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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生的城

她垂下长长的睫毛:“看过那本书嘛。”

“一个多月,和别人一块儿——你知道纪及吗?”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非常低沉。后来她开始关窗子。当她走过我身边的时候,我闻到了一股浓烈的香味。她回头看着我,关上窗子: “宁哥,走吧,我们一起走。”

看来她这会儿急着帮我,却又一时拿不定主意。我感谢她,期待着,只是不知该怎样鼓励。已经很晚了,她站在那儿,很长时间什么也说不出。我不知是否该离开。小打字员仍然不愿挪动,就这样站了一会儿,说了一句:“你这次出差好久啊!”

我们往楼下走去。可能因为鞋跟太高吧,她揪住了我挎包的一根带子。这时楼梯口的老工人听到上边有声音,就上楼问:“还没下班啊?你们两个走得太晚了……”

她得意了:“肖妮娜过去也来找过马光,他们每一次都在一边悄悄说什么。这一次他们没说话,一见面就焦急地走了。我觉得他们俩像有什么事儿。”

顾侃灵在我们离开的这段时间,除了找一些老朋友帮忙化解问题,再就是进一步研究了《海客谈瀛洲》,对我说:“书是很结实、很有见地和才华的。不过我现在担心……吕南老不会懂的。”

我点点头。原来这个小姑娘也不简单。我说:“谢谢你,你的情报很好。”

“只要不是特别专业的部分,还是可以看得懂的——吕南老是个有功底的大知识分子啊……”

“对,‘肖妮娜’。后来她急匆匆把马光叫走了——你想听吗?”

顾所长叹气:“人老了,眼一会儿就花了。说白了他不过是听了别人的话——”

“肖桂美?”

“如果吕南老没有说过那三个字,有人就不会这么起劲。”

“那个服装杂志的女编辑来找马光了,一连找了两趟。”

顾所长大口吸烟。我发现他的脸和嘴唇都变成了乌紫色,这大概与嗜烟如命有关。他每次都把一大口浓烟吞咽进去,那可能是装进胃里去了。只剩下一个烟蒂了,他又是一阵猛吸才扔掉,说:“在你们离开的这段时间,我去找过那位老教授。老人的态度很明朗,他从很早就看透了霍老,说那人能待在今天这个位置上,未必不是某些人的恶作剧。老人曾经通过一些渠道反映过一些意见,可惜没人听,有人总是这样搪塞:科学家嘛,文化人嘛,只埋头搞科研,不会做管理工作,我们要有擅长管理的专家嘛,哪怕是半个专家也好嘛!老教授说:‘半个?那人连半个也算不上,他只会从骨子里仇视专家’……”老顾说到这儿一张脸涨得通红,“这样的话只有德高望重的老教授讲吧,如果我们讲,上边的人一定要说我们是文人相轻……是啊,你想想,一个有名的‘哲学家’、‘诗人’、‘书法家’、‘散文家’,同时又是杂文学会和新闻学会的名誉会长——有人竟敢说这样一个人不是‘专家’!即便是老教授讲出那番话来,也被认为是嫉妒和诽谤,并非实事求是的持重之言。老教授很爱面子,出于义愤,说起一些事情气得拐杖捣地,可是捣过之后也就过去了。没人听他的话。这次我谈到了纪及的事情,老人答应马上就去找吕南老——他们是燕京大学的同学,还一块儿搞过学生运动。我相信他会去的。这位老教授做事情就像研究学问一样认真,他认为不能做的就不做,应该做的就当面答应——只要他答应下来的事情就一定会做。”

我觉得这个小打字员此刻有些诡秘。她是整个办公室的人都喜欢的一个女孩儿,这会儿只是笑着,显得怪模怪样的。她说了一句:

受顾老的鼓舞,我找到纪及,商量怎样一块儿去找于节——我没有提杂志要发文章的事,只说应该去看一下领导。费了不知多少口舌,他最后总算跟我走了。

“到底什么事?”

当我们晚饭后到于节院长家里时,他们全家人都在看电视。事先没有预约,因为我担心那样会被拒绝。于节一见了我们满脸都是意外,还有多少掩饰了的一丝不快。娄萌看上去还算热情,她大概对所有客人都是这样:“你们可是稀客啊,请坐,请坐!”

