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现在住在哪儿?和柏老一起吗?”
我又一次告诉她:真的。我就是带着这种感谢离开了这所学院的。我一生都会感谢你,而且,我当时也感谢柏老。你知道,如果没有你,没有柏老,我的命运也许不会发生那么大的转变。我如今不干地质了,成了另一种行当的人,现在看,我一辈子都不会重新返回地质学了,你知道这种选择和改变是一辈子的大事……我这样说着,语气越来越和缓;我突然想到了其他—— 一些很现实的事情,接下去问到的也许是一个不大不小的问题:
“开始是的,去年我们搬出去了。”
柏慧的脸冷下来。
“那就剩下柏老一个人住那所大房子了?太清冷了。”
“不是他宽容,而是你。是你在关键时刻保护了我——你央求他保留了我的学籍。我知道这个。不然的话,我还得重新回到那些大山里。我不会忘记的。我因为这个要永远感谢你。”
柏慧苦笑一下:“他有那么多书做伴呢,还有,他有那么多弟子,有些人一天到晚围着他,他不会寂寞。”
我在这个时刻一点儿都不愿意辩驳。我只是说:
我摇头:“对于一个老人来讲,什么也不能取代身边的亲人。”
她继续微笑:“当年他伤害了你,虽然那时候这已经算是客气的了。他对你已经是够原谅的了,他至今还这样认为。”
柏慧的眼睛转向了一边。她不知在沉思什么。
“为什么?我不敢吗?”
停了一会儿我又问:“那个小提琴手,他一切都好吗?他待你——好吗?”
“你不会的,你说的是假话。”
“很好。我们很少——不,我们从来都没怎么吵嘴。他不是惹我生气的那种人。他总是抢着做家务、做饭。这些本该由我去干的……”
柏慧微笑着端量我,摇摇头:
“孩子多大了?”
“多少年了。我很想去看看他……”
“四岁了,在幼儿园。”
我觉得她该回答得多一点儿,再说点儿什么。
“他叫什么?”
她再一次点头:“名誉院长。”
她看了我一眼:“小宁。”
“他还担任院长吗?”
“你胡扯。”我这样说,脸却不知怎么红了起来。
她点点头。
“真的。”
“柏老……一切都好吗?”
她说完这句话,眼睛里涌出了泪水。但没有流下来。她转向一边去擦眼,像怕我发觉什么,一转脸就笑起来。她告诉我:孩子长得圆圆的,胖胖的,尽管这样,却丝毫不像他的那个父亲。
我的双手收到了衣兜里。可是马上碰到了什么——是那个笔记本。我的牙齿磕碰着,有点儿像冬天里被冻得打抖的样子。我问:
我在心里想:这是骗人,圆圆的胖胖的,还不像父亲吗?
“你怎么了?”她按住了我的手。
我们扯着一些没意思的话,小心地回避着什么。后来她终于问:
她的声音明显地提高了。我有点儿后悔。不过我的手重重地在桌子上砍击着,敲出了一种越来越强烈的节奏,到后来竟然不能中止。
“你去北边时,到了那些地方吗?”
“北边?农场?”
“什么地方?”
“最近还去了北边,那个农场。”
她说出了河、山、几座古迹,奇怪的是它们都离那座小城和那个农场不远。但她就是没有提到它。这难道是故意的吗?当然不是,我相信她对那一切还一无所知。这对于她总算是幸事。
“去哪儿呢?”
