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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不。我是说,你这个闺女的心可真够狠的……”

“怎么,真不信?”

“是啊,我的心真够狠的,这是真的啊……”她哭了。

我摇摇头。

“你这么爱一个人,说丢就能丢开——那一天在咖啡屋,你怀了孕才去见我,我知道事情已经不可收拾了。你走到了这一步,多么不可思议……”

“你不会怀疑这个的:我爱凯平,一辈子也没寻思过别人,现在和以后也不会有了……你不信我这些话吗?”

帆帆的哭泣低低的,显然是害怕那些工人们听见。我心里怜惜她,可又深深地为她遗憾,甚至是——不能原谅。

我犹豫着,不知该怎么说出如上这些话。

3

就是你,帆帆,毁了我的朋友岳凯平一生。

酒力还没有过去,可是它的力量沉入了身体的深处,让我浑身热辣辣的。我难以在这张桌前一直坐下去,就提议出去走走。玉米田间的小路啊,这样的夜晚,这是我梦中反复出现的情与境。我没待她回答就站了起来。她跟在了我的身后。

我想说的是:一切的问题就在这里,你不爱他,可是却和他结婚生子,并且在最最关键的时刻一下背弃了真爱,践踏了人生最宝贵的一次约定!你可知道对方就为了这个约定,什么都放弃了什么都丢掉了!你啊,帆帆,你可真是忍心啊——你应该拍拍自己胸口问一句,你真的像他爱你一样,深深地死死地爱着?还有,你们一起作出那个约定时,你心里一点都没有掺杂其他吗?

月亮已经升到了玉米的梢头之上。灿亮的玉米叶儿一齐向上仰着,像在张大手臂迎接那轮皎洁。多么静又多么嘈杂的田野,无数的声音交织一起,都是一些小小生灵的私语。它们把人间和自然界的所有隐秘都编织起来,就像用马兰草编织一条无尽的长索一样。土埂已经洒上了露水,潮湿的干草、甩着晶莹的绿草,都不时碰到腿上。偶尔有一只秋虫弹起来,劲道十足地射向半空,或落到我们身上。一只小鸟一荡一荡地从前边飞过,嘴里像是吐出一串串细小晶莹的珠子。“哎哟,哎哟。”另一只大鸟不无夸张地吆喝起来,很难不让人想到是对我们的调侃。它们也许从来没有见过她在这个时候不着头巾、飘着一头乌发走上这儿。她身上的香味是蓄足了田野之息、瓜儿和甜果、野花与种子而成的。对此没有比它们再熟悉的了,它们当中最顽皮的某个一边看,一边学人咳嗽,笑,拍手,还发出噗噗的不雅的声音。它们不认识她身旁的人,小声议论:哟,他也许有个四十啷当岁?她的什么人?兄长还是那个方面——哒哒哒哒?最调皮的说到这儿就做出射击的手势。嗯,不管是什么人,只要她喜欢就行,咱就不能心烦。她是这片土地上的大老板,老板管得住这里的一切,从人到土块儿到小鸟小虫小兔子,还有刺猬什么的……它们用一阵阵议论将两人越送越远,直到连脚步声都听不见了,这才打个哈欠,学那些工人一样说句粗话:“妈的,时候不早了,咱也睡吧……”

“我同情他,可是并不爱他,所以我还是离开了。他也知道这个,他现在并不恨我……”

好大玉米地!玉米缨儿吐放着西瓜那样的甜息,让人沉醉。一眼望不到边的月下碧绿,英气逼人的一片玉米林,就这样向人敞开胸怀。我们在一处泛着白光的水泥管道上坐下来。我问她一共只有这几个工人吗?她说是的,因为农场里已经完全机械化了——从灌溉到收割——连最后的秸秆都要用机器压制烘干成饲料颗粒,装成袋子,成为农场里的产品。这的确是一处现代化农场,从产量到品质都是第一流的。它的规模目前也是周围这一带最大的,而且发展顺利,派生扩展出新的产业,如蛋禽饲养场、奶场和淡水养殖场……我听到这里插话说:“可是淡水鱼,它的名声现在已经不那么好了。”她“嗯”一声,“这需要专门的预防和检测措施——哎,你倒是内行啊,这真的是一个销售方面的大问题呢!”她雪亮的眼睛看我一下。我想到的是荷荷,是林泉,是关于“大鸟”的一声声呼喊。我长叹了一声。

我应一句:“不能欺负他,并不意味着要满足他的所有要求。”

“怎么了?”

