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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我们等了一会儿没有等到,就只好离开。

她的宿舍在园艺场家属区的一个角落里,那幢房子很小很小。我们离得老远就听到一阵音乐从窗户传出。那种音乐的节奏很急促。敲了一会儿门,里面没有声音。后来肖潇才发现门上挂了锁。我说:“音乐还响着,她走不远。”肖潇说:“她这人可不一定。”

肖潇让我先回去,说会让她尽快到园子里去一趟。“她这个人喜欢新人、新地方,我一讲她马上就会去的。”我点点头。临走时我才注意到,肖潇今天穿了一双灰色长筒靴子,筒口上有毛茸茸的一圈灰兔皮。那么小巧的靴子。我觉得那靴子柔软极了,踏在地上一定会很舒服……肖潇注意到了我的目光,于是故意在地上踏动了两下。

肖潇即刻领我去见罗玲。

她沿着那一排繁茂高大的李子树走去了。李子树下的身影被阳光照耀着,轮廓清晰。她走路的姿势很好看,两手插在上衣的小口袋里——我记得她一直是这样走路的。我从没见她跑过,好像这世上还没有什么可以让她急火火地奔跑起来……我回到了园子里,等待那个叫罗玲的女园艺师。

2

我们等了一整天。拐子四哥有些沉不住气了。

罗玲这个名字好像有点儿耳熟,但我怎么也想不起在哪儿见过。

第二天上午,天暖融融的,露水早早消失了。我正和斑虎站在园子边上。肖明子和鼓额在那儿摆弄一群鸡——我们在万蕙的倡议下养了很多鸡,还有一头猪、两只羊、几只鸭子。从那时起我们的生活就好起来,大家有鸡蛋吃,还能听黎明时分公鸡的啼叫和猪的哼哼。大家一大早都可以喝上羊奶,脸色也滋润了。园子四周种上了一种长长的豆角和其他蔬菜,整个茅屋四周都变成了很好的菜圃。我们的生活开始变得极有条理又丰富多彩。每当我摘了豆角扔在地上,斑虎就把它们归拢到一块儿,然后咬成一束,颤颤悠悠地叼回茅屋伙房。它干得十分认真。斑虎完全成了我们的一员,它和我们一块儿忧虑、一块儿高兴。鼓额和肖明子抢着为它洗澡,给它身上搓出一片雪样的泡沫。如今我们每一个人都熟悉了它的那种特殊的笑容。

“不,你不知道——她差不多不在这儿,她长期在外地学习,最近刚刚回来。她去进修了,实际上也是出去玩,她叫罗玲,很贪玩的。她与其他人是完全不同的,你见到她就知道了。”

我抬手去揪架顶上那些肥胖的豆角时,看到了小路上走来了一个姑娘。她穿一身米黄色的风衣,这使我想起了来过葡萄园的象兰,她们的打扮竟然有点儿相似。不过她头上没有包白色的头巾,只露出乌亮茂盛的头发。她走路和肖潇完全不同,两条腿显得极有弹性,好像随时都可以开始一场欢快的舞蹈。她大概比肖潇还要年轻一点儿,个子比肖潇要高。她的眼睛很好使,离我很远就挥手招呼起来:

“我认识每一个园艺师,她是谁?”

“喂,你就是宁伽吗?”

肖潇没有说话。我看出她的情绪十分低落,微笑也很勉强。这样停了一会儿她突然说:“我们这儿还有一个——她在学校实习时曾表现得十分出色,现在已经破格上岗了,是我们这里最年轻的一个园艺师。”

我赶紧从架子下钻出来。

我颓丧极了:“我的葡萄园不比园艺场,它的规模小得多。我不能让葡萄园就留下那么稀稀落落的几棵葡萄树……”

她喊着:“我是罗玲——那个园艺场的。”

她皱皱眉头:“谁也不能责怪他们——园艺场里的园艺师我都熟悉,你找的就是最有经验的一个了。他做不到,别人就更没有希望……”

她踢踢踏踏地快步跑过来,还半顽皮半认真地向我打个敬礼:“肖潇传达了您的指示。让我们来看看吧。”

这多么可怕!我觉得这种等待太残酷了。我说:“你们园艺场有那么多的园艺师,他们都是白吃饭的吗?”

她走在前面,我要快些迈步才能追得上。她急急匆匆,风风火火,这样的园艺师会有多少本事吗?不过她生气勃勃,倒也让人愉快。她承担的可能不是挽救葡萄园的工作,而是其他的工作,比如说使我们沉闷的空气活泼起来,给我们一点儿精神方面的鼓舞,不再让人那么沮丧。

“好像不行,至少得经过几个冬春,那时这种病菌就自然失效了。”

她穿着一双锃亮的长筒皮靴,这使她显得有点儿英武。她看起来更像一位“女侠”——这使我一瞬间想起了某一个月夜,惊讶得差点儿喊出来。老天,那天月色朦胧无法看清,我完全不敢肯定,可是她们的身个儿多么相像啊……当然这只是我的想象,有点儿离题万里。我赶紧把自己的思路收回到眼前。她的腿很长,有时走着走着干脆从矮一些的葡萄棵上跨过去。她不知哪儿让我想起了阳子的女朋友小涓——我想起她们走路都是踢踢踏踏的。

“马上就栽吗?”

