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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 谈

罗玲又从头谈起来这里的始末:在大学读书的时候,她曾和几个同学结伴到远处去旅行。他们只带了一个绿色的挎包,就像当年的红卫兵串联似的。她觉得当年的红卫兵除去一点儿肤浅的热情,除去一点儿其他的东西,比如说那些无知和盲从、极端和偏执,还有对于文明的恶剿之外,有许多地方倒也可爱。比如说他们的远行精神——竟然能像红军一样长征远方。他们身上的浪漫和纯洁,连同他们的小黄帽子、军用皮带,今天看也没什么可非议的。总之他们那次旅行像流浪者,一口气走了很多地方。他们利用那个假期考察了几处园艺场,看到了各种各样的果园。他们到过原始森林、到过东北的长白山,还到过漠河。那一次远行最后苦极了,多少有点儿可怕。另一个假期他们又到了南方,到过中原,后来在黄河下游以东的平原上发现了这个园艺场。当时的园艺场绝不像现在,那时它纪律严明,有很好的领导——场长就是那个老红军,这人很有意思,蓄着大胡子。他的孩子们都被他管教得规规矩矩,安心在场里劳动。园艺场当时很热衷于搞民兵工作,这也许是因为有个老场长的缘故吧。因为这里地处海滨,他们所进行的都是一些准军事活动,令行禁止,跑步训练等。女职工也就是女民兵,她们一个个都很神气。她自己当时很羡慕这里的一切,当即起了个念头,毕业后要到这里来工作。

2

回到学校之后,她不断思念这个园艺场,一次又一次回忆起老场长。她怎么也想不到的是,当回家把这些告诉家里人时,才知道老场长早就和母亲熟悉。以前只知道母亲经常到东部出差,到一个什么地方一待就是许久。她那会儿甚至想歪了,以为母亲偷偷爱上了什么人——如果是这个老红军的话,那该是多么离谱啊。

我听着,觉得四周像冬天一样寒冷。我双臂抱紧了自己。“六人团”,这在岳父嘴里同样是讳莫如深的一个字眼。

“告诉你吧,不怕你笑话,我当时觉得母亲一谈到老场长就不对劲儿。我觉得她这些年里老跑那儿,一定是偷偷爱上了人家。我在心里可怜父亲了,但不敢说出来。后来我实在忍不住了,就对母亲讥讽了几句。谁知她一点儿都没有生气,只轻轻叹了一声,说:‘问你爸去吧——’我就问了父亲。他这才说出了母亲与那个冤案的关系,还有老场长这个幸存者——原来他就是那个逃脱的‘六人团’成员……”罗玲摇摇头,“真是想不到啊。当时只觉得那个老场长可爱、有趣,心想他一生做了多少大事,可是还不满足,还要把这片园艺场搞成这样。在他身边工作有多来劲儿。母亲和父亲讲了那些秘密以后,我突然觉得老场长再也不像看上去那么简单了,他比我看到的一切再复杂一千倍!有一点可以肯定,他也像母亲一样,对当年那五个先烈的惨死一直记在心上!老人每天忙忙碌碌,抓生产训练民兵,其实心里压了更重要的事情!我问过母亲,那个老人是不是已经找到了什么线索?母亲摇摇头说:‘太难太难了。’”

罗玲认真听着,后来摇了摇头。她走到窗前,倚在那儿拂了拂头发,取下衣领处的纱巾,团一团塞在口袋里。她的声音仍像刚才一样低沉,只是变得更加缓慢了:“我来这儿是为了母亲,她太可怜了。父亲支持我这样做,同意我留在这儿。他知道母亲心里的那个疙瘩有多大,她只要活一天,就要为那个冤案奔波。她年纪大了……我看过母亲拿出的前夫照片:他有二十岁左右,西装革履的,是在国外学习时候照的。母亲说拍过这张照片的第二年他被派回来。两个人结婚不久他就牺牲了。照片上的人一头浓发,一双大眼睛看得人心疼。母亲说,没有他就没有纵队的创立……谁也想不到的是,后来形势险恶起来,他竟然被自己人杀害了!那个下达暗杀令的人已经是个高官,他直到今天还躲在暗处,将这桩罪行推到已经死去的人身上……”

