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骡子理疗师

“小骚娘们儿,看看,一上来就愿架炮……”

“你又这么叫。”

骡子极想赢一局棋,多年来就想,可惜一次没成。霍老曾让过她一个车一匹马,都无济于事。她曾问对方这是怎么一回事?对方答:“哲学。”她其实更相信天长日久的训练——这家伙从战争年代就摸棋子儿,一般人哪会是他的对手?后来她提出让给自己双车,对方不干了,说没有这么让的。最悬的一次是车马炮全让了,他仍然险赢。一连几年过去,下棋成了两人最着迷的一件事,但她从未赢过。“你就不会走神、不会疲沓?那时候我就会赢你一局。”她这么说。霍老答:“棋场如战场,既然上场,必斩你于马下!”

霍老笑了:“小骚娘们儿话粗理不粗。来,走棋。”

她如果骑在他的身上时,就会学他一句:“必斩你于马下!”

“霍老高就高在这里。一般人跟你动心眼儿准吃大亏,因为你用哲学对付他们,也活该他们倒霉。宰鸡硬是使上牛刀,那只鸡吓也吓死了!”

两个人一连下了三局,结果一如往日。她先自疲了,提议唱唱京戏。这是他们两人的又一爱好。这首先是霍老的最爱,当年在任上分管文化,还有与个别演员的耳鬓厮磨,少不了学上几嗓子。他教给骡子,而骡子天生就有这个天赋。巧的是骡子善唱老生甚至花脸,而他一直唱青衣。两人常练的都是一些对唱,比如《四郎探母》中的“听他言吓得我浑身是汗”,可谓百唱不厌。骡子看着他短短的双臂比比划划,还有像模像样的兰花指,总是忍不住赞叹:“老孩儿真是想不到啊,谁能想得到你会这样?这简直就是梅兰芳啊!”

“下一步你主要学学哲学,有了它,就什么都好办了。”

霍老摇摇晃晃站起,脸色红润,双臂摆出一个姿势唱道:“尊一声附马爷细听咱言,早晚间休怪我言语怠慢……”骡子接上的是令人难以置信的老生腔儿:“公主啊!我和你好夫妻恩爱不浅,贤公主又何必礼仪太谦……”

“我呀,我们搞体工那一行的,谁不会按巴按巴?后来去的地方多了,特别是东部那些道观呀庙呀民间呀,怪人多了。我什么都学,知道艺不压人。”

唱到紧要处,两个人简直无暇喘息,来言去语,珠联璧合。

“我就琢磨怪哉,你是怎么学会了理疗哩?还能和我一起找药制丸?你又不是出身中医世家。”霍老放下手中的茶和书,又搬来一个小小的棋盘。

“公主虽然不阻拦,无有令箭怎过关?”

3

“有心赠你金箭,怕你一去就不回( 啊呀 )还!”

骡子一下扳住他亲起来,发出撒娇的声音:“老孩儿,我心疼你还来不及呢,事事都想着你……”

“公主赠我金箭,见母一面即刻还!”

霍老又笑:“你能骗得了我。人一生出爱心,那心眼也就等于零了——我在你面前等于零,信不信?”

“宋营离此路途远,一夜之间你怎能够还?”

“哎,别说了,说了伤心。这世上谁能骗得了你啊!”

“宋营虽然路途远,快马加——鞭——一夜还!”

霍老笑了:“就是嘛,你如果早一些懂得了辩证法,谁又能骗得了你呢?你让他骗骗我看!”

唱到此,霍老大眼瞪了起来,一脸陌生以及尖利而不失婉转的唱腔,让骡子倒吸了一口凉气!他唱道:“始才叫咱盟誓愿,你对苍天与我表一番!”

骡子擦泪:“怎么会不对!他瞎吹自己来自高知家庭,在城里有一座楼就要归还他们家了……其实都是没影的事!骗子,地地道道的骗子!”

