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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搭档

“重新捣鼓一个企业?那当然好了,不过哪有那么简单。我们当初也费了不少力气,投资几百万,酿酒那一套可不是闹着玩的。坏就坏在我们请的酿酒师身上,这家伙什么都不是,酒造得不怎么样,倒卖摩托倒是把好手。你想一想,一个酿酒师一年里倒了二百多辆摩托,挣了少说也有这个数!”他右手握紧了拳头,“把我们的酒搞得一塌糊涂,比尿还臊,然后一拍屁股跑了。那些设备还堆在那儿,差不多都烂透了。”

“和我们葡萄园联办不是挺好吗?”

“把这些设备修修,再添点新的;我会给你请来最棒的酿酒师……”

“酒厂?这是哪辈子的事了……”

大胡子精气鼓鼓的,大眼瞪着,不知听没听我的话。

大胡子精这个人毛病很多,但为人豪爽,能喝酒。他如今总是到我们那里去逗鼓额玩,我倒是有点吃惊。我想他该不是被那个村头给传染了吧……我这会儿最焦急的是另一件事,就问:“你们的那个酒厂还办不办了?”

“我有一个好朋友,他酿的酒在国际博览会上得过好几个金奖,你愿不愿要?”

“那个村头。好了,不谈他了。伙计,你这次回城里闹腾得痛快吗?”没等我回答又说,“收葡萄的日子让弟妹来吧,让她吃一肚子葡萄,尝尝海边上的鱼虾。我可一次没见过大妹子。”

大胡子精缓缓转过脸来:“这样的人物你能弄来?话又说回来,眼下我们正上两个新企业,真要搞,你得出钱。”

“谁?闵小鬼?”

大胡子精蹙着鼻子笑了。

大胡子精背后只叫那人“闵小鬼”,是主管建筑和文教的。大胡子精对他不太买账,提到他气就不打一处来,说:“这个家伙,至少睡过四五十个妇女。”

我尽快把话题扯到办杂志上,谁知他一听就恼了:“杂志啊、书啊,呸!前些年有一份杂志说要来写我,还要配照片,让我拿着电话,他们给咔嚓一声照下来。你猜要多少钱?两万。我有点犹豫,还是我们女书记,就是那个大姑娘干脆,说两万算什么?照片印那么大,像国家领导人似的。我就同意了。妈的,到后来才知道,他们在这几个镇子里都闹过这么一手。看到刚才那个破烂村头了吧?他也交了两万,也登了幅大照片,手里也拿了电话。跟那个狗东西平起平坐不等于骂我?还有南边那个镇的凌春利——他现在调到市里酒厂当厂长去了——算个什么东西,系上领带,桌上摆了三部电话……”大胡子精气越说越气:“我们办酒厂第一个就要提防凌春利,他现在也弄酒了。”

“这样的人财大气粗,又不是国家的人,咱没法管他。他什么办法都有,有时不跟我镇长打交道,直接到城里去找一个姓闵的副市长,然后小鸟儿就翘起来了……”

我接着说办杂志的事,说到时候还要聘请他做杂志的顾问,“这个杂志要办起来,就必须和市文化界取得联系,让他们与我们联办。就是说,让他们挂个名……”

“再怎么说他也是你的下属。”

大胡子精翻翻白眼,说那儿主持工作的人是“宽脸”:“这人原来在内蒙干,是咱找人把他调回来的……注意:凌春利和闵小鬼是同学。”

“这家伙肥得太快了,开始学着挤对我了,不趁这工夫把他收拾收拾,以后再没机会下手了。‘客大欺店’啊……”

3

“这样的人物你也舍得撤?”

我见到“宽脸”的第一眼,就觉得这个地方的人真是绝,外号取得再贴切不过了:面前这个人给人最突出的感觉就是一张脸特别宽大,而且看上去仍然有一种横长的趋势。宽宽的脸庞上一对眼睛水汪汪的,戴着一副近视镜;所有的皱纹都是竖的,好像要把那张过分宽大的脸分成几部分。他的小腿很细,一扭一扭凑过来,听过了大胡子精的介绍,马上握住我的手:“如雷贯耳,幸会幸会!”说着从衣兜里掏出几张名片。

接着大胡子精告诉,这个人把整个村子搞得火火暴暴,有一半的人口住上了两层小楼,这在整个海边上也不多见。“他主要是动手抓企业抓得早,村上有一个塑料厂、橡胶厂,还有一个织网厂,最近又开始准备和外国人搞一个合资项目,搞手表……”

我们很快谈起了那份杂志。

我没有答话。他说:“你别看他这模样,二百个你这样的也斗不过他。他有他的一套,别看一个大字不识。”

“这是我市人民政治文化生活中的一件大事呀。”宽脸说,“不过先要汇报领导,找闵市长汇报;也许再上边还要研究。”

他取了一枝烟点上,眯上一只眼:“这个家伙,搞企业有一套,搞妇女也有一套,你别看他穿得破破烂烂,猜猜他有多少钱吧?”

