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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太好了,真是不可思议……”

梅子兴奋起来了,眼睛变得雪亮雪亮。我的话刚停,一只绿色的差不多有碗口那么大的一只蝴蝶又飞过来。梅子和小宁一块儿跳起来,她们欢呼着,向那只蝴蝶招手。当然啦,那只蝴蝶很优雅地向一边飞去了。

梅子咕哝着,不停地赞叹。这种赞美让我高兴极了。这是一个家庭的陶醉。

“这种蝴蝶在这儿很多,你还会看到更好更大的蝴蝶。”

梅子问:“你在这儿一定没工夫看书吧?”

“你看宁伽,你看见了那只蝴蝶吗?”梅子等它飞过了才敢小声呼喊。

“太忙了,你知道,我们每天要应付的事情多极了,有时简直是精疲力竭。我们这五个人忙不过来,最忙时还要雇上七八个十来个短工。我忙得喘不过气来,有时觉得腰都快折了。我差不多都握不住笔杆了,给你写信的时候,那些字都歪歪扭扭。”

我一边扯上小宁,旁边是梅子,迎着温煦的南风走在葡萄架下。做活儿的人都看着我们。这是一个完整的三口之家。宁子慢慢变得随和了轻松了,他开始哈哈大笑,像获得了什么宝贝。一个黑斑大蝴蝶从头上翩翩飞过时,他们娘儿俩全呆住了。

“可是你的字蛮有劲的……”

我不想听她一次次提到岳父。我招呼了一下小宁。

我点点头:“对,我的笔有时候把纸页都刺透了,你发现没有?”

“宁伽,你知道我和你不一样,你出生在这片平原上,可我生在那个城市。过去出差时我也见过大片野地,我喜欢它们,可是我没有一丝一毫更特别的感情,因为我跟它们没有血缘关系,这就是我跟你的区别。”“那么现在呢?”“现在,我想平原就是你,你就是平原了,有时……有时候我一想到那些庄稼地就要流泪。我路上看着:这片绿蓬蓬的地方多好啊!你看花生棵里长了野苘、野花儿。我还在路边上看到了一丛曼陀罗,它们结出了那么一大捧带刺的果实。所有植物都长得好旺盛,原来这里的地这么肥啊。我看到这些就想:就是这个地方生了我丈夫,这会儿又把他夺走了。我一夜一夜想这些,有时真是度日如年……夜里我搂紧了小宁,觉得有点儿像孤儿寡母似的。我不愿回娘家,不想看父母可怜我的眼神。他们其实对你像我一样好,你不该误解他们,特别是我爸……宁伽,我这回亲眼看见你的脸被风吹得这么糙、晒得这么黑,还有手上这些老茧,这些血口子。我知道我们俩都不容易……不说了,不说了……说不明白,已经说得太多了……”

梅子笑了。

我心中一热,不知说点儿什么才好。

“那就是‘力透纸背’,我们过去只是这样讲,并不明白——我写东西笔划从来都是轻轻的,如今这会儿不自觉地就要把纸弄破。我想自己成了一个粗人了,不过也更加健康了,我不太失眠了。”

“我直到下了车还在想:到家了吗?宁子问我:‘妈妈,还要多远到家?’我说,这就到家了。我认为娘俩儿只要踏上这个平原,就等于见到他父亲了。”

梅子说:“你治好了失眠,这可是园子的一大功劳。”

梅子宽容地笑着。这笑容背后隐去了一个严厉的老人,我故意不去想他。我觉得她一笑老了好几岁。可是,说心里话,她像一个妇人那样变得成熟了也慈祥了。她不像过去那么容光焕发,可是这又增添了另一种温煦。她忠诚地思念——只有懂得思念的人才有这样的笑容……她说:

小宁没有注意我们的谈话,他光顾得去看葡萄园了。这儿在他眼里一定是好玩得了不得。他出生这么多年,还没有看到这么大的一片葡萄树呢。他没有听我们说话的兴趣,一个人蹦蹦跳跳的,一会儿跑到了别处,一会儿又不知从哪里钻出来。他头上沾满了绿色的草屑叶片,有一次还沾了一只蝉壳,他妈妈见了很惊讶,赶忙跑过去给他摘下来。我说:

“是啊,这时候来,你满眼里都是丰收。我故意雇了一辆马车,让你在路上慢悠悠颠着,让你好好看一看这个地方。我想你一定会喜欢上这里。你的眼睛被那座城市的灰色折磨苦了,这回让你好好看看外边,看看海边。到处都是绿蒙蒙的一片,蓬蓬勃勃的——你这回全看到了。”

“不要管他,这没有什么,这只是一只知了壳儿。你让他好好玩一次吧。”

梅子一直伴在身边,像怕再一次失去什么。我们有好长时间没有团聚了,因为每到了秋天,我就变得无比忙碌。本来约好她与孩子夏天来消暑,可终于拖至这个秋天。我问梅子为什么?她说:“你不是在信里常常讲到这里的秋天吗?我想,第一眼就来看看秋天吧。”

3

我几次想一个人把孩子叫到葡萄园深处,在安静的树阴下跟他长谈一次——或许在他明净安详的注视下,我什么也谈不出。

我们在园子里走来走去,用脚丈量着这片土地。梅子说:“真不敢信,它是你买下来的!”

宁子被她说准了,这孩子不像过去那样多言多语。好像在这断断续续的分别里,他一个人悄悄地成熟了。我相信他母亲忙于自己的事情,并没有很多时间去教导他,他的父亲又不能随时跟他交流。他可能在这种奇怪的思念里悟到了很多。孩子的领悟能力往往是令人吃惊的,他大概已经感到了生活中有一种特殊的沉重,或是触摸到了它的边缘……他在这个秋天之后就要上学了。我感到心里有说不出的惭愧。

“你没见它刚到手那会儿,你看了会难受。大约三分之二的葡萄秧都死了残了,沙丘旋成一堆一堆,还有那个露天的茅屋,一到了晚上全是乱七八糟的野物,它们把墙下掏了一个大洞。园子北面那片防风林原来也没有这样密,是零零散散的几丛灌木,风沙从那个地方涌进来,那里成了风口。现在我们的园子多整齐——西边那个国营园艺场也并不比我们好。这都是拐子四哥和万蕙、是大家一块儿用汗水浇出来的……”

这是多么特别的一次重逢。我难以遏止的快乐感染了所有的人,肖明子和鼓额不停地笑,而且变得更加勤奋。万蕙和拐子四哥不让我做活儿了。万蕙说:你歇着吧,一年忙到头儿,家都不要了,看看你娃,都不敢跟你说话哩——那是生分,也是亲得哩。”

梅子想起了什么,说:“大家叫‘鼓额’的,就是那个脑瓜鼓鼓的小姑娘吗?”我点头。她说:“那个孩子看样子真老实,那个孩子要是给我们做保姆多好啊。你记得当年我们找保姆多难。”

2

我笑了:“现在宁子已经不需要保姆了,不过我们的葡萄园却需要一个保姆——‘鼓额’就是葡萄园的保姆,还有万蕙,她在这儿包办一切,是我们的总管。你看我们这个大家庭组合得有多么好!”

梅子原地没动,轻轻地转过身来。啊,我敢说,这个时刻里正有什么热流在我们之间旋动,我身上热了一下。我抬起头——很快注意到她的气色不太好,她真的太瘦了。小宁往前走了两步,有点儿不好意思……就这样,整个家庭沉甸甸地落在了一辆马车上,正驶过一片原野。

梅子听到“大家庭”几个字惊了一下。

我又往回跑去,刚刚跑到出站口那儿,就看到了一个消瘦的女人领着一个同样消瘦的孩子——他们与拐子四哥紧紧地站在一起……四哥对他们说:“你看你看,他来了,他是进去接你们的,这会儿急坏了咧。”

我说:“晚上让万蕙做一顿野味欢迎你们吧。”

我让四哥他们待在一个地方,自己走进了车站。我急匆匆地寻找。好多下车的人扛着包裹,往这边汹涌而来。我只能逆流而上,伸长了脖子张望。最后我终于站在了停车场上。人影越来越疏,还是没有他们。我相信我的目光从每一个旅客的脸上都扫过了,没有,没有他们。那种沮丧像寒冰一样撒到了身上。

梅子皱皱眉头,有点儿玩笑地说:“我可不敢吃她做的饭,我不敢喝她做的粥。你行啊宁伽,能和她们热热乎乎搅到一块儿,真让我羡慕。”

他们在那儿吗?他们在出站口那儿吗?我的眼睛急切地寻找着……四哥问:“他们什么模样?”

