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文学作品 > 你在高原 > 转折

转折

“我从来就赞成年轻人的探索精神。没有探索,我们的事业就不能发展。我们看问题、搞学问,都不能固守原有的角度和方法。我认为这就是学术上的前赴后继。我希望,你们永远不要失去探索的精神,要有询问的勇气,要有追究的勇气。一般而言,那些明了事理的前辈是会给予宽容和爱护的。”

我松了一口气。原来秦老这一代学人与我们有完全不同的治学方法、完全不同的习惯。他们所谓的“大致看了一遍”、“粗粗翻了翻”,实际上仍然还是比我们要认真。

我发现纪及的脸色有点苍白,一双手不断地在膝盖上摩擦。对方的话刚刚停下来,他就轻轻叫了一声:“秦老……”

秦老说:“我的精力、眼神都不允许像过去那么读书了。在过去,一本著作我要反复读上几遍,画杠杠、记笔记、摘要……现在不行了。我只能逐段看一遍而已,有时候还要借助于放大镜……”

秦老对年轻人的激动早已习以为常了,这会儿在纪及的呼叫声中无动于衷——也许一口气说得太多,有点疲劳,这时把头往后仰去,微微眯上了眼睛,手里一下下抚摸着那只花猫——花猫这时正极力把一只前爪从他的手心里挣出。秦老按了按它,说下去:

听下去我才明白“大致”是个什么意思。

“小纪同志还很年轻嘛,路还长嘛。在你这个年纪里应该是有勇气的。如果这个时候死气沉沉,墨守成规,那以后呢?一个人的勇气并非一直都能保存下来。或许一个人的勇气也与年龄有关哩。很多同志年纪大了就容易留恋过去,这就是平常说的怀旧啊……”

“大致”两个字使我有一点点失望,但纪及却很感动,半张着嘴巴看着秦老。可能在他看来,对方哪怕是草草地翻上几页,也是一种荣幸啊。

秦老的话让我陷入了思索。我在想勇气和怀旧之间是否真的有那样一种关系?我想不通。

话题很快就转到纪及的书上了,秦老说:“我大致看过了……”

秦老右手的食指不知怎么按在了花猫圆圆的小鼻子上,这就影响了它的呼吸,它不得不用力地把头抖了一下,发出“扑哧”一声。秦老睁开眼睛,瞥了瞥花猫:“我就是从你们这一代身上看到了事业的希望。我老啦,来日无多,可是未来的希望就在你们身上……”

秦老的兴致明显比上次高了许多,态度也更为温和。看来他的精神也好了一些。那只花猫一点儿也不怕生,大模大样地从我和纪及面前走过,一下跳上了秦老膝盖。秦老把它抱在怀里抚摸着,玩弄着,那么慈祥。我有点感动。不知怎么,一见到秦老,看到他高高瘦瘦的样子,我的心里就泛起难以遏止的感动。我想这是岁月所能留下的最好的一位老人了,洁净、安然,有一种笃定内在的力量。显而易见,他正是我们的楷模。我还想起众所周知的一个事实:在三四十年前,在最艰难的那些岁月里,当许多人都苟且求生的时候,他却能始终挺立着。

最后一句话使纪及从沙发上站起:“秦老,感谢您秦老……”他汗浸浸的手握住了那双瘦骨嶙峋的手,喘息都变得急促了。

这天傍晚我们去了秦老那儿。

秦老很被动地接受了这种巨大的热情,微微点头,把手抽出来拍拍沙发。

纪及说几天来他一直在等待秦茗已先生的意见——几次想约我去见秦老,又怕对方身体不好,没精力看那本东西。“现在已经过了几个月的时间了,秦先生一定看过了,说不准吕南老的态度还与秦老有关呢!”纪及一说到秦茗已就有些兴奋,想即刻与我出门。

纪及终于安静下来,重新坐回沙发上……

纪及皱起眉头:“随他们去吧。不过我最想听的倒是秦茗已老先生的看法。”

分手的时候,秦老亲自把我们送到了大门口。与我们握别时,老人说了一句:

我明白了,后悔刚才说过的话。我同情纪及,这时越发强烈地感受到:在这座城市里,他真的是一个孤儿,单身一人;他现在正做的,是在与周围的一切默默抗争。为了宽慰他,我说:“好在吕南老正重新考虑问题,从各种迹象来看,好像是这样。”

“年轻人……未来的希望啊!”