大胡子精说:“你算了吧,这点鸟事儿还要‘上边’吗?你就定了吧!”

刚坐下屋里就进来几个人。一个四十多岁的姑娘,我以前见过,她是镇上的副书记刘宝,一直未婚。大胡子精背后曾对我议论她:“全世界最正派的女人了,不过……”,“不过”后面是什么他没有说。女书记见屋里有人,就要告辞,对我笑着点一下头。稍待了一会儿的是一个穿短裤的五十多岁的男人,这时对大胡子精点点头,然后又耳语几句才走开。大胡子精告诉我:这是他们镇子上最有本事的一个村头:“你别看这家伙装模作样,真他妈的五毒俱全,我正准备撤了他!”

宽脸严肃起来:“不那么简单。‘上层建筑’……”

大胡子精见我在瞥那几本书,就说:“我就爱看书。”

大胡子精说:“要弄快弄,别你妈的拖拖拉拉!”

我想他这可不仅仅是一句玩笑。这个家伙早就在窥伺我们的园子。我打量着他的办公室,觉得非常奇怪:两大间屋子,外面一间摆了几个沙发、茶几和一个破烂不堪的书架,而里屋才是真正的办公室,那里有一个又大又破的写字台,上面满是灰尘;写字台旁是一张床,床上有花被子、军大衣,还有几本野心家的传记。

中午大胡子精让宽脸请客,宽脸高兴地答应了,又让人去请领导,说本来要请闵市长的,可惜他工作太忙了,有外宾……大胡子精吐了个脏字。

“你如果扔了,我就把它拾起来。园子和人、还有狗,我们镇上照单全收!”

宽脸到桌子后面的屏风那儿看了一下,又回来坐下,气喘吁吁,东睃西睃,长时间没有安定下来。菜上来了,一个穿红衣黑裙的小姐几次到宽脸旁边问:“可以了吧?”宽脸摇头。大胡子精火了,说:“日……”说着端起酒杯。宽脸把他的手按住。停了一会儿那个小姐又进来,凑在宽脸旁边咕哝了什么,宽脸有点尴尬:“你看,很抱歉,白等了这么长时间。领导太忙了……我们开始!”

“怎么会呢。我们有老少好几口子人呢。”

宽脸腰部的传呼机一声连一声响起来。大胡子精骂:“‘唤狗机’。”

我先到镇政府找了大胡子精。这家伙一见面就嚷:“哎呀我的伙计,我还以为你把园子扔了呢!”

“领导特意让我代他敬一杯呢。来,第一杯酒是他的!”宽脸一饮而尽,然后把那个屏风推开。那儿有一套电视音响之类。这家伙好像立刻放松了。大胡子精也高兴得很,相互劝酒,最后两人喝起来,一会儿都有点醉了。宽脸连连拍手,女服务员走过来。宽脸指着那些电器说:“弄一弄,弄一弄。”

2

那个小姐在电视机那儿捣弄着。一会儿屏幕上有了图像。小姐抓起了话筒,微笑着点点头,一扭一扭唱起来……宽脸鼓掌,又让大胡子精唱。大胡子精竟毫不犹豫地抓起话筒,一开口吓人一跳:嗓门像小姐一样,很抒情,还有点扭扭捏捏的……唱了一会儿,他突然攥住了那个小服务员的手,用力攥定,眼神让人害怕,这样唱道:“小妹妹走西口哎……”

我觉得这是归来后所见到的最好的一个早晨。太阳还没有升起,往东望去,黑乎乎的丛林的影子后面,是闪烁玛瑙红的天空。云雀一大早就开始欢叫,它们在荒原上空抛出了一串串歌声,压过了一切嘈杂。可能这是个极好的兆头。嗯,那就开始吧。

接下去又是宽脸唱。宽脸唱起来就走调,刚唱了一会儿就把麦克风往姑娘手里一塞说“我要撒尿”,然后提着裤子跑开了。

这一夜剩下的一点时间,总算回茅屋睡了一会儿。如果不是斑虎用它昂昂的声音将我唤醒,我可能还要一直睡下去。它在我窗前转来转去,后来又带着一身露水挤进来。

大胡子精忘情地舞动起来。我敢说这是最奇怪的舞姿了:随着两脚一蹦一蹦,两手还要奓着在空中乱抓,屁股有节奏地蹶动—— 一转身竟把那个小姑娘抱在怀里,举在了空中,抡了一个花又放在地上。他不停地跳和嗥。