当罗玲说这些的时候,我的思绪又回到了那个小茅屋、那棵大李子树。那是一种永远不能忘怀的苦难岁月。我的外祖母、母亲,都为父亲的冤案受尽磨难。父亲更是九死一生,他的后半生差不多没有一刻安宁,从自己人的监狱放出来之后又是长长的苦役,是被民兵看押和监视的日子。最后的死让人不敢去想……罗玲的脸有些红,两道秀美的眉毛微微上扬,显出一股英气。她说:“你会明白这儿的吸引力有多大。就这样我来了……可是来到这里才知道,仅仅几年的工夫什么都变了,老场长已经离开,全家人都迁走了。新换上的头儿是个色鬼,爱喝酒,有病没病都哼哼呀呀。不过我并不气馁,因为那个老太太还在……”

她的呼吸有些急促。看得出,她有些按捺不住了。我压抑着心底的激动,看着她。面前的姑娘快言快语,却想不到暗怀一个如此重大的使命。令我羞愧的是,自己虽然对家族的命运耿耿于怀,却害怕纠缠而怯于行动。我经营这片园子的目的是单纯的——我摇摇头:“我只是厌烦了过去的生活;还有,我日夜都想回到自己的出生地来定居。至于父亲的冤案,它拖的年头太久了,从我母亲在世时就已经不抱希望了……”

“哪个老太太?”

“想想看,你在城里过得好好的,有老婆孩子,如果不是因为什么事情,绝不会来这里种葡萄的。我只想听一句真话——我想了好久,在园子边上来回走了多少次……我们千万不要闷在心里……”

“毛玉。你可能想不到,老场长来这儿就是为了她,最后也是因为这个才给赶走的……”

我的一颗心嗵嗵跳起来。

“还有这样的事?”

“我知道。这也是母亲告诉我的,她说在园艺场南边不远有一座小茅屋,当年里面住了一家从城里赶出来的人,男主人也牵在一桩冤案里,他也是纵队的人……那个人就是你父亲!”

“是啊。和我前脚后脚来到的还有一个人,他叫太史……”

我站起来:“这是我的老家……”

我拍拍膝盖:“我认识他,他正让人帮我们运葡萄呢!”

我一句句听得仔细,心弦被强烈地拨动着。我在想父亲,想岳父的那次得意的谈话。我觉得心弦绷断处又开始渗血……她说到这里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前探了探,声音更低了:“我知道你为什么来这里,我一直要找你……”

“我想告诉你,这个人是突然赶来的,他以前在城里机关工作……如今他正盯紧了那个老太太,如果没有想错,他也是为了她才赶到这里的。”

她愣怔怔地盯我一眼,接着说下去:“这六个人当中有三个是从国外回来的,连同另外的两个,就这么死了。老场长当年要不是跑得快也得死,他也是六人之一……母亲就是为了丈夫的事才来这里的。那个老场长年纪一大把,身上又有伤,却主动来这片荒滩上建一个园艺场……”

“可是,可是这多少有点儿离奇……”

“‘六人团’!你在说……”我脱口喊了一声,打断了她的话。

罗玲点头:“你还记得那天晚上吧?你看到有人从老太太的院子里翻出来——那个人就是太史……”

她点点头:“我会说的,还是从母亲说起吧……她以前就来过这儿,以考察的名义待过很长时间——当然是因为别的事情,更重要的事情。她其实是来找一位老人的,找这里的老场长。那人是个老红军,是她前夫的战友。母亲前夫是从国外回来的人,是纵队的创始人。他后来被自己人杀害了,属于被秘密处死的‘六人团’成员。这就是历史上那件有名的冤案……”

我吸了一口凉气。是的,那个夜晚的情形如在眼前。我一声不吭地听下去,屏住了呼吸。

“可是你为什么……”

3

她将那把工具刀放到桌上:“这就是这把刀吧。”