她又一次止住了话头。

“哦,我在想,办这么一个农场需要多少钱啊!这简直是……一个奇迹。我知道实现它需要很多条件,除了你,也许再没有谁可以办得到了。我真是嫉妒你啊,帆帆!”

帆帆不再吱声了。她沉默了一会儿叹口气:“是啊,连连是个多么忠厚的年轻人哪,至今一句城里话都不会说。他在那儿一个亲人都没有,是农民的孩子从部队转业到首长家工作的。这样的青年在城里谁都可以欺负他——我那时觉得俺俩差不多一样可怜,我欺负谁都不能欺负他啊……”

她不吱声了。

我大声问:“难道你那会儿遇到了它们?田连连只是个炊事员,你说的这些东西他一样都没有!而且凭我的印象,他还是一个忠厚青年,他不会对你构成任何威胁。所以说帆帆,你不用和老大哥兜圈子了,我是一个过来人,我能够听得明白。你如果不想说,我就不会再问了。我会改掉这种可恶的好奇心!我不过是一直牵挂你和凯平的事,当时为你们奔走了那么长时间,直到现在放心不下来……”

“帆帆,告诉我吧,就是现在,你有没有和凯平走到一起的愿望?告诉我吧,这个太重要了……”

“为什么就一定得是爱呢?世上的事情有多复杂,男女的事情就更复杂了,你怎么就只想到爱呢?只要爱就什么都不怕了吗?可是有时候钱更有力量、权更有力量,暴力就更不用说了——它简直压根儿用不着和你商量什么……”

“这对你重要?为什么?”

我挠着头:“你说到了哪里!我可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就你们当时那样的情况、那种劲头,是不可能、也不太可能再爱上别的什么人的……”

“因为……我知道凯平直到前不久还苦苦地找你——他得知你离婚的消息就一次次跑回城里,为这个他父亲又跳又骂的。你该明明白白告诉一声,我会让他明白,让他做个决断,别再折磨自己……”

“或者你的意思是说,我在凯平这样的人面前,已经不敢犯错?”

她低下头,一会儿抬起头看着星星,带着很重的鼻音说:“不用了,他现在知道我的农场在这儿,他可以直接找到我。”

“我,我可没那样说!”

“他来过这儿?”

她目不转睛地盯住我:“你是说,我在凯平这样的人面前,已经不配再犯错?”

她点点头。

我觉得这一会儿酒醒了大半,嘴巴再也不绊了。

我站起来:“啊,这太好了!你们终于可以在这样安静的地方好好谈谈了……好好谈吧,一切也许都不算太晚!这太好了……”

这个问题回答得太过简单,乍一听甚至也没什么明显的破绽。可是我凭直觉就觉得这是欺骗,起码是扯淡和蒙人。我说:“是吗?你以为是我喝醉了吗?我清醒着呢,你别骗我了——我这么大年纪从老远跑来了,你连一句实话都不肯说!我又不会伤害你,只是一个谜压在心里难受……”

她也站了起来:“不用谈了。该谈的早就谈完了。我和他不能走到一起——他太孩子气了,你其实最了解他啊。”

“好吧,我告诉你吧。因为我不小心犯了一个错误,就只能和田连连在一起了。我不能干干净净像原来一样,也就不配和凯平结婚了。”

怎么说呢?经她这一提醒,我突然也觉得有那么一点!是啊,凯平,你真的像个孩子一样不可救药……可我的心底又有另一个声音在剧烈地反驳:这就是爱情,这就是!

她点点头。她可真沉得住气啊。这样的女人尽管长得美丽,心眼是一般人的十倍,所以,因此,于是——稚气可爱的凯平就被她结结实实地耍了一把。这种致命的把戏只一次就足够了。她的脸转向我,声音淡淡的,好像回答的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小问题:

“他太迷恋你了,所以不能改变——如果轻易就可以改变的,也谈不上什么了。”我想看到她神态的每一点变化。她索性把脸转向一边。

“不,这次可不是——我已经许久没见他了。这是我自己压在心里的一个问题。”

我提高了声音:“你如果不想骗自己,就该明明白白说出来:你是因为凯平才走开的,是这样吧?”

“嗯,我听见了。不过你能告诉我,这次又是他让你来这儿的吗?”

