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文学作品 > 你在高原 > 孤竹和纪

孤竹和纪

春天到了,冰雪消融得很慢。孤竹和纪的后代眼巴巴地等到五月才开始这场艰难遥远的行程。

孤竹和纪的后代发誓要返回老铁山南面。这之间相距千万里,可他们发誓一定要返回故地,并开始准备。他们计算了行程:要翻过无数山脉,踏过雪地,穿过原始森林,跨过大河,走过蒙古大草原和东北大平原——这只是在神话传说中才出现过的那种艰难困苦、遥遥行程和各种无法预计的危难险阻。他们挑选了一群最好的良马,集中了最好的工匠,将最慓悍的骑手集合起来;带足了种子、丝织品,准备在第二年春天冰雪消融的时候开始南迁。而剩下的一部分人就留下来,看守自己的家园。

他们不知受了多少磨难,几次面临险境,但总是咬紧牙关继续行进。一年过去了,两年过去了,第三年上,孤竹和纪的强悍后代仍然在遥遥的旅途上跋涉……一批又一批的人死去了,他们死于伤寒、疟疾、虎豹狼虫。还有不少人在穿过雪地时冻死,在翻滚咆哮的河水里被冲走……第四个春天来临时,他们的队伍差不多减少了一半,无数的马也倒下了,这支队伍简直不成样子。领头的人面黄肌瘦,眼看也要倒下了。他们把快死的马原地宰掉,只把马肉带走。有时他们简直陷入了绝境:打不到猎物,吃不到任何食物,只有冰雪和冰雪下的野草——他们不得不用双手去掘开冰层,吃掉那些植物根茎。即便是这样,他们也没有吃一口带来的各种作物种子。

2

又一年跋涉,他们终于到达了老铁山:这时候仅仅剩下了两千人。而开始出发时他们的队伍多达万人。

最初降生到贝加尔湖中的那一男一女终于辞别了人世。他们死前留下了一个遗言,就是让后人回到故地。

存留下来的都是最强悍最有力气的人,也把最好的武器最好的马带到了老铁山。

当年降生在贝加尔湖中的两个孩子,这会儿已经是衰老不堪了。他们在最后把自己的来路告诉了八个孩子——八个孩子又分别告诉了部落里的人。他们一代又一代,都到贝加尔湖南岸去看那个老奶奶的墓。他们都知道自己是老铁山那儿的后人——那里才是他们的故地。

而在老铁山南部,原来和他们属于同种同族的孤竹族和纪族的莱夷部落,正陷入了可悲的境地。狄族开始由西部高原大举进犯。孤竹与纪在当地的土著正由祖祖辈辈开拓的东到海角、天尽头、庙岛群岛,西到临淄,南到莱芜、泰山一带,退缩到了东部沿海不到一百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强悍的狄族并未罢休,又联合其他氏族部落向当时这个文明程度最高的部族发起了疯狂的进攻。他们想获得渔盐之利、肥沃的土地。对于野蛮的狄族来讲,莱夷族发达的农牧和纺织简直不可思议。在古代,往往是比较落后的民族取代了先进的民族。他们先是把莱夷人从黄河下游赶开,而这时在中原聚居的一些部落也先后背叛了与东莱的盟约,纷纷倒向强悍的狄族。这样,莱夷族只得不断退缩,最后固守在海角和琅琊一带。

孤竹和纪尽管一个是女性,一个是男子汉,可他们骑马和挽弓的姿势都一模一样。接下去他们生了八个孩子。这八个孩子仍然继承父母的姓氏:孤竹和纪。八个孩子后来又构成了不同的群落,繁衍壮大,开始居住在贝加尔湖一带,再后来又南迁到了勒拿河畔、巴尔古津一带,在那里过着自由民的生活。

从贝加尔湖沿岸地区和勒拿河上游,经过长途跋涉归来的孤竹和纪的后代,一进入老铁山地区就让莱夷族惊慌不已:他们以为又一次遇到了异族入侵。二者分离的时间太长了,他们之间的区别越来越大……正在剑拔弩张的时刻,他们彼此却察觉到了一点什么,于是拿出了一些铜器——就是这些青铜器——让他们彼此获得了谅解;还有,他们都发现双方的皮肤都为浅黄色,面部都一样宽,鼻子也不像异族人那么大,眼睛同为黑色,口大须密,头上长着黑色的和深褐色的头发;中等身材,骨骼粗壮,身体结实;从穿戴上看,他们的上衣都着皮袄,袄袖相当紧严地裹着手掌,有的镶边还使用了贵重毛皮;他们的皮袍和长袍上,拦腰都扎着皮带和布带,上边挂了刀和火镰、火石、盛火绒的小皮口袋——这是引火用的……女人的头发留得很长,头发稀少的人还常常夹着一些用马尾做的假发;已婚的妇女和未婚的打扮也不尽相同:姑娘将头发梳成许多辫子,最多的达到二十余条,披在背后,长及臀部,辫梢还装饰珊瑚、铜币和石片、丝绸和坠子等;头部缠着一条带子,上边装饰着一些金属薄片。已婚妇女将头发梳成两条粗辫,垂在头的两侧,由金属小环将两辫连在一块儿。她们的发辫有时盘在发罩里,上面装饰着孔雀石、珊瑚、珠母、钱币、贝壳等等——这些贝壳是莱夷人最典型的一种饰品……他们很快握手言和了。莱夷族人用最隆重的仪式欢迎了远方归来的兄弟儿女。一连多少天在载歌载舞,篝火长明。在海角,帐篷搭了十几里,欢歌汇成了海洋。

