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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徘徊的城市

多少年了啊,我离开了她就再也没有返回一次……可是今天,当我冷静下来时,回顾自己无数次的出差、长长短短的跋涉,不由得有些暗自惊讶:如果沿着我的步履在地图上描画出一道道踪迹,那么它们就像一团缠裹的线团,线团的内核就包裹了这座城市……这真像一条条神秘难测的、难以解脱的命运的曲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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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在这座城市的街头,听着自己的足音,却仍然无法忘记那个口吃老教授,特别是那个跪着死去的少妇……他们的目光让我无法躲闪。因为他们的命运与这座城市紧密相连,他们的魂灵肯定也会在这儿出没……

这一切都联结着那个微黑的姑娘的笑容。

时间只一闪就过去了这么久,我已不是当年那种容易冲动的毛头小伙子,而是饱受摧折的中年了。可是连我自己都时时吃惊的是,我的心头仍旧存有灼热烫人的一块,就是它常常让我难以忍受。我总是要倾尽全力去遏制它,直到心口疼痛起来……这时我就大口呼气。怎么办呢?我问着自己,也问这座城市……时间把一切都带走了,带走了一些人热恋时的冲动、感激,也带走了另一些人无数的屈辱和不幸,带走了那么多的误解、偏激、丑恶、污秽的脓血。剩下来的只是一些怯懦的人、一些无耻的人和一些特别软弱、像小鸡一样团团绒绒、笑模笑样和温柔可爱的东西。他们分别是女人、男人、老人和少年,是留了背头、这时候或许已经变得满头皆白的所谓的学者——他们当中就有一个叼着烟斗,手执拐杖,动不动要出席最体面的会议,与有身份的人握手寒暄;这些家伙就是这个城市里毫不含糊的名流,而且看上去很可能个个长寿……那么由谁去追究昨天?由谁去追根问底?

我毕竟在这座城市待了四年,许多地方都烂熟于心。在我眼里,那经过精心粉饰的街面掩不住背后小巷的粗陋,我透过它一眼就能望到那片低矮的屋顶、贫寒的门楣……一个又一个拥挤的空间,被分成的小格子——这儿仍然是我们人人熟知的那种城市蜂巢。那些吵吵闹闹的市场,高大的法桐树,雨天里闪亮的柏油路,吱啦吱啦的车轮摩擦水泥地面的声音,还有刹车声、排气管喷出的烟气,随处都能唤起当年的感觉,引出一阵阵回忆。

这座城市遗留下来的一笔遗产太丰厚了,简直堆积如山,它极有可能属于后来人;当然,这一切也许会白白流走。但我仍希望它会变成真正的财富——如果我们还不太健忘的话,如果我们还多少有些勇气,愿意探寻、愿意正视真实的话,如果我们还始终能保有一个儿童般的热心和好奇、纯洁和忠诚的话。

这里的街道、建筑,一切是何等熟悉又何等陌生。它是在我的人生道路发生重要转折的时候出现在面前的一座城市,对我来说,它的那种巨大的欣喜感和陌生感一生都难以消失。它同时给我带来了多么巨大的感激,这种感激会温柔着我,让我享用一生。

我在这座城市里徘徊,久久不忍离去。走在这长长的街巷上,有时真的需要用力忍住……最后总算安定了一下自己,先后找到了一些当年的同学和朋友。见到他们,我突然明白了自己最急于做些什么了,明白了自己一再待下去的理由。我想知道那个肤色微黑的姑娘:她的生活,她的现在……无可奈何地消磨时间,心里却藏了一个热望。我和同学朋友们一块儿到郊区的山上去看那些名胜古迹。那儿照例有一些佛像、古树、寺庙,山石上照例刻着什么“曲径通幽”、“一线天”、“回马岭”之类的文字。可见到处都差不多,人们已经想不出更好的词儿,大家都无一例外地丧失了创造和想象的能力,无法给自己看到的这一切重新命名……我们一块儿郊游、饮酒,谈那一段永远值得留恋的生活。当然,我们也谈到了爱情。

剩下的时间里做点儿什么?就在这座城市里散漫下去吗?我可没有那么多时间。我没有时间,或许是眼下的时间又太多——我既不能在一个地方无所事事玩好几天,又不愿即刻离开。我渐渐感到这座城市有一股巨大的魔力和磁性,它使我不能挣脱。