她在园子里走了没有多远,一回身看到了小屋,又折回了。

她听了说:“以前园艺场的葡萄树也生过这种病。没有任何办法,只能把死去的葡萄棵全部刨掉,隔一段时间再重新补栽小葡萄树。”

她刚坐下就跟我们要葡萄吃。拐子四哥和万蕙使着眼色。我知道他们对这样的姑娘压根儿就不信任。鼓额和肖明子、还有斑虎对她倒富有好感——他们喜欢所有具有孩子气的大人。斑虎一开始就把她当成了朋友,往前凑着,用长长的鼻梁去碰她的手——我想一个姑娘总该害怕一条狗吧,可是罗玲竟能一下一下抚着狗的脑袋。她说:“你真聪明。你是一条好狗是吧?你叫什么?噢,你不会说话,不过你是条好狗。来呀,让我们亲近亲近。”

拐子四哥脸色冷冷的。万蕙抄着手在那儿站着。这个胖乎乎的女人在沉默的男人面前很快失去了主意。鼓额的小脑袋显得更加沉重,低垂着一声不吭。肖明子再没有往日的顽皮,也无心去找肖潇玩了。可这时候只有我一个人想到了肖潇。我在焦灼中并未对她寄托别的希望,我只想把这些早些告诉她。

她说着搬起它湿漉漉的长嘴巴,在鼻梁那儿响亮地亲了一下。

我以前见过被一种奇怪的田鼠咬过的葡萄棵,现在的情况多少有点儿与那次相似。那些可恶的家伙在深夜里掘洞,咯咯地咬着娇嫩的葡萄根茎。当我们发现葡萄树叶有点儿枯萎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晚了——而这次的遭遇似乎更为可怕,因为这种致命的力量是无形的,看不见摸不着,而只能感觉。它正像潮水一样徐徐漫过来,直到淹没整座葡萄园。

“哼嗯?!哼哼……”四哥在一边发出了奇怪的惊叹。

我急急地去园艺场找来了技术员。他是一个五十多岁的技术科长,胡碴很浓。他的手按在黑色的下巴上看了一会儿,显出很没有把握的样子:他让我们把所有生病的葡萄树都挖下一截,露出底部根须,让阳光晒着它们,并喷洒了一种蓝色药水……很多天过去了,所有人都忐忑不安地挨着。后来我渐渐发现,有的葡萄叶已经开始枯萎。

斑虎一下连一下地抿着舌头,感受着这了不起的礼遇。我看见肖明子情不自禁地抿了抿嘴巴,搓搓手,做个鬼脸。这时候罗玲一转脸看到了肖明子,像刚刚看到一件宝贝似的直眼盯着:“真是一个奇怪的小伙子,好帅!喂,你叫什么?”

我和拐子四哥整整一天都在葡萄园里。不知查过多少株葡萄,情况与鼓额描述的都差不多。我明白这是降临到葡萄园里的一场瘟疫。它大概像人间的瘟疫一模一样。在这之前,我们曾有效地遏制了其他疾病,购买了喷雾器和很多药品。我们也曾多次求助那个园艺场里的技术员。眼下的情况还是第一次发生,我们都知道绝不能耽搁。

肖明子告诉了她。

倒是鼓额无意中发现了这一危机。她有一天早上到园子里去解溲——说起来可笑,我们这儿至今还没有建起一座茅厕,这真有点儿让人难堪。也许是我们都摹仿了拐子四哥的缘故——他如果有这个需要,就一个人跑到园子深处,跑到茂密的葡萄藤蔓下。我觉得这也新奇有趣,这事儿万蕙做得自然极了——她那时撩着衣襟,迈着特别可笑的碎步消失在一片绿色里。鼓额就是这样的一次偶然的机会,蹲在那儿,发现了眼前几棵葡萄树的根部有些异样——她伸手扒了扒,发现它们正在腐烂,几根并列的枝条已经变了颜色——如果不是十分细心的话,也许看不出丝毫的异样。她很认真地一连查看了几株葡萄,然后急火火地来报告我和拐子四哥——我心上好似被什么轻轻弹了一下。我预感中的那种可怕的力量真的逼近了。

拐子四哥和万蕙都感兴趣地围过来。罗玲扯着肖明子的手说:“你看你这头发黄绒绒的,不过很茂盛,不是枯黄,所以就不让人讨厌了。”

毁灭的力量有时是非常陌生的,它或许暂时被我们击退了,却仍然潜伏在这片平原上。一个春天接着一个春天,一个秋天接着一个秋天,我们的葡萄园都安然无恙。可谁也想不到这种力量正在悄悄地、不知不觉和不动声色地包围过来。

我笑了。

如果没有冥冥中的护佑,这片葡萄园也许早就毁掉了。

她又说下去:“你看你这对眼睛往上吊着,多么亮……哎哟,你好有劲儿。”她扳着肖明子的手腕,肖明子轻轻一用力就把她扳倒了。

1

罗玲满意地拍了拍肖明子的肩膀。

女园艺师

这时我发现:经过了两个秋天,肖明子长高了,也长得更好看了。他真像一个帅小伙子的模样,鼻子底下长出了一层细小的茸毛。他瞥一眼罗玲,脱口叫了一声:“长筒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