她转过脸来,这让我看到了脸颊上的泪花:“不,因为我不能和他们、不能和他在一块儿。我得走开,死也要走开——他一天天老了,就要走不动了,我知道他最需要照顾的日子来到了,可我还是要狠狠心走开。他跟前有一个田连连就够了,平时也是他照顾主人,不是我;该我做的全做完了,我就得走了,我求他:行行好放开我吧,我在这里这么多年了,让我回老家吧……他舍不得我,可我宁死也要走……他是我的干爹,不能不牵挂我和孩子,最后还是满足了我最后的一个梦,也算为我和孩子留下了一条后路。他给了我们娘儿俩一大笔钱,然后又找了当地领导,这才让我有了这个大农场……可是我不会白要他一分钱的,再有几年我就会还他的,我一定!我做得到……”

我想,今夜她如果固执地坚守自己的秘密,我将不再询问。这种询问只能有一次。我静静地期待着。秋虫们比我更少耐心,它们终于再次乱纷纷地鸣叫起来。与此同时,她开口说话了:

她几乎是呼喊着说完这番话的,这让我有点吃惊。我屏住了呼吸,生怕打扰了她。我想再听她说下去、说出一切。可是她突然就煞住了话头,咬着牙,仿佛后悔刚才说多了一样。

我一瞬间想起了来到东部的这些年里,我曾经遭遇的女性。她的面庞从脑海里闪过。老天,我在那片田园里以自酿的美酒毫不含糊地招待过她,在醉眼蒙眬中有过多少推心置腹的交谈。我不知从哪儿来的抑制力,汹涌奔腾的血流并没有冲决那道堤坝。她的不可抵御的活生生的美,具体而切近地罗列眼前。我会永远感激她的援助,感谢她与我同饮一壶煎茶一杯浊酒……过去了?那段青春,那段日子?

我这才想起一个重要的事情,问:“你告诉我怎么才能找到凯平?我怎么去找他?”

她抿抿嘴,微微张开。这个半张的嘴巴真是要命,湿漉漉的,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引人惶惑——当年也许就是这副神情把凯平死死迷住且永不忘怀。妈的,有的女人让人什么办法也没有,直到死了也没有办法。她盯向我,就这么半张着嘴巴,我只好把目光移开。

她沉思着,像在犹豫,最后说:“他不会让你去的。他现在给一个神神道道的老人做了保镖,还兼专机驾驶员,不离那个人左右。他以前到这里来都是急匆匆的,只说是探家——他对那个人真是忠诚啊,嘴巴忒严,从来也不提那边的事情,不说他们住在什么地方——他只给了一个电话号码,叮嘱千万不能告诉任何人……”

帆帆的目光越过我的头顶,望向更遥远的夜空。我往那个方向瞥了一眼,发现今夜的星星变成了一团团火,在天空跳跃和燃烧。那些星星排成了队列,纵队,横队,然后又向更远处飘逝。我的眼睛有些模糊,揉了揉,再次望向帆帆。

“那是一座古堡。秃头老鹰……”

好像纷乱的秋虫一下安静了。它们也要听一个隐秘。

“你说什么?”

“我想问问你,你、你既然约定了凯平在那里,那个城边的孤屋等你,要一起逃开,为什么、为什么最后你要骗他?你是怎么想的?你难道真的爱上了那个田连连?我怎么就是不信?今夜没有第二个人,我想听你一句真话……”

“他不会瞒我的。他现在还来不及告诉我,是我自己等不及了。这段时间对他来说可能是个特殊的日子……”

我觉得自己真的喝多了,因为我终于管不住自己的舌头,竟把一直隐在心头的那个尖利的问号吐了出来。尽管心底深处有个声音在阻止自己,可是舌头硬是将它喊了出来。我发现对面的帆帆脸色变了,她端杯子的手也抖动了。好,应该这样。

她低下头:“也可能吧。我知道你们的关系。不管他愿意不愿意,我把他的电话告诉你吧……”

“我有一句话,它不说出来就会、就会鲠在心里……”

“我明天就去——明天!”

这是个回忆和忧伤的时刻。无论是酒还是艾草火绳的气味,都让我从头想起——这些年,这些事;特别是我在东部平原上的溃退,那些同甘共苦、如今也像我一样因找不到立足点而四处游荡的朋友们……我多么想念他们,满心愧疚无处诉说。我一遍遍想到了庆连,荷荷,我的老友拐子四哥,还有那个为坏了名声的淡水鱼而痛心疾首的宾子。平原上有那么多深夜难眠的人,他们与我一一相逢。

“别太急了,这会吓着他……”