骡子跪下了……“公主要我盟誓愿,将身跪在地平川。我若探母不回转……黄沙盖脸尸骨不全!”

“从唯物的角度来看,物质才是第一性的。你那时与他的结合,也不仅是精神的和谐;就是说相互的吸引仍然有物质的基础——不对吗?”

一句盟誓唱过,她真的泪水涟涟了。

骡子眼中渗出了泪水。她不停地叹气。

霍老大口喘着将她抱住,两个人一时无语。这样大约五六分钟过去,骡子自语一般说:“老孩儿,我和你真是一对儿呀,咱在天是比翼鸟,咱在地是连理枝。”“那还用说。那是自不待言的了……一句盟誓唱过,你猜怎么?”“怎么?”“我觉得就活生生是你对咱说下这些哩!”“一点不错,我也这么寻思呢,我在想,咱要是有一天背叛了老孩儿,就叫咱像戏中人一样——‘尸骨不全!’”霍老立刻捂住她的嘴:“小骚嘴儿没有不敢说的话,这太不吉利了呀!”

霍老伸手理着她的喉结安慰道:“别这样说了,还是立足于现实吧!”

骡子坐在了地上,拉也不起,最后哽咽了。

“我惟一不甘心的、直到现在想起来还怨的,就是把好生生一个处女之身交给了他!老天爷为什么不让我早些遇见霍老啊!”

霍老站在一边,束手无策的样子,抚着自己的胸口说:“你说怎么办,恩爱成这样。这真是只有说不到的,没有做不到的!我琢磨着,谁要冤屈了我伤害了我,你能杀了他……”

“这就对了!人无完人,金无足赤。谦虚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要用全面的、变化的眼光看待同志……”

骡子一个扑棱站起:“这话一点都不假!我早就想说,谁是你的仇人,你只要使个眼色,我半夜里就去把他宰了!我真能做得出来……”

“说起他,”骡子咬咬牙,“我真恨不得跟他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后来年长了几岁,才算忍住。用你的话说,走到一起总是缘分哪。如今我不光不再恨他,还想提拔他哩!”

霍老低下头:“咱怎么会不信呢。不过我才不怕仇人哩,真正的唯物主义者是无所畏惧的。”

“以前都怨你那个男人,是他把你引上了邪路!”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没人比你的心更软,我说过,你是越来越慈祥了……”

骡子点头:“回顾这些年来在你身边接受的教育,心里忒感动呢。”

霍老回身从一个地方倒了一点洋酒,又叼上一个烟斗。骡子赶忙给他的杯子里夹了一点冰块,待他吸了一口烟时,拔下烟斗自己也吸了一口。他瞥着她:“如果是战争年代,你保准是一个武士,穿了长筒皮靴,手里提着一根马鞭子。”“那肯定是了。腰上还有盒子枪,想枪毙谁就是谁。”霍老咂咂嘴:“是啊,不过如今是和平年代了,咱坐享太平,也耽误了不少事儿。”说着把烟斗从她嘴里取下,深深地吸了一大口,让浓烟从两个大鼻孔中徐徐冒出。

“不生育,骑上好,有劲道能吃苦,身上水光溜滑的,两条大长腿,怎么就不是一头骡子?和你在一起,说实在的,也亏了我底气足,不然闹腾起来,早就被你这把火烧死了,还不知谁采谁呢!五年前咱一挨上身子就知道,嚯咦好家伙,这火暴性儿,要么骑住,要么让你甩下来一顿蹄子踩巴死!还好,调教了五年,慢火炖肉,总算一点一点规矩起来……”

那装了红绿两色药丸的瓶子就放在一边,霍老看着,终于想摸一粒。骡子眼疾手快一把抢过瓶子。他盯住她,做出愁眉苦脸的样子。她贴近他的耳旁说:“你忘了?你可是徐福的七十二代孙!都快当总会长了,什么时候采药,吃多少药,心里该清清楚楚嘛。”他承认:“这倒是实话。唉,当年如果徐福是个女的就好了……”

“咱知道,那是老孩儿调皮呢!”