不知她要对我说点什么。她把腹部贴紧在抽屉上,一用力,拉开的抽屉就给顶上了。但她很快又把抽屉拉开,看着我,笑眯眯只不说话。这样看了一会儿,我忍不住问:

我觉得她对纪及的热情中掺杂着另一些东西。我马上想到了于甜。于甜去了另一间屋里,这时我见她在门口那儿闪了一下。我想她一会儿就会来到客厅的。

女打字员在屋里,她见马光离开了就轻轻敲门上的玻璃。她在向我眨眼睛。我走过去。

娄萌端来一些水果,还端来一盘小糕点。这种小糕点在市面上是见不到的,可能是从国外带回来的。娄萌手边总有一些稀奇古怪的吃物、一些玩的用的东西。我发现娄萌对纪及还是更多地注意一些,时不时要用眼角去瞟一下。纪及不紧不慢地汇报他的东部之行,认真得让人觉得可笑。于节听得非常专注。纪及渐渐说到了他在海外出版的那本书,说到了它和文化项目之间的关系,解释说:本来他想直接写一下徐福东渡的,但在研究和调查过程当中获得的各种感受更加丰富一些……

马光说完这句话不再理我,径自下楼去了。

我一直认真听着每一个字。于节轻轻咳一声,点点头又摇摇头。

“霍老咱招惹不起啊……真的犯不着去惹他,真的!”

3

“软下来?让他下跪?”

当纪及继续向于节汇报时,我就起身到娄萌那儿去了。

“你还是劝纪及早点软下来吧,挺下去只会坏事……”

我们又谈到了那篇恶毒的批判文章。我仍然坚持原来的观点。我发现她谈下去的兴趣不大,后来笑着打断我的话:“你能跟我们于甜谈一谈吗?”

我好像被轻轻戳了一下。

我迟疑着,这次是我不感兴趣了。

他抿了一会儿嘴唇,终于说:“告诉你吧老宁,‘七十二代孙’身边的人也把你给盯上了。”

“你知道吗?于甜也学着写些东西了,她早就想拜你为老师了。”

“难道不对吗?”

她站起来,我也只得跟上去。可我真不知该怎样讲才好。娄萌把我引到旁边的一个房间里,于甜正在那里读一本书,它的封皮花花绿绿,是一本英语书。我知道于甜一直想试着搞一点翻译,还找吕擎请教过。这会儿她看到我立刻叫了一声,嗓子脆生生的,而且还做了一个她这样年龄的女孩子不常有的动作:脚跟往上跷了一下——整个身子往上一攒,显得很顽皮的样子。她又倒水又拿吃的,叫我“宁叔”,后来又改成“宁哥”,称呼上颠来倒去。娄萌走后她说:

马光微笑:“我还以为你在说什么呢。”

“我看你和纪哥这一段都瘦了。”

“因为你应该有起码的正义感。你应该站出来为一个好学者讲句公道话。”

她的眼睛好尖,只在门口一瞥就看出来了。我逗她:“我们还经得起你爸他们折腾啊,当然要瘦了。”

马光的脸色一下变了:“你说什么?我怎么了?”

于甜正色道:“你别误解我爸呀,他是个好人。你知道说了算的是霍老,我爸实际上还在保护纪及呢。”

“可能不关你的事儿,但关我的事儿,因为纪及是我的朋友——而且……”我差一点就说出“平行文本”,急得大声说了一句,“我认为也关你的事儿!”

“算了吧,你爸主持工作,让人们把那些复印材料分发到每个所里,还往上送,召集座谈会,这能算保护吗?”

下班后我很想与马光交流一月来的情况。可是马光再也不像过去那样爽快了,有点吞吞吐吐,似乎要回避什么。我发现他的样子很消沉,甚至讲:“算了吧老宁,不关你的事儿,也不关我的事儿,咱们还是少掺和的好。”

于甜急了:“你不了解!我爸现在最难做人了,下有专家上有领导,他是夹在中间的。上边不断给他施加压力。我爸即便这样做了,上边还不满意呢!”她皱着眉头小声告诉,“你知道吗?你们走了这一段,霍老身边的那些人总往院里蹿,他们把耿尔直从外地召回来,还有另一个人,也从外地给召来了。反正下边研究所里的人给叫回了好几个,都是过去跟上边有点关系的人。”

2

“他们要干什么?”

娄萌最终并未应允不再发表这篇文章,只是暂时把它收到抽屉里去了。我舒了一口气。

“说是筹备一个什么‘总会’——对,‘国际徐福研究总会’;住在一个招待所里,在那里商量事情。”

她没有说什么。我心里想:你看得懂吗?如果和一个看不懂的人争论,没意义!