自酿酒似乎没什么劲道,但往往会不知不觉地喝多。帆帆无声地陪我,添酒的时候不说一句话。她自己只饮很少一点。我好像无力拒绝她的酒,一次次端起杯子。小阿贝时而进来,骑到母亲的肩上,偎在她的耳边咕哝几句又走开。

4

鱼头豆腐果然好极了。这是回到平原以来最好的一餐。帆帆端来了一个大玻璃杯,里面是自酿的葡萄酒。新酒的香气里很容易品出葡萄的味道,有一种涩涩的苦和微微的酸。这就是自酿酒。这在今天已经十分奢侈了,是一种久违的享受。入夜后秋虫叫得更响了,纷乱错杂,像讲述一个没有结局的故事。农场工人有男有女,一共十来个人,他们友善地看着我这个身背大囊的远道客人。为防蚊虫,房舍空地上到处点燃了艾草火绳,它冒出的气味让人神往。

当我小心翼翼地拨通那个隐秘的号码时,那边半天没有声音,像在发愣。我大声说:“凯平!你怎么了?你该听出来啊!”还是没有声音。又过了一分多钟,那边大大喘息了一口:“啊,当然……这么说你在帆帆的农场里?”“对!老伙计,你到底在哪里?你一步都不要动,我这就过去!我找得你好苦,我有最要紧的事情问你……”那边急急打断我的话:

2

“不,你就待那儿。”

“当然,这里离海还有一段距离嘛……”

“为什么?我不能去吗?”

我问了一句:“是淡水鱼?”

“是的。见面以后你就知道了,你先待那儿——”

一位胖胖的老太太擎着两只沾了面粉的手从一间屋里走出,见我和帆帆正说话就退回了屋里。帆帆说她是厨房里的,“会烧鱼头豆腐,鱼和豆腐都是我们自己产的,你信不信?”

电话挂断了。那边可能正忙。既没有商量的余地,我也不可能离开。这个凯平真的变了,口气急促而生硬,像个将军。

我随她边走边看。鼻孔里是青草的气味,耳朵里是秋虫的声音。这里简直就像一个活着的童话。

我等下去。帆帆变着法儿让炊事员做好吃的给我吃。奇怪的是她一点都没问我和凯平通话的事。就这样三天过去了,对我来说却很漫长。第四天下午,不,傍黑的时候,那个家伙总算风尘仆仆地来了。

我们开始参观场舍:牲口棚、农机库、工人宿舍、食堂,还有一间澡堂、一间娱乐室。让我最喜欢的是那个饲养棚,里面有驴和马、牛,几只奶羊——这么多牲畜一齐仰脸儿看我,停止了咀嚼,让我有一种久违的幸福。这种情景即便在乡间也很少看到了。它们身上凝聚了大地的气息。我朝它们摆摆手,走开了。在一间很洁净的房间跟前,她伸手指着说:“你就住这里吧,这一间有浴室。”

我注意到,他一进大门帆帆就冷冷地躲到一边去了。可他好像并不在意,直接到我的客房里来了。

她好像刚刚发现我一直身负背囊站着,上前揪了一下我的背带说:“它太重了,快放下放下……”

凯平睡在同一间客房的另一张床上,一歪身子躺倒,一看就知道不是第一次来这里了。他大仰着身子剧烈喘息,一只大手按在胸部,并不看我,只望着天花板。我说:“你这个背叛友谊的家伙。你居然这么久晾着我……”我站在他床边,终于看见他脸上泛出了笑容。

她的话一丝夸张都没有,我明显感到她的愉快。同时我也意识到,她见了我立刻会想起一个人——那个人可能仍旧缠绕在她的心头吧……可是这一次我会让她失望的,因为我压根儿就没有那个人的消息,他现在也成了一个失踪者。

“我刚刚在新窝里安顿下来——你可能不信,那儿每天都像历险一样!完全陌生的环境,我得先适应一段……我还得把极小的一点空隙用来找帆帆,你大概会原谅我……好了,现在轻松一点了,谢天谢地!老伙计,我们可以聊上一天一夜了,然后再赶回去……”

帆帆听了十分高兴,马上笑了:“这多好啊,你就在我们农场好好待一阵吧!你看我们这里多宽敞,房子也多,什么都方便。你能来我真高兴啊!”

我拧着眉毛看他,想看看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家伙现在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咕哝一句:“不就是个‘秃头老鹰’吗?被他吓成那样?”

我没说找古堡和凯平,只说:“是的。也找你……我在这儿朋友很多,我们分手很久了。这一段没什么要紧事情,我就游荡起来。”

他呼一下坐起:“嗯?你怎么知道?”