今夜,我心里从未有过地豁朗——是的,我们是多么渴念、多么需要一杯时代的酎醪啊!就为了这一杯,我付出再大的艰辛都不必悔疚……四哥将它叫成一本“大书”也未尝不可:书写,记录,连续不断的、执着痴迷的,一本又一本……关于它的实质内容和游戏规则,一切都需要细细谋划。事情再明白不过的是:也许一份杂志实际上只有几个人在办,但他们必须代表一个团体、一个组织。如果它与海滨小城合办,那么小城文化界就必须有我们的人:而朋友们这会儿不仅不在那儿,就是从小城找个熟人都难。我决定明天,不,现在已经过了午夜——就是今天,开始我的行动。先要好好盘算一下具体步骤,第一步先找那个大胡子精镇长:他们镇上那个废弃的酒厂可不可以恢复酿酒?葡萄园可以提供原料和技术——武早正是这方面的顶尖人物……如果我们能和镇子在联办的道路上走下去,就会逐渐形成一个印刷、酿酒、种植和出版的循环系统。这个计划也许过分完美了,它让我神往兴奋中又一阵阵胆怯……我已经四十多岁了,真不知这个世界能否给我这样一个机会?手心汗津津的。机遇会像灵感一样稍纵即逝,有时宽广的道路一瞬间就会化为一片荆棘——那时你也只得转回身去,任冰凉的泪水在面颊上倏然划过……我曾发誓要远远地避开当地所谓的“知识界”,现在却要冒着沾一脸污垢的危险,去那里挤一挤了。

宽脸回来了。他一走进这个屋子我就觉得别扭,原来他的裤子没有系好——小姐回头瞥了一眼,立刻尖叫一声转过脸去……第二天大胡子精开着面包车到葡萄园里来了,精神十足,根本不像前一天醉过酒的人。鼓额见了这辆车就远远地躲开。

“嗬咦。那我得好好琢磨一下了。”

他直接进到我的办公室,坐到那张宽大的泥巴写字台上,吸着烟,随手把墙上挂的一个织锦翻过来看着:“这玩艺儿还挂在墙上?”他不解地看看,“这东西要在我家,早当了脚垫子了。”他又问是从哪儿弄来的?我不会说谎,就告诉是罗玲送给的。大胡子精立刻说一句:“大腚闺女。”

“是的。这三样功能一点不缺。”

他开始说正事:“宽脸对我交代的事从来不敢含糊。他已经回话了——说办杂志可以,条件是他要挂个副头儿……”

四哥两眼斜愣着:“它也能抵挡寒气、活血、有瘾?”

我松了口气。

“那么你这样想就得了,要书和喝酒的理由一模一样。”

“还有,他们不承担任何经济风险……”

“那是因为海边上寒气太大,喝了酒身上热乎哩。再就是,喝酒有瘾哪!”

这也在我的预料之内。

不好解释。我想了想,问:“你为什么要喝酒呢?”

“你看这条件行不行?”大胡子精斜着眼看我,尽量装出一副阴险的样子。

“我看你操心忒大!”

“宽脸任副头儿,这我得考虑一下……”

“因为……”

大胡子精听了,立刻从写字台上跳下:“这个条件你可千万不要答应,这家伙孬得很哎!”

“为什么园子里非要弄一本大书不可呢?”

他的态度让我吃惊。他使劲咬着下唇:“这家伙掺和什么坏什么。忘恩负义。你知道吗?是我找了闵小鬼才把他调到这个城市来的,可他现在成了内奸……”说着四下看看,用力点一下头:“他挂这个名儿,分明是来当暗探……”

我在心里想着整个事情的可能性。四哥咂着烟锅,突然问了一句:

我听了虽然有点害怕,但还是觉得他夸张了一点。我说:“我要和宽脸谈一下,他如果非坚持这个条件不可,那么我们还会有其他条件。”

我的印象里的这个大胡子精还算本分,怎么一段时间不见就添了这样的毛病?四哥吸着烟,翻了一下身,把头朝向我:“大胡子精这个人还算不错,爱贪点小便宜。他不会伤了鼓额。你想和他合办那本大书?”“不,我想和他一块儿搞那个酒厂。”四哥也坐起来:“我琢磨这还差不多,一个粗人嘛,倒是爱喝酒——听说他们镇上以前也造过酒,搞砸了。”

4

“没办法,人家是镇长,得罪不起哩。他一来俺就让鼓额躲开……”

宽脸后来果然重申了那两个条件。我则一直坚持:对方不得干涉业务;我们得找一个人来,人事关系就放到小城。宽脸嗓子突然变尖了:“调人来行,不过那就不是我说了算的事儿了。”

“这个混蛋。”

“你不是主持工作吗?”