骡子愣了:“这怎么讲?”

霍老一边端量一边说:“我啊,一看你这张大嘴就受不了!再看两条腿,真是一头骡子啊……知道为什么给你取下这个外号吗?”

“事情还不明摆着嘛,秦始皇让一个男的去为他办那种事儿,这太玄了嘛。这种事儿交给女的就不同了,两人自然会结成阴阳密友,先将外因转化成内因,到时候你再看!”

骡子笑了。她四下里瞥着,伸展着两臂。

骡子拍一下膝盖:“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些?啧啧,要不说你是霍老嘛!”

“这倒是,一切来自实践,而我们自己往往是幼稚可笑的……然而,虽然,我还是嫌恶心哩。”

“俺先人把童男童女拐了几大船装走了,吃香的喝辣的去了,他还会拿药回来?这秦始皇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啊!也罢,这事怨不得他——当时还没有哲学这东西嘛!他不懂辩证法,这就活该倒霉了不是?”

“人哪,什么时候也不能说这样的大话。再说了,这都是劳动人民的智慧,是实践中得来的。”

骡子一直大张着嘴听。这嘴巴实在大于常人,这是霍老最喜欢的一个器官。他走上前去,亲了亲,又为她抹去周边的口渍。

霍老吮了一口茶:“在养生方面咱俩切磋多年,受益良多。主要是气功、丹丸,外加采阴补阳。他们要串通着让我干‘国际徐福研究总会’会长,我可要当仁不让了!你知道我是越来越不喜西医了。咱中医什么都能治,样样都是药,恨不得使个眼神都是药;那天一见面你就把我按住了,折腾完了才知道你是给咱治病哩。不过咱中医里有些药——恕我直言,也忒邪乎了,连屎尿什么的都入药:大粪叫‘人中黄’;尿叫‘童溲’。妈的,我就是病死也不吃这几味药……”

4

“无涯!”

“咱开始吧?”骡子问。

“我希望你也学学哲学——学也无涯!”

霍老把一斗烟吸尽,磕了,又一仰脖儿咽下最后的一口酒:“开始。”

“当然,这是哲学。”

这是他们最喜欢的事儿之一:捉迷藏。整个的二楼和阁楼主色调是蘑菇色,三年前由两人商量,命名为“蘑菇厅”。整个厅都是他们尽情闹腾的地方:先是一个藏了,另一个找;如果在规定的时间内找不到,那么一个就得付给另一个五百至一千元不等。平时只要霍老不想见任何人,上了二楼就要关上通往楼上的一道门,任下边的人怎么敲都不开——有一次蓝毛来了,一个劲敲门,惹得霍老火起,打开门暴怒大斥,蓝毛冤枉说:“没有法儿呀,是一个大领导要找、找你哩!”霍老斩钉截铁道:“就是联合国找也不行!”蓝毛伸伸舌头退下了。

霍老点头:“我照镜子时也发现了。大概还是年龄的关系。内因是变化的根本,外因是变化的条件。”

从此都知道通往楼上的门一关,谁也不能打扰,一敲那扇门就要引得霍老大大发一场火,故他们都叫那扇门为“火门”。

“越来越慈祥了!”

“火门”一关,楼上的人就处在了另一个世界里。这会儿骡子用一方手帕蒙上他的眼,又把他推上床,就赤着脚溜开了。她故意把衣橱门和周边的什么碰得砰砰响,然后无声无息地摸上阁楼,钻到了沿边的空间里——这儿是被木板隔开的一个小通道,里面铺设了暖气管和水管。这个地方是她早就想好的去处。

“是吗?”

