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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心口痛

海棠树叶在晚秋里带着血一样的红晕飘落在地。它们大朵大朵地坠落。我不知收集了多少这种颜色的树叶。那时候我不仅不懂得怀念父亲,甚至还在恨着他、厌恶着他。我真是一个孩子,一个有罪的孩子。当后来我走向南山、或者在丛林里奔跑的时候,我也很少想到:这些地方早就印遍了父亲的足迹,当年他多么激动地在这里奔走啊……

我不知道父亲在最后的岁月里把什么东西藏在了沉默里。他想没想过激烈动荡的一生?他在那几座城市之间的奔波、在山区的战斗、出生入死、一次次杰作,真的会全部忘掉吗?他对自己的结局感到不解吗?他想到了叔伯爷爷、想到了殷弓吗?他与殷弓两人踏上了同一条道路,却走向了两个截然不同的结局——这些他都用心地想过、一一想过吗?

母亲最终是不甘的。她在去世前还对我嘱托一个事情:一定去见一下殷弓。

我所知道的人当中,只有我的父亲是“心口疼”给疼死的。他在土地上滚动,直到告别人世的那一刻,都在往死里亲热那片土地……这片土地留下了他的心汁和汗水,耗尽了他的热情,最后他就紧紧地抓住这片土地,亲吻它,拍打它,直到为它心疼而死……

我不能不听母亲的话。我完全知道这句托付的重量。

这是一种奇怪的病症。我后来查了很多医学书籍,又询问了医生,他们有各种各样的解释,都不能令我满意。

那是一个假期,我鼓起勇气,利用放假的时候去找殷弓了。我想这是在执行母亲的遗嘱,不过又好像不是。

最后父亲就死在了“心口疼”上。

我更像是在洗刷自己的、一个家族的屈辱。最起码我在用自己的努力换取一种自由,那就是可以随时随地告诉别人:我有一个怎样的父亲、一个怎样清白和光彩的父亲。

外祖母去世之后,他犯病的次数越来越多了,到后来差不多每天都要犯一次。

我去了,那是多么忐忑不安、多么火热的一种期待呀。我去见殷弓,却不知道我将为此后悔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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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我还不懂“懒得去找”四个字究竟包含了什么、是什么意思。反正我费了很大的周折,托了无数的熟人,才见到了那个把我的耳朵磨出了老茧的人——父亲的战友殷弓。

每当他从外面回来,满身沾满了泥土,家里人就知道他又犯过了一次“心口疼”。

我原以为他是一个威严而干练的老人,一定有满头白发,炯炯的目光可以毫不费力地射穿年轻人的心灵……我错了。

他嚷着“心口疼”,每一次都要在田里滚动半个小时。

谁也想不到他会长成这么一副样子,做梦也想不到——矮矮的、胖胖的,颧骨很高,满是皱纹,当时正患糖尿病,而且还有前列腺肥大什么的。他刚刚做过前列腺手术不久,但看上去气色尚好。他的一个漂亮的外甥女搀扶着他在病房里接见了我。

外祖母死去之后,他疯得更厉害了,后来又添上了一种新病:心口疼。有时在地里做活,突然心口就疼起来,疼得先趴在地上,后来就是绞拧和翻滚,发出一阵阵啊啊大叫。母亲说,有一次她亲眼见他怎样在田野里翻滚,那时候好多人都围住了看,没有一个去救他,就看着他在田里那么绞拧。他的手指都插到了土里,喊着,发出“哧哧”的吸气声。田野让他给滚出乱七八糟的一片痕迹。他头发上,衣服上,到处都是土末。最后他的脸也紧贴在地上,看上去像在亲吻土地。他用脚蹬着,用脸贴着,用手拍打着,看上去他对土地真是亲热不够啊!

我叙述了父亲的整个经历,特别是他的结局。我使用了极其简练的语言。因为我不敢更多地耽误他的时间。

她也许说得对。因为种种不祥的征兆早就出现了。他去世的前两年断过两根肋骨,而且再也不能复原,据说肋骨断裂处老要扎他的内脏,每扎一次他就要疯狂地大喊一声,有时候甚至揪掉了自己的头发……他成了一个恶魔。我想外祖母的死也肯定与他有关。

殷弓听着,脸上没有一点儿表情,整个倾听的时间,双目一直射在对面的墙纸上。他就那样听着。

父亲拼命地做活,也拼命地发火。他脾气暴躁得让人吃惊,动不动就要毁坏一样东西。母亲从外祖父那儿继承来的一些精致的器具,比如说一个八音盒子、一个精致的嵌了银丝的红漆盒、一个手拨琴,甚至是一柄拂尘,在父亲眼里都是可恶的。他有时候也动手玩儿一下这些东西,可看上去与其说是玩,还不如说是要存心损坏它们。他发疯似的按着那个琴,用手拍打,调弦的时候使劲拧,不一会儿就把弦给弄断了。他用拂尘柄去敲击苍蝇,苍蝇当然安然无恙,拂尘柄只几下就给敲折了;他甚至故意用那个漂亮的洗衣槌去打一只淘气的猪,那个猪一蹿,木槌就打在了一个木柱上,结果碰得坑坑洼洼,差不多也等于毁掉了——外祖母一见到那个破损的木槌就骂父亲,骂他是个短命的东西。