“都是哪一些人?”

“你真的认为那么严重?”

于甜想了想:“我爸知道,他有时断断续续说出一点。好像最活跃的是王如一,还有,你们编辑部的马光……”

娄萌僵了一会儿,声音开始低下来:“我把他的书看完了。我是忍着看的。老于说:你一定要看一遍,看一遍才有发言权。就这样……”

“马光可能不沾边吧?”

我差不多要喊起来了:“你真的以为纪及是个‘老虎’吗?谁是老虎你心里明白!他们在这座城市横行了多少年,咬死咬伤了多少人,他们才是真正的食人兽……纪及多可怜,他在这个城市里没有一个亲人,说白了不过是一个孤儿。我们真的忍心向一个孤儿下手吗?”

“现在范围扩大了,只要是他们感兴趣的人就会请到那里。再说纪及与好多院外人士来往密切,马光和你,那些人脑子里都有呢……”

娄萌沉默了。可能我过于冲动了,她的样子很难看。正这会儿马光过来了,在旁边听了几句,没有插话,故意翻弄一沓稿子,然后才把眼镜摘下,看着我和娄萌。因为有一段时间没见马光了,我发现他比过去憔悴了,那张总是闪着光泽的脸现在有点灰暗,甚至有点发乌,头发也乱了。我觉得他沉默的样子不是装出来的,好像真有什么心事。娄萌像是说给我们两个人听:“一个年轻人刚写了点东西,就老虎屁股摸不得……”

这真的超出了预料。有人一大把年纪了,竟然如此热衷于这些蝇蝇苟苟的事。我摇摇头,感到极度的失望,还有好奇……

“以后我们看吧,早晚会清楚的。这样做会惹怒很多人,并不聪明!”

“听说他们还请过顾所长,他推托有事,没有到。”

娄萌立刻急了:“你可不能……乱说!”

我舒了一口气。顾侃灵到底年纪大了,腹富口俭,竟没向我透露半个字。真有意思。好就好在他既不跟那些人同流合污,又不想把这些消息透给我和纪及。我心里虽然有些不满足,但对他的敬意却油然而生。

“没准儿这篇阴险的文章就来自那个人……”

于甜讲完这些就沉默了。她好像在专心倾听客厅里那个不紧不慢的粗重的男声,脸上漾出神往的样子。

娄萌没有回答。

我想说点什么,但找不到合适的话。后来我问于甜:“你好长时间没有见纪及了吧?”

“这样的保护?如果有人写一篇反驳的文章呢?也发吗?”

于甜苦笑:“人家很忙,再说王小雯老要找他呢。”

“这是上面的安排。类似的文章中,这篇还算温和的。目前我们一个字不发恐怕不行——这对纪及已经是一种保护了。”

“王小雯……你不要在意。”

我说:“绝对不能发出这样的文章!袖里藏刀!”

“我也知道纪及不会和王小雯谈得拢。王小雯是什么人呀!”她脸上露出了鄙薄的神情,“她现在……是霍老的人,有时在楼里一待一天。还在那里过夜呢。”

老天,原来是一篇又拙劣又刻毒的批判纪及的文章。什么年头了,游戏的套路竟然一点没变。我忍着一点点看下来。文章显然署了化名。我问娄萌这家伙是谁?她只说是上边交待下来的。这篇文章从古航海史的角度提出了很多问题,竟然转弯抹角牵涉到民族关系和地缘政治之类——虽有一定的学术根柢,但刁钻,阴暗,全是旋涡,一次极危险的导读。

“这是……谣传吧?”

踏进分别一个多月的杂志社,心中有些莫名的忐忑。这儿就像整个城市一样,对我来说突然变得陌生起来。好像这会儿正处于一个虚拟的场所,一切都不那么真实——视界里突然失去了大片的平原和纵横的山脉,一下就虚空起来。办公室里的人活动着,常常让人觉得他们像纸片一样单薄,我们之间点头,微笑,却没有质感和重量,一切都轻飘飘的。尽管这样,我见了娄萌还是马上察觉到了异常,人有些冷淡。她总是能够让人从脸上一眼就看出高兴与否。她在喝水,两手捂在杯子上,眼睛不再离开我。停了一会儿,她从抽屉里拿出了一沓纸:“你看看吧,这是我们杂志准备下期发出的。”