3
我摇摇头。
然而她多么需要知道那个口吃老教授临死时的情形,知道那个比她还要年轻的少妇怎样受尽屈辱跪着死去……我真想把她领到那个锅炉房旁边的小屋,让她看看留在墙上的凹痕和乱七八糟的涂抹、嗅一嗅那里散发出的死亡的气息。
“你一直待在家里吗?”她不知为什么问了这么一句。
我的手在衣兜里紧紧捏着笔记本。我想如果自己在离开前把这个笔记本留给她,那是再合适不过的事情了。
接下去谈些什么呢?问她这些年的生活、她的小家庭——那个小窝?我觉得这都没有必要了。我们坐在这儿喝水,喝淡得无味的咖啡,轻轻地端起杯子,也就足够了。
在我想着这些的时候,她有点着急了:“你怎么老不讲话?你讲话呀,讲讲你这些年的事儿。”
2
“我的事儿……我也像你一样,大家都一样。这个年头大家会怎么样,你想也想得出来——反正就是这么过下来的。”
我想她说的是实话。我觉得要了解一个人有多大年龄、经历了什么,最可靠的就是看他的眼睛。人的眼睛里储藏了一切秘密,什么东西都难以在一双眼睛里隐瞒。眼前的柏慧就是这样。我这会儿离近了才看清这双眼睛:这里面实在是有了太多的、无法掩藏也无法遮挡的冷漠,这只有在她安静下来、只有此刻,才让我看得如此清晰。
似乎有一股刺鼻的气味——它是从衣兜里冒出来的。我知道它是笔记本记录的内容——有些内容真的是有气味的。我一只手用力攥紧了它。它在手里跳动。
“当然谁都老了一点儿,不过你的皱纹不算多;这张脸添上了棱角。你眼神里的那股拗劲儿比起当年,简直一点儿没少。是的,它还像过去一样呢。头发很好,差不多没有一根白头发。”
柏慧说:“我有时候想起你,真想到那座城市去看看你。晚上我常看着西北方向——我知道那个城市的位置。”
她的下巴歪了歪,仔细端详着我。那种目光啊,那是一个饱经沧桑、一个和心爱的人分手之后的恋人才有的目光。这是毫不夸张的,她在用这种目光打量我。打量了好长时间,最后甚至伸出手来,在我的鬓角那儿抚摸了一下。这火烫烫的手啊。我真不敢看这只手,可是,我还是看到了这只手。它还是那样热,那样柔软。她的手从我的鬓角上挪开了。她说:
我衣兜里的笔记本好像真的有了一个活的灵魂,它正扑扑抖动呢,这时如果不是我的手紧紧按住它,它肯定要蹿出来、要飞到桌上。我全力按住了它,感受着一种强烈的跳动。
“好。我知道自己变化很大的……”
“你知道,我有很长时间想摆脱这个校园,调到一个新的工作岗位上,哪怕是去做清洁工、去做苦工,反正做什么都可以,只要离开这个校园就好。有一段我还想去做服装设计师,为这个我还看了很多书……”
“……我们还是不说这个吧。不过让我说说你好吗?”
我插话:“如果这样,那么我们两个就一块儿背叛了地质学。对我来说是不值得大惊小怪的,因为我们家本来就没有干这个的。而对你就不同了,它是你们的家学……”说到这里我觉得触碰到了什么,赶紧刹住了话头。我一抬头看见柏慧脸色蜡黄,嘴唇抖动起来。她在注视我,然后低下头。她嘴里喃喃着:
“柏慧,你还像当年一样。这十年你的变化比我少得多。”
“家学……家学……不,还是让我离开校园吧……”
她提议到车站旁边的一个小咖啡屋去。我们一声不吭地走。那个咖啡屋里已经挤满了人,我们只好又换了一个地方。最后我们在一个安静的角落里坐下来。可以算出来,我们正好有十一年没有见面了。十一年,这在一个人的中青年时期是多么珍贵、多么完整的一段时间哪。我故意说了句:
“那为什么没有离开?”
她笑着,重复着“原则上”几个字,和我一起往前走去。
“是孩子的爸爸,他坚决不同意。我们不愿为这个吵架,我经不起这样的折腾了,最后也只得向他妥协。”
“我反正……这班车……下班车……原则上都一样。”
我点点头:“这种妥协太应该了。”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里的车票。
我又记起了那些丁香树,树隙里洒上的月光……我禁不住问了一句:“还经常弹琴吗?”
“真想不到……你真的就走吗?”
她“嗯”了一声。
她走近了。当她完全站到面前的时候,我才看出,她脸上已经没有了过去的光泽。她的皮肤还像过去那样微黑。她的头发是染过的吗?看不出。只是觉得她的头发太黑了,黑得有点儿让人生疑。她嘴角动了动,眉梢也跟着动了动。
“……”
我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一只手按在背囊的背带上。她转过头来,一眼看到了我。啊,还是那双火辣辣的目光。我知道,我知道她像我一样紧紧地盯着对方。我把所有的一切都在心里飞快滤了一遍。我们的形象在彼此眼里改变了多少?我已来不及想这些。我看到的她与过去并没有太多变化,于是很快在心里否定了那个同学传来的坏消息——她的头发还像过去一样黑亮,形体也没有太大改变。她简直不像个生过孩子的女人!