孤竹和纪两个人过着和睦的生活。他们在湖边搭起了更大的茅屋,垦出了一片又一片土地,放牧着牛羊,驯了一群又一群野马。他们都是挽弓的好手,整天在草原上驰骋。

这时候西北部的狄族和西部的犬戎族正继续向中原和黄河下游推进。尽管犬戎和狄族之间也不断展开残酷争夺,黄河中游的土著跟狄族和犬戎族发生过械斗,但他们在侵吞肥得流油的莱夷土地方面却是完全一致的。

刚刚成婚的两个年轻人常常去老人的坟前。老人埋在贝加尔湖南岸。

孤竹和纪的后代一来到老铁山南部海角,就立刻投入了保卫家园的战斗。他们几乎没有来得及休整,就开拔到黄河下游以南的地区去了,在那里展开了殊死搏斗。在他们的逼迫下,那些背叛了联盟的黄河中下游土著纷纷后退,但紧接着又是狄族的反扑——在这场反扑中,黄河中下游的土著竟然充当了先锋。土著的伤亡最为惨重。狄族开始后退。他们退过了黄河,退出了莱芜和泰山一带。

就这样,孤竹和纪成婚了。

海角的农业又开始飞速发展,养蚕业、纺织业,荒废了的作坊,又开始恢复。特别是炼铁业,得到了迅猛的发展。从勒拿河畔归来的孤竹和纪的后代,带来的高超的骑射技术在莱夷部落里发扬光大。

老太婆说完就闭上了眼睛。他们用力地摇动老人,老人再未转醒。他们从头回忆老人的话,记住她最后的嘱托是让两人成婚:“你们一个名字叫‘孤竹’,一个名字叫‘纪’。你们听见了吗?”孤竹和纪点着头。

这就是整个莱夷部落由分而合的一小段历史。关于这一段历史,当然还有不同的讲述。

老太婆梦醒以后,想来想去总算想明白了。她看到这两个孩子都长大了,女的十六,男的十八,就把他们拥在怀里,说:“奶奶要回故地了。”两个孩子说:“我们也跟奶奶走。”“不,上天把你们降生在贝加尔湖里,就是让你们在这里过日子,这也是先人的心愿。等你们有了后一代的时候,他们自己会顺着来路回到故地的……”

3

两个孩子慢慢长大了。有一天老奶奶做梦,梦见居住在老铁山南面的先人在对她讲话,说:你眼看就要归天了,在归天之前要把事情做完,因为我们莱夷人的一个使命就是让树木结出果子。

另一个传说中同样是一位男性一位女性,同样是两个孩子,从天上降落下来——但不是在贝加尔湖,而是在湖东的外兴安岭。在那里,他们靠一只母野猪的奶水长大。他们成婚后,繁衍后代,成为分布于整个外兴安岭南部的、人数众多的氏族的始祖。这个民族擅长骑射、养蚕和农业。这个强悍的民族不仅是人丁兴旺,而且慢慢演化出很多不同的氏族。

老太婆告诉这两个孩子:你们一个是孤竹族,一个是纪族的后代,是她收养了他们,把他们看做亲生的孙儿孙女。你们一定要好生过,好生过……

其中最强悍的有两支:一支叫蒙古,一支叫布里亚特。刚开始是两位男孩,他们各自分离出一个部族,不幸的是这两兄弟发生了争吵。于是布里亚特就率领自己的追随者返回了北方,到了贝加尔湖一带,而他所有的追随者也按他的名字叫“布里亚特人”。也有人讲,布里亚特只是当地土著对他们的称呼,而他们仍然叫自己“孤竹”或“纪”。

故事讲述了两个不同的结局,不同的来龙去脉。其中一个故事讲:莱夷族的最初故乡是贝加尔湖地区——有一天两个孩子突然从天上降落到贝加尔湖里,他们是一男一女。一开始他们害怕沉没,就紧紧地抱在一块儿。就这样拥抱着在水中苦苦熬过了三年。再后来又从上天降落了一位老太婆,她梳着长长的发辫,说是来自遥远的故乡——老铁山一带。她把这两个孩子招到岸上,要把他们抚养成人。她细细地讲着事情的原委:她是他们两个的老奶奶,有一天正在门前草地上放牧牛羊,一边照看着他们,突然涌起一阵黑云,瞬间又变成一阵龙卷风,把这两个孩子卷走了。那天她那个哭啊,发誓死也要把他们找回来……

