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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筒靴

“我妈就我一个女儿,疼我疼得不得了——我妈年轻的时候可比我强多了。不过她生下我也挺满意的。当然她这会儿老了,老得让人尊敬——带着眼镜,往那儿一坐,你就得了吧……”“怎么?”“怎么?满怀尊敬地看着她,听她讲话呗!就是不讲话,你也得老老实实地敬着她。我母亲就是这样的人。我父亲从来没有跟她吵过架。”“你父亲是干什么的?”她不耐烦地伸出食指往一旁挑了一下:“不告诉你就不要问了,为什么要问呢?”

我愣愣地看着她。我不知道她干吗要扯那么远,炫耀?用不着吧。

这个人太难说话了,我不想再讲什么,只由她唠叨下去:

她站在那儿,歪歪鼻子做出一副怪样:“那不是一回事儿。告诉你吧,我妈就是一个园艺师,名牌大学毕业,会四国语言。”她伸出了四根手指。

“……我妈考察过几个国家的园艺,后来老老实实待在自己国家里,因为那时候不让她到处去了,只得待在家里。不讲这些了。我想告诉你的是,我可不是一般的园艺师。在专业方面,我聪明过人——你肯定没有遇到过我这样的人。”

我哭笑不得,我搓着手解释:“我已经请过最有经验的园艺师了,他都……”

我点点头:“没有遇到。”

谁知她听到这样的话立刻不高兴了:“怎么能这样算了?算了你请我来干什么?你以为我就是个‘省油的灯’吗?”

“就是啊,你遇到的都是一般的、一些庸常人物,他们不会像你和我这样优秀。我是一个优秀的人物。”

我想她说的是真话。我本来就没期望出现什么奇迹。我差不多能预料那个结局了。“那就算了,”我忍住了心底袭来的一阵痛楚,自语说:,“我们只好由它去了……”

我语调刻板地回应:“对,一个优秀的人物,让我们尊敬。”

“不知道。”

罗玲哈哈笑了:“完了,你在说假话,你根本不尊敬我,只把我看成一个大言不惭的人罢了,觉得我蛮有观赏价值……你错了,你慢慢就会发现你是犯了一个错误——我最突出的还是使用价值。比如说我可以用出色的技术来帮助你,让你大吃一惊!”

我问:“有办法吗?”

但愿如此。我尽量让自己严肃起来。

她大步朝前走去,带起了一股风。她在葡萄棵下蹲一会儿站一会儿,眯眯眼,漫不经心地看了几株得病的葡萄,伸脚踢了踢它的根部——这个动作让我很不高兴。我担心她要再踢几脚,我非火起来不可。好在她接下去伸手揪住葡萄藤蔓仔细看着,又用指甲刮着表皮。她“嗯”了一声,在小本子上记下点儿什么。我问她什么她都不答,那表情比刚来时正经多了。她看了土壤,又转身看看四周,说:“好吧,让我们回去。”

“我不敢说在其他方面就比别人优秀,像肖潇,她在很多方面就比我优秀——我很喜欢她。不过她是另一种味儿的,像一种很好的老酒,很耐品尝——你们俩很好,是不是?”

她从屋里出来,一直走在前边。这个人的嘴巴快而尖刻,与肖潇是完全不同的人。她的那种洒脱劲儿好像不是装出来的。我从侧面看了看她的脸廓,发现她的眉毛和鼻子,还有下巴,都能让人想起小时候见过的狐狸:漫长的翘翘的小脸。

我不知该怎样回答她。我点了点头。

2

“你看,是这样吧?哈,我什么都知道。我见过你跟在她后面走——不要不好意思——我也跟在她后面走过。不过那时我就想:一个四十多岁的人了,这么服服帖帖地跟在一个大姑娘后面走,太有意思了,太好笑了。我也很佩服你——”

“怎么了?就像你们的葡萄树一样,得了烂根病……”

“佩服我什么?”

我喜欢这种比喻,故意问:“他到底怎么了?”