约莫十分钟之后,霍老急三火四解了眼罩,一个扑棱从床上跃起。他两眼发亮,嘴角咬紧,生气地擦去下巴的一点涎水,盯住衣橱就蹿了过去。里面的衣服被他翻乱了,除了找出骡子的一副金色假发、一根腰带,人影儿也没有。他砰一声关了橱门,又刷一个转身,狠狠按了一下机关—— 一扇蘑菇色的木门缓缓开启。里面是一个不小的空间,他嘿嘿笑着钻进,拐了一个小弯摸了摸,失望极了。看看表,只剩下五分钟的时间了,他匆匆打开床边的柜子、通往阁楼的楼梯间,一无所获,只得再摸上阁楼。这时他已经后悔把主要注意力放在二楼了。在阁楼上定了定神,喘一口大气,猫下腰瞄着几张大沙发空隙。他弓腰小步急跑,从一个空隙蹿到另一个空隙,灵活得像猫。可惜正这会儿时间到了,不知什么地方响起了她的掌声。他骂一声:“妈的巴子,咱这回败了!”

骡子注视他一会儿,说:“霍老,真的,我今天一进门看到了你,心里就想,你是越来越慈祥了!”

他气哼哼地、无望地看着骡子从沿边那道木板墙后钻出来,头发上满是木花之类,衣服也沾了灰尘。骡子一出来就鼓掌。他无声地下楼,她高高兴兴跟在后边。刚刚下楼,霍老就从写字台的抽屉里摸出一个皮夹,掏出了一沓钱,数了数递给她:“一千,妈的!真倒霉!”

霍老低下头:“我是有这个毛病。唉,人的年纪一大,对年轻人怎么看怎么好,下不得手。”

骡子打扫身上的灰尘,乐得合不拢嘴。

“这小妖精早晚是个祸害——她和那个姓纪的拱在一块儿,生出一打小妖精你都不会知道。你这人别的毛病没有,就是心太软了,太善良了,遇事总也下不得手……”

霍老擦着满头大汗说:“真是想不到,你能爬到那里边去。以后我连阴沟都得捅一捅了……”

“后来不是吃了?凡事都要讲究个策略嘛。”

骡子喝着加冰的矿泉水,晃着:“这地方被咱玩透了,也不过就是两层,没有赌头。等我把‘丹房’给老孩儿盖起来,再玩起这个你就瞧吧!那时找人就得延时了——延到二十分钟,那多有意思!”

“可是她不吃欢喜丸!”

“丹房”是骡子正准备在郊区盖的一座别墅,已经策划了半年。霍老立刻问:“图纸带来了?”“带来了老孩儿!”她从一个坤包里翻着,摸出一沓纸,展开来,“照你的意思改好了,瞧,看上去不过是一座大屋顶平房,不起眼呢!实际上它有高大的阁楼和宽敞的地下室,是地地道道的三层!加上相接的耳房,花园和暖房,还有大壁炉,正经是一套古怪洋房呢!里面应有尽有,老孩儿喜欢什么,咱就添置什么,到时候炼丹啊双修啊,非让老孩儿欢喜得满地打滚不可!”她咕哝这些时,霍老好像并不在意,只一遍遍看那图纸。这会儿他看出了什么,指着耳房:“别离正房这么近,挡光;主要是连廊太短了,拉开一点,再拉开一点,嗯。”

“还有小雯,这小物件压根儿就不学!这非得你来调教不可,一物降一物啊,她一见了你腿都软了。不过你也别老呵斥她,还得哄着她哩,要以身作则,同时让她在实践中提高……”

骡子凑过去,点头。她扳着他的肩膀:“要没大改动了,咱下个月就施工了!”

“可人家年轻啊,来日方长啊!”

“钱凑足了?”

霍老满意地笑了。他的嘴一缩,缩成无数皱褶,嘬起来亲了亲她的额头和脖子。他重新坐好:“肖妮娜跟你学理疗,学这么久还是不得要领!那真是个笨婆娘……”

“足了。咱老孩儿的钱一分都不要,咱自己挣这笔钱。”

“不过是顺口说说。我的意思是一切随你好了,老孩儿就是爱咬文嚼字,会挑理!”