还有的传说讲,孤竹和纪也是兄弟两人,他们本来在勒拿河畔和贝加尔湖边过着一种安定的狩猎生活。部落里的强悍男性都狩猎,而部落里的女性和身体衰弱一点的就负责养蚕和耕作。这两兄弟本来亲密无间,后来是因为一匹老马发生了争吵。结果弟弟纪和哥哥孤竹的一部分后人被迫南迁。他们一直向南、向南,最后到达了今天的蒙古境内,到了东北大平原,最后来到了老铁山;仍然南迁,又到达了今天的海角、芝罘、琅琊、成山头一带。

那是一个古老的故事。

总之各种传说有一点是相同的,即他们都是孤竹和纪的后代。而这两个氏族都属于莱夷人,他们的祖先都是莱夷族。其中的一部分,在远古时候曾经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北迁了,在紧靠贝加尔湖地区过着一种游牧生活;而这个游牧民族的一个分支,却在很多年之后再次大举南迁,离开了贝加尔湖,离开了勒拿河,穿过了老铁山,到达东部沿海,与当地的土著合而为一……

漫漫潮声中,我将这份古籍与俄国学者马克关于贝加尔湖南岸、拿勒河流域的探寻记录两相对照,从中寻觅它们隐隐的共鸣。传说中有两个不同性别的孩子,他们紧紧拥抱,在浪涛之中永不沉没……

接下去,莱夷族后代的故事并没有完结。从远古到今天,这故事长得没有尽头……他们与狄族犬戎族、与黄河中下游土著的频繁战争;强悍的犬戎族狄族与后来居住在中原的土著演为一体,形成了所谓的炎帝和黄帝—— 一块儿围剿莱夷族时,他们就不得不放弃黄河两岸大片土地,撤至东部海角——在那里建立了东莱古国。再后来,当齐国古城建于临淄,他们又不得不抛弃了最后的一个聚居地,化整为零,重新在失去家园的世界上流浪——其中的绝大部分又顺着来路回到了孤竹和纪的祖先生活的贝加尔湖地区、勒拿河畔,在外兴安岭至斯塔洛夫山脉那儿,开始了另一场为生存而展开的搏斗和角逐——于是我们的另一个故事又开始了,就是孤竹和纪的后代怎样迎接归来了的东莱兄弟……整个故事雄壮悲凉,都在陈述一个有关生存权力、捍卫家园、与侵略者永不妥协的长长的无望的故事。

从归来后我一直拼着力气做活。从早到晚在园子里弯腰曲背,每一个骨节都疼。我还是不愿停下来,泥汗糊上我的头发、眼睛,擦都不擦一下,且不吭一声……但愿让汗水洗掉我心中那块沉甸甸的东西,但愿记忆像两手一样磨粗磨糙。可就是忘不掉淳于黎丽,差不多一抬眼就能望得见一片白色之中簇拥着那个娇小的身影,嗅得见医院里那股浓浓的来苏味儿。她在那里颤抖着,刚刚从死亡的边缘上挣扎回来,如此孱弱。她像逮住了生命中最后的一根细线……她的目光从葡萄树的枝叶间隙、从午夜的星空渗出,我不知该迎接还是躲避,只想一个人独自痛惜。一次次想着这个执拗的女子——淳于家族的人真的是如此倔犟……在孤单的时刻,我一遍又一遍翻着携来的那份秘籍和一沓子古城资料,寻觅着模模糊糊的历史,以抵御阵阵灼疼和愧疚。那些不同的传说,那些前后矛盾的故事,都让我神往。令我越来越坚信不疑的是,我和淳于黎丽同属于莱子国,属于居住在海角的那个莱夷族。单说淳于,有案可稽的就有淳于髡、淳于越,还有那个在不太遥远的历史中闪闪发光的“百花齐放之城”。关于他们,似乎已不再遥远……能言善辩的淳于髡,敢于直谏的淳于越……莱夷族到底来自何地又走向何方?他们消失在这个世界上的哪个角落?深长的午夜,面对一天星辰,让人忍不住深深地缅怀。辽阔的东北疆土就是莱夷人开拓的,他们在那片土地上与异族人展开了殊死的搏斗;继续追溯,还可以发现莱夷与狄族在中原的激战,在齐国故都临淄一带的浴血。最后一支莱夷人跨过了陆沉以前的老铁海峡继续北上,回到了贝加尔湖南岸……我沉湎于如诗如画的传说。在这支关于游牧民族的无数传奇中,在这征服与被征服的铁与血的故事中,我因神游而惊惧颤栗。海的潮声涌过来,它一次次包围了我。在这漫漫海潮中,我似乎正与一个人默默相视,交换着不安的眼神。我们都沉醉和幻想于自己族先的历史之中。

当年能够逃脱狄族和犬戎族的屠杀,在广大的东部平原和海角,在黄河两岸隐伏下来的莱夷后代,只有隐名埋姓。他们当中就有我们所熟悉的淳于家族。他们慢慢汇聚到海角——孤竹与纪的故地,在那里繁荣和昌盛了一座“百花齐放之城”——思琳城。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