“来玩,来抽烟,逗鼓额玩儿,动不动就伸手捏鼓额的鼻子哩……”

他转动着那双女人般的大眼:“可现在我们的人员编制已经满了,要批一个新名额就得找闵市长。”

“来干什么?”

“那你就找吧。”

万蕙坐起来:“不用找,他自己就常往园里来哩!”

一个星期之后宽脸回话了:上边说专门为你们增加一个编制是不可能的。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如果吕擎来不成,那就糟了。我又找了几次宽脸,最后他给出了一个折衷的办法:“这样吧,如果我们不承担这个人的工资,那就可以借调或聘任,这一来既不占编制,他还可以把临时关系放到我们机关上。”

“最近没去找大胡子精吗?”

我最后也只得同意。这次两人谈得似乎投机,宽脸高兴了,搂住我的肩膀说:“这种合作多好啊,我敢说你找到我,就算找到了最好的搭档!”

四哥和万蕙正在园子深处值夜,他们喜欢卧在一块蒲草荐上,披着那件蓑衣,身边一只暖瓶一壶酒。我迎着一明一灭的烟头走去……在我离去的这段时间里,周围总算没有给我们的园子制造多少麻烦。这全凭四哥按过去的老规矩办事:备一些礼品去村头和各色人物那儿转上一圈。不然,葡萄园的车子只要经过村边路口,不是有人出来拦截,就是莫名其妙地陷在坑里。我现在最想知道的是另一个人,他是镇头儿。我问:

大胡子精最挂念的还是酒厂,说为了能免一部分税款,正跟镇上学校联系,让他们挂个校办工厂的牌子。接着又骂起宽脸,说自己真不该调来这么个内奸!“这混账一个劲儿讲我的坏话……他什么谣都敢造,说我……摸了刘宝。”

这个夜晚我失眠了。大概是午夜时分了,还一点睡意都没有。我在葡萄园要比在城里睡得好,只有一段时间我整夜整夜不能安睡:这次害怕那个时刻又要来到了。我真的害怕。睡不着就走出屋子。这个夏天的夜晚,海边平原上远远不像那座城市,那儿总是热浪烤人,这儿的露水却是这么盛,夜气里透出一丝令人愉快的凉意。我脚下的草、我碰到的葡萄枝蔓,都湿漉漉的。而在那座城市,一天连一天的焦灼之火充斥在每一个角落,从人心到街巷,一切水汽都被蒸发掉。人要不断往喉咙里灌水,然后再不断地被吸走。每个人都等于是一株焦渴的、发蔫的树。我看着明亮的星斗,它们询问的眼睛睁得那么大。它们的目光此刻既安慰了我又盯痛了我。我知道内心里真正恐惧什么,我在担心四哥告诉我的那一切,害怕从南部蔓延而来的那股毁灭的力量——它会将我们含辛茹苦建立的一切统统消灭……

我愣愣地看着他。

最后一条是我们合作的前提,它几乎不容讨论。

“我们是一对多好的搭档!再说她是闵小鬼的远房亲戚,我敢摸她?刘宝可以作证,她有时还埋怨我‘大男子主义’呢……”他越说越气:“要讲宽脸的事情才多呢,别看这家伙在外面装得好人似的,其实他虐待父母!”他瞪着牛样的大眼:“他母亲大老远的从内蒙哥哥那儿来,他不给母亲东西吃……”

我不知拐子四哥能否听得懂:杂志社拟定的条件是,这份杂志必须与当地小城文化界合办,而不是与葡萄园,即听上去要名正言顺;牌子必须挂在城里,主编也要由老诗人川流挂名;至于说刊物的终审权,基本上可以放到将来的“执行副主编”身上,必要时川流还要“把一下关”。他费了好大劲才听明白川流是个爱酒的老头儿,就笑了。我说:“从这些方面看,咱们与川流他们还是一对‘好搭档’,余下的关键问题就要看我们的经济实力、看葡萄园的经营情况了;再就是与那个小城文化界的合作——这对他们来说当然是求之不得的,不过我们真正想要的还是一份葡萄园自己的杂志——也就是说不让小城那帮人染指。”

“这不可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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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讲起来谁也不信。他让老妈饿着。老人七十多岁了,给关在门外吃萝卜,就拿着一根生萝卜在那里啃,啃,啃,眼泪汪汪地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