纪及摇头:“当然。不过也没这么简单——我为这些项目投入了多少时间和精力啊,有的是从学生时期就开始准备的。如今他们一折腾,既没有了项目资金又没有了时间!时间意味着一切——这里有人可以把你限制到死,比如说他们会故意分给你一些其他的事情,让你不得清闲又不能搞自己的专业——或者是不让你出门考察,或者是把你派到很远的地方去单独完成一个让人厌恶得要死的任务。比如他们一句话,就可以把我打发到耿尔直那里,一个星期、一个月、半年、两年,都是他们说了算。那样耿尔直就成了我的老板,成了一个最可怕的监工,变着法儿从精神上折磨我……”

他说完这句径自转身,好像生怕再一次看到我们似的,颤颤抖抖地走回小院,进到那个明亮的书房里去了。

我怔怔地望着他。但我不明白的是,他为什么不放手做自己愿做的事情呢?还有,为什么非要完成他人批准的项目呢?于是我说:“那你就做自己想做的吧,何必等他们网开一面!”

我们久久站在小胡同口。

“你知道我从心里厌恶这些东西。其实我懒得听他的任何话——无论是好话还是坏话。很少有人像他们那么无聊。当然,我也没法像你说的那样,把这当成一场游戏,它还是会影响我的心情。这就是我脆弱的方面。可是没有办法,我一直这样。现在逼到眼前的问题是,我的所有研究项目都被终止了,一切工作都被停止了。”

这个夜晚多么安静,多么好,可能是这个城市所能拥有的最好的夜晚了。

我说:“我认为是比较真实的。”

3

纪及去办公室了,顺路去了一趟菜市场,手里提着一个很大的网篮,里面装满水果蔬菜、方便面和馒头,还有一些油瓶酱油瓶之类。可见他采购一次足足可以用上一个星期。这家伙的胃病就是这样搞成的。我正要走时碰到了他,帮他接下东西。他开门时我把于甜的消息告诉了他,他好像并不在意。

我不记得纪及屋里有过这么多朋友。科学院里平时与他有些来往的几个同事都来了;一些不经常与纪及在一块儿的年轻人也来了。可是他们非常知趣,见一些年长者来到,就陆陆续续离开了。

2

最后留下来的是王如一。他白我一眼,然后对纪及说:“很久了,一直想好好谈一谈读那本著作的一些感受,可恨的是总也抽不出时间,忙啊!忙啊!我们这一代知识分子啊,真是人到中年哪……茶油酱醋盐,去医院,跑煤气站,就是没有一点工夫。不过平心而论,纪及贤弟,‘既生亮何生瑜’,捧读大作,竟让我一夜无眠!夫复何言……尽管学科有别,壁垒森然,我还是感激泣下,将大著列为必读之书……”

我走开一段路回头看她,见她的背影非常秀丽,身材不像过去那么纤细单薄了。她过于苗条了,所以形体稍稍靠近母亲一点会显得更美。是的,她最终会是很漂亮的——在灿烂的下午阳光里,我觉得她很好看,很有吸引力。

纪及哼一声:“它可不配你耽误那么多时间……”

她不回答,微笑着,做了个告别的手势。

“可不能这样讲,”王如一在鼻子前竖起一根手指,“那些东西我相信是看得懂的。不错,我对古航海一窍不通;可是我看到的是你从浩如烟海的史料中如何提炼金子!这个非同凡响的冶炼过程啊,我无法想象它的艰苦,无与伦比……这是真的,我有时甚至想,这既是严谨的学术著作,又有浓烈的诗意。如果我们当中有谁将其改写成一部长诗,真是功莫大焉!这个问题该问问老宁——”他说着把脸转向了我。而我在他的目光转过来之前就已经有些不自然了。我甚至在想这家伙翘翘的胡须间都是讽刺。可一切都像是煞有介事。他是真诚的吗?我是说他对纪及的赞誉,有几分逢场作戏、几分真情实感?不知道。我对王如一早就失去了基本的信任。此刻我倒想问问他:筹备中的“国际徐福研究总会”怎样了?“七十二代孙”何时即位?

“为什么?”