这些朋友当中几乎没有人知道我与柏慧的详细情况,所以他们并没有谈起她。原来每个人在校时都有自己的一段隐秘生活,只是到了重新聚首的时候才勇于把这一切谈出来,抖落一下心中积聚的渴望。我却说不出什么,一句也说不出。

我们分手了。

有一个人终于提到了柏慧,他喝醉了之后悄声告诉我:他心中有一个永远忘不了的人,她就是——柏慧。

他拍了一下我的肩膀:“小伙子,你让我想想吧。不过下次你最好带一瓶好酒给我,我喝了酒也许能做点儿什么。人到了这把年纪火气小了,他要借借酒力呀……”

我的心头强烈地一动。我有些失态地一把扳住他的肩膀:“为什么?”

他不愿讲下去。我的手指骨节握得咔咔响……我终于忍不住开口了,说你如果早一些发发“豪气”,比如说为自己的老师拍案而起,一切大概都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了。我们其实是恐惧得过分了,这也太窝囊了一点儿。我说到这儿悲从心来,因为又想起了自己在03所里的遭遇、我的第一个导师的死。毫不夸张地说,也是像柏老那样的人害死了我的导师。我愤愤地说:今天不仅是你,还有农场的那两个老人,都是难得的证人。我们该揭露这个道貌岸然的院长,要告诉大家昨天是怎么一回事、谁的手上沾了多少血。我们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农场的那两个老人,还有其他的目击者,他们的年纪越来越大了,我们想找他们站出来说点儿什么都来不及了……

“因为我从来没有把这一切告诉她,我只是远远地看着她。我知道如果走近了,只会遭到她的拒绝……我就这样,让她生活在我的想象里好了。我从来没有走近她。她大概直到现在也不知道有一个人总在思念她呢!”

“为什么就没用?”

“……现在还是——这样吗?”

老师垂下了眼睛,又像一开始那样搓揉胡子:“当然……我说了,再折腾已经没用了,没用了……”

他点点头。

老教授是他的老师,这让我有点儿不敢相信……我愣愣地望向他,那目光分明在问:那你就能忍下来?

我发现他的眼睛由于饮酒充血,眼白都红了。他因为要忍住什么而用力地把上唇绷紧。他说:“我现在有了孩子,我们的家庭应该说非常幸福,这我还要感谢柏慧呢……”

他扳着手指,咳着:“你看我都到了退休的年龄,才是个副教授。为什么?就因为得罪了上边的柏老,他像块石板一样压在了头顶。那可不是一般的石头,那是花岗岩呢。死在农场的口吃老教授不是别人,他就是我的老师,你这回该知道了,他连一撮骨灰都没留下。我这辈子嘛,什么都经历了,所以也不想再折腾了,因为折腾没用。再说人这一辈子啊,也就那么回事。算了,剩下的日子也不多了。够了。”

他的话让人费解。

他苦笑了一下:“都怨我那天喝多了酒,发起了豪气——无用的豪气啊,人都是被这些无用的豪气给毁掉了。小伙子,回去好好过你的日子吧,好好保护你自己、你的家里人,冬天把小窝弄暖和点儿,夏天也别中暑,高兴了就喝点儿酒,做点儿爱做的事情,这比什么都好……”

“我一想起她——无论什么时候想起她,心里立刻就暖融融的,觉得很踏实;所以我觉得这个世界也没有什么不可忍受的。我也用不着埋怨谁,一切都挺好的。瞧我和她现在还生活在同一座城市里,有时候还能看见她。不过我离她很远。你知道我们上学时不在一个系,她也不见得就能认出我来。反正我只是远远地注视她,每隔一段时间就设法看上她一眼——这样也就满足了。”

“牢骚?”我直盯盯地望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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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师搓着胡子,好像还做了个鬼脸:“你不过是刚刚知道了一个柏老。那时候这样的人多了,你如果再见一些,也就不会有这么多牢骚了。”

我惊愕地看着他。这是怎样的聚会和交谈啊。那一刻我不由自主地、下意识地拍打起他的后背……当我们分开的时候,他突然哭了起来,告诉我:“老宁,你不知道柏慧现在过的什么日子!你如果去看看她就好了。你看见她也许会吓上一跳……”

“老师……”

“怎么了?”

