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文学作品 > 你在高原 > 和式料理

和式料理

娄萌恶狠狠地捣了一下桌子,日本女人又颠着碎步跑过来,娄萌朝她摆摆手:“自己负责?他负不起。这不是他一个人的事儿……是的,这关乎到我们杂志社的声誉,一颗老鼠屎带坏了一锅汤,别人会怎么误解我们啊……我想告诉你的是,他现在正面临着什么危险,这些如果我不说,你怎么也想不到的。”

她或许面临了“一头牲口”的威胁。我吸了一口凉气:“怎么提醒?他只好自己负责了!”

面临危险的是“他”而非“她”,这倒让我费解。接下去的几分钟里她一口一口抿茶,不再说话。我知道她在观察我。我的脸火烧一样,这时候才知道日本清酒的厉害。头有点晕。但我硬撑着。

我大概不自觉中露出了大惊失色的神情,她马上瞪着我说:“真的,我一点都不夸张,也许还没说到数儿上呢——人和人是不一样的,有人就是对这种事儿上瘾,都无心工作了。他有时真不像人哪,就像一头牲口!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你想想吧……我们难道、难道不该提醒他一下吗?”

“马光要有大麻烦了,这回也许逃不掉了,因为他触到了一个网上!”

“算了。事情过去也就过去吧,只要你能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就好,但愿你不要误解了我们。我和他是清白的——至今还是清白的。我想说的是另一件事,因为我和他的事你现在也明白了。我要告诉你的是,马光是个一天也不能安分的人,听人说——这种话说出来不好听——他每天都在忙这种事儿,一天到晚急得团团转!”

我怔怔地看着她。

“真对不起。我完全……完全没有准备。实在对不起!”

“那是一张大网,偏偏就让他撞上!他就是这会儿马上往回撤还不知来不来得及呢!恨铁不成钢啊,谁叫他是我们的人呢?有时候我也很矛盾,不知该管还是不该管。有些话闷在心里难受,只好跟你说一说了……”

“……你想想看,这么多年我哪遇到过这样厚脸皮的人!而且对方是我的下级!他比我尚且要小上许多!”

3

趁她大口喘息的空儿,我稍稍回忆了一下那天的情景。我觉得与事实稍有不符的是,他们当时是笔直地靠在一块儿的,他们紧紧靠在一块儿,这不会错的,因为我记得他们两个人的腿是交叉在一起的——我一抬头首先看到了四条交叉的腿、平底鞋和高跟鞋。可是此刻我不能说出心头的疑惑。

娄萌的头探过来,好像醉得比我还要厉害,脸上全是酒气。她的内眼角凑得很紧,看上去有些可笑:“小宁啊,你可能不知道,马光色胆包天,他与霍老的妻子……已经很长时间了!”

“如果男人都像你一样矜持和自重该多好啊!我从来都把你当成自家小弟弟看待,如果换了一个人见了那一幕,那还了得啊,那还不知会怎样想呢!就说那一天的事儿吧,那天我和他一前一后往下走,正走着脚崴了一下,他怕我摔倒就上来搀——这家伙够机灵了,可是一搀住就不愿松手了,你想想我当时有多尴尬!我被逼得身子往后仰去——再仰就得倒在楼梯上了——就这样,就是那一刻,你给撞上了!”

我想起了女打字员的话,这会儿一声不吭。她的手指狠狠地往下一捅。

我差点笑出来,呷了一大口酒。

“那个肖妮娜自然不好,但作为马光应该心里有数才行,可他不,他从来都是照单全收。不客气地说,他们都是那种人,就是这么回事。他们以为霍老不知道呢,胆子越来越大了,有人发现他们随处在一起,简直是一点忌讳都没有了!有一天我刚进办公室就闻到一股怪味,你知道这骗不了我。后来我了解到,那个肖妮娜在没人时偷偷摸摸进过咱的办公室!你想想吧,一个好端端的办公场所……”

“有一件事你不说,我也不说。这就是那天你在楼梯上碰到的事儿——我们真是太大意了!马光就爱冒险,他觉得这样做才刺激!我知道你会想象我们走得很远,是一种暧昧关系……其实并非如此,我可以对你负责任地说一句,我对我们家老于是忠诚的!问题就出在这个毛手毛脚的家伙身上,是他把一切都搞坏了!他总觉得只要自己愿意,干什么都成——他就是这样的生活逻辑,这也是奇怪的时代把他们、把一些男人宠成了那样,培养出一种近乎于西方嬉皮士——其实也就是流氓的生活观念。说远了,只说那一天吧,那一天已经是他第三次冲动了。这之前他也失态过,喝了酒,那是我们一块儿去一个朋友家里聚会,回来的路上他假装着来扶我,故意挨近……”