“骡子有办法哩!再说你就是跟我要也没有,为人民服务一辈子,不过是个高级服务员而已,大钱从来没有……”

霍老白她一眼:“男女双修嘛,怎么叫糟蹋呢?”

“你就别哭穷了,这些我都知道;我可没跟你要啊!”

骡子连连摆手:“快别这么说了,你的丰富经验,我再有一辈子也学不完哪!我跟上你,不是看上你的地位和金钱,而是从心里佩服你。以前都说霍老怎么怎么,名声在外真人见不着啊,谁知道一见面这么平易近人——而且,是个多么直爽的人哪!五年前——我怎么也忘不了五年前,那时咱们才是第一次见面呢,你私下里就小声告诉,要和咱这样那样的。我羞得啊!尽管这样,第二天还是跑了去。我知道你肯定是爱上了咱,是实在受不了才这样说的。而另一些人呢,色眯眯盯人,坏心眼都装在了心里。不是跟你说大话,看上我的人千千万,可我一尥腿就把他们甩了!谁想占咱的便宜,门都没有!而你呢?我倒是心甘情愿,这就叫弯刀就着瓢切菜,顺了弧了!咱在一起,你就是把我糟蹋死,我都没有一句怨言……”

“要也没有。”

“你为我理疗、出远门找人炼丹,从不计较男女事情。原则上讲,作为一个老同志,这些年我也跟你学了不少知识……”

骡子按着他的鼻子:“知道了,清廉啊!行了吧?”

骡子低下头:“说这些做什么。我反正跟你在一起什么都不求。这大概也是上一辈子欠你。”

他不再说这个话题。骡子突然想起什么,问:“小雯还哭哭啼啼的?”

“我半夜里睡不着这么寻思啊,净寻思咱俩的事儿。你别以为我是个只顾炼丹、采阴补阳的人,说话不值钱,咱是真话哩。掐指一算咱五年了,一天比一天牵挂!一个个比较一番,谁有你贡献更大共同语言更多?没有!绝对没有!可以说,你是我老婆中的老婆!”霍老摘下眼镜,一下下揉着眼睛,抹去浅浅一层泪水。

霍老脸色立刻严肃了,哼一声:“说什么怀上了。后来蓝毛告诉我才知道,她是自杀未遂……幸亏蓝毛发现早,好不容易救过来。”

2

骡子像听一件喜事,磕着牙:“我这会儿把她揪了来?”

骡子高兴地自己取来一枚刻有“蘑菇厅”字样的闲章盖上,又加盖了两枚名章。

“让她消停消停吧……小物件啊,胸脯像长了两个小苹果。”

霍老不快地哼着,唉声叹气站起。骡子愉快地去准备笔墨纸张了。霍老蘸饱了墨站在那儿,想了想,写下一幅:“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又写了一幅:“万众一心奔小康”。他把笔扔下:“一古一今,都是名句。”

骡子缩起鼻子:“我知道霍老喜欢她喜欢得不行,采起阴来像抱个小猴儿一样。我不嫉妒,不过你要防她的外心……”

霍老起身去搬一张卷边红木小桌,将其放上一边的地毯,又端来一套紫砂茶具。他们一边一个坐下后,霍老开始取了一本线装书,戴上眼镜。骡子从怀里掏出一个瓶子,里面是桐籽大的红绿两色药丸。霍老瞥一眼,仍旧看书。骡子就倒出一粒绿丸塞到他嘴里。霍老咀嚼药丸的样子像一个老太太,她就爱看他这副模样。绿丸是壮筋丸,红丸是欢喜丸,都是她找人配制的。如果吃了红丸,霍老就不再安生了。他咽下嘴里的东西,说:“那些不知内情的人,还以为咱俩一见面就捣弄那事儿呢,哪知道咱是这么安稳,七天八日里才有一回采阴补阳。”骡子转脸瞥一眼徐福画像,点头:“学先人徐福嘛!有我给你拾掇着,至少也让你活一百二十岁!”霍老叹气:“老了,这一辈子啊,就这么戎马一生过去了。”“才上了几年战场?”“呔,不见硝烟的战争更激烈哩!”“那倒也是……”骡子想起什么,欠起身子,“你再给我写几幅字吧,又有人找咱要呢!”