他拿起来翻着,好像只是粗粗地看了看,又放回桌上。我觉得他在翻动时,更感兴趣的是我写在笔记本右边的那些话—— 一些芜杂的、痛苦的慨叹。

“她大约比我们还要小一两岁,可是头发不知怎么白了许多,两个鬓角那儿……我见过的。”

我只得把那个记得满满的笔记本推到了他的面前。我相信他只要轻轻瞥一眼,就能回忆起当年的事情。

我一声不吭。我心里有什么一下凝住了——这种特别的、说不上是沮丧还是惊悸的东西已经好久没有出现过了。我轻轻呼吸着,小心翼翼听着。最后,我只愿早早结束这场同学聚会。

老师的胡子好像更黑更长了,漠然地看着一个长途跋涉的人站在面前,好像把我以及上次所谈的事情全都忘了。

后来我不知怎么就离开了,一个人在屋子外面徘徊……

三天之后,我真的去了……

整整一天我都在心里追问:这为什么?这怎么了?我首先想到的是那个小提琴手,那个戴了假发的家伙。我想这一切一定与他有关。这个消息使我再也不能安静。我顾不得别的了。我想我必须见到柏慧。很久很久了,我必须见到你啊,你这微黑的、甜蜜而美丽的,不幸的、比任何人都要不幸的姑娘!你的真正不幸不仅是你曲折的命运,你早生的华发,而更多是因为——你有那样的一个父亲!

我该离开了。她又提议去年轻的收藏家那儿,我拒绝了。“收藏其实也是投资——还有更大的用处;穆老板也是合伙人……”她跟在身后咕咕哝哝。不知为什么,她一提到那个人的名字我就有些异样的感觉。摸黑走出楼梯时,她伏在我的颈上咬了一下,轻轻地咬。她把我沾湿了。混合在这个夜晚的,除了干草味儿还有其他,那是逼人的血腥气——它们来自我不久前见过的一间黑屋,黑屋墙上的暗紫色……这气味让我心里装进了一团火药,让我恨不得今夜就去那个城市,去找那个老师,再次开始我们的彻夜长谈。

我决定马上去看柏慧。

“那就算了,以后有的是时间。我说过了,这里你随便来,只要嘴巴管得住!”她叹息,揉着乳房。

作出了这个决定之后,我当即就坐上了通往那座学院方向的交通车。可是我随着长长的拥挤的车子摇晃了一站之后又有点儿后悔——越是接近那个地方,就越是犹豫。

我的脸一下涨得发痛。我突然明白“那样”指的是什么。我看看她,发现这双眼睛淫荡而平静。我心里憋了一句可怕的话,但总算没有说出。

最后我跳下车来。我好像有点儿害怕。

“想不想那样?”她上上下下端量我,又一次问,提高了声音。

反正我最后那一刻还是动摇了……下了车时,那座学院已经离我不远了,它的轮廓一出现在视野里,往事立刻像潮水一样漫过来。我差不多不能自持,全身烧灼地在那儿伫立了一会儿,又重新登上回返的交通车。

我所知道的林蕖也是一个亿万富翁,而且这还是以前、没有女秘书之前的事。有了女秘书就不同了,这好像也是一个新的指标吧。

车子依旧摇晃,向着相反的方向。我在车上决定:为了不让那个奇怪的念头再次折磨我,我要尽快离开这个城市。

“穆老板的生意做到了国外,南北都有他的企业和公司,身价至少几十亿吧。”她说着一扬脸,“想不想那样?”

我急匆匆地赶到住处,几乎什么也不想就收拾起洗漱用具,整理背囊,然后快速地到柜台上结账,挎起背囊就出了门。

我没有接茬儿,只想林蕖。那也是一个学贯中西的人物。不过他更是一个感时忧世的壮怀激烈之士,目光所盯之处尽是无底的深邃。我想歪了,他绝不会出现在这里。

我直接奔向了车站。买好了车票,看一看表,离开车时间竟然还有几个小时……这段时间可真难挨。我只好在车站广场上溜达。

她的话让我想起了林蕖。我担心上次她说到的穆老板也不过是随意取下的名字。我故意谈到了这个人。她大口吸烟:“你真了不起,瞥一下就对上了眼。那真是个大怪人,胃口不小。能整夜喝酒,三五个小姐都陪不下来。”“一个流氓。”陆阿果大笑:“这你就错了,在阿蕴庄你找高官和大款有的是,要找个流氓就难了,这里可没有那东西。”“那他们是什么?”“老熟人。”“相互熟悉?”陆阿果加重语气:“不是那个意思。是成熟了、熟透了的人。这些人一个个都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一般人比起他们不过是些小学生、嫩毛。”我思忖着,忍不住说:“还是一些酒囊饭袋吧。”“那你错了。比如老穆,论学问至少顶你十个——也许还不止呢!你要和他在一块儿,保准再也狂不起来,服服帖帖……”