我还没有来得及问什么,他却一直看着我,愤怒地把手一挥:“这些年里,我们早就看腻了那些假正经!假正经掩盖不了虚伪和言之无物。而这部著作——怎么讲呢?我愿把它的探索看成是一次真正的冒险之旅,一次伟大的突破!”

于甜撅嘴:“找他做老师?那我一定会学坏的。”

纪及有些疲倦了,说:“请不要说它了……”

她在说王小雯。而我马上想到的却是娄萌的一句妙语——王小雯和霍老已经“各就各位”了!但我不能这样说,我只说:“纪及与她已经是不可能的了。再说,你和他即便是普通的朋友关系,也可以找他聊啊。他是一个多么有才华的人,你和他在一起会学到很多东西。”

“那怎么行嘛!它尽管不一定合乎某些人的规范,可你知道,学术也是一门艺术啊!我们搞现当代的特别注意形式层面的一些东西,它之应用,如国外,”王如一咕哝了几个外语单词,“而在我们这里,特别是老头子们,啧啧,一言难尽……代沟啊!这就是代沟!”

于甜拧动着手里的花书包:“宁哥,你不知道,他这个人又拗气又骄傲,不愿理人。再说你也知道……他现在心里装的是谁。”

我简直不明白王如一在说什么,对这个人最好的估计,是他冒充内行,故作高深没话找话;如果往更坏的方面考虑,那么很可能是故意浑搅,比如幸灾乐祸之类。我插嘴打断他:“老同志之间的区别也很大,而且某些人的做法,也很难用‘代沟’之类去概括。”

“你应该多找找纪及。你怎么不去呢?你应该亲自把这个消息告诉他,那样他会很高兴——你现在就去怎样?”

王如一拍着大腿:“‘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有的人实际上,嗯,我不说你们也知道他是谁,我不点那个人的名,因为我曾对他特别崇敬……有一些人,他的话永远也不会兑现的,这个我知道。他说过的话很快就会忘掉,可是他对于自己的一些利益却从来不会忘记。比如说他甚至连司机的老婆也安插到重要岗位上去了。有的人甚至想挑拨我和纪及的关系,这位贤弟和我,任何的诽谤、挑拨和别有用心的流言,都是痴心妄想。”他说到这儿一下搂住了纪及的肩膀,“纪呀,就我们两人的关系而言,我不说你也明白——”他把脸转向我:“以前有人说纪及是个天才,说我们俩一定会‘龙虎斗’。多么可笑啊!夫复何言!说真的,我虽然比他多吃了几年干饭,但自己深知无论在人品还是在学术成就上,永远都难望其项背……”

我终于明白了这些天的感觉缘何而来,并对自己的敏感有些得意。我这会儿突然想到了在“和式料理”那儿与娄萌的交谈,一下明白了谈话的一半内容是针对了女儿婚姻的。于是我鼓励于甜说:

在他大声嚷叫的时候,我心里却在想吕擎说过的一句话:他对王如一这个人总有一种不安的感觉。他说尽管与其见面的次数很少,严格讲还算不上认识……对于眼前的王如一我并没什么好印象,他频繁出入杂志社——有人一再提醒他这样做是为了接近娄萌。我最初的印象是他容易激动,有时只一下就达到了情感的峰巅,让人不可接受;当然,要冷却起来也非常之快——只是如此而已。

“说不清。他们没有具体讲,好像是吕南老对纪及的那部著作又重新说了一句——不知是什么话,反正和以前说的不一样了,口气有点变。你没发现吗?科学院里再也不传阅那份复印件了,大家现在都不吭声了。反正形势又变得对纪及有利了——你得早点告诉他,不然他会闷出病来的!”

4

“一句什么话?”

第二天我和纪及见到了顾侃灵,他一见面就笑,神秘地眨着眼睛:“知道吗?吕南老有话了,调子变了!”

“你去告诉他吧,我听爸妈在家里议论他呢,他们说吕南老好像又说了一句什么话——这话对纪及很有利呢!”

我问:“到底说了什么?”

我说还没有啊,我两天没见他了。

“具体内容还没搞清,不过这回肯定是一句好话嘛。我以前就给你们讲过,事情没什么了不起的,必要时我会亲自出马的——怎么样?”他看看纪及,“这一段我不仅找了秦老,而且还找了一些老朋友。我一直在密切关注事态的发展,如果有必要的话,我会亲自去找吕南老的!”

“宁哥,你见到纪及了吗?”

