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文学作品 > 你在高原 > 第九章 人的热情

第九章 人的热情

她说他已完全不像这个家里的人了。那个在外祖父面前循规蹈矩、谈吐文雅的男人,如今连影子都不见了,就像完全换了一个人似的。他像个乡下人一样赤着脚在地上走来走去;如果身上有了裂口、或者哪里发痒,就乱挠乱抓;而且还有了随地吐痰的恶习。在地里做活时,有时一转身就解了裤子小便。总之他变成了一个粗俗的人。而我们家,外祖母告诉,无论是贫穷还是磨难,什么厄运都夺不走我们的“规矩”。她说出的“规矩”两个字,同样也包含了非常复杂的内容。那主要是指做一个外祖父那样的人——文明儒雅的人。她说:“你外祖父一家的规矩就让你父亲一个人给毁掉了。我难过的就是这些……”

我知道这是父亲从监禁地出来之后,给外祖母造成的恶劣印象。

她说,一个人无论到了什么时候都不该像他这样,不该这个活法。

他走的时候我还不足一周岁。我是在母亲和外祖母身边渐渐长大的。我开始不断地询问,询问父亲,询问有关他的一切。母亲和外祖母总是懒得开口。外祖母叹息,说算了,那是一个没有指望的人。我后来才慢慢懂得,她说的“指望”含有非常复杂的意思。原来,除了世事强加给他的不幸之外,父亲这个人本身也使外祖母彻底失望了。

3

随着时间的推移,他连在小村里劳动的权利也没有了——南部山区当时正搞一个巨大的水利工程,他就被一些人押到工地上去了。

可是,我从来没有听到母亲发出过类似的责备。

随之而来的就是一些跟踪和盯梢的人,他们不时地出现在茅屋四周。每天,他们要押上他去田里做活,让他到很远的一个村子里去劳动,把最苦最累的活摊派给他,而且人人都可以呵斥他,像管理一头牲口。

父亲最后从那片大山、从水利工地上归来之后的事情,我不愿一一叙说。时至今日,闭着眼睛一想,就是他坐在地上的样子:两条腿伸得很长,一手握着一把菜刀,啪啦啪啦剁猪菜;那时候他多么能做啊,每天从荒滩上采来很多野菜,扛着它们往回走。那时候他的病已经很重了,可还是奇迹一般,能扛起那么大的菜捆。我记得他怎样从远处走来,那时整个人差不多都给遮在了那一大团绿色下面,真是吓人哪。我想他随时都会给压得趴下。他驮着东西往家里一步一步走来,就像在地上爬行一样……

就这样,他在这里开始了完全不同的另一种生活,从此之后,荒原上的一家再也没有片刻的安宁了。

我最怕的是他突然而至的怒火。一个瘦小的人竟有这样的霹雳性格,他打起人骂起人来狂暴吓人,让人怕得要命。总之他变成了一个绝对粗俗、绝对野蛮、绝对不讲理的人了。在他身上,谁也看不到过去的一点儿影子。他不像是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人。他睡觉时总要打出一连串的鼾声,而且谁也不能把他惊醒。他是一个完全遗忘了自己和别人的人,遗忘了痛苦和历史。任何传闻都引不起他的兴趣。

外祖母告诉,那一天她见了他,好久都没有认出来。他的个子好像一下子矮小了许多,人瘦得皮包骨头,脸上没有一点儿血色;那曾经是浓浓的一头黑发变成了一缕疏疏的黄草。他的胡子、眉毛,也都不如过去黑了。好像他的皮肤给熟皮匠熟过了一样,没有水分,没有光泽,也没有一点鲜活气儿;那两个陷下去的眼珠焦黄焦黄,看人时尖利利的,真不让人喜欢。谁也想不到这就是当年那个叱咤风云的人。不过最后外祖母还是认出来了,心里有说不出的悲酸和失望。她端出一碗发霉的红薯干给这个归来的女婿吃。她见他吃东西的样子很费力,仔细看了看,才知道他很多牙齿都脱落了。