“找你过去那些朋友?”

我故意不告诉他。他急了:“知道这名儿的可不多——可以说你压根儿就不可能知道他!怎么回事老兄?你知道但没有找上门去,这就好。老板对我好得没法说,我一开始还不适应呢!他对我的要求其实很简单,两个字就可以概括:忠诚。他不允许对外边讲身边的任何事情——只要有一次,立刻解职。”

“嗯,不过我已经出来很长一段时间了。我一直在找——”

“你现在服务于一个大资产阶级了,而且这么周到,这是我做梦都想不到的。你从一极跳到了另一极,这么迅速——不愧是一个飞行员啊,一瞬间完成了这样的高难度动作……”

“你从哪儿来?城里?”她问。

凯平眯着眼,做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听而不答。

她的年龄不算大,一番新的事业正在开始,她还是一个青年。可是因为胆怯或其他,她已经失去了人生当中最重要的机会,并且深深地伤害了对方——我不会忘记那个飞行员独守孤屋时忍受的那场煎熬,更有她的背叛所给予的致命打击。

“听说你还是他的贴身保镖!好啊,值得祝贺,在部队上学的那点本事总算有了最好的着落——保护一个大资产阶级,一个大财东,不让他磕着碰着。高薪,万里挑一的机会,开开专机——上边有只大鸟的标志——是这样吗?”

只可惜,对于凯平来说一切好像都太晚了,无法挽回了。

我说到最后差一点喊道:你知道吗小子?平原上有个最美的姑娘被你们的大鸟吓疯了,她就是我兄弟的未婚妻……

帆帆的眼睫缓缓地垂下来。又浓又长的睫毛就像蜀葵花瓣轻轻闭合了。我从她的神情上看到了一种不安。我这时想到了凯平说过的一句话——那是他听到帆帆跑回老家以后说的:“她仍然爱我,而不是别人……”是的,我从来没有怀疑过这个结论。

他一声不应。屋里静了一会儿。这段时间让我觉得有些过分,因为自己其实什么都没有搞明白呢。好在对方沉着过人,他一声反驳都没有,只等我说过一通,这才坐了起来咕咚喝了半杯水,抹抹嘴巴,然后看看窗外——这让我想起他最关心的其实只有一个人,这就是帆帆。他压根儿就不在乎我高兴与否。他看着,目光显然在追逐一个人……这样看了一会儿转过脸,声音低低地问:

一句话出口,又觉得突兀了。远处有几个人在忙着什么,那是农场的工人。一群鸽子在玉米地上方旋动、起落。更远的地方传来作业的机器声。

“多么奇怪!老宁,我最想问你的就是,她多么奇怪……”

“啊,真让我开眼……多大的一片农场!这就是他的理想啊,让你给实现了……”

“你在说什么?”

帆帆把他抱起来,又走近了一点,眉头像刚才那样一蹙一展。这个动作让人觉得真美——我发现帆帆因为长时间田野生活的缘故,整个人已经完全有别于我在那个大院所看到的人了,脸庞、手和一截露在外面的胳膊都是微黑发红的颜色,形体也更加紧实。这是一个更加健康的帆帆。城里的她白生生的,结婚以后则变得更加白胖……小阿贝哼一声挣下来,自己到一边玩去了。她独自站在我面前,好像让人第一次发现长得这么高——她的两条腿可真长啊,这长长的两腿如果在田野上跑起来,头发让风一吹,会像一匹火红的小马——她真的是火红的,因为她身上总是驮了朝霞和晚霞。

“我是说,她为什么老要躲开我?为什么这么固执?”

“宁伯伯来了!来了!”那个大头娃娃只重复着母亲的话。原来这就是小阿贝,我还是第一次见他。他咕咕哝哝往前凑着,大眼盯住我,一丝友好都没有。这个孩子除了一双眼睛像母亲,其余都显得极陌生。他好像有明显的发育方面的毛病,脸上一点水灵气都没有。

我不得不将心中那个冷酷的结论告诉对方:“也许,也许你不该相信她那些表白……”

“真的是你?”她的手松开了大头娃娃,几步跨到了我的跟前,一手把头巾抹下来。一头乌发垂落,一个美丽少妇满脸阳光站在我的面前——她红润的嘴唇半张着,蹙起的眉头舒展开来,“喜鹊一直叫啊叫啊,你看看原来是这样!阿贝,小阿贝——快过来叫伯伯,你宁伯伯来了!”