他抽出了一支香烟叼在嘴上。他兴奋到不能自抑的时候会狠狠吸几口。他点上烟,摆弄打火机的动作很漂亮,在手里撩动几下,放到了衣兜里。他张大嘴巴深深地吸了一口,实际上并没有把烟吸进肚里,只是让烟在口腔那儿打一个旋儿再徐徐吐出。“小纪呀,这一次那人算打了个败仗。他可能还不服气,不过并不知道我也插手了。这家伙不要踩着脖子欺负别人……”说着转向我,“你看,这个人从不露面,他想做什么事情,只要转转眼珠歪歪嘴巴,有人就会替他做得好好的。那一帮人配合得天衣无缝——如果连他也站到第一线了,那就说明他们弹尽粮绝,已经消耗得差不多了。”他显得轻松和高兴,“没什么了不起。事物就是这样,物极必反,在一定的时候就向反面转化。我是搞农民运动研究的,深知一个道理:任何事物都是量变引起质变,这是不会错的。官逼民反。刚开始的时候你只能发现事物的一点苗头,像一个小小胚芽,它会在不知不觉中成长,最后长成参天大树。事物发展到了顶峰,再就是衰落,是走向反面……”

这天下班我在立交桥边见到了于甜,开始还以为是碰巧遇到的,后来才知道她提着那个花书包在路口等了好久。她是特意来告诉我一个好消息的,有点喜形于色的样子:

我对顾侃灵开了个玩笑:“你这番话很像摘录霍老那个哲学小册子里的。”

娄萌一高兴就不像个领导了。我们都喜欢她这样。连最年老的那个编辑有一次也兴奋起来,背后评价娄萌说:“真好哇!”

顾侃灵不好意思地摇摇头,自嘲地一笑:“我们这一代人啊,没有办法!”说着按了按我的肩膀。

马光夸张地抖着胳膊:“噢,我把表针看倒了。”

与顾侃灵分手不久,大约是两三天之后,他又给我打了电话,在电话里大声说:“有时间吗?纪及找不着,你就来一趟吧!”我感到会有什么事情,就匆匆赶去了。

“你长了双什么眼?”

顾侃灵一见我就说:“事情完全落实了,是这样,”他搔搔头,“那个老教授找了他的老同学了,还不错,吕南老总算给了一点面子……”

实际上这时已是九点二十分了,他故意乱说。娄萌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把表往他脸上一推:

我在听——到底是一句什么话呢?

“啊哟,都六点了呀!”

“老教授对他的老同学讲了很多情况,又把原著给了吕南老。这之前吕南老的秘书也曾经把一些摘要给他看过。吕对文章没有说什么,并没有直接的意见;不过他告诉老教授:他因为这本书,这个文化事件,曾在一个会议上作为‘插话’,着力重复过一遍。”

“别巧嘴滑舌的,清样到现在还没有出来,你还有心磨蹭。你看看几点了!”

“到底是一句什么话?”

娄萌正要说什么,门响了一下,马光和那个小打字员一前一后走进来。女打字员像马光的一条尾巴,亲亲热热地随上他往前走。娄萌严肃地叫了一声,马光马上摘下了太阳镜和长舌旅行帽,砰砰啪啪放了挎包:“领导!”

“‘对年轻人要爱护’!”

“当然是了。不过纪及是个老实人,见了女性不敢抬头。”

我觉得这句话那么熟悉,在哪里听过呢?还有我以前听过的“乱弹琴”三个字,都很熟悉。

“哦?”娄萌的眼睛亮闪闪的,像猫,“你在说纪及?”

“那么纪及的项目又可以进行下去了—— 一切照旧?”我忍不住问。

“遇到了,不止一个。”

“反正没人再提了……”

娄萌瞥我一眼。她想尽量把话题变得轻松,这时问:“喂,你和他在一起时,没有遇到漂亮姑娘吗?”

