自家人传阅,可老板竟作为成熟的作品与他人探讨起来——给保镖和总管吴灵看,让人家指指点点说这个是画了哪个、那个又是画了哪个、像不像等等。她们当中有的因为害羞哭了,老豆蔻就说:“老板的心大啊!老板哪会想到这些花花草草的事儿!”

又过了几个月,大山四周皆围上围栏,一些穿了粗布制服者鱼贯而入,还开来各种车辆。施工设备复杂至极,机器日夜轰隆。先是修路,而后又修古堡。这样半年之后,又响起飞机的轰鸣——这种飞机很像大鸟,上面还绘了大鸟的标志。“大鸟”一遍遍往古堡那儿飞,人们以为里面肯定就是那个戴了灰纱凉帽的老财东。

可是最令人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那个保镖即黑衣人身轻如燕,差不多能够飞檐走壁,还能驾驶飞机,是老板最倚重的人物之一。想不到他一天天病了,茶饭不思,人瘦得皮包骨头。总管吴灵为这点小事当然不会通报给老板,只差人送去医院治疗。几天后人从医院出来,总算振作了一些,但神气仍旧大不如从前——仅有的一丝精神头儿专用来看女人,特别是盯住最小的太太看个不停。这事被老豆蔻发现了,她于是里里外外手持一根柞木棍。有一天她似乎听见远处的长廊上有憋气的声音,跑过去一看大吃一惊:那个保镖已经将最小太太的内衣拽下来了,另一只手正堵着她的嘴。老豆蔻说一声“找死啊”,一棍敲在他的左肘上。他倏地跳起,竟然能在半空里跨开几步,落地时已经在十公尺之外了。

从那以后,人们就在背地里叫那个戴灰纱凉帽的家伙为“秃头老鹰”。有人从他的后颈看去,发现那里的头发稀稀拉拉的,很像秃鹫。

出了这事,古堡里愈加静谧,简直像荒了十年一样,连各种客居的野物都不敢发出一点响动。几天过去,老板正在睡觉,一觉醒来发现跟前正跪着一个人,揉揉眼一看是黑衣保镖。保镖哭着说:“我犯了死罪啊!”老板不慌不忙穿上衣服,听了前后缘由说:“什么死罪。那不过是性子太急了而已。这是一种病。你愿治好这病就留在我身边,不愿,就去下边公司里。”保镖磕头:“我当然是愿治好这病啊!”

那肯定是进去了。具体情形如何没人细说。后来的所有消息都是零零星星传出来的——人间的所有大消息都是这样走漏的,它们需要时间,需要一丝一丝、费时费力地一点点渗透出来。比如那些千古奇闻、秘史,莫不如此。有的事情发生了一两千年,直到现在还众说纷纭没有定论,就因为作为消息来说,它们实在是太大了,还需要更充裕的时间消散透露。那天进入古堡的详情也属于大消息之列,所以今天也只能知道个大概。传说是戴灰纱凉帽的家伙——注意,这个人才是故事的中心—— 一路默默的,别人当然也就不敢随便说话了。这就叫“一鸟入林压得百鸟不语”。他一直走着,一脚迈进了苍苍古堡就蓬蓬吸起了鼻子。别人也学他的样子吸响了鼻子,可就是吸不出什么名堂。他吸着,说:“嗯。”四十多岁的人赶忙凑近一步,他就咕噜了几句。四十多岁的人小声对一旁官员说:“老板说了,他可能就要在这儿住下了。”官员大惊失色:“你是搞错了吧?住这儿?寒疵疵的?”“不,老板不是指现在。”“什么时候也不行啊!这里能要人的命啊!”“还要修一修,修葺一番,然后……嗯!”官员的脸黄了:“修一修也不行啊,这会要人的命啊!”四十多岁的人见当地官员极力反对,不得不在灰纱凉帽旁边小声讲了。灰纱凉帽又咕噜了一番。四十多岁的人回头解释:“是这样,老板说本来要新修一幢建筑的,但这儿有了古堡也就不需要了。新盖的,没气息。”接下去不再说话。至此大家才明白,那家伙一进来就蓬蓬吸鼻子,原来是寻找“气息”来了。他们在心里认为这家伙是个怪人,大约和古堡里的妖怪差不多。

吴灵让一个医生给保镖打了一针,打在胯部那儿。吴灵问他怎样了?他答:“不太痛,就是痒。”吴灵说:“痒过一阵就好了。”结果保镖从此之后再也不爱女人了,只一心做好分内的工作。古堡里所有人都夸:“瞧人家小伙子多么老实肯干!人有了病就得抓紧时间治啊!”不过很快大家都发现这个保镖老实得过了,平时不问则不说一句话,温和而不笑,目光呆滞。有一次他驾驶飞机,一离开古堡,螺旋桨竟扫在了一棵小树上。当时吴灵坐在舱里,吓得面如白纸。他回来禀报说:

真实情况是:那个戴了灰纱凉帽的家伙由他的总管陪同,也就是以前来过的那个四十多岁的人;另外一个是紧随左右的干练的黑衣人,总共只有三人,他们要进古堡。进去之前老财东又回身招呼省城和当地一位官员同行——这可难坏了两个人,他们连连摆手,拉出一副要哭的架势。官员一辈子都没遇到这样的难事:要进去不敢,害怕妖怪吃人,最起码是阴风邪气侵身;如果不去又怕得罪了老财东。在他们眼里这个戴灰纱凉帽的家伙可是一方神圣。两个人哼唧了一会儿,最后心上一横豁了出去,决心伴老财东走上一遭。两个人在心里这样说服了自己:人家老财东份儿多大,他不怕死我们又怕什么?再说人家还带着一个黑衣人呢,这人必定身手不凡,百儿八十人还能近身吗?这样一想胆子也就壮了一些,于是紧紧跟上去。不多不少一行五人进了古堡,这是真的。后来有人不信,好在有随行的官员作证——山里人都知道,这些官员虽然常撒一些大谎,可总不至于在进没进古堡这种惊人大事上撒谎吧!两个官员起誓说:“进去了!”

“这人实在得换了。”

那天过去不久,传出有人要买走这片大山——这个人就是那个四十多岁的人的上司,听说是个举世闻名的老财东。这话一直传了几个月,老财东总算来了。这家伙看年纪在七十或一百岁之间,一顶灰色纱凉帽扣在头上,沉默寡言。他自来到去不超过三四个人见过,而且都是上方人士,是高级陪同。有人说那家伙是一个罕见的伟人,空里来空里去,就像鸟儿一样。

“我舍不得呢。”老板头也不抬,眼睛还在书上。

从那以后再也没人进入古堡。这样直到迎来某一天:无数车辆堵在山外,警察一群群不停地奔跑,显然是出了大事。一个四十多岁的人从一群簇拥者当中走出,看看群山,又钻进车里,一直转到盘山路上。他在路上远远看着古堡,每问一个问题,旁边的人就慌慌解答。“洋人”、“妖怪”,尽这些字眼儿。四十多岁的人笑了。

“换了吧。我要将他换了啊。”

军队撤走了几年,但古堡恶名远扬,始终没人敢于接近。冬天大风刮起来,呼啸声传出很远,那声音难以言喻,呜呜嗷嗷,都说是那个妖怪——秃头老鹰在号叫。据说附近村里出了个胆大后生,身背钢枪狂妄无比,某一天领人去了大山深处,到了近处跟从的人即畏惧不前,他也就独身一人进入了古堡。这样半天过去,伏在远处的那些人于是失望,知道后生肯定是不在了,只得抹着眼泪转身走开——刚走了一会儿听见后边大声呼叫,原来那个后生慌慌逃出来,肩上的枪没了,衣服破了,鞋子也掉了一只。他又喘又吐,说:“妈呀妈呀,里面真是有妖怪哩,到处都是啃光的骨头架子!阴风刮起来,咱的头发都竖起哩,跑啊跑啊也找不到出口,迷了路……古堡大得啊,没有半月二十天谁也摸不着四至,我要再不出来,也得剩下骨头架子啦!妈呀妈呀……”

“真舍不得呢……”

大山里有些吓人的传说,因为越传越盛,一般人再也不敢去山的深处,特别是不敢让孩子往里走。因为近四五十年这儿一直是军事封锁区,所以除了部队也就没人见过里面是什么样子。老年人心里只有记忆,他们一旦不在了,余下星星点点的记忆反而更增加了神秘感。比如说都知道那片大山深处有一座古堡,黑苍苍的不知矗立了多少年,是很早以前洋人修建的——为什么要修这样一座古堡谁也不知道,只说是炼丹。其实洋人哪会炼丹,全是后人附会之说。不管怎么说这古堡存在的年头够长了,见过它的人都说黑魆魆的吓死人了,到了半夜,几十里外都能听见它发出的一些怪声,据说那是徘徊在里面的鬼魂之声。谁也不敢进入古堡,都说里面近年又有了新的妖怪:这家伙长了翅膀,黑不溜秋半夜来去,专门从四周叼一些小孩进去,养起来一点点享用。

“我会找更好的来,您就等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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