这个车站与我记忆当中的样子没有什么变化,只不过广场南端那些破旧的建筑物上涂了一些乳白色的涂料;还有,广场的另一端立起了很多广告牌。四周的水泥电线杆上,甚至是出站口边上的铁栅栏,都贴满了一些奇奇怪怪的医疗广告,上面是密密麻麻的关于性病的文字。前边一连有三个小小的亭子,都很漂亮,很洋气,仔细一看,才发现是新添置的投掷硬币的自动电话亭。我不由自主地摸了摸口袋。我发现衣兜里正好有几个硬币。

还是她的办公室兼住所,上次来过的地方。等人时我留意了一下房间,发现了那个晚上没有看到的东西:挂在墙上的军刀、骇人的面具和大团的棕色假发;两个扭在一起的裸体男女雕塑,动作猥亵……我也许早点儿离开更好,但掂了掂手里的钥匙,还是耽搁下来。她很快回来了,怒冲冲地,进门就说:“最难办的就是新手……”这样嚷过之后立刻抱歉地笑笑,拍拍我:“对不起老伙计,这不关咱的事。”她咕咕喝了几口冰箱里的东西,又点上烟。我的目光扫过军刀之类,她马上笑眯眯地凑上来:“噢,有人喜欢它……他愿意戴上面具玩,喝茶聊天。过腻了嘛,和我一样。”“他是谁?”她马上板起脸:“这就不能告诉你了,不该问的最好别问。”但我忍不住好奇,想起了什么,直接问道:“你不姓陆嘛,为什么叫这个名?”她好像胸部不太舒服,揉着乳部,“人这一辈子想叫什么就叫什么,谁也管不着”。

根据上面的文字提示,我把一个硬币投进了小孔。话筒里传来了拨号音。这拨号音清脆动听,像一段最好的音乐,它催促我马上开始拨号吧,拨吧。我差不多不假思索就拨起来,哗啦哗啦拨着,脑子里并没有一个具体的通话对象。

从吕擎那儿出来天还没有黑,我晃晃荡荡往前,又走到了离家不远的那所学校旁边,一抬头就瞥见了那个不太起眼的院落。哦,阿蕴庄。我几乎没怎么思考,径直走了进去。这会儿正是忙碌热闹的时刻,一些小姐正描眉画眼,打扮一新,铆足了劲儿准备迎接客人。这个时候要找陆阿果真不容易,穿制服的保安好歹才算拨通了她的对讲机,说了几句然后交给我。我根本不会用,保安有些烦。陆阿果口气冷淡,大概我来得不是时候。但她让我待在原地不动,一会儿有个小姐派人送来了房间的钥匙,说让我等她。

奇怪的是真的拨通了,真的传来了一个声音!这声音近在眼前,逼真、清晰。我机械地答应着,却没怎么过脑子。可是那个声音停了一瞬,接着又问了一句:“你?”

从农场回来,我几乎没有耐心在一个地方长时间停留,也无心做任何事情。北方之行简直是一次出乎意料的遭遇,它在短时间内把这么多东西一股脑儿塞进心中,让人实在无法忍受;我难以沉默,可又无处诉说。我待在家里、上班,想的往往都是同一件事情。我把寻找林蕖未果以及他的女秘书如何回应,都如数告诉了吕擎。吕擎笑了,继而摇头:“这怎么可能呢!”他马上拨通了几个电话,最后真的响起了那个女秘书的声音。吕擎哦了一声,敷衍几句放下话筒。他说:“嗯,……”接下去就不愿说什么了。本来我还想谈更多的事情,包括那个农场,但这会儿只好作罢。

全身的血呼地一下涌到了头顶。我的心怦怦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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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