“你了解了他们就好了,会觉得他们比我们干净得多。你注意四哥了吗?你有什么感觉?”

“看哪!看哪!”四哥停止了歌唱,伸手指着远方——碧绿的薯秧田里有一个火红色的姑娘:头巾是红的,衣裤也是红的,站在那儿望着什么。这真是一幅美丽鲜亮的图画,我们三个不眨眼地看着。四哥说:“只有新媳妇才这样哩!”他又重新唱起来……一直唱到了车站。

“我觉得他真是一个好人,一个天生帮助你的人。”

接下去四哥的歌声就很少停过。原野上,各种野物都在忙碌,我看到有一只野兔箭一般驰过,在花生田里,那像绒球一样的尾巴一荡一荡地消失了。一只苍鹰在高空盘旋,有一段它简直是凝住了,一动不动;后来翅膀一仄滑翔下来,在我们的马车左侧漂亮地掠了过去。

“你说对了,没有他就不会有这片葡萄园。”我望望远处:,“我觉得自己的一生都跟这个奇怪的人连在了一块儿,我们肯定有特殊的缘分。我不到十岁就跟着他游游荡荡,直到现在。他当年就这么一拐一拐地走,我跟在他后边。大概我们还要这样走上一辈子……”

这歌声混混沌沌,颤颤悠悠,真是陪伴行路的好东西。我看见马车夫身子一颠一颠,把鞭子倒过来,用粗粗的鞭杆在牲口光滑的屁股上轻轻拍打,随着歌声打出了一种节奏。

梅子不吭声了。我察觉到什么,也停止了说话。

他咳嗽几声,看看马车夫。马车夫给他一个赞许的笑容。他唱了起来。

“你呀宁伽,害苦了自己。你没照照镜子?这会儿真像一个老农民。”

“就等于是喝了吧。”

“你看到园艺场那些老工人了吗?他们夏天连草帽都觉得碍事,一年晒下来,眼睛都晒变了颜色,你会被那样的眼神吓一跳!”

四哥说:“没喝瓜干酒啊,你让我唱什么。”

整个葡萄园被看过一遍之后,她说:“这片园子好大啊,我明白你当年为什么到处筹款了。它卖得真的很便宜。如果现在出手能卖多少钱?”我想了想说:“起码会卖五十万元,也许更多。”

叮叮当当的牲口铃声喜气洋洋。我觉得这真像去娶亲似的。我们在车上颠簸,全身暖融融的。这个秋天是那么富足、绚丽。车子两旁的庄稼地一片葱绿,高粱穗子刚刚变红,还有一片连一片的花生田,喷着绿气的红薯秧,抖着大叶片的玉米……各种稼禾的气味将我们团团围裹。我很久没有听到这样亲切的马蹄声了:磕踏、磕踏,这是一种非常踏实的古老的安慰。这种声音还让我想起了午夜的雁鸣,想起了我的童年,它们连带着多么久远的往事啊……在那座城市,我常常在深夜里醒来,听到寂静的街巷里传来磕踏磕踏的声音——这个城市白天不让马车进来,它们只能趁深夜穿城而过。它使我忘记了身处熙熙攘攘的城市,恍惚来到了一片原野……我拍了拍正在车上沉思的四哥,说:“四哥,你唱一唱吧,我很久没听到你那个粗咧咧的嗓门了。”

梅子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万蕙乐得合不上嘴,说:“早就想见大妹子哟,早就想见大妹子哟。”

“可是我们不会卖的。”

开始的时候我想找一辆汽车,四哥却说:“用一架马车吧,俺这地方年轻人娶媳妇,都是用一辆马车,搭上花席篷子,里面再铺上毡子,新媳妇坐在里面,车老板鞭子一挥,马蹄磕踏磕踏,那才像一回事哩。”

梅子笑了。我第一次看到她脸上荡起自豪和喜悦的笑容。她说:

天刚亮,我们就雇了一辆马车,要到稍远的车站去接他们。

“告诉你吧宁伽,我这会儿像你一样喜欢这片园子,真的。”

那个一拐一拐的身影跃动着,渐渐消失在一片绿色里……这真像是我们的一个特殊节日。就在我们的园子大喜过望地复苏之后,梅子在这个初秋里终于答应了我的邀请。接站的电话传来的那天我差不多彻夜未眠,拐子四哥半夜了还蹲在这儿吸烟,说:“好哩!孩子和他妈到底要来啦,你的苦日子到头了。我早就琢磨:这么好的园子嘛,还有不喜欢的?”我听了多么宽慰。但母子俩到底能在这儿待多久我也心里没数。可他们到底还是要来了。

“如果是这样,那你就会和这片园子在一块儿了。”

老人一拐一拐地往园艺场跑去的时候,我是多么高兴。他喜欢上这个姑娘了,这比什么都好。那一刻我又想到肖潇——她也该来看看我们康复的园子啊。

“不,我喜欢它也恨它——因为是它把你粘在了这里。”

时间一天天过去,我们的希望也一天天增大。连我也看出葡萄树一点点儿变得精神了。有一天拐子四哥甚至对我讲:它们又发出了新的叶芽!我看了看,证明他说得是对的!他抑制不住兴奋说:“我去告诉罗玲吧,我这就去告诉她。”

“那你愿意放弃这片葡萄园吗?”

效果在慢慢显现。

梅子睁大了眼睛:“那我愿意放弃你吗?你知道我没有像父亲说的那样——他那时候说了很多气话,惹得我哭了一场又一场;不过他完全是好意,你不要恨他,你知道他是一个老同志了,军人出身,办事从来都是干干脆脆。他也是迫不得已才作出了那样的决定。他也不会真的让我离开你。一年一年过去,他最后对你对我都失望了。我现在和父亲的感情也不太好,不像过去那样整天都想着他了。他生我的气,认为我们这样没有什么好结果,说:‘我们拼死拼活流血流汗,才换来这份安定日子,你们却要自己动手把它弄坏。这能够原谅吗?’我觉得父亲也有道理。没有办法,一边是父亲,一边是丈夫,我说服谁呢?……”

我的信心在增强,因为我渐渐觉得罗玲可以信托。她虽然在大家面前愿意开玩笑,说很多废话,还不免有点儿过分的嬉戏,可当她进入具体的操作过程时,却认真到了极点。她比我见过的所有园艺师都要严格和谨慎。我越来越能够在心中确认:她的快言快语和大大咧咧的举止都是故意的,无非是为了遮掩自己的心机和使命。这是一个聪明透顶的女青年。

梅子的眼圈都红了。

我们大家都担心下雨了。还好,四五天之内没有落一滴雨,太阳一直很好。除了太阳白天的照耀,晚上还有月亮。在可人的月光下,拐子四哥长时间地在园子里走动。我觉得这一段日子他已经有些憔悴了。他对葡萄树投入了太多的情感。他本来像我一样,是一个游荡不停的人,可如今竟能守在葡萄园里,如此痴迷。他不停地操劳,养鸡、养鸭,种了蔬菜,为它来回奔波……几天时间过去了,罗玲又来过几次,细细检查了几遍,认为情况也许令人满意。她说接下去如果葡萄叶不继续蔫下去,那就说明是有效的。

我不再吭声。我害怕自己难以忍住,那样一番话会冲腾而出。我紧紧咬住牙关。梅子,你该什么时候听听“六人团”的故事呢?

罗玲全力挽救我们的园子。她一连几天都来这儿,连续查看施药后的葡萄树。她与过去的园艺师采取了差不多的方法,只是这一次把葡萄的根部掘得更深,用一种紫黑色的药水给它们仔细地刷过,然后再用土盖住,并在葡萄的枝茎上喷洒了另一种药水。她说:“如果四五天内不下雨的话,这种办法才可能有效。”

远处,孩子在呼唤我们,我用粗粗的嗓门回应了一声。我的声音在园子里已经改变了很多,它粗犷有力,迎着南风,发出昂昂的声音。我的肺部被海边和旷野弄得更加健康,更加有力。

1

宁子欢快地跑过来。

田 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