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篝 火

肖潇和罗玲终于在太阳落山之前赶来了,而且都带了自己的礼物。肖潇送给小宁一辆电动小汽车,罗玲送给了孩子一些巧克力糖果。她们两人都给梅子带了礼物。我看出梅子对两个姑娘都很喜欢,可也只有我能看得出,她的眼神里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什么。我知道她在这个夜晚里会退到角落,用挑剔的目光去观察她们两个人。我想她会满意的,她会懂得她们。罗玲随身带来了一套小而精致的音响设备。

屋子里涌出了浓浓的饭菜香味。香喷喷的蒸气使我想起:我们要大摆筵席了。这个晚餐一定十分丰盛——梅子好好看看我们的葡萄园、好好地领受一下这个平原的热情吧。西边的天空剧烈燃烧着一片红云,美丽的黄昏来到了。拐子四哥提着一些海鲜走进来,我知道他是用那些还没有完全成熟的葡萄把它们换来的——这种以物易物的方法从一开始就是他的发明。好极了,渔民们都喜欢我们的葡萄,喜欢这个快乐的一拐一拐的人。

我们聚在最宽敞的那间屋里。肖明子和鼓额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夜晚,搓着手掌,高兴极了。罗玲自从那一次熟悉了肖明子之后,简直比肖潇还要喜欢这个小伙子。肖潇已经完全像他的大姐姐,给他缝补衣服,甚至还给他理过发。肖潇曾告诉我,她在这里有了这么一个小弟弟。她以为肖明子身心健康,就是识字太少。她从一年级的课程开始教他,为其准备了一套完备的课本。在她那儿,肖明子像一匹驯顺的小马。而罗玲只是逗肖明子玩,肖明子对罗玲的态度也完全不同——他不怕罗玲,只是更加顽皮。奇怪的是,他甚至跟对方过早地学会了调侃——每逢这时候肖潇就有点儿不快,可罗玲一直鼓励他这样。

2

拐子四哥这个夜晚放开了酒量,还劝我喝一点儿。我觉得这个夜晚都不妨放开一点儿。我喊了一声跟武早学来的那句话:“豪饮!豪饮!”拐子四哥一听到这个字眼就激动起来,一会儿站起,一会儿又坐下,在酒桌四周走动。他被这两个字唤起了什么。当他坐下时,就一杯接一杯地饮起了瓜干烈酒。一会儿他的脸就红了,胸脯也变成了紫红色。他说:“好哇,好哇,这一晚好哩!都来哩,小朋友们都来哩!”他这样说着就唱起来。罗玲打着响指,还乘兴为我们跳起舞来。她的舞姿竟是这样优美!梅子也跟着鼓掌,可她停止鼓掌的时候,神色就稍嫌严肃了点儿。

我觉得与自己的儿子突然处在了一个庄严的场合。儿子真的神情肃穆,鼻翼轻轻翕动。

饭后由罗玲和肖潇提议,在屋前空地上点起了一堆篝火。斑虎一看见火光就激动起来,叫声震人耳膜。肖潇说:“它这是欢呼,是唱歌。”拐子四哥说:“那是当然了!”万蕙招呼斑虎一声,让它到跟前去坐。她盘着腿坐在地上,暖烘烘地烤着火,搂着斑虎。斑虎终于安静下来。这时候罗玲把音响放到最大音量,拐子四哥就在音乐的节奏里一拐一拐地走,还掮着那杆土枪,大伙儿都笑了。斑虎一见拐子四哥这样走动,就挣脱万蕙扑上去。

宁子发誓般地说:“嗯,我帮爸爸。”

拐子四哥扯着它的两只前爪跳起舞来。斑虎尾巴一颤一颤,大家乐不可支。万蕙在一边骂着:“这个死老头子!笑死俺了,活活把俺笑死!”

我拍拍他的肩膀:“好孩子,那么你就帮帮爸爸吧。爸爸需要你和妈妈。”

罗玲终于忍不住了,拖着肖明子就在篝火边跳起舞来。肖明子什么也不会,可罗玲摆弄着他,结果跳得很好。肖潇建议我和梅子跳舞,梅子同意了。我们跳得不像大家那么热烈,只一会儿就坐下来。

宁子无比神往的样子:“只要我留下了,妈妈也会留下,她不会让我自己在这儿的。”

后来肖潇邀请了我;再后来又是罗玲。罗玲翻出不少的花样,一边跳还一边嚷:“多棒啊,多棒的篝火晚会!”