我讲完了。他伸手去取了一支烟。我知道他激动了。可是他去取火柴的时候,那个外甥女埋怨了一句什么,从他手里把香烟扯走了。

外祖母活动的范围毕竟有限,她仅凭自己的预感,凭各种各样的猜测,不知编织出多少不近情理的故事。到后来一谈到这些事情,她差不多都像个精神错乱的人。母亲无论怎样劝说她都不听。有一阵,她像对待一个敌人一样恶狠狠地盯住父亲。直到最后也不知他们和解没有,反正他们之间没有再发生什么更大的冲突,只是她对父亲的冷漠依然如故。

他骂了一声。那是很文雅的一种骂法。

那些年里,父亲跟外祖母相处得不好,这是最让我痛心的事情之一。我不知道他们谁该负主要的责任,只知道父亲常常惹外祖母生气——后来我才知道,老人从把这个不祥的小伙子招回家的那一天就没有安宁过,她从心里认为这是一个不祥之兆。最初她是喜欢这个女婿的,但同时还有些担心。他后来果然遭遇不测,给整个家庭带来了厄运。她有一阵还一口咬定外祖父的死与这个男人密切相关。有一段时间,她甚至误解为是父亲那边的人出卖了大院里的主人……当然这都是无稽之谈。

我不知他在骂外甥女,还是骂那一段荒唐的岁月,或是骂我父亲的遭际,反正他在骂。

……

我请他干预一下,关照一下,为一个冤死的战友……

这将是一个多么漫长曲折的过程啊。一个人一旦如此这般地失去了热情,那将再也不会恢复了。这就是人生的一种真实。

他未置可否。

当有那么一天,当一个人历尽艰辛,走入老迈,当他终于失去了全部的热情……

这样沉默了一会儿,他仍然对我的请求无动于衷。我想他的确负有这样的责任,无论从道义上还是从其他方面,都负有这样的责任。就是因为他的突然消失,才毁了父亲的一生,也毁了我的全家——包括我。他眼下为我们所能做的也就是这么一点点了,尽管这已经太晚太晚了……

我稍稍明白了什么才叫“懒得去找”。

我等待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已经对这种沉默快要受不住了。

那四个字就够我琢磨一辈子的了。“懒得去找”——我想到了那个口吃的老教授,想到了北方的那片阔土、那个血迹斑斑的小锅炉房的隔壁,当然也想到了柏老,想到了那个胡碴浓旺的老师……

大约又停了十几分钟,他突然大喊了一句:

说过之后就什么也不讲了。直到他死之前,关于那个事情,他也仅仅留下了这么简简单单的四个字。

“拿纸来!”

“懒得去找。”

他大概终于要为我们家写一封至关重要的什么证明文字了,我激动得双手抖动,手心里满是汗水。我急急地四处搜索,这才看到他那个外甥女很快从隔壁取来了毛笔和纸墨。

似乎是唾手可得的一件事,父亲把它放弃了。这到底为什么?我在当时、还有后来很久,都感到深深的迷惑。母亲那会儿一个劲儿追问。父亲被问得心烦,就大声嚷了一句。那是简简单单的四个字:

那是一大张很好的宣纸。我明白他们这一代都是习惯于使用毛笔的。我眼瞅着殷弓把纸铺在写字台上,然后蘸了浓浓的一朵墨。

“你到底为什么?你知道,比你的冤屈不知少多少倍的人,他们只要有一点儿机会就要为自己申冤叫屈。你这是怎么了?”

这笔在他手上颤抖、颤抖,要知道他是抱病挥毫啊。

就这样,关于殷弓的事情差不多也就完结了。可是母亲仍不甘心;她知道男人的脾气,不敢背着他去求那个人。又过了一天,母亲试着问父亲:

不小心一大朵墨滴在了纸上。或许这滴落的浓墨正好引发了他的愤慨,只见他赶紧将笔端按上去,接着手腕熟练地摇动起来。

父亲仍然不动声色。他铁青着脸坐在那儿。

我感动得眼睛都迷蒙了,也许还闪出了泪花。可是我定睛一看,一下子呆住了——

这句毫不通融、毫不留情的话把母亲吓呆了。她一动也不敢动了。但只是一会儿,母亲又苦苦哀求起来。

一大张宣纸上只有大大的几个行书字,原来是当时人们耳熟能详的一句诗词:

“你敢!”

忆往昔,峥嵘岁月稠。

父亲听了这句话立刻严厉起来。他指着母亲的鼻子说:

殷弓也许为这几个大字把全身的精力都耗尽了。他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发出一声浩叹,一下子将笔扔掉。

外祖母后来告诉我说,你父亲多少年没有这么好的脾气了,他那时大概真是后悔了……可是他那一抱不要紧,母亲又哇哇地哭起来——她差不多要给男人跪下了,让他去求殷弓——如果他不愿去,只要他同意,她就要自己去一趟。

他闭上双眼,颓坐在了沙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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