这些天在办公室,我注意了一下马光。从东部出差回来,我一直觉得马光有点奇怪的变化。尽管他一再掩饰,可我还是能够看出一点什么。我发现他有点忍不住,好像要鼓鼓劲儿跟我谈谈了。他邀请我到一个咖啡馆里去坐一坐,一再邀请,同时连连叹息。

“这就对了。我们应该有自己的独立品格,何必跟着风头转……”

他找了一个最尽头的黑乎乎的小间,要了两杯咖啡,又要了两杯味美思。我们轻轻呷着,并不说话。马光吸上一支烟,眼睛眯着:

娄萌的笑容立刻没了。她在观察我。这样停了一会儿,她像自语一样咕哝:“看看吧,也许得拖下去了。又看了一遍《海客谈瀛洲》,头疼。老天,这就是所谓的天才的文字啊,涩得要命……拖下去再说吧,咱们最好别搅进去。”

“老宁,你可能也知道了,蓝毛那帮人前一段找过我。”

“我们还要登那篇发难的东西吗?”

我没吭声。

娄萌今天特别愉快,也特别放松。这让我想起一个重要的事情,它一直让我放心不下,于是就趁这会儿问了一句:

“你可能明白,我没法不去,但那也是迫不得已。因为那个小贱人——就是‘肖妮娜’,出面拉了我几次,她当然代表了霍老。怎么讲呢?我是不敢掺和的。可是怎么跟你说呢?我这人你可能也知道的,实在调皮得很——我是指以前。我以前与肖妮娜是很密切的,这个也有人知道。可是自从她与霍老这个大象走到了一块儿,我们之间就没有什么实际内容了。问题是当时是什么时候啊,谁又知道她有一天会钻到那个霍老的被窝里呢?这并不是我的错啊!可令人苦恼的是现在:肖妮娜竟然对我说我们之间的事儿霍老知道了,但大人不记小人的过,只要我能够走好下一截路,一切都没什么问题!这不是赤裸裸的威胁嘛!这真让我有口难辩……我苦恼了许久,最后决定还是去一下。我同时也想了解他们一伙到底要怎样……”

娄萌很快打断我的话:“他再忙,也忙不过你呀!”

他这样讲的时候我马上想起了娄萌的嘱托,于是说:“那些人,比如蓝毛他们,是非常残忍的。你应该十分小心才是……”

“于院长的工作多忙啊……”我不知该怎样回应这句话,只觉得尴尬而有趣。

马光却不愿就这个说下去,摆一下手接上刚才的话:“到了那里我才发现,在这个招待所来来往往的都是霍老身边的人,他的外甥,就是那个司机蓝毛,在那里是最重要的人物,许多人都要听他的。在酒桌上,耿尔直坐在主座。大家一块儿喝酒,谈论的事情是怎样筹备‘国际徐福研究总会’,可绕来绕去,还是与纪及的事情有关。他们骂得很难听,说纪及这小子忘恩负义。当时我听了也不知他们对纪及有什么‘恩’。难道就是因为纪及到科学院来工作吗?要知道纪及是一个杰出的学者,他不必乞求任何人。我搞不明白。后来肖妮娜不断地向我灌输,说霍老如何如何器重纪及,而纪及如何不择手段地败坏霍老;纪及联系了这个城市文化界的一帮人,组成了一个可怕的小集团——他们借助海外的力量,背后当然还有许多人,首先是推倒霍老,然后取而代之……”

她的手抬了抬,大概是想拍我一下,或摸一下我的头发,但这手举到半空里又停下了。她按着自己的前额说:“我们家老于很喜欢你。”

我很震惊:“他们说的‘小集团’包括哪些人?”

这是一些多余的、没什么实际内容的话。但她只有高兴的时候才会说这样一些废话。她越是高兴,说话越是多余、前言不搭后语。我随口应道:“嗯,好好工作!”

马光沉吟着:“听口气有你、吕擎……总之,他们说不希望我也加入这一伙。”

“你可要好好工作啊!”

我的怒气一下冲到了脑门:“这真是太卑鄙了。我们只是帮纪及说了句公道话,怎么就变成了一个‘小集团’呢?他们真像是做上一个世纪的事情—— 一出闹剧!”

我承认自己的确长了一头好头发。梅子曾经说我:“还就是头发好。”

“我也看出了,所以不可能往里掺和。可是你知道,肖妮娜不断地缠我,有时候还打电话威胁我……”马光低下了头,很痛苦的样子,“你知道,我一点也不喜欢肖妮娜,甚至很讨厌她。可是,过去……”

娄萌夸张地“啊”了一声。我说:“大概我命中注定了要走来走去的,从很小开始,直到最后……”她并不在意我说什么,打量我:“四十岁的人了,头发还是那么黑,一闪一闪亮呢!”