到底是什么把我们生生分离?这种分离对于一个人有多么残酷,要很久以后才会明白。一个人只有在渐渐苍老下来,沉静下来,常常遥望天边星斗的时候,才会知道一切都不再回返,心上的什么被永远地挖空了。他仅仅用沉默来抵御这一切还远远不够,他知道这几十年的时间里已把忧思和万般苦痛一块儿嚼成粉末,然后在午夜里无声地吞咽……那么她呢?如果她的满头黑发真是染成的话,那么这个火热的、在一个人的心中永远留恋着的微黑的姑娘,就过得一点儿也不轻松……我想起了与岳父的一些争执,我想说的是,我们这一代人没有亲历战争,可是在那些血与火的残酷争夺中,在生命朝不保夕的战争年代,又有多少三十多岁、或者更年轻一点儿的女子顶着满头华发呢?有谁知道这个年头负在我们背上的沉重有多少呢?
刚刚过了两分钟,我觉得像过了两个小时一样长。我站起来,在铁栅栏旁边走着,走着,然后又回到原地。一会儿,一辆市内交通车在前面不远的地方停下了。我紧盯着从车上涌下来的人,一个,两个。下来一个胖胖的夫人,她手里扯着一个小孩,后面又是一个少女;再后面,再后面就是她了……
我捧起了柏慧那只烫烫的手,放在眼前。当年我们常常这样做。这双手啊,它的每一条纹路我都熟悉。多么久了,漫长的日子里,有多少东西需要这双手去搓揉、洗涤,因为汗渍和污垢太多了……一件又一件洁净的衣服晾干了,她的手却再也无法保持往日的细腻光润。我想说,那个小提琴手的手并不比你的重要多少,你可以让他去多做粗活。你怕他的手真的弄糙了,按不准音阶吗?不,那时候他如果真的拉变了调才好呢。难道一双柔嫩的手就一定会拉出更为美妙的音乐吗?我在心里否定这个,我觉得最好的办法就是把那个乐团的第一小提琴手的手给搞糙,搞糙——那样才能让我稍稍满意一点儿。那是一种奇怪的欲念,是嫉妒生成的。
我倚坐在“原地”——电话亭旁边的一个铁栅栏上,一动不动地待着。
时间不早了。柏慧开始提醒我。我知道开车的时间就要到了,可我频频看表的时候突然记起了一件事情——我答应离开这座城市前去找一次老师的,我们两人有个至为重要的约定。
我就在这里等她,别说五分钟,等她五年我都愿意。
我发现自己差一点儿遗忘了那件最重要的事情,就说:
怎么办呢?内心里有一个坚定的声音告诉我,宁可错失一万次乘车的时间,也不能放弃这次会面。
“不,不,我必须马上离开,我必须马上走。”
我重新投了一个硬币,拨号音又响起来。我要重新拨号,可奇怪的是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我根本就不记得那个号码!这真是奇怪。我想那个号码刚刚从意识之海的深处浮现出来,现在又轻轻地潜走了。我揪了揪头发,砰地一声把话筒放下了。
“来得及,离开车时间还有二十二分钟。”
还没容我反应过来,那边的电话就挂上了。
“不,这比开车更重要。我要到一个朋友那儿去一次。我要走了。”
“请你在原地等五分钟。”
我们就这样匆匆离开了——刚走了几步,我突然想起要记下她的电话……
当我说完这一切的时候,才发现对方早就沉默了。我大声地喊着,以为她挂了电话。话筒里一点儿声音也没有。我又耐心地等了一会儿。接上,里面那个低沉但却十分清晰的声音说道:
她惊异地看看我,写在了纸片上。她回头走了。
是的,许久之后我还会记得,听到我的呼叫,那一刻对方的声音立刻凝固了。四周的空气在颤抖,然后像夏天的热浪一样旋转起来……我告诉她:我来到了这座城市,是路过这里的。我说着看看手表,告诉她火车还有多长时间要开——我不过是、我只想——跟你打个招呼,我没有什么事情——真的,我只想听听你的声音,然后就离开;我只是特意在这个车站上问候你一句,并不想去打扰你。
我急急地往老师的住处赶去,一边在路上看着纸片上那一串阿拉伯数字——记起来了,这就是我在电话亭前下意识拨出的那个电话号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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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渴望与她再一次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