她委屈地看着我:“我有一段时间和王小雯无话不谈,我们是好朋友;只是后来我们才逐渐疏远了,可以说是分道扬镳了。”

我知道最早发现耿尔直是个“假豪放”的,是顾侃灵。他说此人扮演了一个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角色,暗里却总是巴结霍老,最善于物质贿赂加语言贿赂。在霍的亲自关心下,竟一步跃到了正高职称……我想到了外号叫“骡子”的女人,为了试探一下虚实,故意说:“桑子不是与霍老关系密切吗?她如果能帮一下纪及就好了……”王如一马上甩一下头:“嘿!这小娘们儿跟头面人物个个合得来。实话实说吧,她不过是逗他们玩:腰带紧着哩!我早就对你说过,我们是一对政治夫妻。她在家里欺负我倒是一把好手,那真是骑着头撒尿啊……”他咕咕哝哝,半是责骂半是炫耀,“我这一段忙极了,要筹备国际徐福研究总会,还要……就让她风风火火地过吧,这娘们儿注定了是叱咤风云的一生……”

我想趁机为小雯开脱一下,说:“霍老是领导,王小雯有时不得不去一下,但最终不会怎样的。人们传说的那种事不可能是真的。”

王如一欲言又止,一对凸起的眼球转着,不再吱声。

于甜愣愣地看着:“还不是真的呀?你不知道刚开始的时候王小雯有多害怕,让我给她想办法出主意,我比她也大不了几岁,能想出什么办法!我知道一开始是怎么发生的——霍老会握着她的手一下下抚摸,拍她的肩膀,摸她的头发……就像父亲那样。他比她父亲的年龄还要大好多呢,她一定会以为那是对下一代的爱护呢,后来就会……因为我知道那人的德行,有一次我到他办公室去——那是爸爸在外地给家里打来电话,让我转告霍老一个事情,就去了——他借口给我糖果,一把握住了我的手,接着就摸我的头发和手。我想抽出手,他就用力往怀里一拉说:‘嗯,大叔不乐意了!’我只得忍着。他又摸我的后背,拍打。我脸都涨疼了,把他甩开,推门跑出去……有一段王小雯一见面就哭,说自己‘完了’。纪及可能不知道这些……”

我大感意外。见过这人,五十出头,高高的个子,留了一把很不自然的大胡子。就是这样一个以“豪放”著称、常常拉出一副抱打不平架势的人,却做出了这样的事。

“纪及也知道一点……”

“不过你知道吗?把纪及的书一段段摘录的人是耿尔直!”

“不,他不知道。他要知道了一定早就不和王小雯来往了,那样霍老也就不会这么恨他!”

“我在出城之前就知道了。”

“小雯也是一个受害者啊!”

想不到这么快就见到了王如一。他说已经打听我好长时间了,这一下可算归来了!他好像极想听到我对《徐福词典》打印稿的赞扬——仅仅如此?可惜当我试着把话题转移时,他马上哼了一声,模样有点恶狠狠的,咬着牙,脸都青了。他喷着气,像报复,又像告诉一个天大的秘密:“哼,这回总算弄明白了,吕南老说的是——‘乱弹琴’!”

“是的,可是……”

这座城市啊,在归来者的眼里是如此陌生。我们一步踏入,却不得不用一副稍稍吃惊的目光去打量它——望着纵横交织的马路和穿梭往来的车辆,一时竟不知该往哪里去。这座城市仍在轰轰运转,它等待我们的将是什么?

“可是什么?”

由于纪及的缘故,我们在东部平原上耽搁了一个多月。当他不得不随我一起回城时,还是有点恋恋不舍。时间对我们来说当然是不够用的:他对勘察中的每一个疑点都要不厌其烦地探究,这往往使我们不能尽快地从一个点转到另一个点。一开始我有些焦急,后来总算慢慢安定下来,习惯了他的节奏。瞧他盯住泛黄的纸片或一堆陶片的眼神吧,说它专注和精细还远远不够,而是一种攫取的贪婪。那一刻他头颅前倾,像即刻就要从两千年前的烟气中捕捉到一个血肉生命似的。可我们知道,那些掩埋在历史尘烟中的隐秘,谁要染指一寸,也就足以耗去一生。而纪及好像完全忽视了这一点。

“可是她离不开霍老了。她不该再去找纪及,这会害了他的。”

1

我看着激动起来的于甜,无言以对。我明白她在说什么。