“佩服你这个人并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像肖潇一样。你知道那些园艺工人在后面怎么挖苦你吗?他们说得很难听。”

“蠢是一方面。食书不化,一张口就打嗝儿……”

我似乎也想得出来。

“就因为蠢吗?”

罗玲说:“不过我听他们骂你,觉得很好玩。那说来说去还是一种嫉妒,他们就没法像你这样接近肖潇。他们也不敢像你那样,只是‘闷头色’。肖潇可以征服所有的人,各种不同类型的人对她都要服帖。那些对她有非分之想的人,最后也会慢慢打消那些念头。我有时睡不着觉,老要想肖潇、想她怎么办。”

真是让人哭笑不得。她又看看我的衣服、裤子,还认真看了看我的鞋子,说:“我们场里可没你这样的人。我一看到你,就想到了我们学校里的一个副教授。那个家伙蠢极了,到现在还独身。”

“什么怎么办?”

我说“是”。我被她的情绪感染了,真的“放松”多了。不过我真正挂念的还是那些葡萄树。可我一扯到正事儿上她就把话题拐回来,问:“你这个家伙怎么搞的?”我说:“怎么搞的?”她叹一声:“胡子特别黑!”

“就是最后她会有一个什么结局——像她这么成熟、这么好的一个姑娘,该找个什么样的男人才好?想来想去想不出。我有时在心里自作主张把她许给一个什么人,后来又觉得那人还是配不上她。有时候我想她该嫁给一个远洋货轮上的老船长……”

“谁知道,反正老实了不少。那家伙粗俗得够劲儿,别人正吃饭他就剔牙,是个恶心鬼。”接着又说:“那个按摩师也就成了我的一个好朋友,是没什么事儿的那种好朋友。当然啦,我们可以进一步好起来,可我不想那样。我们很自然地待在一块儿,成个好朋友就得了——哎呀,如果大家都能放松地做个好朋友那有多好。你发现异性之间别别扭扭地提防着,一拉手一摸头就想出事儿,可真是没劲啊!你说是不是?”

我笑了。

好一场啰嗦!我听到这儿笑了,问:“场长废了吗?”

“真的,把她嫁给一个穿船长服的家伙,那张给风暴弄得又黑又糙的脸会吓住她。一般人可不行,一般人斗不了她,也管不住她。”

我在一边听着,脸上烧了一阵。这个泼辣物件!我忍住,不想与她扯闲篇儿,眼下我们正焦头烂额呢!我把话题转开去,她却说:“喂,不要乱说,你想回避我吗?告诉你——谁也回避不了我。上次我陪着我们场长出去疗养,遇到一个挺好的按摩师,是个小伙子,他想回避我,看我的眼神躲躲闪闪的。我说:谁也没爱上你,你躲个什么?你这个不老实的家伙!我上去就弹了他的鼻子一下。他捂着酸疼的鼻子赶紧蹲下了,然后,老实了。我那一次跟他谈得不错,知道了许多事儿,他还给我起了个外号叫‘假小子’,欢迎我常到他们疗养院去。我说那要看头儿愿意不愿意了——头儿去疗养,我才能去;他洗温泉,我也洗温泉,他享受的我差不多也都一块儿享受了。可是我享受完了心里才想,不行吧:他怎么非要带上我去疗养不可啊?场部有好多人嘛。我可不是干这个的,我应该侍候果树葡萄什么的,我怎么侍候起他来了?可是还没等我搞得明白,我们场长就动手了——他的病差不多全好了,所以才有了闲心拈花惹草——一天傍晚他不停地夸我,还把我叫到他的房间里。他要跟我谈谈‘工作’,把我的手抓到他汗漉漉的大手里又是摸又是捏,还不停地拍打,说,小罗呀,一定要好好学习啊,一定要进步啊。我说:可不是要进步怎么的!他说:小罗啊,组织上对你期望很大啊,嗯,期望很大啊——听到这儿我故意装傻,问他是什么期望?期望我做什么?他说:‘哎呀小罗啊,很好嘛,这样很好嘛,嗯,很好嘛。’我说:‘什么很好嘛?’他抚摸着我的手,越来越用力,还搔起我的手心来,拍打我的肩膀说:‘要进步嘛,要好好进步……’我那时候也不管进步什么的了,猛一甩手离开了他。我说:‘放你妈的狗屁!’我一边骂一边跑开了,直跑到那个按摩师屋里,对他说:‘你以后给场长按摩的时候,找一个痛穴,下手狠些,把这家伙按个半死,让他从今往后老实点儿,如果能废,干脆就废了他。’那个按摩师的眼睛雪亮雪亮,看着我,说:‘咱明白。’……”