我能明白他的痛苦。我不怀疑他时下对肖的厌恶之情。

我笑了,然后告诉她一个有趣的经历:曾经有一个人在我们家不远的那个立交桥下给我算过命,这家伙会“揣骨”,就是根据人的骨骼形状之类揣摸人的命运,据说这是最高级的算命方法——他当时按了按我的脚踝那儿,两手抖一抖,又按了按我的脚趾,然后就惊叹起来,大呼一声:“你长了一双‘流离失所的脚啊’!”

“那时候我很好胜,只想开个玩笑,就和肖搞到了一起。我不太喜欢她,可总还不至于厌恶。后来想一想,给霍老戴上了一顶‘绿帽子’也不错。这个政治文化界的大象值得开开玩笑。谁知道肖妮娜可不好招惹,我就被她死死地缠上了。现在他们想把我当成手中的一张牌,想让我这样那样……老宁,我不得不告诉你这些。我很后悔。我希望你以后和朋友们都能谅解……”

时间还早,马光他们还没有来,办公室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往日我们很少同时早来,因为我把赖在床上当成一种难得的享受。可是这一段因为气候或其他的什么原因,我总是起得很早,并且愿意尽早到办公室里来。这种情形多少和刚刚调到杂志社的时候差不多。娄萌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我就去看窗户:有两只麻雀从一束柳枝上跳过来,落向窗台,歪着小脑袋往里望。娄萌的目光落在我的耳廓上,那儿正微微灼烫。她用一种与往常大不相同的语气说话,柔软极了:“你这些年一直忙着往外边跑,一趟又一趟,你岳母说你‘长了一双野蹄子’——是这样吗?”

马光的话意味着什么,我还不太理解。我头上出了一层冷汗。我不知道马光与娄萌的关系,但我太好奇了。我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问道:“娄萌呢?她多么好啊!她知道这一切会怎么想呢?”

感觉当然是好多了。可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马光咬着嘴唇:“娄萌与我的事情差不多也过去了。我不愿想这些事情。就让这些事情都过去吧……”

“宁,你这一段感觉怎样啊?”

我怔怔地看着他。我看到他敞开一点的领口处,还有探出袖口的一截手臂上,都翻着又粗又黑的长毛。这是一个大猩猩。我又注意了一下他的牙齿,天哪,又大又坚实。他的眼睛很大,睫毛很长,锃明瓦亮像豹猫的眼睛。我怔住了。

娄萌又像一位体贴入微的大姐那样了,亲切无比,居高临下。我好像又重新注意到她的穿着与仪态:一副中等身材,稍显丰满,整个人保养得好极了,这也许真的得益于霍老赠予的丹丸;她的面庞既喜气洋洋又温柔庄重。明眸和秀眉,微笑中露出的洁白牙齿,都传达出一种美好的生活信息。一个人与她在一起工作可能会稍稍兴奋,有一种亲近感和幸福感。

“你怎么了?”

我尽可能若无其事地与娄萌交谈。我发现她从那次深谈之后变得有些沉默了,甚至不愿就同一个问题再多问一句话。当我试图就马光和霍老之间的关系询问点什么时,她就像没有听到,马上把话题转向了别处。这使我怀疑她上次交谈中吐露的一切并非经过了深思熟虑,而只是在一种特定场合中的冲动。她大概多少有点后悔了吧。我不知道她是否真的希望我去跟马光谈一次,向对方发出那样的警告。于是我只能等待一个机会—— 一个自然而然的场合、一个合适的话题,我会按她说的去做。因为我觉得触动一下马光可能是她的真正意图。

我掩饰着自己的慌乱端起酒杯:“没有,没怎么……”

大约是那次去和式料理一个星期之后,一天早晨我进了办公室,首先发现娄萌的目光又变得温和了。而这之前她是那么忧郁、恍惚,甚至是悲伤。从这天早晨开始,不仅是娄萌,周围的一切——从空气中、从稿纸哗哗翻动的声音里,都透出一种宽松和欣悦的意味。也许长时间的压抑让我变得有点神经质了,可我的这种感觉是不会错的。

“你害怕了?”

时间一天天过去,周围死一般沉寂。朋友们认为该做的都做过了,可就是没有一点好的或坏的消息。

我想说是的,我从来没看到身上长了这么多毛的家伙啊。我一口一口抿酒,不再说话。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