“这你就不用操太多的心了吧!”

“当然,这哪是一朝一夕的工夫。”

骡子不再言语。她把图纸折好放进坤包里,随手又抽出了霍老写下的书法,再次展开品赏,赞叹:“真有内功啊!瞧这笔画,瞧这结体!瞧这……”说着瞥瞥他,“你的字比吕南老的好多了!”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就是哭不出来。最后她终于失望了,大睁双眼:“不行,还想笑哩!”

“可别这么说!”

“真的?原来是这样啊!怪不得呢!我得试试了……”她说着马上闭了眼睛。

“真的呀,我还用奉承你吗?那个吕南老不过是权高位重,跟屁虫多一些而已……”

霍老叹一声:“我就是拿你这头骡子没办法,得了,还是教给你!听着——你闭上眼听,只用耳朵跟上走,就好像赤脚踩上了滑溜溜的玻璃板上,越走越快,越走越快,后面还有人用鞭子抽着赶着,你心里一急一冤,再加上害怕,不就哭出来了!”

霍老瞪一下眼:“别说了!”

“霍老咱不开玩笑,快说说吧,怎么就能哭出来呢?”

骡子这次不知怎么了,梗着脖子:“我偏要说!我就得说点真话!吕南老从学问到人品再到字,哪点能比得上你?他不过熟稔为官之道罢了,再加上一大帮跟屁虫……”

霍老瘪了瘪嘴:“咱这是坐电梯直蹿全聚德 —— 高雅( 鸭 )哩!”

骡子说这些时并未注意一旁的霍老已经涨紫了脸。这会儿他突然大喝一声:“拿家法来!”

剩下的一段时间骡子迈着长腿在屋里走来走去,笑嘻嘻的。她坐近了问:“霍老,咱不闹了,问点真的,你怎么一听那种音乐就能哭出来呢?这里面的窍门到底在哪里?能告诉咱吗?”

骡子猛地止住了,惊看着他。

一种若有若无的音乐丝丝缕缕响起。霍老慢慢昂起头来:“又是莫扎特哩……”他凝住了神,嘴半张着,泪水在脸上划下了两道线。骡子叹气:“没办法,你一听就哭,一听就哭!泡咖啡,喝洋酒,整个儿成了一个洋老头!”霍老擦擦泪水拥住她:“咱还睡骡子哩——这事儿洋人办得?”“办不得。”她咬住苹果,两手扶起他的脸,用两个拇指抻理他窄窄的额头,“你这人是福相,不过脑瓜长得像鳖盖一样……”霍老火了,背过身去,任她怎么哄,就是不理。他跳到一边喊:“大叔不乐意哩!”

他又指着她喝道:“拿家法来!”

两人站起喝水,搬动果盘,咔嚓咔嚓咬东西吃。骡子催促他:“还是穿上吧,别着凉。”他“嗯嗯”着,把手里的东西放下,去一边穿上睡衣。骡子扳住他的下巴看了看,马上严厉起来:“我说什么了?就是贪吃!你又胖了啊!”他赶紧点头又摇头:“骡子啊,可别冤枉我了,我没吃什么啊,我是喝白开水都发胖的那种人……”说过重新把头偎下,发出哼哼声。骡子取来一个苹果吃起来,果汁顺着嘴角流下,一滴滴落到了他的头发上。

骡子蔫了:“老孩儿,别介……”