我把他搂住,抚摸着他挺拔的后背,“你如果在葡萄园里待下去,那么就可以每天都研究昆虫了。你还可以到大海上去玩,可以去游泳……”“大海在哪儿?”就在北面,我还要给你介绍一位叫肖潇的阿姨,她特别会游泳。对了,我们还要到海上看拉鱼的人……海上老大喊着号子,各种鱼就拉上来了。”“鱼咬人吗?”“不,只是很凶,瞪着发红的眼睛看你……”

火苗渐渐低下来时,音乐正好也停止了。肖潇和罗玲扯着梅子的手到一边坐下了。从神色上能看出,梅子渐渐安定下来,并且也开始愉快起来。我与拐子四哥、小宁坐在一起,不时向那边瞟上一眼。我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

宁子腾地一下站起来:“愿意,我不跟妈妈回去了!”

这个夜晚我们一直玩到很久。四周变得越来越静,星星越来越亮,海浪声清晰极了……

“你愿不愿一直留在葡萄园里?”

3

他又“嗯”了一声。不过我觉得这第二声要比第一声微弱多了。我笑了。我问:

这个夜晚,我们一家就睡在那间大办公室。大炕被烧得热乎乎的,我觉得舒服极了。可是梅子不习惯这种火炕,怎么也睡不着,不停地翻动身子。小宁倒很快就睡着了。我问梅子:“怎么样,从坐上马车到现在的感觉?”“我觉得这一天过得很闹。”“我想你会满意的——是吧?”梅子淡淡一笑:“我觉得这里风风火火的,全是你喜欢的那股劲儿。你们在一块儿火火爆爆的,倒也让人高兴。”我说:“他们都保持了自己的原色原味儿,他们本来就是那样的人。他们从不掩饰自己……”

“你上托儿所的时候,能早起吗?”

梅子瞥了我一眼。夜色里我觉得那目光非常犀利。我问了句:“那两个姑娘,你喜欢她们吗?”

他点点头。

“你喜欢我就喜欢——你喜欢吗?”

我没有做声。待了一会儿我问:“你听妈妈的话吗?每天很早就上床睡觉,是吧?”

“我喜欢。”

“妈妈说你回去的时候,就给你穿。她还说爸爸肯定喜欢这个颜色的毛衣。可能她嫌式样不好,拆了好几次,她从夏天就织,一直织到这会儿。”

梅子不吭声了。这样停了一会儿,她突然说:“我知道你舍不得这片葡萄园,就像我舍不得自己的家。我想问问你,这儿离了你不行吗?”这次还没等我回答,她就说:

“可是她没有寄给我呀。”

“我看,拐子四哥才是这里的主角,他和万蕙他们完全能把葡萄园弄好。我们如果把园子托付给他们,让他们打理,有什么不好呢?”

“就是你的一件毛衣,她说爸爸到了秋天就要穿毛衣。”

“很好,这主意很好。不过这主意只能是那种人才想得出来。”我的语气渐渐变得粗了。

“什么毛衣?”

“什么人?”

“因为她老要拆一件毛衣,拆了又织。”

“老式庄园主。”

他的口气很像大人。我问:“怎么‘大概’呢?”

我觉得梅子身上动了一下。

“嗯,大概是吧。”

我不客气地指出:“你这是庄园主的思想,你想找一个‘大管家’,我们自己在城里坐享其成,高兴了就来一趟——你是这个主意吧?”

“你和妈妈在家里想爸爸吗?”

梅子一下坐起来。她给宁子整了整被子,气呼呼的:“你又要一片土地,又反对做‘庄园主’。我的意思你别误会。我是想让你有个葡萄园,又能有自己的家庭。”

宁子搂住了我的脖子,很不自然但又是深深地亲了我的鬓角那儿一下,弄得我痒痒的。我就势把他抱起来。我注意到了他那对乌黑的细眉马上就要变得粗黑,那四周正发出新的茸毛。这会是一个英俊的小家伙。他的眼睛像母亲一样。头发油亮,光滑极了,抚摸他的头发真是一大享受!我又摸了摸他的肚子,他的肚脐眼可笑地弯成一轮初月。我让他坐在我的膝盖上,他摇摇头:“不,这样你会累的,妈妈说这样她就很累。”这让我知道他在家常常这样坐在妈妈的膝盖上。我心里一阵发热。

“不!我实际上二者都有!你为什么非要在葡萄园和家庭之间难为我?难道你非得让我从中选择一个吗?这里有这么一大帮子人,就不能容下你吗?在这儿过日子有什么不好?”

我不知怎样开口,他完全被一只绿色的蝉给迷住了。他抚摸着它光滑的凸出来的两只眼睛,又试探着用指尖按了按它的嘴巴,问:“它吃什么东西?小虫子吗?”我说:“可能不是小虫子。”“你也不知道吗?它可是你们这里的动物啊。”“是啊,不过我没有研究过它,这要请教昆虫学家,他们才懂。”“昆虫学家?他们也知道那些蝴蝶是什么变的,知道各种各样的虫子吗?”“对。”“那我长大了也当昆虫学家。”“先立下这个志向吧,你还要经受许多变化,接受好多引诱呢,也许几年之后你还想做什么别的‘家’。不过我同意你做昆虫学家。”

“你让我来种葡萄吗?”