“就是说她不爱我?不,她爱我。我知道——我真的知道!老宁,你怎么能怀疑这个呢?”

几排红砖瓦房差点没让玉米的海洋淹没。好在有几棵大树,它们是老槐,黑乌乌的树冠那么醒目,忠实地庇护着这儿的主人。狗叫起来了,接着人出来了,是个令人瞩目的小人儿——不到一公尺高,脖子细细的黑黑的,头颅特大。小人儿两只大眼睛雪亮亮的,手里抓紧一个大苹果跑过来,一边啃一边使劲盯住我。我注意到这个小家伙脸色发灰,衣衫偏大,好像营养不良似的,出奇地瘦削,嘴唇紫乌乌的。他看了我几眼,还没等我打招呼就反身往回跑了。停了三五分钟,一个头上包着碎花布巾的女人牵着大头娃娃的手出来了——我觉得眼熟,对方开口一喊,立刻让我认了出来!“啊,帆帆,帆帆!”

“她离开了田连连,又回了老家——你老爸现在已经管不住她了,可她还像原来一样躲着你,这你怎么解释?”

从灰色的大门入口望过去是一条白沙铺就的道路,打眼一看很像一般的乡间泥路,但仔细些看就知道是经过了严格修筑——硬实的路基极有可能是石子做成的,再上面才是一层黏土,是白沙。这种白沙会勾起沿海一带出生的人的一段回忆,让其心头发热,好像踏在这条路上,就等于一脚踏上了故乡。此刻沿着这条路一直走下去,会找到一个故乡的女儿吗?当然,许多人会这样想啊想啊,想到那个淳朴的村姑。很可惜,她已经不是了。因为凯平的缘故,我一想到帆帆,想到与她仅有的几次见面,心里就有一种痛楚。这会儿令我吃惊的只是这片梦幻一样的大玉米地,它好像撩起了我心底的一丝嫉妒——谁能想到连一片不大的田园都无力保护的男人,在这片无边的农场跟前会有怎样的感慨?一个老朽的家伙轻轻动几下手指,就能帮她圈住这么大一片土地。这又一次让我明白帆帆为什么会那么畏惧——为了服从,她甚至抛弃了千载难逢的心爱——我相信她仍然深深地爱着凯平。多么可怕,这就是问题的症结,它像一个坚硬的疙瘩硌着我的心。

凯平站起又坐下,看着窗外,像个讨吃的孩子一样趴在窗前……

初秋天气,东北风不紧不慢地吹着,好像在向我诉说另一个不为人知的故事,一个感人的故事。我承认千里跋涉而来,有一多半就是被这些故事所吸引。我的怜悯心有时候未能抵御一颗好奇心,它即便到了中年也还是这么强盛。一片威势正旺的玉米地,一眼望不到边,大刀似的叶片和吐出的红缨让人眼热。这就是我们平时说的田园啊,这就是凯平梦中的那片大农场啊,只是它没有出现在西部高原,而是在东部,在帆帆的老家……我心里一阵发酸。

“老弟,就此打住吧!还是让我们说点别的——我这次找你可有一肚子话要说,先好好谈谈你们的公司吧,说说那个狗娘养的地方。让我告诉你一些事情——我有一个平原兄弟,他给折磨得要死要活,这与你们的公司有关……”

它的入口处有一块棕色的桐油牌子,上面写了“舜风农场”几个字。我站在这儿端量了一会儿,越看越觉得新巧。改得好,巧借同音,不露斧痕,而且更加敦厚了。只有站在这儿才会明白它存在的理由:处于东部丘岭与平原的接合部稍北一点,正是界河进入平原地区的最初一段,河道在这里变得开阔起来;它的东岸不到五公里处是一眼望不到边的河潮土,这是最适宜耕作的土壤……我感到奇怪的是,在东部已经极少未受分割和侵占的地方,能够找到这样一大片并如愿以偿地经营起来,这该是多么困难的事情!当然,我知道这不是帆帆的力量,也不是一般人的力量所能奏效。岳贞黎为了自己的干女儿可以将最后的一点力气使出去,想一想倒也令人感动。

接上我就扼要说了一遍庆连和荷荷、还有宾子谈到的那些事情。“知道了一切,不见得就能帮他们,可我不想蒙在鼓里。还有,我最惊讶的是你——你能待在那样一个罪恶的地方……”

1

凯平一直趴在窗上。我以为他没有听,就使劲摇了他一下。他转过身来,垂下眼睛:

好大玉米地

“当然,我会从头谈谈那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