霍老哼哼着坐起,像打瞌睡一样。她一动不动,安静了十几分钟。

“拿家法来!”这一声威严而低沉。

一切她都习惯了,只在这喊叫中铁定地攥住双腿,照旧做下去……最后,她在他屁股上重重拍一掌:“行了,起来吧。”

骡子低下头,只得到一边去了。一会儿她提来一个小船桨模样的东西,柄上还缠了布条。她一边交给霍老一边小声央求:“别太、太狠了。我知道错了……”

“哎呀我的妈呀,这真不是人遭的罪啊,哎呀妈呀……”他大呼小叫,两腿乱蹬。

霍老根本不听,眯着眼抓过木桨,示意她趴下。

骡子穿了一身紫红色丝绸睡衣,用一根松松的带子系了,刚湿过的波浪长发垂在肩上,张着大嘴,一直斜着眼看骑在身下的人。她长时间盯住他的后脑,这会儿皱鼻子瞪眼,做出龇牙咬人的凶狠样子。当然这一副神情下边的人看不见,她只是喜欢做这样的凶相。从他身上下来后,她开始完成最后的程序:一手握住他一条腿,用力拽和劈,再直直地往上举起,举到头顶那么高。

骡子叹着气,将下身褪出一截,伏在了床边。

骡子骑住他待了一瞬,低头在他后脖那儿亲了亲。霍老慢慢爬着,先是上肢撑起、撑起,再用力一挺。骡子眼看就给掀翻了,笑着去制服他。他叹一声又伏下了。骡子这次一条腿弓起踏住他的背,再急急搓手,直搓得灼热,一下捂在他的腰上。“哎呀好生舒服!好生舒服!”他喊了起来。

霍老扬起手中的器具打上去,骡子的屁股立刻生出了一道两寸宽的红印。“哎呀,哎呀!”她大声呼叫,他像没有听见。一口气打了十几板,他张口大喘,总算收了起来。

这样躺了大约十几分钟,他觉得有人——是她,骡子,蹑手蹑脚爬上了床。偏不理睬哩。骡子先是蹲下看了一会儿,然后哜哜笑,坐在他的腰胯那儿歇息了片刻,动手按起了他的颈、肩和背。那双手真是该狠的狠,该柔的柔。这样从头到脚按下来,再做成刀状砍他的周身,嘴里发出一连串的咕哝:“大卸八块!大卸八块!”这双手细长然而极其有力,并且稍稍粗糙,按住他的颈部往下狠力一撸,从脖子到尾骨立刻出现一道浅浅的红印……“骡子啊骡子啊……”他叫得越来越轻,渐渐化成一片呻吟。

骡子继续伏在那儿,呻吟不已。

“骡子!骡子!”他又叫了几声,索性一气之下仰在床上,又一个翻身伏下。

“起来吧!”

霍老从浴室里出来时,发现屋里到处都没有人。他从里间找到外间,连大衣橱都打开了,还是没见人。“嗯?嗯哼?”他嘴里叫着,眯了眯眼,一缩肚子,围在腰上的大毛巾就掉在了地上。大衣橱的镜子映着他手书的“蘑菇厅”三个大字,再就是徐福画像,下边是他一丝不挂的身子。白得没有血色,肚子上、肩膀一侧,有几块颜色不同的斑,有的形状就像蝴蝶。他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一身的肉委实不少,艮艮的,无光,“咱是亚光胖人哩,”他撇撇嘴,用下巴浅浅的胡碴去蹭肩膀和锁子骨,“真痒,啊呀真痒。”他转身照着,这才发现后腰那儿实在韧壮,屁股又大又方,双腿粗短有力,直拄地板,两脚一动发出啪唧啪唧的响声。脸上是一团和气,大脸圆圆像蒲扇,双耳垂肩福不少。白发齐刷刷剪过,抿在耳后像个大婶。他打着哈欠走开,一时忘了地上的毛巾。

骡子还是伏着,呻吟声反而加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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