我想着女打字员提供的细节。看来一切都是真的。但问题是这种事儿并非我们杂志社能够制止。我有些困惑。我对马光巨大的欲望感到费解,真的很难理解这种事儿。我想劝娄萌换一个话题,因为在这方面我不是一个嫉恶如仇的人。我觉得从刚才那一会儿自己脸上就有些烧,现在肯定是红到了脖子。我想了想,说:

我吸了一口凉气。老天,我从来都把他们看成了一伙,从来不敢在一个面前说另一个的坏话。是的,今天真是让我好好见识了一下。只从那天在楼梯口见到她和马光相挨着亲嘴,就知道她与那个多毛青年有着非同一般的关系。可时下分明又有些不对劲儿。出了什么问题吗?

“我们该要荞麦面了。”

“你真是傻得可爱。行,我告诉你:我说的这个人就是马光。”

娄萌的眼睛睁圆了:“你就急着吃!”

“一点都没有。”

我笑了。

她的小手在我头上一摸,又轻轻拍一下:“你真的没听进去?你没喝醉?”

“快了,霍老快忍不住了,其实这事根本不用他管!他那个司机蓝毛手底下有一大帮人,他们正好手痒呢!以前他们打残过好几个人……人家这次肯定不会放过他的。”

我简直一点都听不明白。突然泼来的一番话,蕴含的信息量让人发蒙。我受不了,说:“娄主编啊,我越听越糊涂了!你在说谁啊?”

我听到这儿倒有些怀疑,因为我想起于甜告诉的一个消息:有人以筹备“国际徐福研究总会”为名,纠集了一伙人住在招待所里,他们当中就有马光!既然如此,蓝毛等又怎么会动马光呢?我想肯定是娄萌过于紧张了,她想得太多。

“真是要命。我不知道有人精明得要命,为什么就连这点事儿也看不出来。社会多复杂啊,许多事情要躲还来不及呢,可一些危险就在眼皮底下,有人就是看不见。或者是因为陷得太深了,你知道,‘情’这种东西是很容易迷住人的心窍的。以前我就该对你说点什么,可那时怕你产生误解,嫌我越描越黑……”

娄萌突然抓起了我的一只手,声音里带出了抽泣。她真的流泪了:“宁,你们毕竟是一起的啊,你该帮帮他,该时常提醒他。可你千万别提是我说的,一说出来他反而会误解,以为是我在嫉妒,借霍老来吓人!他会躲开我,使关系变得紧张起来——你想一想就能明白。”

我的“小嘴”停止了咀嚼。

我当然会想得明白,这会儿故意说:“既然这样,那就让霍老教训他一下得了!”

娄萌上唇翕动着,像少女一样羞答答的。她猫一样的大眼此时有一层油光,盯住我说:“我想告诉你一些事儿,可又怕你的小嘴儿不严。这可不能乱说的呀,这是要命的事儿……”

“那可不行!绝对不行!”

奇怪极了,她仿佛只是那么轻轻一抿,整个人就醉了,面色像桃花一样粉红,额头泛出粒粒香汗。她的呼吸有些急促,常要露出洁白的牙齿。她的牙齿异常整齐,这在整座城市里可能都是独一无二的。有人风传她的生活作风极其糟糕、对一些事情有特别嗜好等等,这在如今已毫无杀伤力:一方面无可佐证,另一方面谁又会重视这些呢。人们只会注重一个人的实际功用,如她 ( 他 ) 在生活中对我们到底意味着什么?比如这会儿,她请我吃了如此精美的和式料理,就让我十分感谢。

“为什么还要护着?这是一害嘛!”