在他去世的前两年,我们家的事情眼看有了转机—— 一个对我们至关重要的人物突然出现了。

找不到战友的墓,剩下的事情就是回家了。他钻进了茅屋,腰佝偻着,全身上下都像一个落魄者、失败者。这个镜头是我亲眼所见。

那个人就是殷弓啊!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这一片片灌木和野草间有他和战友的足迹、有他们的血汗。父亲所在的队伍从鼋山到砧山,再到这片平原,经历了多少转折。就在这片荒原上,他失去了两个最好的战友。他们死去了,就埋在这儿。父亲那会儿转来转去,原来是在寻找两个烈士的坟墓。结果白费工夫,因为每到了开春狂风就要舞动起来,不停地搬动着沙丘,那些没有草、没有灌木的地方很容易就会旋起一个个像坟堆似的东西。到哪儿去找他的战友呢?他那天迎着太阳看着这一片土地,肯定是想起了一个个催人泪下的故事……

母亲当时听说殷弓到海滨小城里来了,激动得手都抖了。

他走了一天一夜,归来时正是一个下午,太阳刚刚斜到西边。外祖母告诉我:父亲其实早就来了,他站在那片灌木和野草长得浓密的大荒滩上,眼含泪花走来走去——当今天回忆起外祖母这些话时,我还是感到有些奇怪:一个人经历了那么多事情,快要五十岁了,却还是那么热情,那样激烈。他寻找的是什么?当时没有人明白。

她是一个偶然的机会听到了这个令人惊喜的消息,激动得浑身打颤,一口气跑回家,摇动着正在酣睡的男人说:“快啊快啊,殷弓来了!”

父亲结束了监禁,在那座小城里扑了个空,然后才打听着来到了这片陌生的荒原上。

父亲的眼睛都没有睁一下。他像没有听见似的。

在父亲被监禁之前,外祖父先一步离开了人间。那同样是一个悲惨的故事。我们到现在还分不清外祖父的死与父亲的被监禁,这之间是一种什么关系?这二者究竟是谁决定了谁、谁影响了谁?我们弄不清楚。它永远是一个谜了;不过有一点是明明白白的,那就是我的外祖父、我的父亲,都是极端热情的人,他们都在用自己巨大的热情,烧毁自己。

母亲又是摇动,又是叫,迎着他的耳朵大声喊:

五年时间一闪而过。这五年里,他究竟受到了怎样的折磨、究竟在哪些地方度过了五年,一直到最后他都守口如瓶。母亲,外祖母,没有一个人讲得清。只是她们后来告诉:五年结束的时候,父亲先是急匆匆地赶到那个毁掉了他的海滨小城,去寻找原来的窝——他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自己离开的日子里,家里人已经搬到了那个荒原上……

“殷弓来了!”

2

父亲这才把眼睛睁开了一条缝。他没有做声。母亲提醒说:

好在时间还不算太长,父亲咬咬牙准备忍受下去。他算了一下,自己从监狱里走出来的时候还不足五十岁,也就是说,他前面还有很长的一段自由生活在等着他。他认为自己还有足够的时间用来申诉。他这时候又露出了自己的天真,但这回他真的错了。他不明白更大的痛苦不是来自监禁的时间,而是监禁的性质,是监禁之后的长长的后半生。

你这一辈子最好的一个朋友,也是最有力的一个证人出现了,活该老天有眼,你的苦日子要到头了——我们立刻去找他吧,我们得让他站出来说句公道话了。

可是就由他们对父亲作出了监禁七年(后改为五年)的判决。

父亲愣怔怔地看着激动不已的母亲。

他和五六名助手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被内部监禁,再后来又遭到了正式的审判。说起来可笑得很,那些参加对他们判决的人,在父亲眼里都是一些地地道道的黄口小儿。因为父亲在部队里和殷弓并肩作战那会儿,他们还只是一些刚刚穿上军装的庄稼娃儿。他们连枪都打不准。

母亲告诉他:殷弓这时候已经是很大很大的官了,大得让人难以置信,他只在这座小城里停留三天。

这次行动不久,整个平原、当然也包括那几个重要的大城市就全部解放了。胜利本来应该是父亲和他的同志梦寐以求的事情,可胜利带给他们的却是巨大的屈辱和灾难。

父亲大概这会儿完全听明白了,他“唔”了一声,又躺在了炕上。

那一次就由父亲和他的助手们做出了严密筹划,整整有几个月的时间,他们一直在做着周详的准备。当那些黄金眼看就要流失的时候,组织上毅然作出了提前行动的决定。父亲真可谓胆大心细,也许只有他才能做出这样周密的、滴水不漏的安排。他几乎把行动中的每个细节都想在了前头,纤毫不乱,各种可能性都在他的预料之内,掌握之中。可即便这样,行动一旦开始也还是要超出人的设想——那次如果没有一个小小的纰漏就好了。那个小小的纰漏最终使我们蒙受了一点儿损失,不过这一点儿损失也足以抵消全部的成功了。在有的人看来,责任必须让父亲来负,而且弄到最后好像这些过失具有更为深远的背景——可怕的是,这样一来父亲就不仅是整个劫金案的策划者,而且还成了这个疏漏的蓄意制造者。