剩下的这段时间宁子就跟我单独在一起了。我们俩可以好好谈一次了。

“你可以不像大家那样动锹动镐,不用动剪子,不用绑葡萄蔓、洒药水,不用扛葡萄笼子。可你完全可以去做其他工作,你愿意的话就调到园艺场来,到场部机关里去,再不就和肖潇一样,到园艺场子弟小学里去……”

梅子看看太阳,我想她是急于让黄昏到来,想看到那两个女性。万蕙提前收工了;拐子四哥到海边为我们搞吃的东西去了。万蕙在厨房里忙活起来,梅子和鼓额跑去做她的帮手。我对梅子说:“这种特殊的菜肴你是插不上手的,你等着品尝就是了。”梅子还是走进了厨房。我想她大概对万蕙的卫生状况还是不放心。我知道万蕙每到做饭的时候就要反复净手,将头发用一条毛巾包起来,而且还要戴上一副洁白的套袖。

梅子不做声了。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我对拐子四哥说:“如果武早他们这会儿来了多好啊。”我不知怎么觉得在朋友的性别方面需要平衡一下。我刚才提到的人可是响当当的男子汉。我总想向梅子说一点儿新的感受,那就是劳动使人纯洁和健康,还会滋生不同于过去的友谊……我想说在那个拥挤和单调的城市,人们活动的天地太狭窄了——那里灰色的楼房、街道、拥挤的人群限制和缩小了人的视野。人们更多的时候要产生一种特殊的需要,特殊的联结方式——而当人们投身于一片绿色、投身于大自然的怀抱时,就会变得非常坦然,异性之间变得那么亲切自然……我说不清楚生活中是不是真的有这种差别、差别的程度,但我内心里认为它们是肯定存在的。

我也好长时间没有说话。也许我太冲动了。我没有再去劝说她。我一个人安静地想了一会儿。我想这样也许对梅子要求得太过分了。可我至今也没要求她像我一样辞职啊。我只是要求她能够稍稍地容忍我。我多么需要她的支援。如果她实在做不到,我只能像一个在外地工作的两地分居的丈夫那样,在这长长的铁路线上来回奔波。我可以苦我自己,这没有什么——要害是他们母子太孤寂了……梅子不停地翻动着身子。这样过了许久她又说:“宁伽,也许我刚才的话有点儿过,退一步说吧——你可以比过去更多地回到城里,回家时就让四哥照料园子,这样可以吧?”

梅子再没做声,睫毛眨动了两下。她仍然微笑着,看着一边正在摆弄一只蝉的小宁,说:“不要弄脏了衣服,今天晚上阿姨要来。”

“我也这样想过。只是我们的葡萄园还刚刚起步,我不能离开太长。最主要的,我是有点儿怕——你知道,我是咬着牙关才在这里扎下根来。我害怕回到那个城市——它有一万条看不见的触角,一沾上就会缚住我,使我再也不能脱身,分泌出的液汁会把我一点点溶化、分解,使我最后变成街角上的一撮臭泥!我是害怕这个……”

我笑了:“她们是两个姑娘。”

“真能夸张!神经质!可是大家在城里都过得很好,谁都没有怎么样……”

梅子在一旁问:“肖潇和罗玲是一对夫妇吗?”

“好吧,就算它一切全都正常,那也要容许我挪挪窝儿——我可以吗?”

“你会同样喜欢她们,你们会成为好朋友。因为你和她们是同样的人……”一句话出口,我的心里不禁抽了一下。梅子和她们是同样的人吗?我不再吭声。秋风又一次掠过,发出一片刷刷的、细碎的声音……肖明子这一天去了园艺场,把梅子和小宁的到来告诉了肖潇她们。他回来报告说:肖潇和罗玲她们晚上就来葡萄园,她们要来开一个欢迎会,大家在一起热闹一下。我听了非常高兴。

梅子喘着粗气,不做声了。

这天剩下的一段时间里我给他们母子介绍了我们的近邻——那个园艺场。我想一定找时间让他们跟那些朋友认识一下,他们在一起会玩得很好。

我心里有什么东西在这个夜晚激烈地冲撞。我知道我心里的那一切——全部的忧伤以至于愤怒,是无法向她表述的。我盯着黑夜,只想像它一样沉默。这一刻我总算明白了:我们彼此都难以挽留,梅子还会走的。可是她该明白自己的丈夫,哪怕只明白一点点:他的留居之地不是别处,而是他的出生地;这个葡萄园离他饱受苦难的那座茅屋旧址,也只有十几华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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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担心这一次分别会引起更长久的分离。我直盯盯地看着墨黑的夜。秋虫叫得如此纷乱。我一个人安静地忍受,一声不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