日本清酒像一瓶中国老白干掺上了三斤白水,没什么味道。“喝啊,能喝就喝!”她劝我。我说:“这种酒谁都能喝的。”“那你就喝啊。”她的声音温软极了,像是突然变了一个人。整个隔间里都暖煦煦的,像盛春一样,而且洋溢着浓浓的花香。她让我喝清酒,自己却只喝菊花茶。生鱼片,寿司,那些精制的小菜旁边往往摆上一片红色的枫叶。一切都这么好看,只可惜人工痕迹太重了些。“等一会儿我们吃荞麦面,来这儿就吃荞麦面吧。”她说着,出其不意地端起我的盅子喝了一口清酒。我立刻要给她添一杯,她却连连摆手,“不不,我只是尝一尝,我不能喝的。”

娄萌重重地捶了一下我的手掌:“你真是傻得可以!总算一个单位的人嘛;再说他手里那一摊子谁来接?不能意气用事啊。还是讲点大局观念吧,好不好?”

娄萌抬头看我一眼,没说什么。

“好吧。”我点点头。

“马光的消费水平不低啊!”

娄萌马上高兴了:“就是啊,一切防患于未然,尽到我们应该尽的责任,剩下的事情就由他去好了。”

“马光这小子最爱吃这儿的……”她可能发觉自己失了口,赶紧止住了。

她长长地舒出一口气,从包里摸出一粒红色的药丸填到嘴里,抓起我的杯子,将剩下的清酒一饮而尽。

我以前从没来过这儿,一是没时间,二是这儿的饭菜实在太昂贵了。日本女人嫁了个中国人,她自己当老板,结果短短几年就发了大财,眼下租用的店面大得惊人,也豪华得让人难以置信。娄萌一走进来就牵动不少人的目光,刚找下一个僻静的隔间,日本女人就小步颠着过来了。娄萌点菜,飞快翻动菜单,十分熟练的样子。看得出她经常来这儿。

该吃荞麦面了。我这才发现她真的像是饮多了,面色红得更加厉害,眼角流露出一种特异的神采,张着嘴呼呼喘,以至于直盯盯看人时透出了一股痴憨气,倒也非常可爱。这显然是那种药丸起的作用。我站了起来。

2

“你要干什么?”

我们坐出租车一直拐了不少弯,最后才到了一处最有名的日本女人开的馆子里。

“我要荞麦面!”

我再三推托,可她连听也不听,一直走在前边。看来和式料理是非吃不可了。她的这种霸道劲儿本身也算有趣。

“你给我坐下!”她朝一旁张望,日本女人跑过来了。

娄萌摇着头站起,我知道谈话就这样结束了。可是我一边站起一边在想:你过得还不容易?天哪,如果不是我亲耳所听,怎么也不会相信!在这座城市里,难道还会有另一个女人像你一样养尊处优?你一直被这座城市呵着气儿宠着、用手心捧着!多么奇怪啊,原来什么女人都会有没完没了的怨气。是的,她们往往藏下了一腔幽怨。娄萌一边往外走一边说:“走,我们去吃‘和式料理’!”

接下去的一段时间酒彻底醒了。我的脖子上流动着汗水,连头发都湿乎乎的。荞麦面来了,是凉面。娄萌还是不吃,仍旧是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她看着我:

我同意她的话。最后几句也许要算至理名言。

“我还有几句题外话呢!你想听听吗?”

她在小包里摸了一会儿,找出什么药丸吞下去,擦擦眼睛:“谁都打年轻时候过来啊。我从头想想自己这些年,可真不容易,真不容易!不去想这些了,因为想一想就难过。孩子也大了,我不想让孩子像我一样……你知道,女人只要心眼儿好,太热情了,别人就会误解,说不定还要欺负她……”

我期待着。

“咱们都是过来人了,这样说说又坏不了什么。于甜个子本来就高,发育得早……哎,如果遇上不安分的男人,我们做父母的一点办法都没有。认命吧。女人哪,谁来怜惜她们?”说着低下头。我发现泪水在她眼眶里旋转,简直吃惊极了。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她今天谈话的主题,心里充满疑惑。

“那好,我告诉你一句话吧,你的那个好朋友,就是纪及,最近可真是死里逃生啊!”

我听了很惊讶,因为就我所知,纪及与于甜并没有太多的来往。

我愣了一下,但很快明白她在耸人听闻。我笑了:“无非就是一本书嘛,最终还能怎样!”