母亲又去拉他,告诉他,这是花了大半辈子才等来的一次机会——要知道在前些年里,他们费了多少周折,到处打听殷弓的名字。一切的希望都寄托在他的身上了,他们从各种各样的渠道了解他的行踪,可仍旧白费力气。在这个世界上,他像个影子一样消失了……有一段时间,父亲甚至坚信殷弓是牺牲了,心情无比沉重。因为他记得他们的部队南下了,再后来就没有了任何消息——他惟独没有想到这个殷弓南下时换了一个名字,而且胜利后早就归来了,并一直待在我们这个省份里,成了最为重要的领导人之一。父亲的事情他可能一无所知,也可能另有隐情,有其他原因,反正没有关于他的任何信息。但在这个时刻,他总不能对父亲的求助不闻不问吧?绝对不会。母亲当时就是这样想的。

如果是经历过那场战争的人,就一定还会记得那次劫金案。整个事件就像那次部队哗变一样,已经写进了我们光荣的历史——当然,书中同样没有提到父亲的名字。后代人不知道历史忽略了至关重要的一笔,所以也不知道它为何难以做到天衣无缝。于是那个时代的人只要认真捧读有关这段历史的记载,就常常免不了生出一些疑问,接着是阵阵尴尬……很多具体的事件、一些细节,都被抽象成几个词儿一掠而过。要恢复真实只有去问那些当事人了,只有他们才知道这些词儿后面潜下了什么。

她含着泪水,一遍遍恳求着、摇动着父亲。最后父亲发起火来,埋怨她打断了他的安睡。母亲哭出了声音。

在那场连绵不绝的战争走向结束的最后几个年头,那个海滨小城由于拥有一个港口,就变得极为重要;当时那儿离一个著名的黄金产地不远,各种各样的势力展开的曲折斗争常常围绕着黄金。父亲因为有了这样一桩婚姻,即可以顺利地进入当地上层社会的圈子,处处得心应手,把一切都处理得非常圆满;外祖父出身于这座小城里的一个望族,父亲成了外祖父的女婿,也就拿到了这座城市的一把金钥匙。他来往于那些上流人物之间,到后来几乎与所有头面人物都取得了联系。父亲把他的几个助手都安排在这座小城里,不露一丝破绽……

母亲不停地哭。

我相信战争本身并不是父亲最热衷的事情,这与他的性情也许相去甚远。但为了自己心中的热望,一切与之相冲突的东西他都可以去适应下来,因为他心中有一个神圣的遵从。他为了那个热望可以牺牲自己的一切。在这方面,大概惟一使他难以压抑的也只有爱情了。令其感激的是,发生在父亲身上的爱情与心中的热望是那么贴切地合而为一。

父亲坐起来,猛一挥手,碰到了她的脸。

父亲比起我们这一代人是多么不同啊,这真是完全不同的两代人。我不知道这两代人如何对话。二者之间无法理解,难以沟通……其中最大的不同,就是比起我们这一代人,上一代更为热情——那简直是一种滚烫逼人的热情。我们平常所理解的激扬、热烈,比起父亲和他的朋友们,简直不值一提。我们无论如何还是走向了反面:走向冷漠,走向无动于衷。

母亲的鼻子、嘴唇全都破了,血哗哗流。外祖母吓得用手巾给她捂着,喊着找药,一边狠狠地盯着父亲。

可是对命运的总结从来就有不同的方法,不同的视点。如果说父亲与那座海滨小城结下了不解之缘,那儿是他的倒霉之城,那么后来母亲和外祖母一块儿逃离,逃到了荒原上,就该是再好也没有的一个选择了。——后来,当父亲从南山归来,看到自己的家人找到了如此简陋的一个茅屋作为归宿时,一定会感到极大的满足和安慰吧。然而那个时候他是多么疲惫和绝望……

父亲跺着地,用拳头擂炕。我担心那个炕让他擂塌。

就在父亲最艰难的岁月里、痛不欲生的日子里,殷弓的人生里程却抵达了最辉煌的时期。他们两人的命运曲线恰好相反。

这样闹了一会儿,父亲突然抱住了母亲。他一直抱着她,一下一下抚摸她的后背……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