“没有把握的事情我不想说,因为怕造成更大的误解……我说的是那个老太太,就是那个毛玉——我不知道你是怎么看的,这个老太太也太怪了。她一个人过日子,村里的人都要帮她。还有不少人,他们好像都多少有点儿怕她。她的经历太复杂了,以前参加过队伍,不过那是很早以前了,她早就脱队了。我听说以前的老场长总是偷偷地找她——我说‘偷偷’,就是说他们要在暗中接触。他每次去她那里都要瞒住别人,比如装作打猎路过,进她的孤房子喝水等等。有一次他回家太晚,被老伴误解了——老伴比他年轻得多,是个小心眼儿,她闹起来别人才知道是因为这个老太太。这件事传来传去成了一件风流案,老场长就给调走了。要知道凭老人的资历,一般人是不能对他发号施令的——老人想在这里度过晚年,谁知上边连这个也不允许,硬是把他支派到了很远的地方。这个海边的孤老太太真的那么可怕吗?我问母亲,她告诉:那个老太太啊,可不是一般的人;上边好像有人保护她,当地人谁都让她三分……”

我想到了什么,马上打断她的话:“慢着,有个谜我得解开才行,我想问问,很早以前的一个月亮天里,我在毛玉的小屋南边遇到一个带刀的姑娘,她就是你吧?”

我忍不住打断她的话:“就是那个毛玉?她除了满口脏话,实在看不出有什么……”

“怎么说呢?我这样做还是太突兀了,不过我不想再拖下去了……还是从自己母亲说起吧。这话说来太长了,我只能拣主要的讲一下,以后有时间才能说得细发一些,只是你千万不要把今天的事情告诉任何人,就连肖潇也不能说……”

“是啊,我越发觉得这个老人有点儿神秘了。我试着去找过她。要知道她也是从战争年代过来的人啊,我问她当年队伍上的事情,她就胡说一通,不出三句就跑了题……让我不解的是,有几次看到太史偷偷摸摸从她屋里走出,我问她,她马上否认说:‘我不认识什么艾奇,哪有这个人?’她眯着眼说:‘咱不知道什么艾奇。反正来串门的人多了去了,咱不知道什么艾奇……’最后我才明白,她是故意回避这事儿。

这事情突然就郑重起来。我不得不让她再次进入茅屋,并且让四哥为我们瞭望着。这种神神秘秘的样子弄不好就是一种滑稽。但屋里只剩下了我们两人时,气氛一下就变了。我很快明白,这次是真的了,真的有什么就要发生了。我甚至想面前这个女人刚才的一番咋咋呼呼,起码有一多半是为了遮人耳目。她这会儿的神色是那么肃穆,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她再次开口时嗓子也不像在屋外那样脆亮了,而是略带沙音的一种低沉:

“不久前太史见了我,一见面就谈那个小屋的老人,沉着脸吓唬我说:‘你可得小心着点儿,她可不是一般的人!’说完故意不再多讲,留一个悬念。我偏要刨根问底,他就磕着牙说:‘那老太太全身都是毒,那毒太大了,至少能毒死三头牛!’我说:‘那你为什么还敢找她啊?’他哼着不做正面回答,只说:‘告诉你吧,这个女人从年轻时候就有邪术,会施蛊——蛊这东西啊,听说过吗?你若中了蛊,就会不明不白地慢慢死去,死的时候头发全脱牙齿掉光,连公安局都没法为你破案……’他说得太恐怖了,那是想吓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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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太史不停地追我,什么办法都想尽了,要死要活的。可我一眼就看穿了,他只是想缠住我、接近我。他有兽性,可我明白他还有别的目的。终于,有一次他露出了马脚,一下谈到了我的母亲——这就引起了我的警惕。我心里有个强烈的信号响起来,就是提防他!他从哪儿知道了我的母亲?他说漏了嘴,竟然提到我是母亲再婚生的——他竟然知道母亲前夫的事情!还有,他其实一直在盯着那个孤老太太,阻止我们接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