我觉得有趣。罗玲说下去:“如果找不到老船长也不要紧,那就嫁给一个流浪汉得了。但要是真正的流浪汉!绝不能是那些冒牌货,你知道现在这种人太多了,动不动就嚷‘我们民间……’,其实都是大尾巴狼,胆小鬼。不过我担心真正的流浪汉最后也要被我们的肖潇给软化掉——变成一只温和的‘老猫’。”

她用嘲笑的目光看了我一会儿,说:“那么你呢?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吗?‘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我把什么都问清了才敢到园子里来呢。你是从城里跑来的,你以为你就是个‘省油的灯’?告诉你吧,我对什么生病的葡萄树呀、园子啊,都没多大兴趣——这些东西我见得多了——你让肖潇说来说去的,我倒想过来看看,是什么人迷住了咱园艺场的大闺女……”

“老猫”这个词让我笑了。

“那也不一定,也许我们的葡萄园这回完蛋了。都成了穷光蛋,赔进去,你也一样。不过你可不愿赔,你是个园艺师,轻轻闲闲就能赚钱。”

她说到这儿好像泛上了什么心事,鼻头蹙起来:“那个老头儿背了杆土枪,他别火了照我放一枪就成——不过到时候枪口千万抬高一点儿啊。”

罗玲嘴角缩了一下:“也许我会来的,不过,你得小心我一来就不走了,跟你们一块儿分红——那时你又该心痛了。”

“你放心吧,我们决不会那样对待自己的客人。那是用来对付坏人的……”

我说:“是你自己说要来。”

罗玲的手抬起来:“你看我不像坏人吗?我身上有刀子!”说着噌地一下从身后抽出了一把雪亮亮的匕首。她熟练地在手里玩了一个花样,撩动一下说:“说不定我会使用它。告诉你吧,我已经用它逼走了好几个家伙——他们都害怕这东西,你摸摸,冰凉冰凉。”

她朝我警觉地瞥一眼:“哦?你觉得我真的会来吗?”

我真的伸手捏了捏刀尖。蓦地,那个月夜身带短刀的女子又一次在我眼前闪过……“凉不凉?”她说着又把匕首撩了一下,利落地掖进自己的皮袋。她得意地笑着,又像刚才那样摇晃起身子往前走:“告诉你吧,别害怕,我不过是吓唬你。我这把刀子是工作用刀——用它取样化验,刮刮树皮什么的,是一把工具。”

“当然欢迎,我们这里就缺一个园艺师,特别是女园艺师。”

她说这些的时候,突然四下里看了看,见四周的人都离我们很远了,这才凑近一步,声音低低地说:“能找一个说话的地方吗?我就是为这个才来的……”

鼓额一声不吭地盯着客人的长筒靴。罗玲站起来,很随便地参观着几间茅屋。她看得高兴了,还打了个响指。她那副得意洋洋的样子让人不太舒服。该有人想用什么办法杀杀她的威风。她特别留意地看了看我的那间办公室——那张泥做的写字台上铺了一块毡子,这让她羡慕不已,说:“嘿,完全是一股老气横秋的味儿。我喜欢你们这里。我要搬来住了,啊?你们要不要我?”

我吃了一惊,不认识似的看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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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玩笑。其他人不能听——隔墙有耳,这儿不行。你得找个地方,我真的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