娄萌又笑了,笑得很诡秘:“谁知道呢。也许这个黑黧黧的家伙心眼多得让人害怕,你也想不出他到底在打什么算盘。真的,有些人看上去老实极了,实际上一肚子男盗女娼。纪及一边和王小雯来往,同时又和于甜有些联系。这算什么啊!姑娘大了,又是个痴心孩子……”她说着飞快地瞥我一眼,“我们于甜大眼水灵灵的,怎么看也比那个黑蛋强啊。有时她从外边回来得太晚,真让我担心啊。我又不能直着告诫孩子。我知道时间长了吃亏的还是姑娘家,一个姑娘该离男人远着点,留个心眼,可不能几句话就让人哄住……”

“你想哪去了,我可不是指这个。我是指他与女人的事,就是那个王小雯……他太莽撞了,傻傻地爱上了一个女孩子,却不知道对方的背景,对其他种种情况一无所知。这太危险了……”

我赶紧为纪及解释:“不不,他是十分内向的人,有时心里有许多话,可又说不出,他常常因为这一点被人误解……”

我觉得一股血涌到了头顶,眼前像有一阵白雾飘过。我马上说:“多大年纪了啊!卑鄙!竟然想长久霸占一个少女!这是什么世道啊……”

娄萌“哼”了一声,冷笑:“以前可没发生这些事啊,他照样躲躲闪闪的。有人吹嘘他几句,他真的以为自己是什么天才呢,大概有些发烧。”

娄萌吸着凉气,吃惊地看着我。她把手掌往下按了按:“小声点,小声点!你别说这些……告诉你吧,霍老可不是一般的人,他学徐福,炼长生不老丹呢!刚才我吃的红丸就是、就是他给我们家老于的——他不敢吃,我敢;还有,霍老找王小雯可能是搞‘采阴补阳’的,当然这都是传说,你们年轻人不知道……”

“我觉得于甜与纪及真是合适的一对儿。纪及也可能因为害怕自己连累了你和于院长,故意想回避一下吧。好在这事很快就会过去……”

我愣愣地看着她。我发现她这会儿左边的一只眼睛好像有点斜,人却变得别有神采。

她一开口脸上的笑容就没了,而且言不及义。这莫名的火气似乎没什么来由。她怎么说恼就恼呢?是因为纪及与她女儿的关系?好像不完全是。我想过她目前的心态:既想让女儿与纪及早些确定下来,又因为最近发生的事态而吃不准,正在犹豫。当然,婚姻的事最后还是要由于甜决定,女儿如果真的下了决心,娄萌也只好顺水推舟,这似乎没什么好选择的。由此也可以推论一下最近发生的这场不大不小的风波:到那时于节将十分尴尬,他会面临一次艰难的选择。但娄萌会促使丈夫痛下决心,即在一定程度上摆脱霍老。这样整个的形势也就变得十分有趣了:霍老发现这个纪及成了十分棘手的年轻人,其身后还有一些人在袒护他。但我不知道娄萌眼下的火气到底来自哪里。我琢磨着,试探着说了一句:

她的头往前探着:“药丸啊,采阴补阳啊,作用倒也有。不过……我们能改变现实吗?再说纪及,城里的好姑娘多了去了,他怎么就偏偏找上了她?难道离了王小雯就不成?”

“是啊。我总想不明白,那些人面兽心的男人一天到晚都干了些什么!他们有的好高骛远,有的吃里扒外,有的好赖不知。还是《红楼梦》说得好,男人都脏,女人是水做的……”

“是啊,这就是爱情!”

“于甜是个好姑娘,对人非常诚恳。”

“爱情,啊,老天,一说到这里咱们就一点办法也没有了……好在事情已经过去了,两个人已经各就各位了……”

娄萌一直怀了一些奇怪的心事,这我从她的眼神中就能看出。我说过,她这个人心里有什么是很难隐藏得住的。她美丽而稍稍浅薄,也不乏善良,对青春有些过分的留恋,这是我的另一个印象。这一天办公室里的人都走开了,屋里只剩下了我们两人,她用眼睛示意我留下来。我这会儿期待地看着她,想早点知道她要说什么。这是个特殊时期,我希望她能帮助我们。她不急不慢地呷一口茶,手指甲在杯子上泛着紫蓝色。我真不明白像她这样年纪的人为什么要和一些宾馆领班一样时髦,也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戴长长的假睫毛,搽那么浓重的睫毛膏。显然于节对她是完全放任的。毫不夸张地说,在这座城市里她尽可为所欲为。她笑吟吟地看着我,说:“那天晚上你和于甜谈的还好吧?”

“各就各位”这个词儿简直被她用绝了。我不知该怎样说了。我只觉得这顿和式料理吃得太奇怪了,心里好像一下子给塞进了一大团芜杂,这大约需要很长时间才能消化。

1

我无望地看着这碗荞麦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